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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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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汛 一

大汛

「兒呀,你就扔下我,帶著你媳婦和這兩個年輕孩子逃生去罷,何必因著我受拖累?這樣下去,你熬倒了,全家都活不成了!」
再走上一大段路,到了更富裕一些的縣份,就有許多人家和地方官府放賑了,管它官賑也好,民賑也好,飢民們是一例見飯亦叩響頭,打心裏感恩。逐漸的,廣袤的大地,使飢民一面走,一面一股一股的分散開了,他們都明白,人數越少,越容易得到救濟,也容易謀生,有力氣的,可以留在當地幫人打短工,幹雜活,婦道們可以幫人洗衣燒飯,做做幫備的活計,會技能的可以拾起舊有行道,像敲鑼賣藥,捏泥雞糖人,或是投身到他們熟悉的行當裏去,替人做夥計,只剩下多病的老弱,沿街乞討。
「完了!我敢說,杜小小那一粒青菓,出來會變成爛西瓜,與其那樣拉開兩腿叫人糟蹋,她杜二嬸還不如把閨女賣掉還爽快,至少還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咧!」
也許魏小瘦子說的話打動了東家,油坊老闆不但准他去萬福里探望杜二嬸母女,還借了他三塊銀洋和一匹代步的牲口。
很快的,事情便發生了,杜二叔走在路上,咳嗽咯血,連著昏倒兩次,他老娘發覺了,先流著淚對他說:
「怎麼會呢?黑七!」他說。
十三歲那年,他頭一回經歷黃河決堤,渾滔滔的大水,樹頂高的洪峰,像一條黃色的怪蟒,牠騰游過來,吞噬了無數南岸的村落,他的家屋、父母,都被怒濤捲走了,他騎在一棵飄流的樹段上,過了一夜。兩天才巴著陸地,攜家帶眷的逃難人多得像螞蟻,聽口音知道他們家鄉附近的人,但他卻連一張熟悉的臉孔都找不到。
「小瘦子,你是個好孩子,」杜二嬸又拉起他的手,緊緊的握著:「二嬸不會誑你,我真的不行……了!如今,我沒有旁的好牽掛,唯一牽掛的,就是小小,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顧她,能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在這一大群逃難來的人裏,大家分的分,散的散,除了你,我再沒有可託付的人了!」
打從有記憶的時刻開始,魏小瘦子的腦袋瓜子裏,就灌滿了種種有關黃河的傳言,從上游一直到入海口,彷彿這條河有多少道波浪,人嘴裏就有多少個故事,那些故事,固然有悲有喜,若仔細品味,卻是苦多於甜,悲多於喜,其中有若干故事,分明是血淚染成的。
酸苦的記憶刻在人的心,刻痕特別深,魏小瘦子當然不會忘記那些往事,杜二身子原就瘦弱,論年紀,也該算半老頭子了,若在平常的日子裏,吃飽了,喝足了,挑起一付挑子上路,也不至於挑不起,但在忍飢挨餓的難途上,咬牙挑著他的老娘,他早就撐持不住了,老娘兩腿患風癱,一步路全不能走,替做兒子的帶來沒法子解決的難題,他明知道這是要命的事,都始終不開口講一個字。
也不知怎麼地,心裏一陣酸和熱,眼淚便像開閘似的朝外湧迸,恨天麼?怨地麼?要不,又該怪誰呢?想來想去,只該怪那條濁波濁浪的河罷?它要是不決堤,這一切悲慘的事和-圖-書怎會發生呢?他記得在家鄉的村落裏,人們談起黃河決堤的時刻,也講了很多事,有人責怨官府裏治河不力,有人卻認為河兩岸的人家為了爭佔灘地,使河道越變越彎曲,水流不暢,才是常鬧水患的原因。村裏的蔡老爹更說起多年前,有位縣知事上任,親自去勘察縣境中的那一段黃河,他認為兩岸農戶佔灘地,損公益,危害到更多人生命財產的安全是不對的,他只是個縣令,管不到旁的地方,但他極願按他自己想到的方法治河:就是要把縣屬這一段黃河的河道儘量拉直,如果對減輕水患有幫助,上游和下游的各縣都能這樣做,未嘗不是一個方法。
勸慰的話是這麼說了,看著眼前那張浮腫的臉,他從心裏疑懼起來,在這種異鄉異地,一天不苦就過不了日子,二嬸她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拖著病在身上,談不上休息調養,更別談延醫診治了,她的病真能好起來嗎?杜二嬸的處境這樣困頓,小小又怎樣了呢?如果黑七說的全是實在話,他真的不敢想了。成千上萬的饑民,他們各自的命運如何?他無法知道,至少他知道杜家這一家四口人,已經在半路上倒下了兩個,如今一個病著,另一個在刀口上討生活,日後如何?誰敢料定呢?……這只是大汛中的一道波浪罷了!
萬福里離油坊雖不算遠,但打不完的零工碎活把人拴得牢牢的,根本抽不出空兒來,就算得了空又怎樣呢?一個打雜的新進小夥計,油坊大師傅不點個頭,由得你隨意亂跑麼?
處在這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困境裏,他能拿出什麼樣的主意來呢?牲口是東家借給他騎出來的,就要套上碾去碾豆了,他沒有多少時間好待下去,臨走時,他取出東家借給他的三塊銀洋——他所有的錢,硬塞在杜二嬸的枕頭下面。
「能熬過大劫活下來就好,小瘦子。」杜二嬸用微濕的眼光望著他,幽幽嘆息著:「你跟小小,都還年輕,日後不愁沒有回去的日子,我怕是不……行了!」
萬福里這個地方,正像黑七所形容的那樣,房舍擁擠,看上去寒傖簡陋,一點也不像城裏那些街道,淤黃河的舊道繞著它,多風的日子,河心的沙粉被風揚起,黃沌沌的變成一片沙霧,使人在迎風走路時,不是瞇著兩眼,就是手招在眉上。這麼一條寒傖的街,說熱鬧真還挺熱鬧的,廊柱上栓了不少匹騾馬,飯館和茶肆裏擠滿了客人,多半是穿二尺半的北洋防軍,有幾處賣唱的場子,也圍了一大堆聽眾,大閨女唱的是梆子和墜子,一入耳,就知也是從汛區逃難出來,流落異地的老鄉親。
他柬召那些灘地的業主來商議,提出他打算拉直河道的方法,但卻遭到那些人激烈的反對,他們認為拉直河道,能不能治得了水患還在未定之天,卻使他們首先損失了故有的灘地,他們不願意。
他不必再追問杜二嬸,金谷館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在萬福里的街巷中,滿是那種送往迎來的娼戶,小小得到的差事,是伺候窯姐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嫖客老爺,一想到這點,他便幾乎要哭出來。不錯,吃過苦的人都懂得照顧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但小小和自己一樣,年紀太輕了,一隻落在狼窟裏的羔羊,怎樣能照顧牠自己呢?
杜奶奶母子抱頭痛哭說這些話時,魏小瘦子站在一邊親眼看著,但他根本幫不上杜二叔的忙,他的年紀和力氣,無法挑得動人。這樣又過了幾天,悲劇發生了,杜奶奶死在籮筐裏,杜二叔死在路上,逃難人合力挖坑,把他們埋在路邊的草溝頭。其實這種事在逃難人群裏不算什麼,經常有倒在半路上,而活著的還得朝前逃。
許多說不出的憂傷留在那些密佈皺褶的臉上,魏小瘦子感覺得出來,他明白眼前這條河對於兩岸人們嚴重的影響,上一輩的人,誰都歷經災難,即使多年後回想它,驚悸的神情,仍留在他們的眉影下面。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因為這條河,人就不活下去,怨嘆是一回事。該幹什麼還得照樣的幹什麼,結婚的鼓樂,照樣吹打得喜氣洋洋的,新的小口,更不斷呱呱墜地,就算是受苦來的,總是到人世上來了,俗話說得好,天塌了,也有人頭頂著,魏小瘦子明白這個,早就打算熬忍啦!
「在金谷館湯大爺那邊,幫人打雜。」杜二嬸說:「我也知道,那不是一個閨女適宜待下去的地方,人總要活命呀!餓死我不要緊,我怎能讓女兒餓死在我面前?」她說這話時,雙眉緊緊的鎖著,憂愁像一把火般的燒烤著她,使魏小瘦子也被灼痛了。
黑七比他大五六歲,腰粗胳膊壯的,幹活的時刻,經常照顧他。黑七的脾性爽直,對他這樣熱切誠懇,他不能不把心裏牽掛的事告訴他。他一提起萬福里,黑七就貨郎鼓般的搖起頭來。
水患造成這樣大的慘劇,究竟是誰的責任呢?該說是官府和民間都有罷?他不懂得分析,只知道痛心。無論如何,他對杜二嬸母女倆的牽掛是扯不斷的,能幫助她們什麼?不敢說,但他總要盡心意。
「噯,魏小瘦子,過去的事,不必再苦苦追想了,遇上這種天災大劫,有幾家是人口齊全的?你還對著燈發楞幹什麼?」
每次逃大荒,飢民們心目裏的終點總是江蘇省北部徐州附近那一帶地方,他們一面困苦的討生活,一面引頸期待,等到大水退了,或是大旱消了,他們便可以帶點兒糧種,再回到根生的土地上去,再行點種,再行收成,只當上一回天災是個夢魘,他們吞飲著血淚的記憶,一切重頭來過。
杜二的身體精瘦單薄、尖下巴、山羊鬍子、肩膀常年壓扁擔,連肩帶背隆起兩條肉痕來,看上去有些微微佝僂。笑起來一臉淒苦的紋路,和他雙肩比映,使人覺出他是拿苦當飯吃的人物。這回鬧大汛,他挑著一付籮筐,籮筐的一端,挑著他七十九歲的老娘,另一端挑著鍋碗和雜物,他的小腳老婆杜二嬸,帶著女兒杜小小,跟在後面死撐活捱的趕路。杜二嬸在路上很關照魏小瘦子,杜奶奶也很疼惜這個失去爹娘的孤雛,魏小瘦子無投無奔,自然就貼著他們,像一家人一樣了。
「娘,您說的,我懂得,」杜二叔說:「但人畢竟是人啊!您就讓我走一步算一步罷!」
「真是這樣嗎?黑m•hetubook.com.com七哥?」
「我哪天騙過你來著?不過,小兄弟,你著急有啥用呢?你自己還顧不得自己,杜家母女兩張嘴,你能養活得起?人到絕處,總得要謀生,黃河灘上,那些賣兒賣女的,不是人嗎?」
「你真是黃河心的沙子——淤(迂)到底了。」杜奶奶嘆說:「你沒想想,這不是你存心扔下娘,全是娘自己心甘情願的,遇上這等的大劫難,能多活出去一個算一個,你眼前顧著娘,卻把全家都賠上,又有什麼道理?」
「不要光拿這些當成故事聽咧,」花白鬍子的老人總這麼鄭重的叮嚀又叮嚀:「黃河一旦決了堤,身受其害的,可就是你們了!」
「嗨,你說那種鬼地方?魏小瘦子,你那杜二嬸敢情是老糊塗了,她怎能讓小小到那兒去呢?」
縣知事耐著性子和他們商議了好幾回,仍然沒有結果,於是,他便下令召工,打算硬做,誰知那些灘地業主出動刀矛槍銃,拚命保灘,使那位縣知事灰了心,辭職不幹了,因為他只有掛了冠,才能不管這檔子事。
「您知不知道她賣到哪兒去了?」
他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一心亂亂的,有話也說不明白,對於山崩地裂般的黃河決堤,他已經不敢再想了,在遭大汛的地區,人的鼻孔那天不嗅著屍臭味,有許多擱淺的浮屍,全身被曬成醬紫色,一身上下,嗡嗡的飛繞著千百隻野蠅子。人臨到那種辰光,只是渾渾噩噩的像做夢,沒有眼淚,沒有嚎啕,只是呆著,這樣,總楞有十多天,才能去回想,那時候,爹娘和家宅早就沒了,拍著地喊天也沒有用了。明白了這一點,他便硬逼著自己朝前想,不願再陷進那種黑沉沉的惡夢裏去。
「噯,我問你幹嘛發呆?你怎麼不答話呀?」黑七說:「你是不願意理睬我?」
「你病倒了,二嬸?」
杜二嬸點點頭。
他騎上牲口離開時,一輪扁大的月亮,正從旱河那邊湧上來,映來萬福里街上一片參差背影,他不禁回過頭去望了一望,他知道朝後他不會再到這裏來了。
「你病了,小小知道嗎?」他說。
「我在油坊還吃得飽,日子比在逃難的路上要好些。」他說:「東家待我很好,二嬸你放心罷。」
「小小如今在哪兒?」他說。
他沒有去金谷館,也沒見著小小。
臨到那種辰光,你就是哭腫了眼睛,喊啞了喉嚨有啥用?一個黑泥鰍般的光臀孩子,肩膀上連個逃難的行囊全沒有,只有捲在人堆裏,跟著大夥兒走。
他在油坊裏,被派去照管牲口,成天倒乾草,拌麩料,拎牲口的飲水,外加打掃畜棚,從早到晚沒有一刻閒著,但他對杜家母女的生活,有很深的牽掛;難途上,他渾身起了膿疱疥瘡,走到那兒腥到那兒,大家都分文不名,連買琉璜的錢都沒有,杜二嬸母女倆撿乾草燒灰,做成灰塘,讓他在上面打滾,更把在沿途乞討來的飯食分給他一份,使他不致餓死,如今為著謀活,使他和她們分開了。在感覺上,他把杜二嬸和小小母女一直當成家人,時刻想去看望她們。
世上既有了這條河,偏就有無數的人一代代的貼在河岸邊討日子,吃足了苦頭和*圖*書,逃了千百次難,最後仍會回到老地方,一面怨著,咒著,一面又埋頭過著老日子,魏家莊的魏小瘦子就是這群人當中的一個。
人世就是這個樣子,她沒墜進萬福里這座火坑,卻為埋葬自己老娘,把自己送進另一個火坑去了!他沒忘記,杜二嬸死前曾緊抓住他的手,說的那些托囑的話:「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顧她,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如今,她被賣在銅瓦巷的深宅大院裏,自己又怎能去照顧她,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呢?苦難中的日子,變化來得迅如閃電。短短幾個月,竟起了這樣巨大的變化,把他一下子擊昏了,心裏悲切切空茫茫的,什麼全抓不住。
黑七重重一巴掌把他肩膀全拍疼了:
人在暗裏坐定了,眼前的光景逐漸清晰起來,他看見杜二嬸躺在一張古舊的木床上,身下鋪著一層薄薄的麥草編成的草墊子,身上蓋的是光胎破綿絮,上面破洞有七八處,大得能鑽進老鼠,幽光映在她黃蠟般的臉上,她的臉浮腫而透明,顯得扁平又有些扭歪,完全不像初遇她她時那種樣子了。
他到郊野去找尋杜二嬸的墳墓,找了半天沒找著,只好買了一幫燒紙,在沙海似的旱河邊焚化,一邊喃喃的禱告著什麼,權算是祭弔。做完這些,牽著牲口再回萬福里,天黑了,滿街亮著燈,那些低矮的窯屋裏,不時傳出淫|靡的唱小曲的聲音,一浪高一浪低的,間雜著打情罵俏的發嗲聲,彷彿從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真的,一個貧病交迫的異鄉老婦死了,算得什麼呢?插草為標賣人的事,也早已見慣了,他在這裏待著還有什麼用?
他這個虛歲只有十四歲的半樁小子,只知道杜二嬸是在萬福里替人幫傭,也不知她的確實地址,輾轉問了好幾處地方,天過晌午,才把杜二嬸給找到。杜二嬸病倒在後巷的一間破屋裏,屋子黯得幾乎辨不清人臉,杜二嬸認出來,只叫了一聲小瘦子,就伸手捉住他的手哽咽起來,那是一種無聲的哽咽,只有從她生滿老繭的手心才能感覺得到。
經黑七嘴裏那麼一形容,事情就更嚴重了,萬福里是西門外黃河灘邊的一條野街,有許多臨時搭建的土牆茅屋,牽牽結結拉成一片蛛網般的街巷,那兒是賭場,煙館,土窯子的窩巢,駐防在城裏的北洋兵大爺,黑白道上的江湖人物,當地的地痞流氓,身份不明的外路客商,龍蛇雜處聚集著,一個小姑娘到那兒,就像羔羊送進野狼穴,進去是羊,出來還會是羊嗎?算她杜二嬸手拿燒火棍跟著,一個病歪歪的老女人,哪是狼群的對手?
說來還算走時運,有個油坊募童工,魏小瘦子被挑上了,而杜小小又在城西萬福里,得到個為奴作婢的差事,杜二嬸也跟了去,幫人洗衣。
「真沒想到,小瘦子,你會摸來看望我……」杜二嬸喘息地說:「我跟小小,整天都念著你。」
「我不管那許多了,黑七哥!」魏小瘦子沉吟了好半晌,抬起頭來對黑七說:「明天我央懇東家,求他准我去一趟萬福里,看看她們再說。」
「小小是個可人意的孩子,」她說:「前天夜晚,她在床沿上哭紅了眼,她說她要辭去金和_圖_書谷館的事,來服侍我,你說行麼?小瘦子?……那只有讓母女倆抱著餓死!」
「怎麼樣?什麼地方不妥當?」
在沒鬧水的縣份裏,正臨到秋收,那些有田有產的人家,恐怕大群的飢民將要搶光他們即將入甕的糧食,就鳴鑼召聚丁勇,拉起刀會和槍會,如臨大敵般的護糧,但他們也不願眼見饑民餓死,便在收成時,故意留下一些殘糧在收割過的田地裏,任由饑民撿拾。
「娘,您快甭這樣說,」杜二叔跪下說,「要死要活,全家都活在一塊,死在一堆,天底下做兒子的,決沒有捨下老娘自己逃生的道理,日子可以苦死人,卻不能逼人不做人,我有一口氣,決不放下這付擔子!」
黃河就是那麼樣的一條河,平靜的時刻,像奶娘般的有耐性,一旦兇暴起來,虎豹獅象都望塵莫及,何時它平靜?何時它兇暴?沒準的,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
「聽說是在城裏銅瓦巷,」對方說:「有個姓陳的,年過四十沒兒子,買了去做妾去了。」
「也不算什麼大毛病。」她說:「整天替人洗衣,勞累了一些,鬧腰疼。」她抽回手去,費力的側過身子,輕輕捶捶腰眼,語音有些虛弱:「地方太小,你就挨著床沿坐坐罷,也好讓二嬸仔細端詳端詳你。好些日子沒見面,你比早先要粗壯一些了。」
人在這種情境下熬日子,不聰明也變聰明了,魏小子在逃難途中,緊緊的靠上了一家人,那家人當家的姓杜,大約五十上下年紀,有人叫他杜二叔,小瘦子也就跟著這麼叫他。
第二年的春天,油坊歇碾的日子,他再去萬福里,找到後巷的那間破屋,那只是一間空屋,有人告訴他,杜二嬸早在兩個月前死了,她閨女插草為標,賣掉自己,得些錢替她媽營葬的。
「快別這樣說,二嬸,」他說:「既不是什麼大毛病,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半個月後,逃到北徐州老城外的黃河灘上,荒地上草草搭起蘆棚來遮風擋雨,整天為一口食奔波,即使一股股的分散開去,擠在黃河灘上的飢民總還有幾千人口,當地的年景並不好,當地人僅能餬口,那有這麼多的餘糧賑濟這些遠來的飢民?於是,賣兒賣女的便成為一門新行業,那些小兒女的頭上插根草,便像上市的牛羊一般,被賣到別人家去,所不同的是,一個人的價錢,還抵不上一條小牛犢子價錢的一半。買家不能不精打細算:牛羊吃的是草,人卻吃的是糧,人的力氣有限,既不能拉動磨,又不能犁動田。
餘糧有限,養活不了一批又一批的饑民,後來的人便整整齊齊的坐在村外挨餓,並舉出領頭的出面,乞求捨施,領頭的人進了莊子,自會拿話打動當地的村民。比如說:「咱們不是討乞維生的叫花子,黃河倒了口,這可是天劫,今年您諸位行好積德救了咱們,來日這邊遇荒遇澇,諸位上了咱們的門,咱們一樣會回報的!」……人心都是肉長,這道理誰不明白呢?糧食撥送出一些來,大夥兒分著果腹,吃飽甭談了,能苟延殘喘業已是大幸啦,有人管這種吃法叫吃大灘。
心裏壓著事,夜晚對壁洞裏的小油盞發呆,同房的另一個夥計黑七就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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