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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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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骨罈的故事

寒食雨
——骨罈的故事

「奇怪,這在道理上講不通啊!」徐森說:「沒有誰願意把骨灰埋在路口,讓人跺來踩去的啊?!」
春雨綿綿的落著,太武山北麓石砌的碉堡裏,瀰漫著一股間有草香的濕氣,滿山的濃綠從碉孔透進來,彷彿以堡為杯,注滿了竹葉青酒,讓人有一種詩意的啜飲。
生活在與鬼為鄰的碉堡裏,文浩倒很怡然自得,他對他的好友軍械士徐森說過:古老的墓場可以增加人的歷史感,而徐森在大學正好讀的是歷史系,每到假期都跑到縣城圖書館去,尋找當地的歷史資料。這座碉堡,既是連部的文書室,又是他們的文化沙龍,幾個平素談得來的軍官和士官,經常聚在這裏聊天話夜。由於彼此的知識程度接近,大夥兒談論的範圍極廣,從歷史到文學,從科技到神怪,天上地下的無所不談,有了這種靈魂的消夜,枕戈待旦就一點兒也不寂寞了。
第二天雨還在落,排附打把傘,徐森和文浩輪流捧著骨罈,順著山徑爬到海印寺去,焚香祝禱後,開始問卜,誰知連卜三次,卜示都是否定的,那就是:不願遷葬。
「我想買點紙箔,掃掃附近這些老墓,做點兒睦鄰的工作,總不壞吧?」
「這是道理嗎?」徐森說。
「先喝兩杯再慢慢計較吧,」文浩拔開白金龍的瓶蓋,又打開花生說。
「好像是骨灰罈子,」他說:「和上面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洞裏放置的一樣。」
「我看這樣吧,」排附說:「說它是迷信遊戲也好,我們自由世界,人既有人權,鬼也該有鬼權,我們明天一早,捧著骨罈到海印寺去,禱告求卜,如果卜示出它願意遷葬,我們再擇地替它安葬,如果卜示出它不願另遷,那只好再把它埋進原處了。」
「後天——你問這個幹啥?」
——民國七十三年九月五日子夜.臺北市
「清明節是那一天?」
一點兒也沒錯,那確是一隻骨灰罈子,徐森和王浩若兩個,小心翼翼的把它請出來,暫時放置在文書士文浩的辦公桌上,這時候,排附李天佐跨進來了。
堡外的夜色轉濃,雨勢轉大,落得淅瀝有聲。
「不知姓名的前輩,您要還活著,咱們一定拉您一道兒喝酒聊天,聽您講古,如今陰陽相隔,只能澆酒為奠,聊表寸心啦。」
「道理何在呢?」文浩說。
「按理說,沒有政府的明令公告,我們是不可以隨便挖墳掘墓的,但這是特殊情形,骨罈的埋藏位置,正在碉堡入口的地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進出都踩人屍骨。」
「不要緊。」排附說:「你們兩個,在前線只過這一次清明節,退伍回家,那天還會再來?這次圓墳修墓的義務https://m.hetubook.com.com勞動,既是你們提議的,能不一氣呵成,求個功德圓滿嗎?……咱們做這件事,不是沒有代價的,儘管它是一種奇異的巧合,至少表明了一種意義,那就是老古人的夫妻,不但生前恩愛,死後多年,還不願分開,咱們日後結了婚,正好用它做榜樣啊!」
「這骨罈遷葬的事,究竟怎麼說呢?」徐森說。
石碉堡入口的地方,原是石質的山岩,地面上留有一個很小的孔隙,他們原以為是野鼠打的洞,文浩說過幾次,想找點零星的水泥把它填塞起來,因為工作繁瑣,說過又忘了;清明那天,他們動員六七個人,來整修附近的廢墓,徐森經過碉堡門口,一時意動,用鐵鍬柄敲打那個小洞說:
「當年做碉堡的部隊,一定沒發現被崩土埋掉的骨灰罈子,才把碉堡做在上面的。」文浩說:「你要不用鍬柄去打那個小洞,不知那天才會被人發現呢!」
「我猜他們是夫婦。」排附說:「生前死後,都守在一起,咱們把人家分開兩地,幽魂當然不會願意啊!你們不信,把這隻骨罈再請進海印寺,再行投卜,包管會卜示出同意遷葬的卜象來。」
這座位於山腳綠林中的碉堡,附近就是金門當地古老的墓場,說它古老是沒有錯的,剛調防來的時候,文浩就常在墓場散步,發現那些墳墓早就廢朽了,大多數連碑石也沒有,一些立有碑石的,也因年深日久,碑面經hetubook•com.com風雨剝蝕,使鏤刻的字跡模糊難辨;依山的石窟裏,還存留一些骨灰罈子,有粗陶和釉陶的,質地很差,型式古拙,幾乎可以當成古物收藏。
三個人再折騰一次,到海印寺一投卜,卜象真的顯出願意共同遷葬的結果來。直到黃昏時,三個人渾身泥沙,總算把兩隻骨罈遷葬在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徐森和文浩直嚷嚷累壞了!
「不對勁,」排附想起什麼來說:「咱們先把這骨罈暫寄在寺裏,回去再挖挖看,要是我猜得不錯,原來那個洞穴裏,應該還有另一隻骨罈。」
雨聲裏的清明節,有酒無花的前線,幾個有靈性的青年人談起話來,感受是深沉的,排附把頭一杯酒,澆在骨罈前的地面上,行禮說:
「奇怪,從前駐防部隊怎會沒發現的呢?」
「不是道理,是我一時的靈感。」排附很有自信的說:「回去一挖就知道了。」
「快到清明節了,真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啊!」文浩自言自語的說。同時,他聽見雨衣的窸窣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徐森。徐森從雨衣裏取出一瓶白金龍,兩包土產花生。
「你倒說得輕鬆——夜晚是我一個人睡在這兒啊!」文浩白了他一眼說:「我會做惡夢的。」
文書士文浩面對碉孔坐著,攤在桌面上的那本「雙城記」被微風翻弄,光明與黑暗反覆輪替,相互交織,已無庸再去閱讀,訴諸感覺就夠了。他輕掩書卷,朝碉孔外望去,相思樹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木麻黃的綠意滾延著,附近的鐵絲網上,覆著牽牛的藤蔓,開出一串淡紫色的花朵,那正是春的號角,在霏霏的春雨裏吹奏起來。
「排附說夜晚要來聊天,還有王浩若他們,我就先順便買了這些。」
「所以我們才打算把它遷葬啊!」徐森說。
「再朝下挖挖看。」一個充員說:「也許會挖出一窟蛇來呢。」
三個人一路冒雨趕下山,到碉堡裏,循著原洞再朝下挖,果然如排附所料,在先前那隻骨罈的另一邊,挖出另一隻型式相同的骨罈來。
「排附,你真的相信鬼神嗎?」王浩若說。
「噯,老前輩,您這就開大玩笑了,」文浩對那骨罈作揖打恭說:「您是存心跟我攀上同居一室的交情啦!」
「等排附來了,我們不妨對他報告,多動員幾個弟兄,節前替它圓圓墳,添添土。」文浩說:「敦世厲俗的事,我們是不甘後人的。」
「這些老墓裏的人,他們的子孫多半都到南洋去了,」徐森說:「所以才乏人祭掃,我們說來只是這裏的過客,難得和他們為鄰,盡點心確實是應當的,也好讓他們過一個快樂的清明。」
「不是。」排附說:「算是我的超感覺好了。」
「大家義務修墓奠祭的事,我向連長報告了,」他說:「連長聽了很高興。咦,你們怎麼把骨灰罈子放在辦公桌上?!」
徐森順過鐵鍬朝下挖,才挖不到兩尺,土裏就和-圖-書露出一個陶質的罈蓋來了。
經歷過多次劇烈戰爭的島,和戰鬥歷史同時流傳下來的,是若干充滿人性的故事,很多當代著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都在戰地生活過,有些詩人寫過山中的海印寺,有些畫家畫過古寧頭和料羅灣,更有人在漫天砲火之中,去尋覓古老的馬燈和石井。文浩和徐森只是無數這些人物當中的一批,在清明的細雨裏,他們對時空遙隔的幽靈,作了誠心的奠祭。
「大概我們每天從骨灰罈子上跨來跨去,鬼也不耐煩了,趁著清明節,我們整頓外面墳墓的時候,他也希望搬個家,遷築到別的地方。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經常踏過這個小洞,從沒想要挖掘它,偏巧今天清明節,我靈機一動,才用鍬柄去打……」
「小心點兒,先把骨罈挖出來再說。」王浩若說:「我來幫你的忙。」
徐森不敲也沒事,一敲就敲出問題來了;原來那下面是空的,經鍬柄擊打,小洞陷成了大洞。
「文浩,你說過幾次要修補這個小洞,趁著今天有水泥,咱們就把它補起來算了。」
「這倒滿有意思的。」徐森鼓掌說。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盡心尊禮。」李天佐說:「海那邊,一度搞什麼破舊立新,亂掘先人廬墓,就算標榜講科學,也不能蔑視禮俗和心靈啊!」
「這是在碉堡下面剛挖出來的。」文浩說:「我們正打算把它遷葬呢。」接著,他把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排附伸手撫摸著骨罈,若有所思的沉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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