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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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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魔井

黃昏魔井

它使我臥病三個月之久。到秋末,我的病好了,家裏讓我輟了學,不再到唐麻子的塾館去唸書了,從那之後,我就再沒踏進那座傳說鬧鬼的酒坊。這事過不久,墊裏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女塾童發了瘋,因為她是暈倒在有石井的那間屋裏,被人抬出來的。
什麼地方不好開塾館,唐麻子非要選中那幢鬼屋不可?害得人每天進塾,都頭皮麻麻的,脊背冷冷的。塾裏沒有多少學生,只有七八個女孩,五個男孩,大夥兒都聽過鬧鬼的傳說,每個人都有些駭怕,也有些好奇。
不過,有了這一次探險的經驗,算是打開了那酒坊的神祕的門戶,我們總等晌午時,老唐麻子伏在桌上打瞌睡的時候,結夥跑到那些無人的廢屋裏去,玩彈珠,練拳腳,做捉迷藏的遊戲。傳說告訴我們,白天屬陽,夜晚屬陰。即使這酒坊裏真的鬧鬼,也不會揀著大白天出現的。正因有這樣的確信,我們的恐懼是輕微的,不會到魂飛膽裂的程度。而這種輕恐,使人迷溺得上了癮,要是連著幾天不跑到那些廢屋裏去耍一耍,就沒精打采,彷彿失去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也許真是「幻由心生」吧,但它烙印在我的記憶裏,變成一塊永難消褪的疤痕,我時常做夢仍會夢著當時經歷的情境,那五隻越跳越高,越變越大的貓咪,那從地心發出來的笑聲,那冒白煙的石井,從井口冒出來的老頭的半截身子和小女孩露牙的笑臉……在黃昏暮靄中,它們構成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境。
他這麼一嚷嚷,圍在攤前的人都紛紛掏出錢來爭著購買了,我的衣袋裏有十多個銅板,便也掏出來,買了一個紅公雞、一隻白鵝和一隻黃亮的小龜。
呵呵嘿嘿的笑聲又來了,這回我才聽出聲音是發自我身後的那口石井裏,我轉過臉,一抬頭,就見井口正冒著白霧似的煙,一剎那,煙散了,露出一個老頭半截身子,笑著,晃了一晃,縮下去了,緊跟著,伸出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的險,下巴抵在井口上,露出一排白牙齒。那也只是一剎那工夫,他們都縮進深井裏去不見了,但笑聲仍在響著,整個房子都盪出那種迴音。
鎮上有些拖鬍子的老頭怪得很,他們整天閒著沒事幹,不是蹲在小酒館裏喝得天昏地暗,就是口水冽冽的叼著旱煙桿,坐在樹蔭下面扯故事,他們知道我跟唐麻子唸書,便故意扯開嗓門兒,用恫嚇的聲音警告說:
「這不是明擺的嗎?狐精住在磚牆洞裏,跟毒蠍混在一起,牠們挨了螫,當然比人更需要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專治毒蠍螫傷的萬靈藥了!」
「防著被毒蠍螫著的萬靈藥,又好玩又管用的物件兒,兩個銅板一個,要買趁早買吧!萬試萬靈,剛剛諸位都見識過了!」
「你可要小心噯,東義和酒坊是幢鬼屋,那裏不但鬧鬼,早年一直鬧狐,你不論遇著哪一樣,都夠瞧的!」
一天到塾裏去,聽說唐麻子要檢查每個塾童的書包,我一急,便藉上廁所為名,把那些小玩意送到神祕的廢屋——我的修道場裏去了。
我的耳朵一向非常敏活,沒聽錯,那的確是人的笑聲,一個聲音低沉而蒼老,一個聲音清脆而嬌柔,彷彿笑著的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少女,但那聲音彷彿是從地心發出來的,光聽著笑,卻見不著人影。
被開作塾館的屋子,是東義和酒坊最後一進新蓋的草屋,人坐在屋裏,並不覺得怎樣陰森,屋前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大院子,草叢間凸出一些殘碎的灰色磚堆,唐麻子三令五申的告誡我們,要玩只准在大院子裏玩,不准爬過一道封住一道門的土坯牆,進到酒坊裏面那些屋裏去。當然,他不會提到炸死過人或者鬧鬼的傳言,他是怕我們不小心跌進那口古井。
夏季白晝較長,太陽雖逐漸下沉,一時還不會落下去,外面天光,豔麗柔和,也並沒有暮色迷離的光景。我心裏想著我的那些法寶,不願意等到第二天再把它們取走,若說立即就潛進廢屋裏取回它們,心裏又駭怕起來,因為黃昏時分,整個墊館裏的人都走空了,環顧左右不見人,我的膽子便暴縮了一圈。
那些灰磚灰瓦的屋子很古老了,由於酒坊歇業後,窗戶都被用木板封死,屋裏的光線很暗,只靠小小的天窗透進的天光,映出屋裏的光景。那些久無人住的屋子,鬱著潮濕,有一股霉嗆嗆的怪味道,浮塵和蛛網不必說了,光光的屋牆的磚面,都浮出一層白慘慘的鹽霜的痕跡,銀駝子成群的奔逐著,人在屋裏說話,到處都響著空洞的迴聲。
那天下午大睜兩眼聽唐麻子講幼學瓊林,兩耳嗡嗡的,心根本不在書上,結果一句也沒聽進耳。好不容易捱到太陽甩西,唐麻子宣布放學,我揹上書包在外邊打了個晃,才又轉回塾館來。
「鬼東西,原來你們把我的東西啣走了?」我說。
那小販面對著許多隻好m.hetubook.com.com奇的眼,開始把他的手臂伸到盤子裏去,讓毒蠍螫他一下,被螫的地方立刻暴腫起來,他扭歪著臉,顯出十分疼痛的樣子,凡被毒蠍咬過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假裝的,但他拿了一隻紅公雞,在被螫的地方來回擦著,人們都看到傷口處的紅腫逐漸消褪了。他的臉又綻開笑容來,大聲喊叫說:
再朝前走,就到了有一口石井的屋子,那正是傳說中鬧鬼的井,石井的井台砌成六角形,上面留著一層乾了的苔蘚,小小的井口是個黑漆漆的圓洞,下面究竟有多深,根本看不見,有人丟了一塊碎瓦片下去,過了好一會,才聽見瓦片落水的聲音。
我把心裏的疑惑問過愛講故事的徐老頭,他想了一想,把一口煙噴到我的臉上說:
「那麼,鬼又笑什麼呢?」我說。
挨炸彈的那間屋子,原是釀酒的作坊,炸彈墜落下來,把房頂砸了一個圓桌大的破洞,又把地面炸成一個深可逾丈的大水塘。不用說,這座作坊就是炸死人的地方了!由於那地方比較光亮,看起來並不怎樣恐怖。
有一天,唐麻子下鄉收租,沒到塾館來,我們便放了假,跑到逢集的街上看熱鬧去了。夏季的集市,人來得多,街兩邊的攤子上,賣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有一個攤子賣一宗很怪的東西,那是用阿摩尼亞粉滲進各色顏料塑成的動物,有紅公雞、黑豬、白鵝、兔子……等等的,攤子中間放了一個大磁盤,盤裏放著幾尾仍在爬助的毒蠍。奇怪?他賣那些形色的小玩意,和毒蠍有什麼關係呢?心裏一好奇,腳下被什麼黏住了似的拔不動了。
那座據傳有九十九間之多的廢屋曾經死過這許多人,鬧鬼的傳聞也就多了起來。有人在落雨天的夜晚,經過屋外陰森的長巷,說是聽到屋裏傳出嗚嗚的鬼哭;有人更言之鑿鑿的說是親眼看到飄蕩盪的白影子,貼到黯的磚牆上,逐漸的隱沒;最可怖的是說那些鬼魂,都居住在酒坊第七進院子左側,掘在屋中的一口古井裏面。一個姓徐的小禿子,曾隔著窗縫,看見井口裏朝上冒白煙,越冒越濃,最後從捲騰的煙裏顯出鬼影子來。
故事接著說下去,說有人見著那樣子太不忍,只好分了水送給那釀酒師傅,他大口大口像牛飲般的喝著,一面從腸子裏流出來。喝進去的是白水,流出來是紅水……水裏摻和了他的血。
你信不信,也只好由你了!
「這就是鬧鬼的井了!」
困惑的和-圖-書呆在那裏,天窗投落下來的夕陽的黃光,在我眼裏耀著,但屋角已有了暮靄的影子,我的恐懼也像暮色一樣的掩過來,沒有什麼能擋得住那種感覺的汎濫。真的,離天黑很近了,這從前到後迤邐有半里路長的宅子裏,只有我一個人在呆站著,傳說鬧鬼又鬧狐的宅子,冒白煙現鬼影的石井,就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白天沒想到的,如今都冒出來了!
頭一次進到這無人的廢屋裏來,心裏又想到炸死人和鬧鬼的傳說,若說不駭怕連鬼都不會相信,但幾個人一起偏又裝出大膽的樣子,個中滋味也夠迷人的。我們發現那些廢屋雖都搬空了,但還有些零星廢棄的小物件留在角落裏,像破錢櫃,踩麯用的木模,碎鐵鍋,變形的酒罈子,大大小小的酒簍和酒罈子,使人能略略猜出哪間屋子以前是做什麼用的。
時間不容我再猶豫了,我咬咬牙,仍然像一隻老鼠般的溜過那道土牆,進到廢屋裏,奔過一道又一道從天空透進來的向晚的陽光,很快竄到有井的那間屋裏。
唐麻子的塾館開設在東義和酒坊的後屋裏,誰都知道鬼子飛機頭一回空襲這集鎮時,第一枚炸彈就在酒坊裏開花的,一共炸死了六個人,一個看爐的燒火工老湯,兩個盤辮子的釀酒師傅,一個害腳氣病的老賬房,老賬房的獨生女兒小金,還有一個去酒坊買糟的老婦人。這枚鬼炸彈使酒坊歇了業,原籍山東的主人也收拾細軟回家去了,使那爿前後十多進屋的酒坊,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屋。
我想喊叫,但聲音都塞在喉管裏發不出來。心裏明白,喊叫是沒用的,我是遇著狐又遇著鬼了!那口井下面原是空的,什麼人能從井裏冒出半截身子來?
「嘿嘿!」拖鬍子老頭人乾乾瘦瘦的,連笑也笑得乾乾瘦瘦的,擰全擰不出水來:「你到底只是小不點,欠學問——古代作興腰斬人,斬完之後人不死,還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下一串慘字呢!聽故事,對你們孩子,是添經驗長學問的,你就趁早閉上嘴,別再打岔了吧!」
我一向喜歡貓咪,尤其是這樣可愛的小貓,我不但想從牠們的嘴裏,把我的小玩意取回來,而且想捉住一兩隻揣進書包,帶回家去飼養。
「騙人的。」我說:「哪有人被攔腰炸成兩截還不死的?」
也許那些老頭真的沒打誑語,他們都說同樣的話。而且說著說著就不斷擠眼,把眼睛擠得紅塗塗的。說真話,我並不懷疑他們所講的某些事確是事實,炸彈坑還留在那裏,但當他們說到鬧鬼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刻,我就沒有那麼容易相信了。從春天到初夏,我們時常潛進廢屋去玩耍,我甚至把有井的那間屋子,當成我的修道場和練功房,從來也沒看見什麼鬼不鬼的!我們常到夜晚的榮樓去聽說書,幻想自己是在深山練功修道的劍俠,能口吐飛劍,在百里之外取人首級。當然,降妖捉怪,驅神役鬼都是不在話下的,憑那些糟老頭幾句話,還嚇不倒我。不過,每多一次那樣的故事,心裏多增添一些疑惑倒是真的。
這些恫嚇對於好奇心極強的幾個男孩子根本不生效,過沒多久,我們便找機會在大白天裏爬過土坯牆,進到那層層疊疊的屋子裏探險去了!
走吧!我心裏嘀咕著,再不走,遇著怪事,不嚇死才怪了呢!……這樣一轉念,原本看得很珍貴的那些小玩意就顯得不重要了。
緊接著,他們便會繪聲繪色的,把那些傳說再講上一遍,說是酒坊炸死人的時候,他們曾經親自去看過,一個盤辮子的釀酒師傅,上半身被炸得飛落在牆頭上,下半身落在巷子裏,人還沒有死,瞪著兩眼嚷著口渴,伸手向人討水喝。
「好深的井。」
這群活潑的貓咪,帶來一股熱鬧的氣氛,使我忘卻了適才所興的恐懼。我彎下腰,追著去捉貓咪了,不捉還沒覺得有什麼怪,一捉卻捉出毛病來啦!
這一笑不怎麼樣,五隻貓咪忽然隱遁了,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打著我的肩膀,掉在地上,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隻拇指大的繡花鞋,和一隻核桃大的小髻餅,帶著一股騷臭的氣味。
「笑你膽子太大,竟敢把狐精當著貓去抓!」老頭兒說:「也給你一點教訓,要你多聽大人的話,不要跑到不該跑的地方去!……日後你自然會明白,在世上,有許多地方,像娼窩、賭窟……那一類的,要比鬧狐鬧鬼的地方更可怕呢!」
在光裏的貓咪,距離我實在很近,只要一伸手,便能捉到牠們,但我屢次伸手都落了空,落空也不怪,怪在當我分明捉住牠們的時候,牠們竟然在我掌心裏變沒了,一花眼,五隻貓仍然在我眼裏跳躍。
是妖狐!我心裏有聲音在警告自己,滿腦子都是想逃的念頭,但卻像被鐵釘釘住腳板,哪裏還能動彈?幾隻像貓又不是貓的東西,在我前後左右跳動,天光逐漸變暗,使牠們的形子也變得迷離起來,我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聽到兩種不同的笑聲迸發出來!
唐麻子的墊館被逼得換了地方,人們也開始舊話重提,紛紛傳講著m.hetubook.com.com我所遇到的怪事了。但我總在疑惑著:就算是我遇著的五隻貓咪都是狐精吧,牠們為什麼偏偏要偷走我所買的小玩意呢?
這還不算,牠們越跳越慢,越跳越高,彷彿電影裏的慢動作鏡頭那樣,跳得有我肩膀那樣高,跳著跳著的,牠們的身體也變大了,像大貓一樣的大了,嘴也變尖了,尾巴變得更長了,彷彿牠們根本不是貓咪了。
夏季的北方,每到夜晚,毒蠍會成群的出來活動,一不當心,就有被螫的可能。我買了這些由阿摩尼亞粉捏塑的小玩意,真算我法寶囊的法寶,我把它們放在書包裏,一路上伸手進去把玩著它們。
也許有過那種怪異的經歷吧,姑不論它是真是幻了,這許多年來,總覺得那口黃昏的魔井仍蹲踞在我心裏,井口冒著白煙,響起那愛講故事的老頭所告誡的話。我確信人世間真有許多可怕的地方,人若沉陷進去,怕不是抬回去抹抹胸口、灌碗薑湯就能治好的。
究竟是怎樣走出那座宅子,離開那口井的?我完全記不得了,醒來後發著高燒,躺在床上,家裏人告訴我,是打漁的田老爹在酒坊後屋外發現我,把我揹了送回來的。我也對人說過我所見的事,大人們多半不相信,硬說我是發燒生病,一個人摸到黑屋去,看花了眼了。
我看看,中午我堆起的那些瓦片子,還是原先的樣子,記號也沒有變動過,但當我伸手翻開那些瓦片時,我奇怪極了,那幾個阿摩尼亞製成的小動物全沒啦!我放東西的時候,根本沒有人在場,誰會跑到這地方來,把我的東西偷走呢?
也許天窗上飄過一片雲,屋子裏的光線黝黯下來,我們每個人都有些毛骨竦竦的,有人說一聲:走吧!大家便爭先恐後的朝回跑了。
正當我要拔腿開溜的時刻,怪事出來了,有五隻滿身花斑的小貓咪,不知從哪兒奔了過來,牠們跑到天窗投落下來的夕照中,啣尾追逐,活潑的跳躍著。我自信完全沒有看錯,確確實實是五隻大約出生兩三個月的小貓咪,牠們嘴裏啣著的,正是我失去的小玩意——阿摩尼亞粉捏塑成的紅公雞、白鵝和黃色的小龜。
外面正是大白天,不會有什麼妖魔鬼怪在眼前出現,我們的膽子大起來,便一進又一進的深入,一心想看看究竟了。
頭一回單獨潛進那些廢屋,自覺心跳得厲害,我快步跑到有井的那間屋,找了一些碎瓦片,堆在屋角,把我的那些法寶,藏在瓦堆下面,做妥了記號,打算傍晚放學的時候,跑回來把它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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