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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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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墳的鬼話 二

七里墳的鬼話

陽間也有惡人哎……
『你們這窩子鬼,真是翻雲覆雨的小人,前些日子,收我二百錢紙錢,就爭著呵奉我,我沒馬屁,你們連驢屁也照拍,今兒二大爺我沒紙錢燒給你們,你們就想變鬼臉我看?作興這樣勢利麼?』
掌斗的老徐見著了,忍不住問說:
「發窮騷的公老鼠,十隻有十隻都暴躁,再說,我拿刀閹牠那命|根|子,牠不反咬一口成嗎?」
陰世裏有惡鬼喲,
二大爺先搖搖縮頭鬼,把他也揣進驢背囊裏去,單賸下一個硬幫幫的吱牙鬼,二大爺舉起它,橫揣也揣不進去,豎揣也揣不進去,沒法子,只好掏出一條小蔴繩兒,捆住他的手腳,把它橫放在驢背上。
「這是前孤莊,」老喬說:「翻過眼前這道崗子,就到南大荒的邊兒上了!」
他取下驢背囊,翻過來一抖,嘩嘩的掉落下三宗鬼玩意,老徐移過燈來一看,哇,原來都是些污穢不堪的東西,一隻乾掉了的老鼠殼子,沒有心肝五臟,想是叫蟲蟻啃食光了,前後通風,臭不可聞,但還吱著那兩排碎米似的老鼠牙,在那兒悻悻作狀呢!老鼠殼子旁邊,有一隻娘兒們用破了的破木梳,梳齒都殘缺了,齒縫裏纏著一大把亂髮,火燒似的踡曲著,糾結著,扯都扯不掉,也不知哪兒是頭,只覺得梳身上噴發出一股薰人的腦油臭,刨花兒水臭,和一股溺桶裏的騷氣。
『我這管旱烟袋,怎能強得過土地老爺的拐杖?』二大爺苦笑說:『若有第二條路好走,我們也犯不著硬走七里墳,不過,我自信為人清清白白,沒有什麼軟手把兒抓在那窩小鬼手上,雖是有麻煩,也不至於怕他們。』
那吃鬼的二大爺呢?……
『惡鬼這種東西,除非他不找到你頭上,既是找到你頭上來,你就不能讓他怕他,你讓他一寸,他就會進一尺,你一輩子不走七里墳,他一樣會找上你!』
『吃、喝、嫖、賭。』歪鼻子鬼說。
總共一葫蘆尿水,哪經得四個小鬼爭著補的?葫蘆傳了兩個圈兒,就搖不響了!斜眼鬼扳著指頭一數算,旁人都喝了三遍,唯獨自己才喝了兩遍,心有不甘的把空葫蘆搶的來,朝石碑角上一摜,把個葫蘆砸成兩隻破瓢。
『二大爺,您息息火氣,他借您的名頭,回鬼窩來吹牛誇口,還不是為了顯姓揚名,過過出風頭的癮嗎?您剛剛打了他一烟袋,業已夠了。』
「驢是找著了,渾身汗氣蒸騰的,被拴在爛泥塘邊,二大爺的那隻頭號酒葫蘆,卻被小鬼們摘了下來,扔在亂草窩裏,」老喬說:「二大爺過去牽了驢,再彎腰去取酒葫蘆,發現葫蘆塞兒拔開了,滿滿一葫蘆酒,叫幾個小鬼偷喝得乾乾的,點滴不賸。
也許二大爺他年老骨頭硬了,蹲下身子時,把不住分寸,蹲得太猛了些,嘩叉一聲,把個燈籠褲子的枒襠蹲叉了線,差點兒露出老三件來。幾個小鬼笑得頭更縮,鼻子更歪,門牙更彎了。
『先不忙照管牲口,你趕急去挪個火盆來,替我多抱些乾柴,我要你立即把火給升上,越快越好。』
老喬算是有本領,不一會兒就用狗卡子卡住瑞弟的頸子,把牠撥翻過來,在牠肚皮上磨刀,轉臉叫我說:
『也沒什麼好搶。』吱牙鬼說:『陰司用不得陽世的錢,陽世也用不得陰司的冥紙,咱們搶你幹什麼?只是咱們攫著這匹黑叫驢,卻要借來騎一騎了!』
『好!』二大爺把葫蘆推出手說:『這麼珍貴的花雕酒,我自己都沒捨得嚐一嚐,全給你們喝了罷!』
『真是謝謝二大爺了!』吱牙鬼說:『若不是您把我捆緊,真不知會滾到哪個茅廁坑裏去喝黃湯呢!』
『告訴城隍有什麼用?』老徐聳聳肩膀說:『管鬼的遭了鬼劫,土地老爺的面子摘不掉,只好啞巴吃黃蓮,肚子裏叫苦。他就是摘下老臉告訴城隍,城隍也會說:這是自己的事,怎麼倒來找我?』
『我來告訴您罷,二大爺!』歪鼻子鬼說:『他這傢伙死得才窩囊呢!當年十三協炸營,亂兵在城裏搶劫,一家錢莊朝鄉下遷移,找人挑錢擔子,王八這小子見錢眼開,也去應募替人家擔錢,走到半路上,他擔著人家的錢溜跑了,錢莊的掌櫃知道了,吆喝了幾個人,舞著幾隻扁擔跟著追,喊說捉住他,就使扁擔把他砸扁,這小子顧錢不顧命,甯肯死,也不肯扔開錢擔子,一奔子跑了十四里,跑到南大荒的邊兒上,他叫錢擔子壓倒了,結果一文也沒撈著,人卻變成了鬼!您說,二大爺,您說他死得夠不夠窩囊?!』
『什麼?渾蛋?!』二大爺搖著頭。
『甭談了,二大爺。』土地老爺說:『算來我也是個受害的,它們結起旋風闖進我那破瓦缸,搶去我吊在拐杖頭上的那兩串紙錢,把那隻紅薯刻的蠟燭台分著啃掉了,最不該把我那口子的鞋也脫了去,讓她赤著腳,走不出廟門。……我年老力衰,加上常年捱餓,一心想打鬼,哪還舉得動拐棍?』
『二大爺,您可是有什麼心事?不言不語的,光在打楞盹。』
『嗐,那些酸話你少說!』歪鼻子鬼說:『你還不知咱們弟兄幾個是幹哪行的?!訛、吃、詐、騙,咱們是老本行!』
『嗨,跟你說了罷,我想我是得罪了小鬼了!』
像這樣的一窩子小鬼,二大爺原也無心怎樣它們的,就因為回去當夜,他做了個夢,夢見哭喪著臉的土地老爺,帶著一群哭哭啼啼的鬼魂,來到二大爺的店鋪裏,二大爺當時就問說:
『你充什麼人熊?』吱牙鬼說:『咱們沒喝過,難道只有你喝過?』
『今晚上,你們可不能再喝成那樣兒了!』二大爺說:『昨夜晚,你們喝得渾身軟不溜丟的,兩個滑掉在我的驢背囊裏,一個抓著驢頸子兩面打晃,差點兒摜下去,叫驢蹄子踢得亂滾球。……渾蛋渾身發硬,我沒辦法抱他,只好把他捆捆橫放在驢背上,驢走一步,他顛一顛,一高一低,像蹺蹺板兒似的……。』
「連家的大富兒,真比吃鬼爹爹還要有種得多!
驢背囊裏,最後掉下的是一隻盤子大的烏龜殼,約摸是愛吃龜肉的人家,用柳木沖兒沖下來的,放在地上看,好像是隻縮頭的烏龜,二大爺瞧著說:
『不要緊,』二大爺他就說:『你們都叫什麼名字?說給我記在心上,等我回去,燒些紙錢,喚你們按份兒領就是了。』
『好!』二大爺說:『那第二個法子呢?』
「我曉得。」老喬說:「前頭就是樹蔭涼了,等我抹把汗,潤潤喉嚨,過足了烟癮再說。」
『這麼說,今晚上這葫蘆酒,你們還是不要喝了罷。』二大爺欲擒故縱的說:『萬一再像昨夜那樣,醉得人事不知,那可怎麼成?』
真的,我並不想做吃鬼的二大爺,更不願做酸里叭嘰的老董先生,我仍願回歸童年的夢境裏去,面對著遼闊的高天,荒涼的野地,以及野地多過人頭的那些墳頭,在飢餓寒冷、荒旱和災劫中,吹著不解憂愁的蘆管和麥笛,用那樣一顆純真的童心,獨擔起天下的憂嘆,並且夢著遠迢的未來,人的世界能繁盛起來,荒田都成為綠色的阡陌,到處飄著炊烟,聽著笑語,而鬼的世界也不再那樣混亂,那些湮荒,每座墳頭都有碑石,都有祭掃時焚化的紙錢,到那時,再沒有孩童們會相信「一窩惡鬼搶卻土地廟」的故事,而使那位傳說裏的吃鬼爹爹英雄無用武之地,也許天下就會真的太平了。
「你那條狗惡得很,幾乎把過路的人都咬遍了,雖說沒發瘋,也跟瘋狗差不多!還是讓我拔刀替牠閹掉算了!俗說:狗咬一口,要賠人白米三斗,免得日後人家找上門來,替你惹麻煩。」
『您老爹貴姓大名,倒要先請教請教!』為頭的那個吱牙鬼說。
『嗯,實在是宗棘手的事情,二大爺。』掌斗的老徐說:『我也早就聽人說過,說七里墳有一窩子惡鬼,看樣子,是想在鬼窩裏開碼頭,西鄉有人看見他們結起鬼旋風,把七里墳邊叉路口的小土地廟也給搶了!』
二天晚上,二大爺又該回北邊鎮上去了,他叫人把他酒葫蘆裏灌足了酒,像硬著頭皮闖關似的,騎驢朝南大荒去,快到七里墳時,他打火吸著了一袋烟,把小烟袋捏在手上備用。
『這該算是狗皮膏藥貼爛肉,——硬沾硬黏的掛角親,』吱牙鬼說:『說罷,你那位尊親跟花雕酒有什麼相干?』
剛剛二大爺說那個話,也是趁著酒後膽壯,說了嚇唬那窩小鬼的,其實那時二大爺他已上六十的人了,連牙都老掉了幾大顆,又在鬧著牙疼病,連塊雞骨頭都啃不動,哪還能吃得鬼?原想說了這個話,會嚇退那窩小鬼,誰知這個吱牙鬼很夠油條,嚇不住他,一句話反頂了回來,二大爺就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了:
『柴火燒得旺了!』老徐說:『我就把這鬼玩意給架上,看它怕燒不怕燒!』
『你最好先用第一個法子——搙住鬼小辮子,拔掉它那三根鬼毛,要是一時找不著鬼小辮子,或是手抖眼花,怕搙不準,那你就得一口咬破手指頭,把人血洒在鬼身上。』二大娘說。
那場架打得很惡,把一大片紙灰拱到天上去,飄過來,盪過去,有人聽見旋風裏呦呦的鬼叫,更有人在旱河心看見一些由旋風中灑下的血滴兒,每滴都有銅錢大小,也不知是哪個小鬼挨了揍?哪個小鬼帶了傷?
生存似乎是那樣一條通過墳塚的窄路,又曲折,又艱難,但我必得要撥開荊棘,踏著蔓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的,走過像七里墳那樣湮荒可怖的墳場,走過長長的歷史的荒墟。
二大爺打定主意,叨著烟袋站起身,想到七里墳的亂塚堆深處去找驢,說真箇兒的,那可是宗難事兒!亂塚堆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盡都是墳頭,多過秋天野地上的花生堆子,即使在大白天裏,誰要走到亂塚堆深處去,也不見得能摸出來,也可以說從沒有人進去過,何況天色說亮還沒亮呢!
歪鼻子鬼一聽那三個都開口批評了,為了表示他懂得的多,又與眾不同,就搖頭說:
這些汗氣沒乾的風從亢熱的高粱、玉蜀黍田裏來,身上溫濕濕滑膩膩的,微涼的身體上,蒸發出一股熱亢亢的沙土味,青禾味,野花野草的葉香……。
這窩小鬼竊竊的一計譏,今晚上算是倒了鬼霉,旁人不遇上,偏遇上這個神氣活現的吃鬼爹爹,看樣子,想硬打硬上的討酒喝,是萬萬不成的了,也許這位吃鬼爹爹一動火,真會伸手擰住兩個,胡亂塞在驢背囊裏,回去下油鍋,炸了好下酒。
『二老頭子,你甭神氣!我腰上患有風濕病,裏頭用酒頂一頂,外頭再使火烘一烘,舒服得很,你以為我怕火燒?!哼,那你就想錯了!……你要不放開咱們,日後你還走不走七里墳?』
『你們這還算好,』另一個女人說:『這窩鬼,什麼東西不好拿,偏偏搶去我的馬桶箍……二大爺,您說說看,他們搶了馬桶箍那種騷鬨爛臭的東西,能有什麼用處?這可不是痾屎不給狗吃——骯髒胚嗎?』
幾個小鬼跳在驢背上喝酒,二大爺為了早點兒趕出七里墳,不便吆喝著趕驢,怕幾個小鬼起疑心,就暗裏加了一把勁,沒命的夾著驢走。
『你……你二大爺吃的是什麼鬼?』吱牙鬼也將信將疑的打了個哆嗦,朝後退了半步。
『是呀!那玩意臭鬨鬨的,又不能當餅啃。』
就因為急著找驢,二大爺他也管不了這許多了,荒草漫過膝蓋頭,一腳高一腳低的踩著坑窪,越走越不知走到哪兒來了?這哪是什麼亂墳塚?簡直像諸葛亮擺下的八陣圖嘛!
每逢黃昏拐磨時,老喬閒著了,一夥孩子就圍住他,拖他到麥場邊的碾盤上,坐下來講故事,老喬一開口講故事,旁的不講,十回有十回全是講鬼,講得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根根汗毛直豎著,一心一意的迷在故事裏,老喬伸腿半靠在那兒,一會兒說是腿酸了,要小三毛兒替他捏腿,一會兒又說腰疼了,要小二狗子替他捶腰,把他服侍得像皇帝老子似的舒坦。
大人用傳說教會我們,旋風就是鬼化身,一般鬼魂過路,旋風是輕輕小小的,帶著些裙裾般搖曳的小沙烟,踩著荒,避著人,倏忽的來去。大旋風是成群結陣的鬼匪,他們呼呼的喊叫著,從這座墳堆打劫到那座墳堆,在半空裏分贓,窮搶那些劫來的燒紙灰。也教會我們,攔著官兒們轎頂盤旋不去的,多半是些屈死的冤魂,包龍圖當年就曾斷過許多旋風喊冤的命案。而不走田坎兒不走路,直撲村頭的旋風都是些妙手空空的偷兒,有時攫走人的衣裳,有時拔走人的青菜,有時把人曬晾在麥場的穀粒順手牽羊兜跑,鄉野人們遇上這一類的鬼和圖書旋風,往往都揚起叉把掃帚,敲打著各式的響器,來驅趕它們,一面喊著:
『您…您可甭生氣,二大爺,』吱牙鬼解嘲說:『咱們既不是暗裏偷,又不是明裏搶,只不過是一時高了興,來了個順手牽羊!』
『你何苦當著人家二大爺的面,拆我的蹩腳來?』縮頭鬼說:『你說我死得窩囊,你死得也不夠光明,二大爺,他死得不單缺德,還它娘的缺德帶冒烟呢!……他……他是搶劫人家的牛,又打死了牛主,叫人捉著燒死的……』
嗯,他拔兩棵青菜是用來貼他那傷疤的,雖說是取之不正嘛,倒也還情有可原。
「甭怪我老喬手段辣,小畜牲,當初你不亂咬人,老子今兒就不會拿你開刀了,你今天挨閹,全是你它娘自找的!」
『天喲!這算它娘哪一門子鬼親?!』
『嘿,二大爺,您騎驢,咱們拍的是驢屁,』歪鼻子鬼說:『您要是不買匹馬騎,咱們這窩子鬼,就是想拍您的馬屁也拍不上啦!』
二大爺他平素愛喝老酒,一隻頭號酒葫蘆,常年裝足了酒,掛在驢墊子旁邊,什麼時候想喝,就捧起葫蘆來,拔開塞子嘴對嘴,骨嘟骨嘟喝幾口。
『二大爺,我是來求您幫忙的,』土地老爺說:『七里墳是個窮地方,年輕力壯的野鬼魂,都跑到遠處去,拎條草繩兒謀生去了,只賸下些老弱婦孺守著墳,前些時,來了四個惡狠狠的小鬼,歪鼻子邪眼,吱牙縮脖子,拉起鬼幫來到處橫行,這些都是受害的……您瞧瞧……』
二大爺一聽,暗叫一聲不妙!哪來的這個吱牙鬼,這麼精靈法兒,竟能隔著人的肚皮,猜著人心裏的意思?!橫直事到如今,怕也沒有用了,說我硬著頭皮,我就硬著頭皮,猛嚇唬到底罷!
這麼要錢不要臉的猴急相,弄得二大爺也覺得臉上無光,無論如何,惹鬼上門,自己總推脫不掉這付擔子,當時心裏還在想,紙錢也燒給你們了,搶了錢,總該歡天喜地的走了罷?嘿,這回算他二大爺拿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想左了!
『他們搶馬桶箍去,有什麼用呢?』
二大爺這一烟袋,把那幾個小鬼的氣燄都打沒了,齊聲求告說:
人家做孩子的,既這樣誠心誠意的對待你,你老喬就該順順當當的把故事講完,不要故意賣關子,講到節骨眼兒上停住嘴,對不對呢?
「好,」老喬說著話,吸口涼風提提神說:「二大爺頭一回捉鬼,算是棋差一著,明明捉到手,又叫它們遁掉了,甭說你懊惱,我懊惱,二大爺他自己可不是更懊惱?幸虧幾個小鬼當時醉呼呼的,要不然,打草驚蛇,下回要想捉它們,可就更難了!
轉眼再看看,歪鼻子鬼和縮頭鬼兩個,也是鼻青臉腫,拐腿拖胳膊,成了一狼一狽,歪鼻子鬼扯了從人家後院曬衣架上撈來的白小褂子,斜包著半邊臉;縮頭鬼把那條黑布長褲倒過來,褲管挽個結,套在他那和腦袋不分彼此的脖頸上,把一隻胳膊懸吊著。
『二大爺二大爺,您這一臉的福相,日後有老福享呢,若是多做點兒功德事,怕不是五子登科的命?……您說功德嗎?多替咱們燒點兒紙箔,鬼都會替您唸經的。』
『嗯,』二大爺點點數,昨天的四個小鬼,眼前只有三個,正差那個什麼旱鼠,就問說:『那個翹屁股的缺德鬼,偷了馬桶箍,躲到哪個老鼠洞裏去了?』
二大爺並沒跟它們熟悉到這種程度,那幾個小鬼是自來熱,只要能搶到酒葫蘆,親熱得肉麻兮兮原形畢露也不要緊。它們爬上驢,並不是要跟二大爺親熱,全為想早點兒攫著那隻葫蘆。
『他何止吹這點兒?』歪鼻子鬼說:『他是見著鬼就說:那個吃鬼的爹爹法術高強,捻著鬼就吃,好像喝酒的時刻捻著花生米兒一樣,但他卻不敢打我的主意,昨晚他打七里墳路過,我噴霧打牆要迷他,搙長了他那黑叫驢的耳朵,那老傢伙跟我說好聽的,說樂意跟我做個朋友,又請咱們去那兒吃齋供,臨走,每人各送兩百紙錢做路費,那吃鬼爹爹最是看重我,還特意賞我一個大紅頂兒戴!』
『也許有一天,我真會吃鬼的!』二大爺一心的豪氣,又叫他們挑動了,掀著鬍子笑說:『咱們是老公爬兒媳婦——悶幹到底!』
『既然要玩鬼騎驢的把戲,不要一個騎,三個等,乾脆一道兒騎上去,耍得熱鬧些。』
它們一邊喊著,爬起來就朝二大爺騎著的驢身上跳,斜眼鬼和歪鼻子鬼,一邊一個坐在二大爺的兩條腿上,吱牙鬼坐在二大爺的懷裏,縮頭鬼沒地方擠,就騎在黑叫驢的脖子上。
騎驢剛轉進墳場,貼地一陣旋風捲過,就見那四個小鬼大模大樣的攔路坐著,明明見了黑叫驢過來,驢背又馱的是二大爺,他們卻愛理不理擋住了驢頭,讓二大爺他沒路好走。
『今兒可不成!』二大爺故意緊抱著葫蘆說:『平常我那酒,都只是土產的原泡高粱,今兒這葫蘆,卻是旁人送我的,紹興產的名貴花雕!』
「啊,不成不成,」李聾子抱著瑞弟說:「這條狗我拿牠當兒子養的,你閹掉牠,那不是變成二尾子了?你看,他樣子長得多斯文,眼上那兩塊黃斑,遠看像戴了眼鏡的小學士似的,怎會是亂咬人的惡狗呢?你甭亂糟蹋牠罷!」
『外帶偷雞摸狗,攔路劫財!』縮頭鬼把頭伸出來說:『今兒攔的就是你!』
二大爺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也忍不住的朝外噴氣,天下竟有這種丑鬼,搶隻馬桶箍,拿當大紅頂兒戴?!還說是我二大爺賞賜的。
『吊死鬼沾著人血,一樣會被定住,那幾個小鬼,想來也是怕人血沾身的,今晚你再去七里墳。不妨照我講的兩個法子,先行試一試,靈驗了更好,要是不靈驗,那只好再想旁的辦法了。』
老徐一看,二大爺所指的鬼門牙,原來是棺材板頭上翹出來的兩根大木釘,那木釘因著年深日久,全已變成灰褐的顏色了,當時老徐就逗說:
『當然囉!』歪鼻子鬼說:『我喝過才敢說這話,人家二大爺這葫蘆的酒,硬是正宗紹興產的花雕,又至少窖了近廿年,你們全是井底下的瞎眼烏龜,沒嚐過花雕,一味在那兒胡說八道!』
『七里墳的鬼,身上都……都沒一點兒油水,真個兒的,二大爺。』另一個歪鼻子小鬼說:『您一煮,就化成一鍋湯,一炸,只賸下幾根啃不動的胡骨頭了,您看我們這哥兒幾個瘦成什麼樣兒,多看幾眼,只怕您就倒了胃口了,哪還會想吃?』
『我……我死的可比他要壯烈點兒,二大爺。』歪鼻子鬼的那個鼻頭兒在笑著的時候就顯得更歪了,但總帶點兒厚著臉皮的味道。
二大爺越是把葫蘆抱得鐵緊鐵緊,那幾個小鬼越是饞得口水咧咧,幾幾乎動手來搶奪了。
「閹掉!閹掉!這些騷畜牲,閹掉牠就安穩了!」
『借酒來醒醒酒,是再好不過的法子!』歪鼻子鬼說:『二大爺,咱們變了主意,不騎您的驢了,您葫蘆裏的老酒,借給咱們喝喝罷!只要您常常給酒給咱們喝,咱們幾個小鬼,就不找您的麻煩!』
「好聽。」我說:「等歇兒,你再講一個旁的罷!」
「讓我稍停點兒,吸袋烟再講!」
『不,不是的,二大爺,我們不敢笑您哪!』
『那,那您就像放了王八一樣的放了我罷!』
『咱們都給忘了!』斜眼鬼說。
有一陣鬼旋風捲到村口來了,小三毛兒說:
『嗯,看來你們都還不壞。』二大爺抹抹鬍子說:『我原想帶兩個回去炸炸下酒的,咳咳,如今有了這番交情,自又不同了!』
說起來很簡單:二大爺他買隻新的酒葫蘆,裏頭裝了一下子原泡的高粱酒,他把這條活鰻魚塞進葫蘆裏去,把葫蘆塞子塞緊,——那鰻魚淹在酒裏,竄又竄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醉死了,你知道,鰻魚嘴裏吐出來的沫子最黏,使那酒凝成一股陰醇的黏勁,喝了下去,久久不發散,甭說那窩子小鬼,就是丈八金剛,也照樣會給醉倒。
二大爺聽了話,有些哭笑不得的味道,這窩子小鬼,眼都是有眼,怎會連一塊馬桶箍都認不得?為了追查清楚,不得不做出手勢,這麼反覆比劃著說:
他就這麼等著,等了又等,看看天色都快亮了,還是沒見小鬼牽驢回來,心裏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難道當真像俗語說的——說鬼話,不算數嗎?他們不是說搶,是說借的呀!
『昨晚上燒的紙箔,今晚就花完了?』二大爺他說:『怎麼花的?花得這麼快當?!』
「靈靈你甭怕,」老喬說:「七里墳的鬼,有好些都是我的老朋友,北邊集鎮上,吃鬼爹爹是我二大爺,我沒吃過鬼,卻也嚐過一碗小鬼湯!」
老喬費了半天的口舌,李聾子還不肯,只答應寫個惡狗牌子替瑞弟掛在脖頸上頭,寫的是:「此乃惡狗瑞弟,行人務請當心!」照理說,李聾子這樣疼護牠,瑞弟免受一刀,該當感激李聾子不盡了?哪知狗這玩意最不是玩意,正如俗說:「狗眼不識人」,也不知怎麼弄的?竟連李聾子也咬了一口,李聾子跑來找老喬,氣喘咻咻的拐著腿哼說:
『我哪兒賞過他什麼大紅頂兒?』二大爺說。
「也許有。」小二狗子認真的說:「都是男盜女娼,他不是來拔小三毛兒家裏的白菜來了嗎?」
這時刻,先架在火上的棺材板,咬牙切齒的說話了:
『你們怎麼不講話?』吱牙鬼的聲音在火燄頭上飄著,喊罵那幾個小鬼說:『還說什麼一鼻眼出氣?!遇上性命交關的事,也縮著頭嗎?』
走著走著的,縮頭鬼說:
「嗐,誰知道?!」老喬那一口氣嘆得沉沉的:「誰知又流落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就是能有回來認墳的一天,像這些無主的荒墳,碑也沒有碑,字也沒有字,倒是怎麼能認得出來?再過若干年,也許就這麼湮荒成平地,連墳頭也看不見了……。」
『你們這幾個小鬼頭,真不是東西,』二大爺動火說:『為了幾個燒紙錢,打架打成這個樣,又可憐,又可嫌,虧得還有臉說是什麼把兄弟呢!』
有一回,七里墳埋葬了一個打鬼子的游擊隊,聽說是西邊連鎖莊的人,死時還不滿廿歲,老喬坐在碾盤邊,跟我說過他的故事:
『𡂿!這葫蘆酒,才夠過癮呢!咳……咳……咳……咳……』縮頭鬼後來居上,已經喝將起來了。
『門牙在哪兒?』老徐說:『您是在說酒話?!』
「不會不會。」老喬說:「這回講的不是人怕鬼,卻是鬼怕人,講了,還會替靈靈壯壯膽子呢!」老喬咳嗽幾聲,清清他那多痰的喉嚨,就講起來了:
『遇事您不妨看開點兒,您一向是曠達的人。』
「什麼東洋鬼,紅小鬼!都它媽是從七里墳鬼窩裏冒出來的惡鬼,兇呀橫的像螃蟹!……還沒到那個時辰罷了,到了那時辰,用人血定住它們,拔去它們後腦窩那三根鬼毛,一樣把它們放在火頭上,化骨揚灰!」
「這些都是沒子沒孫來祭掃的。」老喬說。
『嗨!』二大爺長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若說大鬼是君子,小鬼正是一窩小人,看來夫子他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說得是不錯的了,怪不得俗語說:看見大鬼害場病,看見小鬼沒得命!自己遇上這窩小鬼,夠難纏的,回去及早燒紙化箔認晦氣,打發他們算了罷!人跟鬼打交道,沒有不吃虧的。』
太陽變烈起來,母親撐開遮陽的黑傘,傘影兒像一朵透明的黑花,罩在人頭上,連怕熱的涼風,也都擠聚到傘下來了。
『吃鬼爹爹?嘿,好大的口氣!我自來就沒聽說過,還有人能吃鬼的?』
就算他二大爺不怕鬼罷,有事黏在心窩,也刺刺戳戳的不太好受。強捺住性子把賬盤妥了。就躺在那張斑竹躺椅上睡著了,一夜到天亮沒睡落實,老是做怪夢。好像夢著有個小鬼,耳朵貼在門縫上聽壁根子,也不知被他們聽去了什麼?
叫驢那麼一停蹄子,幾個小鬼又現出來了。
『下來罷,二大爺,』吱牙鬼說:『咱們還是要借您的驢騎一騎。』
被老徐這麼一說,二大爺他也真楞了一楞,不過他立時就咧開嘴來,指著那塊棺材板罵說:
『沒辦法,』二大爺他說:『我正鬧牙疼,忌吃生冷,總要炸得香脆些兒,吃起來才有味道,也省得再使牙籤兒剔牙了!』
『它們又拔走我園子裏的幾顆大青菜!』
「吃鬼爹爹?」我瞪著眼說:「我要聽。」
『我弄不懂,』他搔著頭皮說:『究竟用什麼法子,才能把這窩小鬼給定住,叫它們不會再借風遁走掉?我相信,只要有了這法子,捉起這窩子小鬼來,就會像瓦罐裏摸螺螺——走不了瞎爹爹的手了!』
『年頭不是年頭了,二大爺,』吱牙鬼扮出苦兮兮的樣子說:『我們這些陰司不收,陽世不管的野鬼,平素哪有金銀紙箔化用?早些年裏,全靠過鬼節的時辰,搶幾把紙錢。這如今,四鄉的人頭越來越稀少,自顧不暇了,哪還記惦到野鬼的頭上?破瓦缸裏的土地老爺都在勒褲帶了,何況乎咱們這些游魂?』
『你先借的?』斜眼鬼嚷嚷著:『驢韁繩是我先撮和*圖*書著的!誰先撮著了該誰騎!不信你問二老頭子。』
當然,做孩子的不必想得那麼遠的,我祇是有點兒愛慕起故事裏的那個二大爺罷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故事怎樣的荒謬。
『二大爺,您無須乎大驚小怪,』吱牙鬼說:『鬼打架,在咱們是家常便販,等到錢花完了,也就不爭了,不吵了!』
「胡說,缺德鬼缺德在先,哪會有兒子!」
閒話邊走邊談,不一會兒就出了七里墳,二大爺也沒有要他們再送,揮退了幾個纏人的小鬼一個人趕夜回到店房去,要掌斗的老徐剔亮了燈,翻開賬簿兒來盤賬;也不知怎麼的?總覺心神有些恍惚,平素盤熟了的賬,竟沒有心腸盤下去了,吸著一袋烟,鎖著眉毛儘打楞盹。
「你那二大爺吃鬼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我趁機提醒他說。
『二大爺,您說,驢是我開口先借的,該不該由我先騎?』吱牙鬼說。
橫豎我嚐他這種瘟勁兒也嚐慣了,算是摸熟了他的脾氣,每講一個故事,必得要歇兩三回,吸上兩三袋烟,喝上兩三碗茶。老喬講鬼這樣吊胃口還不要緊,不會弄出岔兒來,可是他連幹獸醫閹貓閹狗都是這樣,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嗯,這還差不多,』二大爺說:『渾蟲生渾蛋,在道理上,勉強說得通。』
幾個小鬼忍不住,還是笑,還是笑,笑得前仰後跌的,閉不攏嘴來了!
「是七里墳出來的,」小二狗子說:「不定就是故事裏的缺德鬼的兒子。」
『我在七里墳的鬼窩裏得罪了一窩子小鬼,』二大爺說:『昨晚上他們窮消磨我,強借了我的驢去,又偷喝了我一葫蘆好酒!我是個老實人,沒法子再跟他們打交道了,困在鬼窩裏,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不要緊。』土地爺說:『您只要弄一壺一杯即醉的烈酒,把它們弄醉了,揣在驢背囊裏帶回家,放在烈火頭上燒,就會把它們燒得散成一陣青烟!』
二大爺他也沒辦法,誰叫他遇上這窩鬼,又不自量力的喊出吃鬼爹爹這名號來的呢?!沒有驢,這條幾十里長的荒路怎麼走?只好捺住性子等著罷,既是人佔白晝鬼佔夜,夜也快過去了,天亮前,他們還得把驢給送回來的,小鬼再惡,也不能把活驢牽進墓穴裏去的。……
「不是說,四個小鬼為搶紙錢打架,撈走人家的衣裳,拔去人家的青菜,又取走人家的馬桶箍,二大爺說是要去七里墳,遇著小鬼問一聲嗎?」
幾個小鬼向二大爺『借』驢騎,就像山上老虎下來『借』豬吃那樣霸道,借字一出口,不管二大爺點頭不點頭,伸手就去牽驢。吱牙鬼要騎驢,那三個也搶著要騎,吵吵鬧鬧的爭持不下,又來找二大爺評理。
『我為什麼要放你?……我恁情放了那縮頭的王八,也放不了你這個臨死還吱著門牙的渾蛋!』
『那……那敢情好。』斜眼鬼說。
『酒不怕烈。』吱牙鬼說:『跟您說句實話,您前晚帶來的那葫蘆花雕,醇雖醇得很,可惜的是酒性太軟了些兒,喝了不夠過癮。』
『您日後不會再騎驢,該換匹高頭大馬啦。』歪鼻子鬼說。
『二老頭子,你放明白點兒!』上一回挨過二大爺烟袋敲腫腦殼的斜眼鬼氣勢汹汹的說:『你甭想再拿吃鬼爹爹的名頭嚇唬咱們,昨夜我去聽壁根子,業已聽出你那吃鬼爹爹是冒充的,咱們今晚上該當算算賬了。』
眼看快到鎮上時,天到五更頭了,喔喔的一聲雞叫,卻把二大爺這番巴望叫成了泡影,低頭再看,哪兒還有鬼影兒?因為鬼物跟人不一樣,它那些鬼形,都是仿著人形幻化出來的,有形無影,可大可小,可有可無,你甭說用蔴繩,就是換用鐵鍊兒,也照樣縛不住它們,儘管它們醉了酒,一聽見雞叫,全都化成旋風遁掉啦!……嘿,好涼風!」老喬說著說著,又勒住話頭吊起胃口來了。
二大爺回家見著二大娘,二大娘說:
『人就不能吃鬼?你說!』
『我們後院的竹竿上,晾著的兩件衣裳,也全叫他們順手撈的去了!這些賊養的鬼孫兒!』
『鬼?您說是抓了鬼?!』老徐一傢伙真的嚇醒過來了,趕急放下燈,跑去挪火盆,抱柴火,把一盆火給點燃起來。
『好了好了!』二大爺皺起眉頭說:『我又不是閻王老子,管你們這檔子鬼事?屎不撥弄不臭,越撥弄,越是臭氣沖天,你們一個是半斤,一個是八兩,統統替我免講!』轉臉又指著吱牙鬼說:
『揚名?揚名!揚它媽的鬼名!蛤蟆就是蛤蟆,老鼠就是老鼠,再變也變不出人味來,憑那臭東西頂在頭上去揚名,只怕弄得臭名遠播,穢不可聞了!』二大爺轉臉取過酒葫蘆,拔開葫蘆塞子搖一搖,骨嘟骨嘟喝了兩口,噓出一股子濃香撲鼻的酒氣,逗得那窩子小鬼喉骨直跳。二大爺也不理會,喊說:『替我撮驢,我要到南邊集鎮上盤賬去了!』
「怎麼著?閹畜牲還需得著大學問?破開牠的肚子,把那兩根騷筋替牠拿掉,讓牠想騷也發不起騷來,可不就得了?——你們甭瞧不起我老喬手粗巴掌大,幾個月前,我攫著個大老鼠,也照樣把牠閹掉了!牠它娘吱吱叫著不服閹,一口差點兒咬著我那玩意兒!」
『忽然間吹起一陣陰風,紅紅的燈燄變成慘綠的,就看見一個穿著火紅緞子衣裳,脖子上還拖著一條蔴繩的吊死鬼,從牆裏邊飄呀飄的飄出來,吊死鬼當時是背著臉朝後退著過來的,等到它脊背挨著帳紗,才停住身子不動了,猛的轉過臉來,直直的對著馬大娘,那吊死鬼的頭髮,朝四邊披散著,兩隻眼珠子從眶子裏凸出來,拖垂在鼻梁兩邊,圓圓黑黑的眼珠子,照樣會瞪著人,還會的溜溜的打轉呢!那條長舌頭血漓漓的,朝下滴著帶血的黏涎……她這樣把馬大娘望了望,又伸出痙攣的、雞爪似的手,去掀動馬大娘床上的那頂帳子。
『甭嚷嚷,』二大爺伸手指著說:『這不就是?』
七里墳的那些傳說,可算是我生命成長的酵母,它常在我的夢裏展現形象,發酵著我的思想,在風裏,在雨裏,在黑沉沉的充滿驚恐的夜裏,食屍狗在荒塚間嘷哭著,無數鬼物——分不清是陰世和陽間的,在變換著它們的嘴臉,彷彿這世界上,盡都是魔群鬼物,以它們的黑影,掩覆著這間低矮的茅屋,幾乎令人窒息。
「見鬼!」
晨風吹著一身沒乾的衣上的露水,有些冷颼颼的。
「怎麼著?老喬,又要吸袋烟了嗎?」我說。
他就兩眼一翻說:
至少,從那些故事裏,可以看見鄉野上的人心。
『幹嘛要換馬呀?』二大爺不以為然的:『粗茶淡飯菜根香,人說:走路不離毛驢,吃飯不離鹹魚,日子過得去就成,我這人,不貪那高官厚祿,哪用得騎馬坐轎子,擺那種闊排場,你幹嘛勸我換馬呢?』
數不盡的墳頭疊著墳頭,波樣浪樣的追逐著,那座墳場彷彿是無邊的,它大過我曾看見的那些活人居住著的鎮市,無怪在傳說裏,人們都說七里墳是個鬼市了。
幾個小鬼一聽,嚇得吐舌頭,吱牙鬼也換出一付醜怪無比的笑臉說:
「噯,剛剛我講到哪兒了?」
『我說,二大爺,您上年紀的人了,總該積些德,您吃鬼就吃鬼罷了,哪還興上油鍋炸著吃?炸得它們狼喊鬼叫的,虧您還能吃得下去?』
『是鬼幫!呃……呃,鬼幫。』吱牙鬼說:『我是老大,王八是老么,那兩個夾在中間。……您問鬼幫幹些什麼?二大爺,也不過是攫著機會亮亮窮相,出出鬼風頭,替人當當打手,罵罵大街,扣扣黑鍋,喝喝酸醋,有錢的大爺能肯賞咱們幾疊紙錢,咱們就叩頭搗蒜的喊他老子,那遠近知名的罵雞王婆,就是小的們現認的乾娘……』
『這如今鬼亂子太多,鍾馗我不是沒找過,』土地爺說:『我去的時刻,他正躺在病床上哼哼呢!他說吃鬼吃喪了食,一聽說叫他來捉鬼吃,他就哇呀哇的,吐了一大堆鬼渣子出來。』
二大爺還算沉得住氣,翻身下了驢,找個石碑座兒坐下來說:
『誰知道靈驗不靈驗呢?』二大娘說:『我也不過是很久之前聽來的。』
天黑後,二大爺又動身走這條路到南大荒去,如此這般的,又見著了那四個小鬼,齊聲朝二大爺嚷嚷說:
一代一代的巴望,卻化成一代一代的烟雲……
幾個小鬼叫二大爺震懾住了,吱牙鬼乖乖的撮驢韁,那兩個跟在後頭,輕輕拍打著驢屁股,怕二大爺騎得不愜意,又會動那小烟袋。——就算點到為止,也怕吃不消。
天亮時,二大爺他想出個主意,叫掌斗的老徐到市上去,買回一條兩尺多長的大鰻魚來,——你問他買鰻魚幹什麼用?嘿,他要製一種一杯即醉的酒!
『這馬桶箍,是人家馬桶上的外圈蓋子,木頭做的,不是什麼珍珠瑪瑙,上面還沾些兒尿屎的騷臭味兒!……它的樣子麼?呃…呃…像是……對了!像是個寬邊沒底兒的銅盆,不過上面還加個小圓蓋子,叫做馬桶蓋。這玩意兒,你們做鬼的拿來有什麼用?』
『好酒!好酒!二大爺。咱們幾個醉了一整天,如今還有些暈頭轉向的呢。』
『你們三個,敢情全是二半調子,非但沒到過紹興,在世為人的時刻,也從沒喝過花雕酒!』
我深知,在滔滔的人世間,那些聖賢是很難求的,飽學的大儒也不多,但唸過幾本鬼經,發狠要學吃鬼的二大爺的莊稼漢子,好像遍野青禾,到處都是,為了能守住二畝老田地,一間矮茅屋,為了能收點兒莊稼填肚皮,夏天乘乘涼,冬天曬曬太陽,端得起那隻紅窰碗。不論是陰間陽世的鬼來了,都有那種吃鬼的二大爺出來吃它們。
『牽旁的倒也罷了,』二大爺質問說:『牽了人家的馬桶箍來,算是那一門子?』
『實……實在的,二大爺,』一個斜眼小鬼說:『您就是三個月沒吃鬼,我勸您也甭在七里墳這一帶動腦筋,實……實在的……二大爺,七里墳的鬼,不好吃。』
萬一旋風仍然捲過來,沙灰迷了人的眼,就說沙子是小鬼撒的,故意要把人眼迷住,好偷東西的。在那時刻,做孩子的人,常這樣無知的,興高采烈的打著旋風,我並不知道那些旋風是不是鬼變的,祇知道我是用那樣的方法,去抗拒著這塊渾圓天蓋下刻骨的荒涼……。
『真它媽鬼有鬼名堂。』二大爺說:『那種邪門兒的鬼心眼,誰能猜得著?看樣子,只好等我再走七里墳,遇著那窩小鬼,才能問清楚了!』」
『你們真的是渾蛋、王八、蝦蟆、老鼠,臭味相投的弄到一道兒來了,這也算是風雲際會罷?』
這窩小鬼有了這番計議,就一個個放下笑臉,左一個二大爺長,右一個二大爺短,口口聲聲的爭著奉承,吱牙鬼跟二大爺撮驢韁,一窩小鬼輪番的趕著驢,一直替二大爺護送出七里墳。
『說是半真半假也成!』二大爺說。
幹獸醫,原不是他的本行,他卻像愛講鬼說怪一樣的愛幹這個,發了騷的公豬,拐著翅膀亂彈氄的小公雞,愛砍架的老山羊,會咬人的叫驢……凡是他看不順眼的畜牲,他就會從腰眼摸出刀來說:
『嗯,這一回,我這個吃鬼爹爹的算是做定了!鬼血的滋味,還不算太壞呢!朝後七里墳再有什麼惡鬼,我二大爺正要拿它們當點心呢!』」
「我那二大爺,是個開糧食行的,在大荒南北的兩個集市上,都有爿糧行,因此上,他常常走夜路,騎驢經過七里墳當中的那條荒路。
『咦,』老徐嚇得朝後退說:『您瞧這個鬼有多惡,死到臨頭了,還在那兒說大話嚇唬人呢!』
『嗨,跟你說了也沒用,老徐。』二大爺兩眼發直,看著他自己噴出來的烟。
『求求您啦,二大爺!』只有縮頭鬼在龜殼裏哀叫說:『二大爺!壞事都是他們帶頭幹的,搶土地廟,也是它們拿的主意,我的膽……膽子小,一向都是縮著頭的,你就開恩,饒了我罷,朝後不用您二大爺吩咐,我……我決計從新做鬼,不再跟惡鬼在一道兒䞶渾水……了……』
『他哪兒是什麼壯烈?!』另一個小鬼喊說:『您甭聽他的鬼話,二大爺,他是騙你的。他……他是叫人捆起來,用柴火燒死的。』
『正如他所說的,我有五個兒子,外加一個女兒。』二大爺說。
「一代一代的人都有,」母親說了:「十有八九,都是在荒亂年代死掉的,沒名沒姓的人。」
『嗯,我倒想起一個捉鬼的法子來,』二大娘忽然兩眼發亮,抬起頭來說:『這也還是在我做孩子的時刻,聽鄰舍們講說的,他們說:要想捉鬼,有兩個法子,說是鬼的腦後窩,都有三根黏在一道兒的鬼毛,俗稱鬼小辮子,這條鬼小辮子長在鬼頭上,用處多得很,它能使得鬼有鬼精靈,生出鬼主意,敲響鬼算盤,耍出鬼點子,變出鬼花樣,做出鬼名堂來,又能使得小鬼起旋頭,變鬼臉,使遁法……你要想捉鬼,首先得看準了,一把搙住它的鬼小辮子,咬一咬牙,把它那三根鬼毛連根拔掉,鬼就再沒有旁的鬼法門好想了。』
『二大爺,您好,二大爺!』也許就因為那疊子燒紙錢,幾個小鬼老遠就作揖打恭的,那股子親熱勁兒,就像做了乖兒子似的。
『什麼梳子攏子的?你又是怎麼死的呢?』
當然囉,咱們二大爺這一回是和_圖_書吃了點兒小虧。
『好,好!』二大爺拍著二大娘的肩膀說:『這真箇是「家裏有賢妻,不怕鬼來欺」!今晚上,我就再去七里墳,不過,我還得先準備一葫蘆酒,把它們灌得迷裏馬虎的再下手,要比較牢靠些。』
『只要有酒喝,我韓楚就不記恨誰。』
遲昇的月亮白蒼蒼的,彷彿害過一場大病,那窩子鬼也像害過一場大病,吱牙鬼的那兩顆上翹的大門牙,掉是沒有掉,祇是變得朝下彎,再不是朝上翹,兩隻眼皮也像受了傷,一邊貼著一莖青菜葉兒,葉邊半遮了他那雙喜歡打轉的鬼眼,望人都得仰起脖子,鼻孔朝天,斜著朝上望。
『起來起來!』二大爺說:『你們這樣攔著我,是想耍賴怎麼的?』
『嗐,醒時站著,醉倒就躺下,哪有見酒不喝的道理?!』吱牙鬼貪婪的摸著葫蘆說:『橫豎這是在鬼窩裏,咱們喝醉了,也無須乎二大爺您煩心,人能醉得死,鬼是醉不死的。』
「你等歇再抽烟好不好?」我說:「後來,二大爺他究竟捉著鬼沒有嘛?!」
「你來幫幫忙,把卡柄兒替我捺住,我要稍停的閹牠,讓牠嚐嚐慢刀閹狗的滋味,看牠日後見人還敢不敢再吱狗牙?!」
墳裏的群鬼也不安身,
老喬一面講著故事,一面推著手車兒朝前走,高粱田和玉蜀黍田混雜著,在路兩邊輕輕的打著旋,緩緩朝後推移過去,許多青蚱蜢、黃螞蚱、喬婆婆……在路邊的草葉上飛來跳去的,偶爾碰上幾棵柳樹和榆錢樹,樹梢上響著啞啞的蟬唱聲。
『那二老頭子,不不,我說,二大爺,您當真要跟我過不去?』
「打呀!打鬼呀!嘟嘟嘟嘟——」小三毛兒把那隻蘆管當成衝鋒的銅號,搖動他的桑木小棍,一馬領先的,朝旋鬼衝了過去,其餘的孩子緊跟在後面,有的拋磚,有的撿瓦,有的就投擲泥巴彈兒!
『啊,不不不,二大爺,我是黃丹,我爹不是。他……他叫黃崇。』吱牙鬼辯正說。
『你們兩個,也甭釘著二大爺了!』吱牙鬼拿出做老大的神氣說:『也許在二大爺的心眼兒裏,咱們鬼幫的弟兄幾個,連拍馬都嫌不夠料兒呢!』
「還有,」老喬說:「這隻沒人管教的狗,常到七里墳來,撕開蒲包吃腐嬰,黑夜跑進鬼窩,聽的是鬼話,走的是鬼路,牠那腳爪踩在鬼腳印兒上,叫鬼迷了心!要不然,怎會連李聾子也咬?」
『這個鬼,生著這對門牙,簡直像個吃鴉片的!』
『嗄?!』老徐叫嚇了一跳。
小二狗子回家摸出一隻銅盆蓋子,噹噹的敲打著。
「他們的子孫呢?」
可憐那瑞弟一旦被鐵卡子卡住,哪還有半點兒惡狗的氣燄,鬼哭狼嚎,眼淚汪汪的,好像求老喬不要動刀,老喬又就著鞋底,把尖刀擦了擦,衝著狗說:
殘月漏頭的二更時分,幾個小鬼又醉得發迷糊了,那三個軟得像一灘稀牛屎,吱牙鬼硬得像根頂門槓兒,二大爺擰住那些鬼的耳朵,喊叫也叫不應,就知他們真的是喝醉了。
『您瞧,那不是咱們的斜眼鬼兄弟,引著大群的鬼來啦!』
『你這隻賊鼻賊眼的老鼠,』二大爺說:『我這祇是師徒倆比武——點到為止,你若再敢假二大爺我的名頭,行那種骯髒事,當心二大爺還有殺手鐧和回馬槍,夠你瞧的就是了。』
我沒講什麼話,精靈古怪的念頭在我心底盤旋有,眼裏的這些墳頭,都彷彿變成了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各式各樣的人,朝我招著手,爭著要說些什麼給我聽,……他們不是都在世上活過?在我們所走的路上走過?在這塊蒼蒼的藍蓋兒底下嘆過氣,捱過餓,生過病,受過飢寒?也許有些也像老喬這樣,擠著紅紅的眼嘆說:
二大爺把那幾個再瞧瞧,果真是瘦骨如柴不經吃,就點頭說:
當然嘍,老鼠和鬼,我都沒曾親眼看見他閹過,卻見過他用那慢吞吞的性子閹過我們村上的那條黑四眼狗的。黑四眼兒是李聾子餵養的,李聾子是個孤老頭子,自從抱來這條小狗,就把牠當兒子養,嬌寵得不得了,替牠頸下扣鈴鐺,又按鄉裏老習慣,替牠取個吉利的名字叫「瑞弟」,真是處處把牠拿當人待了。誰知狗總是狗,嬌寵不得牠,瑞弟是叫李聾子嬌寵壞了,變成一條逢人就咬的惡狗,老喬早就要拔刀閹掉牠,跟李聾子說: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二大爺說。
話沒說完,動手就搶過葫蘆來,牛飲水似的大喝特喝,那兩個小鬼,也聽了風就是雨,扳著葫蘆動搶,一面抱怨說:
在海的對岸,故土上被橫行的紅小鬼鬧得天翻地覆的時辰,我常常關念著已變成鬼域的鄉土,也更懷念起老喬和他所講的那些傳說了。
「還有呢?」
『你們執意要喝,就喝吧!』二大爺心裏想,醉是醉不死你們,一旦架在火頭上,你們就知道二大爺我的厲害了。——你們喝得越多,燒得越快當。
在窮荒漠漠的野地上,一些童年的眼睛看世界,是神祕莫測的,是古老怪異的;僅有的一些生存的知識,都是得自傳說,而打鬼保家,則是維護可憐的最低生存的重要手段。
回到家裏,二大娘接著他,他恁話沒說,倒下頭悶睡了一上午,醒後二大娘問他,他才把怎樣捉鬼,沒能捉著的話,跟二大娘說了。
『嗯,你們說話倒挺實在,可是我弄不懂,你們怎麼弄成這種狼狽樣兒的來?』
也許老喬心裏,另有一番我所不懂得的慨嘆罷,他一路推車朝前走著,和著車軸吱唷吟唱的聲音,沒頭沒腦,唱起他自編的俚曲來:
老徐身子壯實,手腳夠快的,說架,就把那塊棺材板給架上去了!
「這已到了南大荒了罷?」
鄰舍聽說這窩小鬼是二大爺燒紙化箔喚得來的,就紛紛責難二大爺說:
『好罷,』二大爺說:『老徐,你用火鉗兒替它夾出來,扔到糞坑去療療傷,任它自己變去!沒了那三根鬼毛,它就沒法子逞兇了!』
『這些骯髒鬼,哪兒值得您跟它們窮費唾沫星兒?』老徐用火鉗子夾了就朝火堆裏扔,一面說:『燒燒燒,統它娘的化骨揚灰算了!』
『我常年到頭的吃鬼,哪還管它是什麼鬼?今兒大早吃的那兩個,是剛打油鍋裏炸得黃黃脆脆撈起來的,敢情是叫「油炸鬼」罷!』
人要是說:「老喬,你當真也會閹牲口?」
『你們怎能這樣門縫看人?!』歪鼻子鬼嚷說。
二大爺他原想當場發作的,一聽他說話還夠和氣,就隱忍著說:
『她這口鮮血一噴,燈燄立時就轉亮了,陰風也沒有了,馬大娘也就夢裏夢盹的睡了。二天早上起來,還以為晚夜只是做了一場惡夢呢!等到想說話時張不開嘴,張嘴舌頭疼,這才知道昨夜真的是見著了凶鬼,虧好咬破舌頭,用一口鮮血噴退了她,要不然,準會被她勾了去上吊……馬大娘也知道人血能定住鬼的,就不聲不響的回房來找,看見床面前有一綹血點兒,一直通到門後的暗處去;她扳動那扇門,在門軸旁邊撿著一個古老得生綠霉的扁髻餅兒,髻餅上頭沾著許多血點子,就知這髻餅兒是吊死鬼變成的,你要是不找著它,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它又會活過來變成原先的那個鬼了!
『不敢,不敢,二大爺,咱們祇是一窩小鬼。』
「你要聽,我就講。」他說:「這故事一講完,咱們就能望得見七里墳了!」
『我道是鬼怎會這等惡法兒。』間壁丁大娘噓了口氣說:『原來是打七里墳那個髒地方出來的!』
鬧得人沒好日子過
『這……這叫我怎麼辦呢?』二大爺說:『我只是個血肉凡人,沒有那個吃鬼的能耐,明知這幾個小鬼可惡,可也拿他們沒辦法呀!』
『不錯。』吱牙鬼懶洋洋的說:『好漢怕賴漢,賴漢獨怕歪死纏,咱們今兒就是歪死纏。』
「咱們認不得他們,」老喬說:「就像認不得這許多墳頭一樣,早先年成豐足,日本鬼子沒打過來,鄉裏還有些人,每年清明都帶著鐵鍬和鏟子,來替這些野鬼化紙圓墳,這如今,活人都遇上了鬼——日本鬼子,八路的小鬼隊,哪有心腸再管這些墳?一年比一年湮荒囉!」
『外帶抽大烟,』縮頭鬼接了一句。
『也許妳說給我聽,多少有點用處。』二大爺說:『橫豎事到急處,我就拿那幾個小鬼試驗試驗。』
「他找著那匹驢沒有呢?」我這是頭一回打岔。
這鬼幫裏的四個小鬼,平時你兄我弟的,叫得不亦樂乎,一旦見了紙錢,就眼翻得像牛印子似的,六親不認的湧上去混搶,你搶的多了,他得的少了,哪肯就此甘休?在糧行後邊的旱河心,惡狠狠來了一場鬼打架,四條旋風來來回回的捲旋,使集鎮上的人都看傻了眼。
每逢他停歇一陣之後,他總要這麼問上一句。
『二大爺,您膝下有幾個子女了?』吱牙鬼說。
『乖乖的下驢來,陪咱們坐一會兒罷,』吱牙鬼怪裏怪氣的笑著:『你還不肯下來,敢情是想嚐一嚐鬼扯腿的滋味?』
「這些墳裏,都埋的是些什麼人呀?」
『連馬桶箍都搶?』二大爺大搖其頭說:『這何止是骯髒胚?這簡直是下三濫了!』
幾個小鬼攫著酒葫蘆,忙不迭的拔開塞子,你一口,我一口,輪替的大喝起來,喝了半葫蘆之後,這才咂著嘴,品嚐著。
一葫蘆烈酒封住了嘵嘵不休的鬼嘴,祇聽見它們一路上不斷的呵出被酒辣麻了舌頭的嘶哈、嘶哈的聲音。二大爺那法子真靈驗透了,這一回,葫蘆裏的酒還沒喝乾,那四個小鬼就已經醉得軟綿綿的不能動彈了。縮頭鬼把頭縮進脖子洞裏去,半醒半睡的打著鼾,兩手還緊緊的抓著驢鬃毛。斜眼鬼和歪鼻子鬼沒用二大爺多費手腳,慢慢的從他兩邊膝蓋頭上朝下滑,竟自滑進驢背囊裏去了!只有吱牙鬼的身子,越醉越硬,一把捏不動它。
『啛!』二大爺嗤嗤鼻孔笑說:『你們這幫子小鬼,合起來上秤稱,也沒有二兩重,空有個人模人樣的鬼形,又沒血肉,又沒骨頭,莫說祇有四個,再來上十個二十個,也不要緊!』
連大富兒跑過第二道洋橋,才叫鬼子放槍打倒,他雖然死了,卻也把東洋鬼子吃定了!」
這回二大爺還沒到七里墳邊呢,四個小鬼早就攔在路口等著他了,一聽見驢叫,就喊說:『來了!來了!咱們二大爺他又帶酒來了!』
『我不能吃鬼,還配稱什麼吃鬼爹爹?!——今兒大早,我空著肚子,還拿了兩個小鬼當點心呢!』
老喬就是這個樣兒。
他收拾了這窩子惡鬼,就拚命的吆喝著黑叫驢,巴不得立即就趕回大荒北的鎮上去,燒一爐子熊熊的烈火,把它們給燒散成烟,叫它們不能再作祟!欺侮鬼,嚇唬人了!這樣做,也好不負土地爺的一番托付。
『沒醒透不好再騎驢,再騎會摔跤!』縮頭鬼說。
硬的來不成,只好來軟的罷,先用些甜言蜜語把二大爺他給哄住,橫豎他三天兩日的常打七里墳過路,只要先跟他套上交情,還愁日後喝不到酒?
「好了!」老喬把烟吸𤏲了,聳聳肩上的車襻帶說:「祇是一窩子小鬼,又會胡搗蛋,又很貪饞。他們敢情是聞著了那葫蘆裏的酒香味兒,想出來跟二大爺討酒喝,彼此素不相識,又開不得口,只好手牽手,攔住二大爺的驢不讓走。
——其實是他吸烟喝茶的藉口,我知道。
說了這半天,原來是拐彎抹角的,存心要拍我二大爺的馬屁,真是鬼心眼兒難揣摸,二大爺就說:
「嗨呀,朝前巴著熬著吧!我們老了,快望見墳坑了,受苦受難嚥下肚去,沒什麼好說的囉,單指望下一代…年輕的下一代,不要再逢這種亂局,有段安穩日子過,就好囉!」
『要就馬虎點兒,驢屁將就拍拍罷,講到拍馬屁,現如今還談不上,倒不是我不讓你們拍,你們二大爺我,這一輩子也沒那閒錢去買馬。』
『這是怎麼了?土地老爺,您老人家找我,可有什麼事嗎?』
『那…那?二大爺,』吱牙鬼說:『那一個空心圈兒瞧來好做什麼?』
『我沒功夫跟你們泡蘑菇,』二大爺說:『你們這窩子小鬼,在鬼窩裏飄來盪去沒事幹,閒著也是閒著,我是時刻都有正經事等在身上,你們再笑,我得用旱烟袋燒你們的鬼腦袋了!』
「找一處樹蔭涼歇歇……」他這麼回答著。
『嘿嘿嘿,』二大爺說:『你們這窩子慣會欺人的鬼東西,居然拉起鬼幫,想在七里墳攔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哼,可惜你們也祇有這點兒鬼道行!拔去你們腦後的三根鬼毛,看你們還有什麼鬼皮調?!』
『那也許是韓楚拿的來的。』縮頭鬼說:『咱們沒拿,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瑪瑙箍?』
念頭正在轉著,最多不到半袋烟的功夫,那個吱牙鬼忍著疼說了:
驢出七里墳,很快到了南大荒北邊的三叉路口,遠遠的聽見一聲雞叫,眨眼再看,那窩小鬼全已貼地化成一陣烟,不見了!
「故事就是這樣兒,靈靈,你說好聽不好聽?」老喬問我說。
『你既是叫錢擔子壓死的,想必很有幾文錢了?』二大爺說:『死後怎會變成餓鬼?』
「瞧罷和_圖_書,這準不是正經的過路鬼,這是個鬼偷兒,一定是來我們園子裏拔白菜的!」
二大爺再瞧,果然看見有血從板裏冒出來,從那一頭朝這一頭淌著,一滴一滴的滴在火盆旁邊,他伸出杯子來,等著鬼血,和杯裏的酒一道兒喝下去,舐舐嘴唇說:
嘿,老喬不是賣關子,是在死火上燉他那罐子溫吞水,——有得磨梭呢!正趕著人家害怕的時辰,他卻說:「趕路趕多了要歇腿,講話講多了要歇嘴,我嘴動這半晌,牙骨發酸,連唾沫都吊上去了,你們誰想聽下去的?就乖乖兒的摸到竈房去,替我舀碗熱茶來潤潤嗓子。」等到他伸著脖子喝了茶,這總該講下去了罷?嘿,他那老毛病多得很,又說:「不能讓我乾熬癮罷?」一邊取出小烟袋,抹抹烟袋嘴兒,吹吹烟灰通通氣說:「不抽一袋烟提提精神,張嘴就呵欠連天,哪還有心思講鬼?誰去把老樹枒上的火絨繩兒牽過來,把烟鍋裏的烟給點上,等我烟癮過足了再講……」你說這種人瘟不瘟?
手推車歇在崗坡頂的樹蔭下面,沒遮攔的南大荒,一直朝天邊推展過去,那是我頭一回望見七里墳——千百種鄉野傳說的發源之所,我被那種浩瀚的荒涼震駭著。
『大熱天要烤火?』老徐似乎有點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重複說:『我脫掉汗衫子,一夜都在搧扇子,還熱醒了好幾遍,你敢情是遭了雨?』
『笑!有什麼好笑?』二大爺站起身來叱喝說:『沒有這行當,你們能從石頭裏迸出來!』
『人血洒上去會怎樣呢?』
『好了,好了,你們三個都在爭,不拉臭屎佔茅坑,』縮頭鬼說:『我沒爭沒搶,還是讓我先騎算了!您說怎麼樣?二大爺。』
『它哪有鴉片好吃?』二大爺說:『他成年累月的在荒墳塚裏打轉,只能吃吃狗屎!』
「你怎麼會好好的問起牠來?」老喬懶洋洋的說:「瑞弟那個鬼畜牲,起兇發橫的緣由多得很,一來是李聾子過份嬌寵牠,寵壞了牠的狗脾性,二來是一般人多不願跟惡狗一般見識,儘管牠咄咄的亂咬空,沒曾傷著人的皮肉,誰也不願認真用打狗棍子狠砸牠的狗腦袋,日子久了,牠就以為人是怕狗的,吠得更加洋洋得意了!」
「哇,一隻老鼠也恁兇?」
『咱們哥兒四個,是磕過頭,拆過鞋底的把兄弟,』吱牙鬼說:『這幾年來,一個鼻眼兒出氣,彷彿就是一個人,也拉成小小的一個幫,嘿嘿,二大爺,七里墳這一帶,是咱們的地盤,朝後二大爺您有什麼吩咐,咱們是隨時聽候差遣,每回也不要您多,有二百錢的紙箔,也就足夠了。』
『人拉幫結社,你們做鬼也幹這個?』二大爺說:『你們拉的是什麼幫?』
二大爺他就不聲不響的咬破手指頭,把鮮血塗上那幾小鬼的頭上,又一個個扳過他們,摸著他們的腦後窩,果真有一小撮三寸長的鬼毛,這一回,二大爺不客氣了,逐一捺住那幾個鬼猛搙猛拽,拽得它們翹起嘴唇學驢喊,嗚哇嗚的語不成聲,也不知喊些什麼鬼話?
「對了,對了!你瞧我這腦筋,叫太陽曬得不靈光了……你聽著,咱們二大爺,他心裏也是懊惱著,納悶著,懊惱的是遇上這幫討厭的小鬼,打發全打發不掉,納悶的是鬼打架要拿走馬桶箍,究竟能派上什麼鬼用場?為這個,他一夜都沒睡好覺,二天傍晚,又騎驢去了南大荒,起更的時刻,到了七里墳。
『什麼瑪瑙箍?二大爺?』吱牙鬼說。
『據說也能把鬼定住,讓它遁不掉!』二大娘又說:『早先我聽人講:馬家頭莊有個馬大娘,家裏常常鬧鬼,有一年也是夏天,一家子都還在外面乘風涼,馬大娘先回屋,掛起紗蚊帳,在床上躺著沒睡呢,床頭的梳妝台上有盞煤油燈也沒捻滅,不過燈燄捻得小小的,也還能見著帳外的東西。
二大爺攔住他說:
『祇知道醒後睏在草稞裏,醉成一窩泥鰍!』歪鼻子鬼說:『吱牙鬼老大的手腕腳脖子,都叫蔴繩捆著,像屠戶捆豬似的,勒進肉裏。』
『您甭再罵他老鼠了,二大爺,他哪兒再去鑽什麼老鼠洞?』吱牙鬼說:『這個傢伙回來窮吹其牛,說是跟您二大爺——吃鬼的爹爹,有過一面之緣,這兒的一些孤陋寡聞的土鬼,立刻就奉承起他來了!』
二大爺抹抹那撮七彎八拐的山羊鬍子,拍拍肚皮,在驢背上呵呵的笑說:
嘿,二大爺他轉臉一瞧,就瞧見那個得意洋洋的斜眼鬼,頭上頂著那隻馬桶箍,不倫不類的跳著蹦著,嘴角扯到耳朵邊,笑得見牙不見眼,彷彿連骨頭都酥了。二大爺不見他這付鬼形不生氣,一見他這付鬼德性,不禁氣朝上湧,七竅生烟,掄起小烟袋,唰的就是一傢伙,打得那斜眼鬼哎唷一聲鬼叫,腦袋上腫起個紫疙瘩,連身子都朝下矮了三寸,抱著頭,轉臉就跑。
二大爺他瞇了瞇眼說:
為了祝賀連大富兒吃掉那個小鬍子鬼,村上的孩子們都到汪塘邊去採擷蘆葉,捲起長長的蘆管來,排一排,挺著肚子,赤著泥巴腳,嗚啦嗚啦的,不成曲調的吹著;下雨的黃梅天,風吹得熏熏的,日子也過得乾乾澀澀,我們繞著小小的村莊,吹到野林子邊的亂墳場去,自以為人和鬼都能聽見我們吹奏的笛聲,不知道是為悼念著連大富兒的死呢?還是詛咒著那小鬍子軍曹的命運?總之,我們的心裏,快樂又悲傷,還加上一些朦朧的惆悵……
「我問你,老喬。」我更知道他不過足了癮,不會再講那故事的後半截兒,就岔些旁的話問他說:「李聾子家的那隻瑞弟,幹嘛會那樣亂咬人?當真是發狗騷嗎?」
『你兩個甭爭了,』歪鼻子鬼說:『借驢的鬼主意,是我先拿的,當然該我先騎!』
從那之後,我聽到過更多更多關於七里墳的傳說,有些是極為恐怖的,有些滑稽梯突,有些輕鬆幽默,有些則是異常的悲哀。
『您捉著什麼了?二大爺。』老徐約摸還沒醒透,聲音懞懞懶懶的,隔著門,聽見他劃火點燈,和趿著鞋子走路的聲音。呀——的一聲,門開了,老徐習慣的接過韁繩,要牽牲口上槽去。
『您說的對,二大爺!』有幾個膽大的說:『這些欺人的小鬼,非得給點兒厲害的顏色給它們瞧瞧不可!最好是趁它們騎驢的時刻,攫兩個回來煮了下酒!』
『我看你不能,』吱牙鬼伸出長舌頭,舐舐他朝上翻捲的門牙說:『你是在心驚膽怕,偏在那兒說硬話,混充殼子罷了!』
『這個忙,我只怕幫不上,』二大爺他說:『前幾天,我也受了小鬼的窩囊氣,今晚上,剛剛灌了它們一葫蘆尿水……這麼點到為止的出氣方法我是有的,要說是拿鬼吃鬼,您還得去找鍾馗!』
『𡂿𡂿,你是一隻旱鼠,你這個缺德鬼,』二大爺他點頭說:『旱老鼠汆河,豈不是自找死嗎?』二大爺又拔出小烟袋桿兒,指點著另一個歪鼻子鬼說:
『哪興這樣獨喝的?要補,大家都補一補!』
「不成,」老喬說:「我已經講累了,你還是看看前面的七里墳罷……」
二大爺騎上驢,幾個喝了一肚子騷|水的小鬼,還一直送至七里墳南呢。二大爺他心想:你們這窩子小鬼,孤陋寡聞,也祇能耍點兒鬼頭聰明罷了!能把尿當成花雕,自然也能把花雕當成尿水,仗著有一張厚臉皮,居然還敢搖頭晃腦的發議論,真讓人笑掉大牙啦!
『你這叫什麼話?』吱牙鬼說:『葫蘆是人家二大爺花錢買來的,你它娘睡不著覺怨床歪,拿葫蘆煞氣做什麼?——下回叫人家二大爺拿什麼裝酒?』
『你們幾個先聽我說話,』二大爺說:『你們二大爺我不是小器人,也沒存心找你們的岔兒,鬼是鬼,人是人,井水不犯河水,上回我打了斜眼鬼一烟袋,是替它去去晦氣,犯不著記恨我……。』
『我…我…我只有個空殼子,』斜眼鬼說:『遇上火一燒,就…就……完了蛋了!』
『說給您聽,您也會笑的,二…二大爺!』吱牙鬼笑得流淚彎腰說:『那…那…那隻馬桶箍,就是…他,他偷來的。』
『我姓黃,叫黃丹。』
『那連你爹也是渾蛋,——一個老渾蛋!』
『嗯,既像你說的,有這麼許多好處,』吱牙鬼搶著說:『那我得再喝幾口嚐嚐了!』
『我還覺有些發苦呢!』縮頭鬼說。
『啊……不不不,二大爺,』那縮頭鬼說:『我這王八可不是天生的王八,只因為我姓王,向這位黃大哥借過一雙鞋穿,他們就這樣的叫我。』
『咱們一道兒上,只怕那牲口經不住壓。』
『不要緊,不要緊,』二大爺笑說:『市上的酒葫蘆多得很,這隻摜壞了,我再換一隻就是了!只要你們不嫌酒味淡薄,改天我再請……今晚上我有事,不能久耽擱,這就得走了!』
老徐放掉了縮頭鬼,斜眼歪鼻子兩個鬼都已燒成一陣青烟散掉了,只有那個吱牙鬼,還在咬牙硬挺著充雄呢!二大爺也不理會它,著老徐弄些酒來,斟一大杯在手裏,消停的喝著,心想:你甭在吱著門牙硬充雄,這樣的一盆烈火,連鐵棍也能燒得紅,甭說你這個頑惡的小鬼,原是藉著一塊朽木成形的!一時兩時燒不著你,祇因為棺材板久泡在爛泥塘裏,你肚裏鬱著一些臭水,等一歇,火把你那身上那點子臭水烤乾了,看你說話還風涼不風涼?!
『二…二大爺,二…二老爹,我的脊梁蓋,哎唷,嘖嘖嘖都快要烤焦了!我…我也求求您,我叫您二老爺子,二…二祖宗!……真的,真的……呃呃呃……咕嚕咕嚕……』他嚎得正像叫我閹掉的那隻會咬人的瑞弟一樣。
在極端混亂的抗戰和剿匪的日子裏,我沒唸著什麼書本,卻零零星星的唸了一本殘缺不全的鬼經,那時候,鄉野人們的生活,可說是半墳墓的生活,一會兒東洋鬼子來清鄉了,要逃命,一會兒又說是八路的紅小鬼來催捐了,要跑反,連手端紅窰碗,曬曬太陽,捉捉蝨子的生活:最低的人的生活都顧不到,人的故事和鬼的故事,業已曖昧難分了。
『後來,馬大娘沒讓它再變鬼祟人,就把它扔到鍋竈洞裏去燒,燒的時刻,一屋子的人都聽見鬼叫,先是罵,再是哀告,末尾是嗚嗚的乾嚎……
二大爺他把這話一說,幾個小鬼你望我,我望你,臉上都露出駭懼的樣子來,有點兒縮頭縮腦,只有為頭的那個吱牙鬼,兩眼的溜打轉的望著二大爺,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說:
『我姓書,叫書志。』歪鼻子鬼說。
說完話,揣了那三個,仍把吱牙鬼橫擔在驢背上,嘴裏打一聲唿哨,趕著驢飛跑,三更尾,四更頭,就趕回大荒南的店鋪,二大爺一翻下驢,就拚命的擂門,急匆匆的叫喚掌斗的老徐說:
老喬這個人,和氣是滿和氣的,就是有點兒捉狹,——慢吞吞的那種捉狹,他這份壞毛病,多半是打小書場上學來的,我猜想,那小書場上唱小書的小老頭兒就有這種老毛病:正唱到緊鑼密鼓的節骨眼兒上,突然把鑼也停了,鼓也歇了,端起茶盞呷幾口茶,摸起小烟袋吸起烟來,更趁這個時候,翻過銅鑼,當做討錢的盤子,伸一圈兒手,向聽書的人討錢,就算他討錢是應該的罷,也覺得有點兒勒索的味道。——為什麼早不討,晚不討,偏要把人心逗得癢癢的再討呢?
『這夥子鬼、東、西!』二大爺挫著牙說:『他們眼裏還有王法嗎?土地公公正是當方的福德神,竟也遭了小鬼的搶劫?他怎不去告訴城隍?』
『嗨,怨不得那個鬼也縮著脖子,原來是附在這隻烏龜殼上的,龜還有個龜|頭在呀,這玩意連頭也沒有,就是想出頭也出不了頭呢!連做烏龜也都是冒牌兒。』
『好好好,』二大爺連聲答允說:『我下來,你們把驢給牽去騎去!』二大爺翻身下了驢,把韁繩交給吱牙鬼,卻順手一摘,把裝了尿水的葫蘆摘下來說:『你們儘管騎驢作耍去,我坐在這兒喝我的老酒罷!——上一回,忘記把酒葫蘆摘下來,你們騎著驢狂顛,把葫蘆顛掉在地上,把我那一葫蘆好酒全糟蹋了,真是可惜!』
而我們真的用不著想得那麼遠的。
『連我全不認得嗎?人都管我叫二大爺,諢號又叫吃鬼爹爹……你們都跟著叫我二大爺就是了!』
『快些開門喲,老徐!瞧瞧我今晚上捉著什麼鬼東西來了!』
二大爺這個人,常走道兒,閱歷過的事情很多,這晚上,騎驢經過七里墳,月亮牙兒斜掛在頭頂上,路影子白沙沙的,走著走著,就見一陣旋風橫捲過來,立在路當中的溜打轉擋著驢頭,那匹黑叫驢夾著尾巴,唔昂唔昂的叫幾聲,兀自停住蹄子不走了,他一看這光景,就知遇上了攔路的鬼了。
『不是。』二大爺想了一想說:『是一個歪著鼻子,細皮白臉的小屁精!』
車子走進墳場中間的荒路時,連風也變得陰戚戚的了,那些綿延不斷的亂塚真夠湮荒的,有些沒了墳頂兒,塌成一座扁平的土堆,像鄉裏那些害黃癆的瘦婦乾癟的奶|子,似有還無的浮凸在大地上,有些露出一角棺材板,白森森的,像發怒的狗牙;更有些連棺材板都散落了,太陽一直射進黝黯的土穴裏去,照亮那白骨骷髏的模樣。
『啛,渾充人熊!也不過多熬這點子功夫,』老徐說著,忽然又指說:『您瞧www.hetubook.com.com,二大爺,這棺材板上冒血了!冒了不少的血呢!』
『你這個鬼東西,再變也是這種渾蛋樣子!二大爺我認得你,燒成灰也認得,——你這一對鬼門牙還是變不掉的!』
春秋輪移過去,每座亂葬崗子上,都陸續的陸續的……添了一些新墳,也替人們添了一些故事。——也是人的,也是鬼的故事,慢慢的,時間和風雨,會使那些新墳黯淡下去,也生滿雜亂的蒿蘆,和上一代的老墳塚,變成同樣的面貌,我們的歷史也就是這樣寫成的罷?
說完話,又招呼幾個人來捺住卡柄兒,他可就猛的下了刀,那一刀扎得很深,血花直冒,你老喬要是爽快人,用刀尖把那狗蛋兒挑出來,把牠兩根騷筋扯掉不就沒事了?嘿,他可又拿出講鬼時那套溫吞勁兒來了,一刀下去,搓了搓手,把那柄尖刀留在狗肚子裏,他卻撣撣屁股,轉到樹蔭底下抽烟喝茶去了。就這樣,他連閹狗都閹了一個上午,一樣是抽了兩三袋烟,喝了兩三碗茶,讓那隻惡狗在那兒乾嚎。後來瑞弟一見老喬的影子,就像見了閹狗的活祖宗,夾著尾巴飛跑。
二大爺一聽口風不對勁了,斜眼鬼連「二大爺」這個稱呼也收了回去,直稱「二老頭子」了,無論如何,眼前是人少鬼多的局面,這場鬼氣算是受定了,不過,受氣總不能乾瞪兩眼受?不能通之以情,總該喻之以理罷?……想到這兒,就清清喉嚨說:
他在縣城的城門口,扮成個拉洋車的車伕,鬼子兵裏,有一個小鬍子軍曹,平素是專管捉拿游擊隊的,大富兒就在那兒等著他!……等到那小鬍子軍曹,神氣活現的拖著刀出來了,大富兒就拉著洋車趕過去,衝著那傢伙的脊背飛戳了一刀,把那昏迷的小鬍子抱上車,拉了飛跑,城下的警衛連聲喳喝著,又不敢放槍,怕把那鬼子頭兒傷著,但城樓上的警衛弄不清楚,乒乓的就放起槍來了,幾槍沒打著大富兒,那個軍曹卻做了擋箭牌,收下了幾粒他們自己造的六五子彈。
『我從沒喝過這種樣難喝的酒!』斜眼鬼說:『這……這哪兒像是酒呀?!』
『小的們真不是笑您,二大爺,我們笑的是那個斜眼老三…韓…韓…韓楚!』
人說:常走夜路,沒有不碰上鬼的,二大爺常走七里墳,當然也就碰上了……。」
甯願做那二大爺吃小鬼
『這個鬼,敢情是個女鬼了!』老徐說。
『你這缺德帶冒烟的小鬼頭,什麼時刻嚐過花雕的?』吱牙鬼說:『聽你那鬼話,鹽都賣餿啦!』
『來罷!』二大爺說:『我這兒還有呢!』
幾個小鬼原是拿騎驢做幌子,想趁機偷喝掉那葫蘆酒的,一瞧二大爺摘下葫蘆,就沒心腸再去騎驢了。
『你二大爺我下來了,你們想怎樣?動搶罷!』
『對!咱們借驢騎一騎。』那三個也搖旗吶喊的,在一旁助威。
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去看七里墳的。
『我比它更不經燒,』歪鼻子鬼在木梳裏頭哭說:『我…這就要缺德帶冒烟啦!』
我一心聽著鬼故事,不覺得車子走得多麼快,抬頭再看看,那些發散著燠熱的高粱田和玉蜀黍田都落到身後去很遠了,眼前是一片空空曠曠的荒野地,涼風沒有遮攔,吹得人飄飄的,祇在右前面,有一道很低的橫崗子,崗子上有許多樹圍著一座小村莊。
還是去找找罷。
那年秋天,母親帶著我坐手推車,到外祖母家去,推車的就是老喬,等我知道車子一定要經過南大荒中間的七里墳時,一顆心就嚇得砰砰的跳,連眼裏的太陽光也彷彿暗了幾分。
好像聽見驢在叫,離腳下還很遠很遠,等到順著聲音摸過去,二大爺的褲管也叫草刺刺破了,兩手也叫草刺劃傷了,連鬍子也叫灌木枝拔掉好幾根,虧好這時刻,天色業大亮了。」
幾個小鬼有了驢騎,也不管二大爺了!鬨的一聲,一窩蜂似的爬到驢脊背上,嘟𡂿得兒的鬼叫一陣,拍手打掌笑鬨鬨的把驢給騎走了。
『我說,二大爺,您哪兒是捉著小鬼?』老徐說:『您約摸是喝醉了酒,一時發起酒瘋了,……旁的東西不好搬?您……您……抱了這個晦氣東西來幹嘛?!』
『今兒這葫蘆裏,裝的是烈性的酒。』二大爺說:『你們喝是喝,可要喝得斯文些兒,千萬甭嗆壞了喉嚨管兒!像吞了鹽的蛤蟆似的鬧咳嗆。』
『你既是舒坦,就閉上限,在那兒舒坦罷!』二大爺用小烟桿敲敲那塊棺材板說:『你該謝我一聲才對,用不著惡聲惡氣的,再把鬼臉給我看,七里墳沒了你們這窩子小鬼,照樣還是七里墳。』
當時也就把老臉抹下來,沉聲說:
二大娘平素就怕鬼,一聽到七里墳這三個字,更嚇得直唸『阿彌陀佛』,哪還能拿出半點主意?……街坊鄰舍呢,各有各的看法,有那甯人息事的,就勸二大爺,說是:人怕鬼不為羞,您就算怕了這窩子惡鬼,也損不了您二大爺幾根汗毛,多燒點紙箔給他們,把積怨消了,也就罷了!更有些叫鬼物嚇怕了的,真個是『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乾脆就勸二大爺白天下去,把大荒南的那爿糧行收拾收拾,盤給旁人經營,這一輩子不走七里墳;但咱們二大爺那種脾氣,哪肯向小鬼低頭?!他說:
『甭鬼鬼祟祟的把路攔著,』二大爺他說:『現出鬼形來,讓我點點有幾個鬼頭?每個鬼二百錢紙錢,明晚上,到我糧行後門外去領。』
經他這麼一吆喝,哇哇哇,一個一個的全都顯出鬼形來了,高高矮矮的四五個,全是些油頭滑腦的小傢伙,有的擠著眼,有的歪著嘴,嘴角上拖著饞口水,前頭那個約摸有二十七八歲,尖頭把戲的,生就一張驢臉,上唇外邊,突出兩顆褐黑的怪門牙,二大爺會相法,不單會相人,連鬼也相得,他拿眼橫裏那麼一逡,就知這夥子小鬼都是生前沒教養,甩膀子逛盪的料子,即算做了鬼,還帶著那分流氓氣味,有些鬼多勢眾硬欺人的樣兒。
『你沒瞧見嗎?』二大爺急得跺腳說:『我抓了一窩小鬼回來啦,要請他們上火盆,你甭磨磨噌噌的,快些去抱柴呀!』
『你根本不是人!我問你,你什麼時刻嚐過花雕的?你不說出緣由來,就是侃空!』
『咱們沒…沒…看見,是不是?王八。』歪鼻子鬼在一邊附和著。
「悔當初不聽你的話,老喬,這畜牲,如今竟連牠老子也咬起來了,你老哥快些兒磨刀,閹掉牠算了,要不然,日後傳下狗種來,也定是會亂咬人的!」
『這酒好像有些不甚對勁兒?』吱牙鬼冒充內行說:『怎麼有些酸酸的,像是變了味?』
『我姓韓,叫韓楚,』斜眼鬼說:『也許是祖上缺德,掉在那邊小河溝裏,翹著屁股淹死的。』
『你怎麼取這個名字?』二大爺說:『無怪乎你縮頭縮腦的真有幾分像是王八了。』
二大爺又好笑又氣惱,捏著烟袋桿兒盤算著,假如四個小鬼輪流騎我的驢,就算每人騎一圈兒罷,也要騎幾個時辰,自己這一夜,就得在鬼窩裏乾熬,橫豎他們一心要騎驢,不如慫恿他們一道兒騎罷!當時就說:
此時此刻,七里墳的鬼話,多少總該有點意義的罷?
他這一歇腳,就歇去了大半個時辰,再上路時,他才又拾起了那個故事……
『嗨,二大爺,您這是沒事找事做了?花錢費精神,啥事不好幹得?偏要把鬼朝家門口引?』
不要做那怕鬼的老董先生!
『柴火燒死不壯烈,怎樣死法才壯烈?!』歪鼻子鬼嚷嚷說:『總比你這個王八叫錢擔子壓死的好!』
你要是弄清楚老喬這種脾氣,你就知道他講說七里墳二大爺吃鬼的時刻,好好的頓住口的緣故了。
『嗯,那……那該是前一輩子,我做人的時候。』歪鼻子鬼說:『那時刻,我有個親戚,是我家三嬸兒外家的表兄弟的襟兄弟的遠房姪兒的堂房叔叔……的內弟家的大舅父的兒子……』
『不瞞您說,二大爺。』歪鼻子鬼說:『上回那葫蘆酒,一滴都沒糟蹋,是叫咱們弟兄幾個偷喝了,醉了一天一夜還沒醒透呢!』
「人住人莊子,鬼行鬼道,呸呸,少來騷擾!」
『就是…是那紅漆的馬桶箍呀!』吱牙鬼說著笑著,差點把他那兩顆鬼牙笑掉下來。
但老喬還是推著車子,朝前走著,我雖說很駭怕那座大的亂塚坑,但還得從那中間走過去,因為眼前的路,祇有那麼彎彎曲曲的一條。
二大爺他喝了幾口冷酒,吸了一袋旱烟,把那幾個鬼名字默唸了幾遍,一回到鎮上,就掏錢著人去買大疊的紙箔,當晚就在糧行後門外的旱河邊焚化了,一面叫喚著說:『渾蛋啦,旱鼠啊!王八噯,梳子唷!二大爺我賞紙錢給你們啦!快來領罷,講好了每人兩百,不准搶,不准打架……』
「講歸講,說歸說,老喬!」母親說:「你可不要擠眉弄眼,把孩子嚇著了。」
『你呢?』
『我說的是句笑話,』老徐說:『我不相信這晦氣東西會是鬼變的,七里墳亂坑裏,這玩意兒橫七豎八的遍地都是,當柴燒都沒人要!』
『要是沒相干,我特意提他幹什麼?』歪鼻子鬼說:『我的鼻子歪,嘴可沒歪,用不著胡扯蛋……我那位親戚早年幹土匪,搶過一罈子陳年花雕酒,我也喝過那麼一盅,這酒嘛,酸裏帶著些兒辣,苦裏又帶著些兒甜,陰醇到極點,最是補人……人家二大爺這葫蘆酒,是正宗的花雕,沒錯兒的!』
二大爺剔亮了燈,先把吱牙鬼抱過來,就著燈火亮再一瞅,哪還是什麼鬼?原來是一塊長年累月叫日曬雨淋弄朽了的棺材板,那塊板只有兩寸厚,是一塊最不值錢容易彎翹的白木,想來是哪座塌了頂的野塚上的棺材蓋兒,一頭厚,一頭薄,板也算不得板,只能算是板皮兒,裏面全是污泥,面上生著一層霉氣的綠苔。
『你!你叫什麼?』
吱牙鬼在棺材蓋裏吊起嘴唇,嘶呀嘶的吸氣,忽然它也變了聲音,沒命的叫說:
「是什麼樣的鬼呢?老喬?」
『饒是馬大娘的膽子大,這一嚇,也幾乎把她嚇暈過去,她一想:橫豎是沒有地方好躲讓了,叫她嚇死也是嚇死,那吊死鬼又笑著朝她招手,想勾引她去上吊,馬大娘一急,橫下心來,一口咬破舌尖,朝那吊死鬼的臉上噴出一口鮮血。
『嗐!連這個也要問?』二大爺翻下驢來,蹲個樣兒說:『那是墊屁股用的,不懂嗎?』
『哎喲,土地爺,我能幫您什麼忙呢?』二大爺說:『您手裏那根打鬼的拐杖,對付不了這窩小鬼嗎?』
二天又該去大荒南了,二大爺又把那隻酒葫蘆灌得滿滿的,這回灌的不是酒,卻是一葫蘆尿水,到了七里墳頭的叉路口,老遠就聽見那窩小鬼在嚷叫:『𡂿,又要借驢騎嘍!來喝二老頭子的酒啊!』
「甭逗我!」
「嘿嘿嘿,」老喬笑起來就有那麼開心:「我就是沒見著鬼囉!要是有一天,真遇上發騷性的小鬼,我它媽也是照閹不誤就是了!」
『是……是……的,二大爺。雖不是渾蛋,也跟渾蛋差不多,這名字是我爹替我取的。』
『嗯?』二大爺說:『七里墳的鬼,為什麼就不好吃?我倒要聽聽。』
『我要舐舐,』斜眼鬼說:『我要舐夠老本!』
『棺材板確是棺材板,』二大爺說:『但鬼物的血染在這東西上,它就借它來作祟了!適才我咬破手指頭,用人血把它定住,再搙掉它腦後窩的三根鬼毛,它就這樣的現出原形來,跑不掉啦!』
『還加上做賊!』二大爺吹動鬍子說:『你們昨晚上搶紙錢打架,不該把人家衣裳褲子,青菜、馬桶箍都搶的來,街坊鄰居全罵我不該惹鬼,我燒紙消災,也只這一回,再沒下一回了!』
剛剛叫喚過兩遍,那堆紙箔還紅通通的沒燒完呢,南邊沙地上就捲起了四道歪歪邪邪的鬼旋風,嘰哇鬼叫的搶了過來,噓的,噓的,吹著紅火,也不怕滾熱的紙錢燙爛手心,就這麼你搶我奪,須臾之間,把一大堆紙錢搶得精大光。
『我哪是招引它們?』二大爺說:『我騎驢路過七里墳,是它們攔著路找我的,我給它們二分顏色,誰知它們就開起染匠坊來了!』
究竟在我們之前,有多少代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呢?
二大爺醒後一回味,才知剛剛做的是一場夢,不過土地爺講的話,還句句記得很清楚,七里墳的那窩小鬼,原來都有邪惡和施壞的兩付嘴臉,對自己用的是小壞,對那些老實鬼魂用的卻是大惡,這種鬼,憐惜不得它們,一把火把它們燒成一股子青烟也就罷了!
『你這個大酒桶,可不把人給急死了?!等你一整夜,沒見你回店鋪,叫人打著燈籠到處找!還以為你抱著酒葫蘆,在荒郊野外喝醉了呢!』
『我不該一時動火,用小烟袋敲腫他那鬼腦袋的!』二大爺說:『甯可開罪閻王,開罪不得小鬼,這傢伙,脫不掉麻煩了!』二大爺就跟掌斗的老徐,把怎麼在七里墳遇上那窩小鬼的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又說了一遍,壓尾他愁說:『我只是個本份的人,素來也沒跟鬼物打過什麼交道,哪會吃什麼鬼來?……鬼心眼兒窄得很,容不得針尖兒,今夜我敲了斜眼鬼的腦袋,他幾個鬼東西,背地後還不知咕咕嘰嘰的想出什麼樣的鬼主意磨算我呢!萬一他們變了嘴臉,光憑這管小烟袋怎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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