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路客與刀客

作者:司馬中原
路客與刀客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路客與刀客 安家寨子之夜

路客與刀客

山東鬧大荒,把很多北方的侉子們逼離家鄉,逃荒逃到我們家鄉的窪野上來,一路上滾動著苦難年成襤褸的雲彩。我真不知怎樣形容他們破衣上那些補釘的形狀和顏色了,有紅有綠,有灰有黃,有方有圓,彷彿連天也跟著他們荒下來了。
他們有的揹著行李捆兒,有的推著雞公車,有的牽著毛驢,驢背上架壘著七零八碎的東西比人頭還高,有的挑著白柳的筐籮,一頭裝著孩子,另一頭裝著鍋、碗、瓢、盆等雜碎的物件,恐怕兩頭的重量不均勻,筐底下還壓上兩塊從老遠家山帶出來的石頭,那些石頭又楞又硬,也帶著一股山東味道。
他們總在年前年後那段日子逃荒過來,在窪野上度過長長的荒春,直至布穀鳥飛來,他們才朝北遷移,重返他們在我摹想中很夠稀奇古怪的家鄉。
彷彿聽誰說過,說這些山東老侉們不但骨氣硬,牙齒更硬,能啃得動硬繃繃的小石頭。……我真的奇怪著,想必他們那些山田裏,全部像我們在窪野上種麥一樣,全都點種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小石頭被他們撿去吃光了,才揹著盌大的石塊逃荒。或者我疑心他們的田裏石頭太多,每年總得藉著逃荒之便,揹它一筐籮出來,沿路去撒,讓我們這些從沒看見過山像什麼樣子的孩童,也能摸得著從大山肚子裏生出來的石蛋。
侉子們即使逃大荒,也逃得夠硬棒,即算餓死在野地上,也心安理得的閉上兩眼,接受命運安排,沒誰扯過人家一把麥,挖過人家田裏的山藥蘿蔔,甚至不乞不討,不衝著人家亮他們汪汪的淚眼。他們逃來窪野,把荒地當著家鄉,分別的採伐野蘆,編成卍字形的蘆蓆,搭蓋起半圓形的低矮的蘆棚聚居在一起。那些蘆棚搭得有行有列的,整齊得像是白木案上放列著的、刀切的饅頭。唱書的唱過七百里連營,約摸也就是這種味道。
而我們習慣的管它叫「逃荒的窩棚子」。
「唉,去看窩棚子的侉子去呀!」
一逢有人這樣說,一夥兒便都鳥似的飛著去了。說真的,住在窩棚子裏的侉子們,真有些兒玩意,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一臉皺紋把那張臉擠得笑瞇瞇的,也許是她年輕收成好,日子過得富泰,她笑得太多的緣故;她用黃盆攪和了一盆紅黏土,怕風吹燥了土皮兒,也像發麵似的,用一方灰塗塗的濕手巾蓋著,一隻竹扁裏,分別的捆著一把把塗染了各種顏色的雞毛,她用極熟練的手法,取出紅黏土來捏著,捏著,三捏幾捏的,就變成一隻泥雞,再把染色的雞毛插成雞尾,立在一塊木板上,讓它去曬太陽,一會兒功夫,那方木板上,就立滿各種泥玩意兒:泥雞、泥鴨、泥猴、泥娃娃…………
「賣嗎?老婆婆?」
「好了就擔去賣,」她說:「這祇是泥坯兒,得曬乾它,曬乾了,再塗白粉,點眼睛,畫上嘴、鼻和翅膀,那才行。」
那邊有個侉漢子在用刨子刨一方黃芽木板,刷刷的推得很起勁。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年歲的侉小子,蹲在地上撿刨花兒,送給他姐去生爐子。他姐是個十七八歲拖著一條大黑辮子的姑娘,扁扁的一張黃白臉,笑起來很圓很美,有些像十五夜晚飽飽的春月。
「你姐長得好光鮮!」誰那麼一說,小侉子的黑臉就紅了,有一種北方特有的沉默的忸怩。刨木板的侉漢子說那不是他姐,是他的媳婦兒。後來我們又從他的話裏,曉得他將用那些木板刻印過年用的財神、竈君、掛廊和一些單色的民俗板畫。
慢慢的,我發現那些逃荒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有著他們不同謀生能耐和刻苦、勤勞、適應環境的靱勁。他們有的搖著手鼓,在村頭販賣布疋;有的揹著藥箱和刀槍把兒,賣藥耍江湖;有的唱書、唱大鼓,靠鄉土曲藝的收益生活;有的編蘆葦,編柳籃子和背簍去批賣;差不多都整天在外為謀生忙碌,只留下極少數的老人家,守著窩棚子曬太陽,或者做些輕鬆的家務。這樣逃荒的生活,每年繼續到麥子吐穗的時辰,他們回去時,車上堆著豆麥的種子,驢背上馱著準備販賣的布疋和米糧,——即使在回程的路上,他們得空子也要做做交易,多積賺一些錢財。
他們走後,把窩棚子拆了,窪野上祇留下一些鍋洞和柴灰的黑印子,以及那些多稜多角的石頭。
窪野上的人們撿回他們留下的石頭,有人用它作門臼,有人用它壓菜缸,我也曾撿回一些石頭,在院角堆成一座幻想裏的大山,一想起那座大山來,便跟著想起那些逃荒人的影子。在我的想像當中,那些住在光禿禿的大石頭山的山窩裏的人們,一定是很貧苦的,要不然,他們怎會年年離家千百里,逃荒到南邊來呢?怎會那樣勤苦的積聚錢財呢?!
當那些逃荒的窩棚子重新在荒野上搭蓋起來的時候,我們認得一個姓安的老侉子,他是窩棚子裏的荒戶頭兒,常捏著長烟桿兒到村落裏來,跟當地的住戶攀談,談收買編蓆子的野蘆,編筐、籃的白柳,有時候,也談起他的老家——安家寨子,談起他們寨子裏的生活、風尚,也談起他們鄉野上的許多傳說,大都是關於遊俠,刀客,和響馬的。
「大山窩裏的人都很窮苦罷?侉老爹。」
聽誰這麼一問,那個安老侉子就搖起頭來了。他頭上的白頭髮已經稀疏得能捏著數數了,太陽照在花白的髮根上,直能看見蝨子爬,但他仍然把那撮白髮搓成一股極細極長的小白辮子,繞頭盤了兩三匝,真像盤著一盤白花蛇,他在開口說話之前,總要習慣的叭上兩口烟,——即使烟袋鍋是空空的。
「在咱們那嘿,早先的日子好過得很吶!」他說:「山裏土少石頭多,一樣難不住人,祇要世道平靖,不拘貧富,都過得去的。……有人出門做買賣,有人走碼頭跑江湖,有的白手走關東,無論哪行哪業,錢財都是人賺的,一樣的發跡。就拿咱們安家寨子來講罷,旺盛的時節,戶戶都有鎮宅子的底財,按道理,就算過上三五個大荒年成,也不至於逃荒的。幾十年頭裏,咱們寨子裏頭,無拘哪戶人家起宅子,正房四角,都得先埋下荷花缸或是小口罈子,罈裏缸裏,都滿裝著龍洋、銅子兒和青錢;那略微富庶些的人家,黃白之物,珍珠瑪瑙也都是的,那都是老古人的風俗。」
「不擔心強盜眼紅,去搶寨子嗎?」
村裏的長工們的興致高得很,一見著安老侉子,就央他坐下來聊聒。他們所問的,也正是我們孩子心裏想問的。那個白頭的安老侉子閒著沒事,一打開話匣子來,就滔滔的說個沒完了:
「咱們那兒,全不像這兒的村莊這般散落,山窩裏地廣人稀,響馬刀客又多,一般人為了防盜匪,大都聚集在一起。到過那兒的人都知道,你走山路,一天到黑走下來,眼裏見不著幾個寨子,可一有了寨子,那就大得很!少則百十來戶,多則三五百戶不等,像咱們上千戶人家的大寨子都是有的。每個寨子都有紅衣炮、獵銃和刀矛,平素有操練,夜來有人巡更。就算是他響馬刀客想來拔寨子,也不像在平陽廣地上那麼容易,歸根一句話,那些響馬、刀客,也只是打劫客商行旅的居多,若說硬灌寨子,就未必如他們的意。」
「你們既都有底財,不怕荒,那為何又成群大陣的逃荒來?」一個長工不解的說:「你們寨裏人逃荒逃空了,那些饗馬刀客,可不是攫著機會去刨底財了嗎?」
「嗐!」他有些懊喪的短嘆一聲,用長烟桿敲著沙地說:「俺說的,全是老早先的事了。如今還有啥好說?底財、浮財,全沒啦!俗語講的好,不怕荒,只怕亂,一旦世道亂起來,拿啥也擋不得;世道亂了,人心邪了,響馬刀客不光是逞血氣,憑勇力要命,也學會了使心機,山裏的好些寨子,全是被他們設計拔了的。」
「你們安家寨子,也叫強盜灌進去過?」
「怎麼沒有來?!」他說:「早在幾十年頭裏,俺那時還是個小小子,一股強悍的響馬捲過大山窩,他們有上千的人馬,為頭的是個黑道上噹噹響的漢子,光著個大葫蘆頭,人全管他叫鐵葫蘆徐坤,他們像一股旋風,在山窩裏打轉,把鄰近的寨子全給拔了,壓尾才動了安家寨子的腦筋,在山口外的荒鋪裏放話,又在寨牆外的樹上貼條子,要咱們寨裏送五萬大洋,限期一個月,要是過了時限,就要灌進來,殺一個人不留面,馬不留頭。」
他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實,可在我們聽來,就變成那麼神奇,那麼邈遠了。我們很早就沉迷在那些通俗的歷史故事裏,那些故事,有時候由說書唱戲的說唱出來,有時候出現在鄉野的傳言裏,灌入我們的記憶;不論是馬背上的英雄,或是綠林中的豪客,像賣馬的秦瓊,白馬銀槍的羅成,鐵錘李元霸,黑臉姚期,勇將岑彭和馬武,征東的薛仁貴和番邦的蓋蘇文……像七俠五義裏的展雄飛和白玉堂,彭公案裏的黃天霸和竇爾墩……千百個這樣的人物,都活在鄉野人們的心裏,如今一聽著安老侉子講說的故事,我立刻就沉迷了。
「那個鐵葫蘆徐坤,當真拔了你們的寨子?」
我就知道有人會這麼問的,一逢聽起這一類響馬和刀客的故事,長工們比孩子們更顯得渴切,更顯得沉迷,有人半張著嘴,有人手捏烟袋忘記吸烟,那付傻楞楞的樣子,好像一棍也敲不醒似的。
「倒不是硬灌進去的。」安老侉子說:「他們先著一撮人混進去臥底,使出些叫人夢想不到的手法,險乎險就把寨子給端了鍋……虧得有個過路的客人插手,放倒了盜魁鐵葫蘆,寨子才暫得保全。這宗事情,遠近傳講了好多年,不過嘛,像那樣的路客,朝後就沒誰再見過了!……響馬刀客們越鬧越兇,年成也跟著一年不如一年啦,回想當年,祇像一場夢罷?」
有人端杯熱茶給他,安老侉子潤潤喉,就講起那個奇異的故事來,那是我畢生所聽到的鄉野傳說中最精彩的故事之一。時隔這麼多年了,我仍然能記起他講說這故事時的語音和神態。他頭上盤著的白花蛇似的小辮子,以及他不時點動的長烟桿,但我已經記不起他娓娓敘述的語言了。那故事逐漸的在我心裏活動起來,變成一幕幕活生生的情境,使我必得依照那些情境重新組織它們,如果讀來不見精采,我想,應該怪我文字的沉重樸拙,不能替代他鮮活的鄉土語言罷。

安家寨子之夜

安二叔舉眼環顧著寨垛子和鄰近哨棚口亮著的燈籠,默算著時辰說:
「快讓安大戶上寨牆來聽話,咱們當家的徐爺,一夜連拔三座寨子,給安家寨做了個樣兒,過了限期不送片兒,不講朋友,撕破面皮,咱們就要硬的,撕破寨牆灌進去,攫著那些油頭粉臉的黑辮子可就不客氣了!」
守寨子的答應說。
「幾更天景了?」他問攢纓槍的後生說。
「天黑風緊,黑裏的動靜要看清吶!」
石家寨子一破,安家寨子裏的人才覺著膽寒了。
夜晚的山風,棍打似的尖猛,滿天墨染般黑把寨外荒山野嶺罩蓋著,只有幾盞烟燻火烤的紙燈籠,在無際的墨黑裏發出昏黯的黃光,旋盪著,波閃著,也帶著不堪深秋夜寒的瑟縮意味。
「天黑破的石家寨子,」拎燈籠的說:「要是還有男丁活口逃出來,五更天會來叫寨子,是真是假,先得弄清楚,甭誤把他們當成響馬開槍。——這是族主交代了的,他估量鐵葫蘆會差人追襲,他們沒法子全打寨口進來,要是有人叫寨子,放繩下去,挨箇兒縋上來。」
安大戶集聚族人商量過,決定不接這個恫嚇性的片子。安家寨子地形奇險,寨裏上千戶人家,寨牆堅固,火槍土炮又足,多少年來,沒有哪一股子響馬刀客敢到老虎嘴裏來拔牙。有些外來的匪寇踏過安家的地面,還得先備了禮物擔上山來,投帖留名打招呼。這一回鐵葫蘆貼了片子,哪怕祇討一文錢,也是存心跟安家過不去的做法,甭說是大洋五萬了。
巡更的說了話,正待要走,那個叫二叔的說:
在這種祇有土槍土炮的鄉野上,鄉民護寨子,大半仍使用刀叉、長矛、纓槍等類的武器,雙方接敵時,還得靠著武術的根基來決勝,因而,在安家寨子這些莊漢的眼裏,族主安大戶家延請護宅師傅和*圖*書肥牛趙五,便成了一等一的好漢子了。趙五原是揹箱子賣野藥的,前幾年路過寨上,插起長招賣藥,露過兩手紮實的功夫,他舉得起安大戶門前場子邊的頭號石鎖,那石鎖還是幾代之前的祖先安武舉留下來的,闔寨的漢子,沒有誰能舉它過頂;趙五單臂掄著鎖把兒,腳下跨開騎馬步,雙膝微蹲,大喝一聲:
燈籠在無邊無際的夜暗裏顫慄著,那一圈圈微弱的黃光,分別的被夜的黑牙齒吞噬著,顯得分外的孤單。望著飄搖在寨牆上的燈籠,人們就會想到鐵葫蘆是狠毒的,他翦除了那些鄰寨,使安家寨子孤立在荒山野嶺當中,就如同燈籠被圍於夜暗一樣。
人們祇見他微微一振腕子,那半嵌在泥土裏的巨大的石鎖,便被他拔將起來,高高的舉在半空了!若說旁的功夫,還作興夾進幾手鄉愚不識的花招,舉鎖這門子硬功夫,卻摻不了一絲假。頭號石鎖的斤兩是有定數的,明明白白的刻在鎖背上,上秤稱,也不差毫厘,趙五居然把它舉起來了,不但單臂舉起那鎖,而且三拋三接,連族主安大戶也瞧得呆了,誇他真有一把神力!
守寨子的都知道,對付股匪習慣祇有兩條路,悍匪貼出條子,或是差人送了片子之後,寨裏的人就得聚集起來,在兩條路當中任選一條走,要是自覺寨上勢單力薄守不住,那就得按照股匪開出的條件和限期,把錢財湊足送出去,這叫做「接片子」,也就是向股匪低頭認輸的路子。山窩子裏的民風獷悍,很少有向盜匪低頭的情事,那麼,餘下的路祇有一條——死守寨子,力抗盜匪的撲襲,不計任何的代價。
「瞧光景,他真有兩招兒,咱們族主家的護宅師傅趙五爺,這回該算是遇上對手了!」
這時刻,肥牛趙五護著安家寨的族主安大戶上www.hetubook.com.com了寨牆,安大戶聽了悍匪那種淫穢辱人的喊叫,皺著眉毛吩咐說:「賞他們一砲!要他們閉住鳥嘴回去報信去——安家寨不吃這一杯,是好是歹跟他們對上了!」
對方低下頭,沉思起來,半晌才幽幽的自語說:
鐵葫蘆明知安家寨子撕了他的片子,偏偏不急著搶撲這座大山窩裏最大的寨子,他存心要在安家人眼前,炫示他的驃悍,他的威力,兩日夜的功夫,一連拔下三座鄰寨,尤其是防守實力僅次於安家大寨的石家寨子。
鐵葫蘆徐坤早在兩天頭裏,就在山口外的荒鋪裏放了話,又在荒鋪的木柱上掛了一隻葫蘆,片子貼在葫蘆上,指名要安家寨子的族主安大戶接片,開價是五萬大洋。對於安家寨子來說,五萬大洋這個價錢開得不算離譜,單是族主安大戶一家,就能拿得出來。
「那安大戶聽清了,死到臨頭,還跟老子們耍啥嘴皮兒?你們不送銀洋,咱們灌進寨子,敲光你們的男丁活口,宰光你們老的少的,留下的女人,一律拉來睏覺,你安大戶的那個肉腦袋,得掛在長竿頂上餵癩彫!」
「二更落尾的光景!」
「起!」
風把這消息刮盪開去,很多顆心都壓上一塊石頭,甸甸的朝下沉了。石家寨子人口不多,卻以險固知名,離這邊不過一天的山路。前幾天,石家寨來人借火藥,還誇說他們的寨子有了充足的火藥,就像加了箍的鐵桶呢!這才眨眼功夫,那寨子就叫悍匪砸破了,怎不叫人脊梁上刺刺的驚寒?!
「咱們在守著呢!」
「石家寨子也叫鐵葫蘆砸破啦!……砍倒不少守寨子的莊漢。」
「火把?在哪兒?」
「二叔,您也上了寨牆?」敲梆子的說。
篤篤,篤篤的梆子,又繞著寨牆,一路敲過來了。
他被攢著紅纓槍的後生和圖書推醒了,吸回掛在口角上的口涎,揉揉倦眼,猛打一個長長的呵欠說:
想著想著,他竟勾著頭打起瞌睡來了。
「天黑風緊,小心把守,留神寨外的動靜啊!」
在寨牆的一個角落上,一個崩塌了的寨垛子旁邊,有人新擔來大堆的石塊,趕夜挑燈補修著它。長條青石壓頂的,方形低矮的寨棚子裏,鋪著散亂的乾草,斑斕的燈籠碎光下面,坐著三個守寨子的人,一個年紀快五十的漢子抱著一把磨得發亮的單刀,一個矮壯結實的後生,正在通他雙管火銃的槍膛,另一個膝上橫擔著紅纓槍,槍纓是生蔴紕兒染成的,年月久了,褪了顏色,紅裏夾帶著一些蒼黃的斑點。
鐵葫蘆的功夫怎麼樣?這位守寨子的二叔沒曾見識過,至少在他眼裏,趙師傅是個有份量的武師,肥牛趙五的那手功夫,實在夠硬扎的了。死抱著「打蛇打頭,擒賊擒王」想法的安二叔,總把鐵葫蘆幻想成趙五爺的對手,若真有機會讓他兩人碰上面,齊眉棍對鐵流星狠鬥上一場,趙五爺他能把鐵葫蘆先給放倒,還怕那窩沒了首領的盜匪不作鳥獸散嗎?
巡更的總是兩個人,前面一個拎著燈籠照光,後面的插著沒鞘的單刀,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梆子,刀把兒纏著紅布,在燈籠光映照之下,發出觸目的淒涼的光采。每經過一座挑著燈籠的哨棚時,他們的喉嚨就提得高些,偶爾也停頓下來,跟守寨子的說些什麼。
正如他所料想的,鐵葫蘆放過來一哨快馬,一直放到兩山夾峙的頭道寨口,這回他們沒有撒帖催片子,卻是遙遙的喊話,叫著催送那五萬大洋。
「去你的娘罷,寨上都是帶屌的,你猴急的慌了,你娘,你大妹子,在家窩脫褲子等著你呢!」寨上有人罵了回去。
「聽說是在利津那一帶闖起來的。」拎燈籠的說:hetubook.com.com「羽翼沒成的時刻,叫官裏剿辦過,遁到豫東杆子上盤桓過兩年,旁的就不甚清楚了。」
寨子上沒有理會鐵葫蘆進一步的威逼,紅衣大炮、火銃、刀矛都上了寨牆,這一道寨牆,就成了寨裏人身家性命的護符,說什麼也不讓悍匪灌進來。連毛頭小子都聽過那些悽怖的傳說,曉得一旦讓悍匪砸破寨子後,他們將面臨著怎樣悲慘的命運……按照古老的例子,哪一個寨子撕了盜魁送來的片子,就是雙方決絕的表示。悍匪不灌進來便罷,一灌進來,就會大施報復,挖盡藏財,縱火焚燒房舍,殺盡男丁活口,擄掠牛羊牲畜,更對婦女施以姦淫和非人的凌虐,若想免除家破人亡,祇有拚死護著這道堅固的寨牆。
不過他立時就看見了,一支,兩支……總有十來支火把,在幾座寨垛子的缺口間閃動著,相距很遠,望過去極像是一串兒橫飛的流星,——那是人在奔馬上拿著火把的,要不然,移動得絕沒有這樣的快速。
「看模樣,又是催片子來的,天交三更,他們不會來撲打寨子——時辰不夠用的,五更天不破得寨牆,他們落個損兵折將,鐵葫蘆不會打這個笨主意。」
寨外的悍匪在馬背上順著聲音送過來一槍,接著吼叫說:
巡夜的梆子聲僵而脆,冷冷的一路敲打過來。
「這個鐵葫蘆是什麼來歷?你們聽誰說過沒有?」
「什麼它娘的鐵葫蘆?!碰上俺的齊眉棍,俺要它變個紅瓤子爛西瓜!」
就這麼群情激奮的,逼著安大戶把鐵葫蘆送來的葫蘆砸碎了,片子給撕了。消息傳遍全寨子,大夥兒知道命運已決,個個磨拳擦掌的準備跟悍匪作決死的拚搏,來保全這座寨子。二天清早,寨外的棗樹林和灌木林裏,就發現了許多悍匪撒出的帖子,——那叫做催片子。
「俺是人老刀不老,可不是混充人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的。」老傢伙緊緊刀把兒說:「聽說石家寨子被搗破啦,俺捏了一把汗,鐵葫蘆這股子人夠歹毒的,不由俺不賣老命,上來護著這道寨牆。」
「前寨有人逃出來,說他們眼見過鐵葫蘆,騎的是匹棗紅色的口馬,身材高大,闊肩膀,厚胸膛,油光灼亮的一個大葫蘆頭,前後有快槍跟著,他自己卻空著兩手,判官頭上,掛著兩隻海碗大的鐵流星。」敲梆子的說:「約摸他是耍把式起家的——忘不掉他那老行當!」
「老虎不發威,叫人當成病貓看!」
「亮幾分顏色給那個鐵葫蘆瞧看瞧看,讓他知道咱們安家寨子不是好惹的!子母炮的鐵菱角,硬過他那葫蘆腦袋!」
子母砲一砲轟出去,在山鳴谷應的迴音波盪中,土匪勒轉馬頭退走了,卻留下了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巡更的梆子,繞了一圈兒響回來。四更天,寨口放進來一批由石家寨裏崩潰出來的守寨莊漢,他們逃得太急,有一些喘得閉不上嘴,另一些口吐白沫不能說話。五更天,有人在寨牆外哭喊,又放繩下去,縋上來六七個,說是還有帶傷的落在後面……
趙五受了誇讚,跟著又耍了一套齊眉棍,棍風虎虎,棍法精嫻,安大戶看上他是條好漢子,就延請他當了護宅師傅,兼守寨的教習,教鄉人耍刀弄棒。這一回鐵葫蘆席捲大山窩時,趙五就當眾發過狠說:
「二叔,二叔,您瞧那火把!」
風聲很緊,褪去紅衣的子母炮和各式銃槍都上了寨牆,守寨子的漢子們日夜都留在寨牆上石砌的哨棚裏。有人和衣歪在火藥桶上,摟著銃槍睡覺,其實也祇是倦極了,輪流閉閉眼,沒誰真能大放寬心睡得沉鼾,有些揉眼打呵欠的,都在談著鐵葫蘆徐坤那一把子悍匪。
「人人有臉,樹樹有皮,這個片子咱們萬不能接它!」
這一夜,安家寨裏沒人闔眼。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