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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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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人的苦樂不均,智慧也有高低,心性上參差也很大。」我說:「這些是否是紛亂的根源呢?」
我從怔忡醒來,壁鐘正敲著子夜兩點。
人既荒謬得無法自救,又不一定能靠宗教使全體得救,人只能依靠個別的靈性,自求多福,在精神上甩脫這片滾滾紅塵,謀求自我靈魂的圓滿超昇了。佛家把人間視為「無邊苦海」,倒是十分穿透的看法呢!
「說來慚愧,」我低著頭說:「兵來馬去的,奔跑了一些年,只零零星星聽過些狐的故事;若說有點心得,也都是旁人的心得,不是我自己的。」
「嗯,你倒是很誠實。」父親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研究狐,寫了不少劄記,結果也跟你一樣,談不上有什麼心得。人的一生不過幾十年,轉眼就過去了,要是能把斷簡殘篇都收集起來,印本小書留在世上,讓後世的人,接著再去研探,我相信,終有一天,狐族的真相會大白於世的呢!」
「比起你們,實在要好得多。」狐祖師認真的說:「我們全用身教代言教,更拿很多活的例子,映證聖賢的話,而不是權衡利害,讓幼狐無所適從。比方說:你們人,若想釋放一個人的時候,就引用古人的教訓,說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若想長久囚禁他的時候,同樣引用古人的話:『要斬草除根,免得夜長夢多』,像這樣的假借古人的話,濫加多面解釋,在我們狐族裏是決計不取的。我們教化幼狐,純以天地為心,探求至理,不像人那樣,對有權有勢的人,捧成聖明,對異己之士,責成妖孽;把學問用在權謀利己這方面,真學問變成假學問,欺地矇天,就拿明朝國子監做例子罷,人人都要捧讀朱元璋寫的『大誥』,那種文體粗俗,狗屁不通的玩意也被當成寶典,這種以權勢代替學問的霸道作法,歷代都是如此,真正治學的,不是落難蒙塵,就是被割掉腦袋。我們狐族,以人為鑑,常拿人的顛倒做例子,去教化幼狐,而人自尊自貴弄習慣了,哪會把狐的好處拿來教化後進呢!」
白天思想到無歸宿處,總覺在世為人,實在疲極累極了。宗教的信徒們,臨著這種光景,只有雙手合十,或是低頭禱告,把許多想不通、參不透的事物,全都交給萬能的神佛,讓祂去作結;這樣,至少是經過思省,知道人的虛無,人的軟弱處了。人能在面對現實,無可奈何的景況下,選擇他們的宗教信仰,至少是具有些自知之明的做法,但進入較高的宗教層次之後,人類糾葛不窮的問題,仍然存在著;不同的宗教戰爭,在歷史上仍然層出不窮,就是明顯的例證。在權力的過度伸張影響之下,在本身利害得失的權衡之下,原本神聖的宗教,何嘗不被若干野心人士,借來當成工具使用呢?這種人類世界,實在荒謬得使人傷心了。
我正在暗自思忖著,那老人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
暫時拋開這使人煩惱的問題,反轉去看狐罷,至少,狐的世界遠比人類單純。一般來說,狐的文化多半得自於人,在傳說裏,狐所讀的書不脫儒、道、釋三家,卻仍以經、史、子、集為正宗。牠們本身不立文字,著重於口授心傳,這樣便減少了一層文字障,也不會衍分出不同的學術流派,產生出許多各持己見的爭攘。牠們用心去讀書,隨時顧慮到整體的活化揉融,不會像某些讀死書的人,硬鑽牛角尖,尋章摘https://m.hetubook.com.com句的以偏概全;更有許多人,把原用以豐富人生的學問,當成利己的工具,有的將它斷章取義,用在鞏固統治上;有的揣摩上意,用它當作進身之階;有的站在相反方面,用它排除異己,煽惑人群,分明是人心汙穢,卻害得學術遭殃。歷朝歷代,學術總是被嵌入權謀的陷阱,從沒有真正的光大獨立過;連說真話的孟老夫子,也曾被逼得靠邊站,不能見容於暴君;至於真正為學術爭地位的人,不知被割掉多少大好的頭顱。
「我們儒家的書本那麼多,也沒聽說有什麼神守護它,是老天偏重佛經,才要您來守經的嗎?」
「人的苦樂不均,並不全由貧富引起的,在最早的狩獵漁牧社會裏,幾乎沒有貧富懸殊的現象,等到有了商貿交易,私有制才逐漸擴大,有了財富累積;但財富的多寡,並不能和人間苦樂混為一談,拿現今來說,有錢人並不一定換得真正的快樂,消除貧富過度不均現象雖是緊要,用它去衡量苦樂就是過當了。」狐祖師說:「智慧的高低不但人有,在狐的世界何嘗不是如此,像草狐和犯狐,智力上就相差很遠。人有聖賢愚劣,像白癡和低能兒,也和常人差池多等,但如智力高的都能幫助智力低的,這也不能算是大問題;最重要的是人在心性上的差別很大,實在會造成人世的混亂。其實狐族裏也是一樣,有的能克己修為,走正道煉形騰昇,有的專事魅惑採捕,為妖作祟,甘犯天譴,這其中差別就大了。」
「照這樣說來,老天對三教是同樣看待的嘍?」文士問說。
「你們狐族想必是重教化的嘍?」我說。
「看到了。」我正想這樣的回應時,忽然在黑裏,在四面八方,無數的窗都打了開來,窗光勾勒出窺看的人影,他們分別的,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那些奇異的景象。
「好啊,」狐祖師說:「我們就找個地方,好生談談去。」說著他把寬大的袍袖輕輕一拂,我便像一片輕雲,飛出窗子,飛進太虛,在寒意透胸的月色中,飛落到一處芳草如茵的山原上,盤膝疊坐著,隔著一隻煙篆裊裊的鼎爐,狐祖師也盤膝疊坐著。
不單一般人慣於頂著學術的殼子做假人,連儒、道、釋三家,也各有門戶之見,在爭攘中浮降升沉。書上說,早先有個文士,在炎熱的夏天,穿著內衣,躺在一處大廟的藏經閣上睡著了,睡到半夜,忽然覺得有人拽著他的手臂,大聲喊著要他起來,別褻瀆了佛經。他揉眼坐起來一看,原來是個白眉白髮的老頭兒;文士問他是誰,那老頭兒說他是守藏經的神。文士也不害怕,看到天頂的月亮亮堂堂的,就和那老頭兒聊起天來。
「當然相信嘍!」狐祖師笑起來:「要不然你們人類蓋那麼多間學堂幹什麼!?不過你們學堂的問題多多,教而不化,訓而不導還只是普通問題,分明把許多活學問教死,那才是大罪過呢!一般說來,空在嘴上說說,紙上寫寫,不能身體力行的,都不能算是活學問,誰能要人人都成為聖賢呢?真要是那樣,聖賢也就不聖賢了。在八股文倡行的年代,造出多少腐儒?腐儒本身都食古不化,他們怎麼能『化』得了旁人呢?如今,你們把八股甩脫了,又一味著重在專業性的工具知識上。一般來說,講科技,求創造,立意並沒有錯,但文史的知識,人生的基本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識還是要緊,人首先要學會怎樣做一個人,不是一部生產機器,任何科學代替不了文史修身的知識,心性之學總是根本的學問。」
「呵呵,」那老頭兒笑說:「我原本不是人,我是天狐,以儒理、佛心而成道,自覺三教歸元,不像人間那樣排斥爭攘,你們做人自視為萬物之靈,連這點道理都弄不清楚嗎?我看,不是弄不清楚,根本是各有成見罷了!」
我的思緒,儘管像展翅的鵬鳥,也飛不出這種無終無極的、看不透的藩籬。因此,另一個夜晚,冷冷的月光落在我的床前,我的兩眼大睜著,在清醒中走入了一場奇怪的夢境。不,那幾乎不是夢,一個身材高大,像傳說裏形容的鶴髮童顏的老人,微笑著站在我的床前,月色包裹著他寬大的袍袖,顯出熠熠的光耀來。這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一直是我記憶裏熟悉的形象,他究竟是誰呢?
「您相信教化能改變人的心性嗎?」
在孤獨中面壁,從事於閱讀和寫作,想到我這半生曲折的行程,覺得頗為怪異。我原本不識得幾個字,就因著迷於狐的世界,迷迷糊糊,莫名其妙的就耳聰目明起來。如果說我還能有點智慧,好像這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吸收了狐的靈氣,這使我渾身上下也透著一股狐味,說起話來,都是派野狐禪了。
「斷簡殘篇,我真也收集了不少,」我說:「但我弄不明白,它對人能有什麼樣的用處,不錯,狐的世界確實比人的世界單純,也沒有那麼多的紛爭,但人的世界在不斷地進化,它是一直朝前走的,儘管愈走愈複雜,它卻無法再走回原始單純的路上去的,狐的世界只是一個夢,落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沒有人再能回頭去捕捉它了。這個打在我心裏的結,我還無法去打開它呢!」
「那您是什麼樣的人呢?」文士說。
「啊!您是傳說中裏的狐祖師。」我說。
「您覺得人有很高的悟性嗎?」我說。
以上這段故事,也許是出於文人假託,但拿它當成寓言看待,用它思省反省,倒是很有力的。狐的世界較人單純,他們為外物所蔽的情況自然比人少,他們接受聖賢之說,能探求原理,直映天心;不像為外物所繫的人類,凡事先講立場、角度、階層,如此一來,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觀念,早已完全的喪失了。所謂的正義與真理,常為交戰國雙方持為盾牌,他們只是一堆閃光的代名詞,再不具有任何的實質意義,人類在不同種族、不同國度、不同膚色、不同文化、不同歷史進程所培育成的偏見、管見中,形成難以溝通的分別自囚局面,彼此攻訐、敵視,甚至作血淋淋的交戰,試圖以「力」去分個高低,以「力」去解決爭端,語言、哲學、文學、科學,全被用為「力」的蓄積;每一個國族,總在敵視著、防範著強勢的外邦,整個人類的世界,恒處在力與力的激盪中,坐在火藥桶上,高嚷著正義、真理與和平。
文士問他說:
我的夢,像漲潮時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的湧來,有一些簡直是難以理解的。比如說,我在夢中和狐仙對談,他談到經學和史學,或是列舉出一段古人說的話,或是講一段歷史的記載,而那些書都是我從來沒有讀過的,我卻能清清楚楚,逐字逐句的記下他的話來,然後再去尋找書本,互相參證。如果說:夢是心頭想,試問:我真的能夠夢到自己知識https://m•hetubook.com•com極限之外的事物嗎?我並沒有把這種情形,拿去請教高明,看他們會有怎樣的解釋,我只是把他看成「夢的教育」,因為我從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到現在,給我知識的,不單是生活,更不是學校,幾乎完全是夢帶給我的;每作一次奇怪的夢,我就自覺增長了一些知識。這些知識,和人所傳授的知識頗不一樣,也許有人會覺得怪怪的,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教我成長的是狐仙;我有許多狐老師,他們能超越時空來協助一個終生慕狐的人。有些非常講「人」本的人,會把狐看成較次一等的動物,但這得看你用什麼角度來看了。比如說人的基本智力高,能朝多方面發展,像尖端科技的創發、數理的計算和運用、辯證的邏輯觀念、匡時濟世的道德理念、有效的政治作為,狐都自認不如人類,但狐對於道德的表裏如一的體現,修仙學道致獲長生的心志,力避外在誘惑的堅忍,老實說,都是人類所不及的。簡單說一句:人的心太骯髒,沒有狐的心那麼乾淨,一切人類問題的根源,全都出在人類自我的心障上,表現出來用以自炫東西,看起來都美輪美奐,頗像那麼一回事;骨子裏,卻烏煙瘴氣,差勁透頂。從這樣的角度看來,人應該領受狐教,加倍的努力磨練,不該把狐看成邪物,一味仇視、對立,甚至去獵殺牠們,打腫臉充胖子的心態,是不會引導人類拔脫泥濘,使人更上層樓的。
人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正因為狐族不捲入人世的爭端,彼此隔了一層,狐祖師的這番話才會如此澄明,把人在教化上的缺失都給指出來罷。我平常聽到過很多一本正經的、訓誨式的話,往往陳意太高,連訓誨人的人本身也做不到,拿來板著臉訓誨旁人,實在有些可笑,聽狐祖師的話,句句滋心潤肺,毫無矯作的感覺,而且這些話,都是我平常沒有聽說過的,我真是打心裏感激著他。
「你看到了嚒?」父親說。
「想不起來了,不是嗎?我是從崑崙山來的。」
「用文學去結合史學,這不是太難了嗎?」我有些惶惑起來。
「嗯,人的問題,當然比狐的問題多。」父親說:「文學雖能啟發人,鼓舞人,但並不十分實際,要研究人的問題,得從史學著手,你至少要懂得,從原始到文明,人是怎樣一路活過來的。若能把人的歷史和狐的歷史互相比照,也許會有些新的發現罷。要能更進一步,把文學和史學結合起來,用處就更大了。」
我和謝老先生前後共處了三、四年,有過太多次的長談,他的話語,豐沛莽蕩如江河,幽玄深奧處,都非我能盡知盡解。這其間,韓老爹北遷另一個城市,伯公也搬離了那條臨時搭建成的小街;我的談狐班子,轉眼又被拆散了。等到我退伍北遷,回首前塵,那彷彿又成了生命過程中的另一段夢境。
「史的本身是固定的。」父親說:「但記述史實卻是有角度的,修史的人物是有立場的,看史的人更是有不同觀點的,這正是史學的大難處之一。你想用狐去比映人,首先就要懂得人的心性,人的生活,根據歷代官文書的記載,所謂正史的修撰,實錄的記載,固然可以管窺出一部分民間生活狀況來;在廣義的史學要求上,那僅是官方的一面。另外像方誌類的書籍、野史逸聞、地方戲曲、民歌童謠……一切能反映全民生活景況的傳聞,都具有史的參證價值和_圖_書。近代史家在研究歷史的觀點上,本來就顯得分歧,唯心唯物之爭,久久不息;有人主張心物一體,立意是很好的,但缺乏有力的史實根據去證實它,只能作文學和哲學思維去看待,總之,你想研究狐,就不能不涉及人類的歷史,你好自為之罷。」
話又說回來,如果人本身對這世界產生了空虛絕望的感覺,放棄了人本的追求,把一切無歸宿、不可解的事物,全交到神的手裏去,使人的處境,轉換到一個新的神權時代,人的價值又在何處呢?只怕臨到那時候,無體無形的神並沒掌權,真正的權柄反而落到教棍、神棍的手裏,以一種使人目迷的宗教色彩的渲染,把人類牽入另一座迷宮罷了。有些人真的是抱有這樣疑慮的,主要是對人性透視較深,深覺神即可信而人不可信,於是,死心塌地的期望來世早早降臨,舊的世界徹底毀滅,由上帝去另創一個新天新地,這種把希望寄於毀滅,冀求其再生的想法,對現實而言,卻是毫無裨益的。
此間無狐,我若想進一步的研究狐,非借重書本不可;有時候,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些夢也光怪陸離,彷彿是一頁頁的傳奇。我也許夜夜挑燈,太過疲累了,醒著時,迷迷盹盹的彷彿是在作夢;在夢中,反而比醒著時更為清醒,久而久之,我連什麼叫醒什麼叫夢都難以區劃了。一夜,我夢到自己飄飄蕩蕩的回到故園老宅,光景是玄黑的,我卻能在一片玄黑中,清晰的看見周遭一切的景物:顯門兩邊,分立著我童年時常騎乘的白蔴石雕成的獅獸,晉木加銅釘的黑漆大門,門裏邊面對的照壁,南屋左右的花壇,香椿、海棠和石榴樹的姿影,還是那麼熟悉的影立著。我登登的爬上樓去,看見紫檀木的書架前,父親在那兒坐著,以清朗的目光看著我,朝我微笑。
從夢裏醒來,我又扭亮檯燈,提筆去記錄下這奇怪的夢境。有人說:夢是心頭想。又有人說:生活是實在的,夢境是空虛的。但我覺得不是這樣,有時候,我會感覺到:生活是冗雜空虛的,夢境反而是澄明實在的;白天我閱讀寫作,深夜入睡後,會作各種奇奇怪怪的夢,夢到鬼、狐、山魈、夜叉、羅剎、怪物、精靈、老魅,魑魅魍魎,我和他們彷彿都是同一類的,我見到他們,並沒有絲毫恐懼,反而能使用一種屬靈的言語,和他們交談。夢的世界是那麼廣大,我能展開翅膀,自由自在的飛翔,全不像現實那樣狹窄、冰冷,充滿了禁錮、牽扯,給人以高度的壓迫感;正因為過分的看重現實,人才會心腸堅硬,冷酷無情,我在夢中卻體現了萬物同源,生命平等的樂趣。
父親說著,站起身來,用手推開一扇窗,我靠過去,和他並肩站立著,順著他的手指,朝窗外看過去,在沉黑的巨大背景中,亮著一種奇異的幽光;有的地方是陰綠色,有的地方是灰藍色,一直綿延到極目無盡的遠處去。在那種光亮裏,無數無數的古代人類在活動著,說它是一種幻覺也好,說它是夢中之夢也好,我的心彷彿是一隻透明的眼,能直接的看見那些人物,圍著樹葉的、披著獸裙的、執著石斧的,那又彷彿是童年聽到的故事,在窗外復活起來。許多紛亂的圖景,走馬燈般的旋動著,歷朝不同的衣冠袍服,都在風中飄舞,一張張青色的臉,在幻光中搖晃著,他們嘴唇翕動,彷彿要說些什麼,但風沙四處瀰漫著,我根本聽不到聲音。hetubook.com.com
「這也許是我讀了半輩子的書,得來的感受,」父親緩緩的說:「沒有史學根柢,缺乏歷史的觀照,文學是沒有根的樹。如果你要了解人,從橫的一面看是不夠的,人性會在每一個不同的歷史階段,藉著多樣的生活表現出來的。我所謂的史學,實際上是包含了很多個部門,像原始圖騰的社族組織和發展、基本生活形態、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的變易、各類典章制度的建立、人與人之間活潑機能的調整、各種不同本質不同形態的戰爭以及統治結構的更易……像近世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生產、各類學術,都是從史學裏衍發出來的。一般編年史的記載,就其內容來看,只是史的骨架而已,當然,文學結合史學,原就是樁難事,話又說回來,天下哪樣事是容易的呢?」
我並沒有時空錯亂的感覺,也忘卻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而我自己也絲毫沒有長大,仍然是個孩童的模樣。若用時光倒流去形容,那是不確實的,夢裏毫無那種感覺。
「當然很高。人有參天地奧祕的本能,但人講七竅,卻忘了一竅,那就是靈竅,它常為外物所蔽,全都堵塞住了。有些重現實的人,一心只顧眼前的事,不朝大處看,也不朝遠處想,反而嘲笑少數想得遠的,把它當成空想、玄想,日子久了,人就縮在現實生活的圍欄裏面,逐漸喪失了悟性啦!」
「不錯。」狐祖師說:「聽說世上還有誠心慕狐的人,所以我要來看望看望,早年人慕狐,有人是靠狐神吃飯,混些衣食,有些是希望得狐之助獲取錢財,有的是睨於狐女姣麗,大動色心,幸好你不是這類的。你想以狐映人,也未免設想太高,狐族要真有那麼好,也不會望月拜斗,一心想要變人了。」
「那倒不是,」老頭兒說:「佛家以佛道設教,芸芸眾生,可信可不信,端看人的佛緣深淺,造化高低,所以藏經閣上,有神佛守著。儒家以人道設教,凡是在世為人,都應該敬守,正因著人人敬守,不必再煩神佛了,這並非老天偏重佛經啊!」
「三教的性質不同,不能一概而論。」老頭兒說:「儒教重在律己修身,經緯國族;道教重在虛淨至柔,將心性融於天地,反璞歸真;佛家講求定力慈悲,各有它的宗旨,至於導人為善都是一樣的。一般說來,儒家像是五穀,凡人每天都要吃的;釋道像是藥物,在緊要關頭,能為人解冤化愆,消除積孽,這方面,要比儒家捷便;但談到治世,仍以儒為主,釋道為輔;有的儒學偏重空談心性,排斥釋道,那都是缺少廣大見識的。儒道釋三者,就它們的教義來說,都是好的,但假信奉之名為災為患的人,正多得很呢!」
我回想著這個很奇怪的夢,它不像平常作夢那樣,恍惚、朦朧,我醒後,仍能記得父親所講的每一句話,當時就披衣下床,扭亮桌上的檯燈,把它鏤記在我的筆記上。有此一夢,使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人類的歷史,汪洋浩瀚,尤其是古史,更是傳說紛紜,莫衷一是,古今史家,往往窮畢生之力,僅僅能釋其一端,像我這般粗淺浮陋的人,哪裏能窺門徑呢?
「聽說你在研究狐,」父親說:「摸出點兒心得來沒有?」
「我是個愚昧無知的人,」我說:「滿腦子裝著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不能自解,您在世上活了幾千年,有了通靈的道行,今夜難得親見您,還請您多加點撥才是。」
「有什麼話,你就講罷。」他低低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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