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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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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死者

出走的死者

阿福嫂跟著他之後下樓,發現這種怪事,也嚇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叫出聲來。
外面的夜黑漆漆的,電已經停了,宏福把門和窗都緊緊的關嚴,怒吼著的風仍從門窗的縫隙鑽進屋來,使靈桌上的兩支素燭也被吹熄了,宏福嫂小心翼翼的把它重新點燃了兩次,因為根據古老的說法,靈前前的素燭是替亡魂照路的幽冥燈,燈不亮,路看不清,讓老阿公摸黑是不好的。可是燈火禁不得風吹,轉眼又被吹熄,根本點不亮,又有什麼辦法?她只好禱告說:
「不要擔心這個,」阿福說:「爸你身體不舒服,我跟阿財商議好了,想送你去住醫院。」
他們趕到宏財那邊,宏財夫妻喘吁吁的剛回來,沒等宏福開口說話,宏財就搶著說:
「對!」宏福說:「他們住的地方,地勢更低,老阿公也許會去那邊,我們去看看好了!」
在這條看來落後的老街上,有許多行業也是古老的,有賣草繩、竹籃、斗笠、各式籐竹用具的店舖,有製造油紙傘的店舖,也有紮燈籠的,賣香燭的。做雕花木器的,更有看來陰森的棺材舖。這些店舖沒有什麼新式櫥窗,沒有裝潢和講究的陳設,一切都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雖有些雜亂,但和那些老屋子比映,倒顯出整體的調和感,有些形容不出的古舊的美。
屋門上貼了「嚴制」的白紙,阿青伯的遺體也換上壽衣,移到當間架起的門板上,身上蓋了一層白紙,因為阿青伯臨終的交代,家裏人含著淚燒紙錢,點素燭,真的沒有人敢哭出聲來,怕阿青伯的靈魂聽了哭聲會生氣。
「急也沒有用,大哥,」宏財說:「現在天黑了,電還沒來,外面一片漆黑。再急也不好去找人了,你們不妨先摸黑回宅裏去,在靈桌上點上香燭,禱告一番,然後把門開著,要是真有靈驗,老阿公他自己會回家的。」
夏天的晚上,小街頭的廟前演酬神戲,阿青伯還帶著幾個孫兒孫女去看戲,他把最小的那個舉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頸子上,使那孩子在人群的頭頂上看得清楚些。夜晚回來,人一直好好的,有說有笑的上床睏覺,誰知第二早上,他就起不來床了。
宏福想想也對,屋外風和雨來勢這樣兇猛,搖得木樓吱呀作響,要是風勢更烈,雨勢增大,這一夜肆虐下來,到天亮,恐怕有太多的事情要收拾,空熬下去,於事無補,不如先上樓躺一會,看看動靜再說。
這時刻,宏福嫂想起什麼來說:
「妳照應孩子們上樓去歇吧!」宏福對她說:「讓我躺在樓梯口守靈。」
「天這樣黑,」宏福嫂說: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屋裏進水,你也沒有辦法,好在老阿公躺的棺木,已經架高了,你不妨去睡一會,就算睡不著,閉著眼養養精神也是好的,萬一明天淹水,你也好有精神幹事。使老阿公躺著安心呀!」
「嗨,找人怎會這樣難?」宏福疲累的說:「報了案,張了帖子,幾乎全鎮都知道了,我們分出好幾批人,街裏街外到處找,找了一整天,也沒見到影子。」
當然,那盜墓賊反而被嚇暈了!
「這屋子地勢太低,每吹一場颱風,就淹一次水,」他說:「我在這裏活了一輩子,屋裏進水少說也遇上幾十回了,門檻要砌高,萬一屋要進水,要朝外舀水。」
二天清早,下樓來看,奇蹟真的出現了,棺材裏躺著的,不是老阿公是誰?他身上的壽衣汙穢不堪,盡是草葉和泥漿,手裏還抱著一隻舀水用的舊的鋁盆,那個物件,原是放在廚房裏的。老阿公沒有鼻息,渾身也是僵冷的,他似乎並沒有活過來,但他怎能爬起來,到廚房裏取了鋁盆,開門走出去,跑到一里多路之外的阿財家裏,替他們舀了一夜的水呢?這個啞謎,怕是誰也猜不破的了!
買棺木,選墳地,一切事情都辦妥了,找福堂先生卜入殮和出殯的日子時,天氣越變越壞,宏福覺得天太熱,裝棺入殮的日子最好定得快,人進了棺,遇上颱風,移動方便些,容易照顧。出殯的日子選晚些不要緊,等颱風過後忙定了也不遲。
「越吵越熱鬧,我這一輩子,只有到伸腿瞪眼之後,才會習慣那種安靜吧?」
「我們根本沒看見!」紮匠舖的簡金火說。
他說完了話,把眼一閉,人就不動了。
阿青伯在這些老人裏面,該是最具典型的一個,他在年輕的時候,是當地樂班裏的樂手,地方上有什麼婚喪喜慶,或迎神賽會,他都少不了要忙碌一陣子。就這樣,他在別人的悲和喜、哭泣和笑聲裏老了。他的兩個兒子,在他眼裏都算很爭氣,長子宏福,承繼了他的行業,二的那個做雕刻木匠,都成了家,替他生了一窩孫兒孫女。他住在宏福的家裏,那是一幢紅磚造的兩層樓房子,梯是木梯,樓是木樓,孩子們跑上跑下時,樓梯和樓板咚咚咚咚的響成一片。好像樂班子擂鼓。
「會不會是阿青伯又活了?」福堂裏的老郭說:「人死了又活回來,這種事早先也不是沒有過。」他接著說起一個流傳的古老的故事,說早年一戶人家的媳婦,趁著婆婆不在家,偷偷的煮雞蛋吃,正當她把煮熟的雞蛋剝了送進嘴,婆婆恰和圖書巧回來了,她一嚇,一口把雞蛋整個吞下去,一口氣沒接上,活活噎死了。這家人把死去的媳婦裝棺落了葬,正好有個盜墓賊,夜晚跑去挖墳墓,想取走死人身上陪葬的物件,當他用屍兜套住那媳婦的頸子,把她拉得坐起來的時候,由於用力很猛,單聽哇嘰一聲,使噎在媳婦喉管的雞蛋滑了出來,那媳婦透了氣,幽幽的說:
郭先生說這個故事,無非是證明既然有人死了會活轉來,阿青伯當然也有活轉的可能了。問題是:阿青伯的遺體從棺材裏不見了是真的,他會跑到哪兒去了呢?左鄰右舍都很關心,也很好奇。他們跑到宏福宅子去看了一番,大家都願意丟下整理家宅的事,先幫著宏福去找。
「是啊!」宏福嫂說:「不過,老阿公舀完了水,又跑到哪兒去了呢?他究竟是死的?是活的?誰也不知道!不把他找到,我們安不下心來呀!」
晌午前,草藥水熬給他喝了,阿青伯卻說他不行了,要阿福去把兄弟和弟媳都找來。那天的天氣陰陰的,沒有風,顯得十分悶熱,據收音機廣播,說是遠海有個熱帶性低氣壓,正逐漸變成颱風。阿福把全家人都召喚到阿青伯的面前,阿青伯摸摸迼個,拍拍那個,並不急著交代什麼話,卻先擔心颱風會不會吹過來。
宏福嫂擔心阿青伯怕吵,總叫孩子們走路放輕點,阿青伯卻呵呵的笑開來,他一輩子忙忙碌碌,聽慣了噲音,要是有一天聽不著噲鬧的聲音,那才不習慣呢!他跟兒媳婦說:
但事實終究是事實,阿青伯真的是離開他活了一輩子的小街,到另一個世界上去了。鄰居們明白這事實之後,心裏都像天氣那樣陰濕沉重,主動的幫著宏福和宏財兄弟倆照理後事。
鎮街繁榮得很急速,熱鬧的商業區,早已矗立起許多幢新式的高樓,有歷史的舊式老屋,不斷被拆除,餘下的幾幢,擠在高樓的樓影下面,已無復當年喧赫的氣勢。但越到較偏僻的鎮稍,新型的建築越少,市容仍然保留著若干年前的味道。
「真也罷,假也罷,它卻使我想到: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的古話了。阿青伯氣斷了,還能關心到家,照顧到兒孫,世上卻有些人,活著都鼓不起氣來,那些人,連鬼都不如呢!老古人又說:誠之所至,金石為開。我想,只要有一念之誠,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死了不能再活,只是一般的想法,例外的事,誰敢說絕對沒有來著?你不相信,你解說解說給我聽聽!」
總之,這宗神祕難解hetubook.com.com的事件,驚動了整條小街,使那些老一輩的人,添了新的談論的話題了。有人懷疑這是有人暗中惡作劇,故意把阿青伯揹出去又送回來,再把鋁盆塞在他手上,但宏福夫妻倆都反對這種說法,他們力陳門窗緊閉沒動過,外人不可能進屋,誰會在颱風之夜,無聊到丟下自己的事不管,玩這種把戲呢?有人認為天下事無奇不有,也許阿青伯臨終時,一心關注颱風來時家裏會淹水,照新的說詞應該算「意志的催眠力」的鼓動。街上有位姓李的年輕的醫生,最支持這種說法,認為就醫學觀點去看,並非是絕無可能的。
「我越想越想不通了。」宏福嫂說:「人死了,不會自己爬起來,推開棺走出去的,要是沒有旁人來揹,老阿公怎會不見了呢?」
說是阿青伯就這樣去世了,街坊鄰居都搖頭不敢相信,有人說是昨天上午,他還在巷口雜貨店前面和李老闆走了兩盤象棋,都是他贏棋。有人說是夜晚和他在一起看戲,他把小孫兒放在頭上,還和好幾個人開玩笑,一個看來健朗的、樂呵呵的老人,怎會說走就走了呢?
「哎喲,噎死我了!」
鄰舍裏有個趙老爹,是阿青伯生前的好友,他似乎並不一意探究這種事的本身,卻嘆著說:
「住醫院?」阿青伯說:「你賺半年的錢,也不夠我住半個月醫院的,留著養活小孩吧,我要走,自己會快快的走,棺材不要大,出殯也不用花費,你們不要哭,紙馬燒上一兩匹,我會常回來看戲。這次颱風最好不要來,我很怕屋裏淹水……。」
「不管怎樣,我們都得出去找,先把老阿公找到才行。」宏福說。
「不要亂講!」宏福說:「老阿公身上就算戴了金珠寶貝,來人也只會取走那些值錢的物件,怎會偷走他的屍體呢?……何況他身上除了壽衣,並沒有值錢的陪葬的東西,除非是神經病,誰也不會幹這種事的。」
「老阿公,你的眼還不算老花,碰上颱風,也是不得已的事,沒有燈替你照路,你自己得小心些,我們在陽世,沒有辦法攙扶你,你能歇著不動,那最好,求你跟陰差說一說,央他們准你在颱風過後再上路就好了!」
「怎會有這種事呢?誰偷阿青伯屍體?偷去了又有什麼用?」
「想是想,」他說:「千萬不要哭,把臉哭得醜醜的,多難看,阿公不喜歡看小孩子哭!」
「妳瞧!」宏福指著打開的門說:「這門是我閂起來的,外人沒辦法進屋,從裏邊把門閂打開的,因為窗子根本沒動過,不是老阿公自己拔開門閂,還會有誰?」
鎮市的末梢,高高路基和-圖-書下面,迤邏著一條古老的小街,人們在飛馳的車輛裏朝下看,可以看到參差的紅色瓦脊,雜亂無章的羅列著。許是年深日久的緣故,那些瓦面已灰黯了,生著深深淺淺的苔跡,即使在晴天,給人的感覺也是陰濕霉暗的。
關於這事的竊竊談論雖還繼續著,但大多數人,對趙老爹的這番話,都沒有話好說,而且還點著頭,表示頗有一番領悟的樣子。至少,這事件的神祕和怪異性,被這番比映現實人生的道理沖淡了,人們每提起阿青伯來,不由得便會想到了自己。
說著說著看的,他便開心的大笑起來。
要是走進去,看得仔細一點,便會發現,多少有些新的事物流進來。冒煙的摩托和髒兮兮的小貨車,不時在街上穿梭;高豎在屋頂上的電視天線,像亂張的蛛網;一家半新不舊的洋裁店,朝街的櫥窗裏,居然站了兩個金髮碧眼的石膏製的模特兒,身上穿著露背裝,即使在人的感覺上有些勉強,新舊竟在現實中這樣的摻和了。
宏福認真想想,日前也只有照阿財所說的方法去做了。他和宏福嫂一行人,摸黑回到宅裏,果真點起香燭。朝空祝禱一番,然後打開門,上樓去睡了。
「這就怪了!宏福。」她說:「誰會在吹颱風的夜晚,冒黑跑進屋,把老阿公的屍體偷走呢?」
做兒媳的很忌諱阿青伯提到死亡的事,她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的老公公,一大堆孫兒孫女,沒有哪一個不喜歡老阿公的,一聽到他的笑聲和孩子們的笑聲綰在一起,她就知道老阿公和孫兒孫女們玩在一起了。他愛在孩子們的圍繞中講故事、打謎語,有時也玩捉迷藏,騎木馬,當然,扮馬的都是阿青伯,當他翹起鬍梢,氣喘吁吁的在地上爬的時候,根本不像馬,卻像一隻老山羊。阿青伯是個很勤快的老人,家裏瑣碎的事,他不用專門去做,順手拾一拾就做完了,一點也不影響他喝茶聊天。像這樣快樂隨和的老人,怎會開口提到死呢?
睡當然是睡不著,朦朦朧朧挨到天亮,趕緊下樓去看看,不看猶可,一看可把他嚇呆了!阿青伯躺的那口棺材,浮蓋著的棺蓋被移開了,裏面是空的,阿青伯的遣體不見了!他再看大門,門是打開了一扇,屋裏積了大灘的雨水,但並沒淹水。
兩夫妻急匆匆的跑出門。颱風剛過,滿街是殘碎的枝葉、泥汙、積水和招牌,有些人忙著修整吹落的門窗和屋瓦,有些人在打掃宅前的街道,宏福跑過去問鄰居有沒有看見什麼人運走阿青伯的遺體?鄰居一聽,都傻了,隔壁的張家阿婆說:
和圖書
宏福這樣一說,宏福嫂的臉色便變白了,有些困惑的話,她心裏想到了,卻不好說出口。一個死去幾天,已經裝進棺去的老年人,真會從棺材裏坐起來,推開棺蓋走出來,拔開門閂出屋嗎?假如不是復活,那豈不是成了活的殭屍?她既想到這點,料定宏福也會想到,他當然更難說出來啦。
「想!」最小的一個孫兒說。
「大哥大嫂,那夜我們家淹水,大家躲到屋頂上去,就聽到黑裏有人不斷的舀水,一直舀到天快亮。天亮了,我們下來一看,屋門口築了一道土壩,屋裏的積水都被舀出去了,當時覺得很奇怪,是誰會跑來替我們舀水呢?我們跑去找你們,發現老阿公遺體不在棺材裏,問鄰居,才知道你們出來找了,就這種情形看,昨夜跑來舀水的,極可能是老阿公,……他是最怕家裏淹水的。」
「哎喲,我倒忘了,老阿公會不會跑到宏財他們家裏去呀?」
「要是有一天,阿公走了,你們想不想?」
無論新的事物,再怎樣的衝激,在這條街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一輩人,在心理上和行為上,仍然習性的保守著原態。比如說沏茶時用小小的紫沙壺,用一口就啜乾的小茶盅;逢到菩薩的節日,總要準備些菜肴和香燭,陳列在案上拜祭一番;逢到熱天,老年人總愛三三兩兩的聚在陰涼的過道或走廊上,或是半躺在竹躺椅上,或是坐在小板凳和門檻上,人南地北的聊天,一面品茶和抽菸。他們的心,在漫無邊際的閒聊中攤展著,飽含著生和死的原始觀念,以及太多神奇怪異的鄉土故事。
阿福夫妻倆跑來問他怎麼了?阿青伯說他渾身虛軟沒力氣,又指指腦殼說,有些暈暈重重的,不過,他仍然不介意的笑著,要阿福嫂到草藥舖去抓點草藥,說是喝些草藥熬的水,很快就會好。
宏福的顧慮真是對的,阿青伯的遺體剛裝進棺的那天夜晚,颱風就吹過來了,阿青伯的棺木放在屋裏,宏福覺得怕淹水,臨時找來兩條長木凳,請幾個年輕力壯的鄰居幫忙,把棺木架高,放在長木凳上。
尋找阿青伯的遺體,是分開來進行的。有人跑去報案,有人到處張貼尋屍的帖子。宏福他們跑遍了鎮上的街巷,以及附近的農田、山坡和墳場,從早到黑,苦找了一整天,也沒找到阿青伯的遺體。
但阿青伯有著他豁達的一面,他根本不計較這個,他認為人老了,早晚總會去的,悶在心裏不說,把暗影鎖在眉上那才真可憐,不如爽快的說說反而輕快。他跟兒媳解說過越怕死越會死的道理,他主張一個人要能笑著闔眼才有意思,他也常問孫兒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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