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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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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的老屋

陰森的老屋

「不是!」她臉色沉凝的說:「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他穿清淡青褂褲,頭上還戴著一頂嵌紅頂兒的黑緞瓜皮小帽,我退後幾步,故意咳嗽一聲,只聽見茶壺蓋兒噹的一聲響,那男孩已經不見了,等我跨進屋再看,茶杯裏的半盞茶還在冒熱氣,明明是他倒的。」
「這樣過了好些日子,我和鄰舍那些當地的孩子們熟悉了,才從他們嘴裏,零零星星的聽到些關那幢屋子的故事。不過,他們說到那屋子,臉上都有顧忌的神情,吞吞吐吐的,越說越神祕……他們最先談到余家的女兒余三姑,問我見過沒有?我搖搖頭,說是從沒見過,一個孩子告訴我,說余三姑就住在第三進正屋的樓上,幾年沒有下過樓,據說她得了一種怪病——被狐狸迷住了。說是有一隻雄狐狸纏著她,使她精神恍惚,臉色蒼白。左鄰右舍遍傳著,但余老夫婦倆堅不承認,更極力掩飾,做父母的既不願出面讓人驅狐,外面的人當然也只能在背地裏說說閒話罷了!」
「開於那老屋子,還有旁的說法沒有呢?」我問說。
『怪事不怪事,剛剛我餵完奶,替孩子換了尿布,把他放在床上的,怎樣一轉眼工夫,孩子就不見了?』
那是抗戰初起的時刻,她隨著家人,經過皖北,打算逃到後方去,他們和一批逃難的人,因為戰局的影響,羈留皖北幾近半年,事情也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噯,妳不是前院趙家的嗎?不在前進院子裏玩,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我……我……』我囁嚅著,一肚子的話,卻連一句也說不出口來。
『瞧妳,怎麼嚇成這樣子?』她說:『剛剛妳看見什麼了?』
「余三姑是個聰慧靈巧的人,只是太沉靜,不喜歡和生人多走動,也許她和我投緣罷,我每回到第二進屋裏去找她,她都下樓來和我有說有笑的,有一回,我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了,當著她的面,把鄰舍孩子們傳講的話,全給抖露了出來。
「緊接著,像變戲法一樣的,那媳婦把她失蹤的嬰兒抱出來了,紅緞的披風外面,不知什麼人替他套了一圈金鎖片,鎖片的式樣很古老,看來不是新的物件,有人捏起來察看,鎖片上還嗅得出一股子狐騷味。」
『不要緊,』做婆婆的程奶奶說:『也許www.hetubook.com.com有人把他抱起來玩去了!』
「有,」她說:「有人說余家的後園裏,有一大群狐狸住著,牠們跟余老爹處得很好,說余三姑不是遭狐祟,而是嫁給狐狸了!」
『奇怪了?!』程老伯唸了唸這紙條,被弄得滿頭霧水,大惑不解的說:『這寫紙條的是什麼人?又是誰抱走他的孩子的呢?』
「哦!我上去過,」趙太太說:「又揀著晌午,余三姑在睡午覺的時刻。我存心不叫喚她,躡手躡腳的爬上木樓梯。……樓上是兩明一暗的隔間,明間靠牆放著一張長長的供桌,供桌中間供著一隻紫檀雕花的小神龕,神龕上垂掩著黃綾的小幔,裏面不知供的是什麼?我搬了一張凳子踮腳,想爬上去,掀開黃綾看個究竟。但搬動凳子時,不小心弄出了聲音,就聽見余三姑在房裏問說:
「那時,我們租賃的,是第二進屋的右廂房,在路上跋涉了很多日子,過慣了餐風飲露的日子,能有個屋頂已經不錯了,誰也不覺得那屋子有什麼不妥當,倒是我要敏感些,總覺那灰沉沉的老屋有些陰森,迎風都有些陰涼陰涼的,彷彿不怎麼對勁。」
『誰呀?誰在外面?』
「那個一身白毛的東西,有狗一樣大,但他的嘴比狗尖,兩眼溜溜的盯著我,噓噓的朝我臉上吹氣,我甭說走,連爬都爬不動,人,整個嚇暈了。」
「夏天過了,湧到那鎮上的逃難人更多了,余老爹家的空屋全都租賃出去,使我們增加了不少新的鄰居,其中有位程老伯,帶著一大家人,被擠到最後一進屋。宅裏人多了,陽氣盛了,在人感覺上,那房子的陰森之氣,也彷彿減少了許多啦!
「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敢說,」趙太太嘆了一口氣:「不過,直到如今,事隔好幾十年了,我當初親眼看到那男孩的背影,仍然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有錯的。你們想想,一個人一眨眼就變沒了,而且是在大白天,這不是怪事是什麼?!那事發生之後,我不敢對人講,心其實在很害怕,平時單獨走路,總覺得那穿青衣的男孩就在我背後,用他的兩眼盯著我。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沒有再發生過使人駭怪的事,我的心情才又逐漸的平復下來;人就是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怪,只要略微寬舒一點,好奇心又動了!我想到在我們屋裏出現過的男孩可能是狐精變的,不禁連帶著替余三姐擔心。一天晌午,我又跑到第三進院子裏,決定這一回要挑廉簾進屋,放聲叫一叫三姑,看她下樓不下樓。
「在酒席上,有人提出要看看滿月的孩子,程老伯就吩咐兒媳,到屋裏把孫子抱出來,讓大夥兒瞧瞧,兒媳進房去,忽然白著臉出屋說:
「荒唐!荒唐!」我說:「我聽過太多這一類的傳說,只聽過狐狸嫁給人,哪有人願意嫁給狐狸的?後來妳見過那個余三姑沒有?」
「為孩兒滿月請酒,竟會讓放在床上的小孩失了蹤,這不是天大的怪事麼?大家前後忙著找了一陣,根本沒看見嬰兒的影子,有人在房門口撿到一張字條,那上面寫著兩行草體字,寫的是:你們抱走我們的孩子,我們只好抱走你們的孩子了!
「鄰舍的那些孩子也真怪得慌,不論我怎樣說,他們都搖頭不信,他們硬是一口咬定,認為余三姑是嫁給狐狸的女人,我說起看見那個穿青衣的男孩和一隻白狗似的東西,他們都相信那一定是狐狸,其中一個男孩更慫恿我,要我去余三姑所住的樓上去尋找祕密。」
「我原想把鬱在心裏的那兩宗怪事提出來的,一瞧她的臉色,便把湧到嘴邊的話嚥回去了。納悶總是免不了的,不是嗎?那天到我們所住的屋裏去倒茶的男孩,還有伏在余三姑屋裏的白狗似的東西,都是我很難弄明白的,不問地又該去問誰呢?
「嗨!」趙太太又吁了口氣:「說實在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沒看見過狐狸,只知道那東西怪氣得很,當時真沒想到牠就是傳說裏的狐仙。……我不是說,我被那東西嚇軟了腿,坐在門檻上不能動彈的嗎?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托起我的後頸,給我茶喝,我睜眼一看,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我猜想她就是傳說嫁給狐狸的余三姑了;她的模樣長得很俏,瓜子長臉,眼睛大大的,眉毛細細的,一頭長髮,蓬蓬鬆鬆的披垂在肩上,她的臉色確有些蒼白,像一朵在幽暗裏開著的白花,白得並不難看。她捧著我的後頸,餵我幾口水說:
「我心虛不敢應聲,一溜煙跑下樓去,那天hetubook.com•com起,我就沒敢再去找她啦……我原以為再也探聽不到那宅子的祕密,誰知過沒幾天,竟意外的遇上了一次機會。」
『奇怪啊!嬰兒還回來啦,躺在床上吮手指頭呢!』
「該算真的過去了,從見了余三姑之後,我在那幢古老陰森的宅院裏出出進進,就沒再遇到過前面所說的那些怪事了。
「有人在花叢邊發現一個穿著碎花衫子的小女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那女孩的小模樣長得好美,好逗人喜歡,笑起來更甜甜蜜蜜的。
「余三姑聽了。臉色陰鬱下來說:
「就在一天晌午,我坐在第三進院子的木香花架下面等余三姑,等了好久沒等得著,覺得口渴了,便轉身跑過穿堂,想回自己住的屋裏去取水喝。當時家裏人都出去了,我走到門口,忽然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穿著淡青褂子的男孩,背對看門,正拿起長案上的茶壺,朝杯子裏倒茶。
「妳上過余三姑所住的那座空樓沒有呢?」我說。
「不用說,那準是小狐狸了!」我太太說。
『我看,該把她送回後園子去了!』房東太太含蓄的說:『天不早啦,她的父母怕在急著接她了!』
夜已經很深了,趙太太也講完了她的故事,她一再強調,她所說的這一切情境,都是她親歷的,無論如何,它已經很久遠了。作為一個聽眾,我無心去推敲它的真實性如何?事無佐證,局外人更難斷言,不過我對於她所說的那種陰森古老的北方宅院,人在沉黯中活動時的神祕壓迫感,卻是異常熟悉,聽來倍感親切,那正是我早期生活的濃郁的背景。
一個落雨的夜晚,幾個客人聚在我的宅子裏,談起早年在北方發生的一些故事,內子的一個朋友趙太太,說起她當年所經歷的一宗怪事。
「也許是鄰居家的孩子罷?」我忍不住插口說。
「那時一屋子客人,發現的人以為是旁的客人的女兒,就把她抱著玩兒,晌午吃酒席,她也上了桌,好些客人都抱來抱去,滿喜歡她的。
趙太太略歇了一會,喝了口茶,說起那次機會。她說住在最後一進屋的那位姓程的房客的兒媳,在逃難途中生下的頭胎男孩滿月,雖說在逃難,宅裏的鄰居們仍都送了些糕糕餅餅的,表和圖書示祝賀。程老伯孫兒滿月,苦中有著欣慰,也就做了些菜,買了些酒,請鄰居們喝上幾盅。大夥兒在逃難中萍水相逢,都珍惜聚在一起的緣份,酒菜雖不算豐盛,但滿月酒的氣氛還是挺熱鬧的。
『不要聽那些野孩子亂講,我們家的屋子很古老是真的,就算有什麼靈物借住著,也決不會害人,要不然,誰還敢住在這兒?』
『我……我……看見一隻白白的,狗一樣的東西,』我說著,想起剛才所見的光景,不由得哭泣起來。
如今,時代的面貌早已更易,像趙太太這樣中年的、舊式的人物,也不多見了,能藉著她的故事,使我們回憶起一些往昔的生活,倒也是滿夠安慰的事。同時,我又想到人心中對於神祕事物的研究,每一代人都同樣的強烈,這就是聊齋式的故事,為什麼會綿延不絕、推陳出新的因由罷?
趙太太提到余三姑遭狐祟,我們毫不覺得驚奇,在北方,這種傳聞極為普遍,和聊齋那類書裏所描述的並沒有不同。不過,她既是親身經歷的事,聽起來總要比看書要鮮活,也較有真實感,我沒有道理不聽下去。
「我並不是真的有膽子,只看當時太陽亮亮的,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走到第三進屋的門口,我並沒遲疑,就伸手挑起了簾子,一步跨進屋去。我的老天,當我舉眼看到一團白白的東西躺在我面前時,我兩腿一軟,人跌坐在門檻上,再也不能動彈啦!
「說來真怪,屋子裏的人剛把那小女孩送回後園子的花叢邊去,一聲響亮的兒啼聲便從房子裏傳出來,程家的兒媳跑進房間去,一聲喜悅的大叫說:
「在皖北的一個集鎮上留下來,大家急著租賃房子,草草安頓。」趙太太說:「事實上,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時辰,租房子很容易,我們很快便在鎮梢租到了房子。那是一幢百年以上的老宅院,前後共有五進屋,屋主姓余,人都管他叫余老爹,他的子姪輩都已離家去了後方,屋裏只留下他老夫妻倆和一個排行第三的閨女住著。
『別哭了,不要緊的,這不是過去了嗎?』
「最先,大夥兒也都納罕著,忽然有人想起來,指著那個穿碎花衫子,梳扒角辮子的小女孩,問說:這女孩是誰家的?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知道這女孩是誰家的,有人說出是m.hetubook.com•com剛剛逛後園子的時刻,在草花叢邊抱來的。程老伯過來問那小女孩,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裏?那小女孩不會說,只會笑,仍然一副甜甜蜜蜜,天真爛漫的樣子。
『前後找找看罷!』程老伯說。
「她臉上顯出迷茫的樣子,彷彿連我的啜泣聲也沒聽到,沉吟了一會,才安慰我說:
那個徘徊在花叢邊的小女孩,即使說故事的人不曾指明,我也猜出那該是小牡狐變的。多可愛的小牡狐,長大之後,焉知不是另一個蘭心慧質的青鳳呢?……真也罷,假也罷,能留給人美麗想像的事物總是美的,至於余三姑是否真是人與狐戀?講故事的人也不會知道,那就不必再問了罷!如此嘵嘵不休的探問它的真實性,趙太太必然會以為你懷疑她誠實的人格了。
趙太太長得很溫婉和祥,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非常有條理,她這樣的一開頭,話裏便有了暗示,讓人不得全神貫注的聽的聽下去了。
她說到這裏,停頓下來喝了口茶,我們都沒有開口問什麼,唯恐破壞了她講述的氣氛。
「後來進屋鬧的客人多,程家就跟房東說,把後園門打開了,讓客人們逛逛園子,」趙太太說:「余家老宅的後園子可真大,也許乏人整理,顯得有些荒蕪,早秋的天氣,老柳沉遲,一大片草花開得灧灧的。
「當時並沒有見到,」趙太太回憶說:「那時候,不管鄰舍那些孩子們再怎樣繪聲繪色的形容;我卻根本不相信什麼狐不狐的。信不信是一回事,我的好奇心卻強得很,我曾經一連好幾天,跑到第三進院子裏去,那時正是夏初,一架木香花開得黃糊糊的,整個院落不見人影,靜悄悄的,能聽見蜂子們在花叢裏抖翅的聲音。那進屋子的門前,垂著一層竹簾子,屋外光亮,屋裏沉黯,加上隔著一層竹簾子,使人很難看清屋裏的陳設。我不敢貿然闖進屋,只是在外面的花叢下等著,希望余三姑能掀簾子出來,但也許時辰沒選對,等了好幾天,也沒見到她的影子,就在我等她那時候,我親眼看到了怪事。」
「是白毛狐狸!」我太太說:「俗說:千年白,萬年黑,足證那狐狸有千年以上的年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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