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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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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汛 二

大汛

回到油坊,他跟黑七提起這件事情,黑七說:
有一天,他幫著黑七出門送油,回程經過萬福里,天過晌午,他們歇下油車,在一家小飯館裏用飯,他聽到鄰桌有人談起金谷館的湯步蟾,不由得傾聽起來。
事情來得這樣突然,杜小小顯然是被嚇著了,她胸脯激烈的起伏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手裏捧著的一盤熱燒餅,也沙沙抖動著。
黑七和魏小瘦子一樣,沒有入過塾,不識得幾個大字,但他想主意,論事理,都夠穩實老練,全不像血氣方剛的粗人,要不是他半路插上一手,單憑他魏小瘦子一個人,根本想不到該從何處看手?正因黑七挺身相助,魏小瘦子打心底感激著。黑七和杜小小連面都沒曾見過,八竿子打不著,可說毫無關係。黑七他不是什麼英雄好漢,只是勝記油坊的一個夥計,甭說在台面上連站牆角的份兒全沒有,就是在台面下,也沒人知道他是誰,但黑七決心要做什麼,胸脯一拍就表示做定了,誰也擋不得他。人物雖不算人物,氣概卻十足有氣概,就憑這一點,魏小瘦子不能不佩服他。
「主意算是個主意。」黑七說:「能不能打聽出什麼來,事先不敢說,要等做了才能知道。」
這件事是不必愁了,但新的困惑緊跟著纏住了人,他跟小小兩個在一起,算什麼呢?愛戀嗎?他和她都沒朝這方面想過,兩人在一起,毫無名份。朝後日子長得很,日夜共處,很不方便……他原想把朝後該怎麼辦的問題提出來和小小商量的,話到嘴邊,才發現根本很難開口——講這些事太尷尬了。
「這是我的一點兒積蓄,你帶著花用。就算回到家,也要花錢,我在這兒不需花什麼錢,你就不用客套了……,也許有一天,我會逃難逃到你們那兒去,那時候再還給我好了!」
黑七說的話實在有份量,做人原就該這麼做的,但他畢竟年輕,肩膀上從沒挑過事情,當初鬧大汛,從老家逃出來,也因為除了逃命,別無第二條路可走,只有硬頂著,當時逃難千里,隨風飄蕩,並沒覺著怎樣,一旦停住腳,找塊屋頂安頓下來,再回頭去想想那種黑波黑浪的日子,沿路倒斃的屍體,連接到天際的炊煙,伏地的哀泣聲,不由不使人心悸,他真能帶著杜小小,一路摸回天高地寬的老家窩去嗎?人道是一回事,法條是一回事,自己若帶著杜小小上路,陳家會用拐誘人口的罪名,報官追緝,為這事,自己吃上官司,沒話可說,要是使熱心幫忙的黑七受牽連,那就太對不起人了。
「好!」黑七噓了口氣,又拍拍他的肩膀說:「有你這句話,其餘的事情就好辦了!我想,陳家的宅院再大,他們也不會把杜小小囚著不讓https://m.hetubook.com•com出門,祥生嫂也曉得杜小小在這兒沒有親友,不擔心她會逃掉,只要她有出門的機會,你和她見上一面,她要肯走,當時就動身!她若是不願走,就算這些話咱們全沒說過。」
「我知道。」她低下頭,忽又抬起晶亮的盈淚的眼來:「小哥,你怎麼會找到銅瓦巷來的?」
魏小瘦子靠在車窗邊,月台的簷影閃過去,黑七的身影也消失了,他心裏有著太多的感觸,如今,北徐州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不再是陌生的地方,許多記憶和懷念都留在這裏,正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穿過這些日子,他長大了,他身邊的小小也長大了。
從火車開動的時刻起,他就明白陳家人不會再追著小小了,天下這麼廣大,他們到哪兒找人去?陳祥生趁人之危買人作妾並非什麼光彩事,小小不是國色天香的人物,他有錢還愁買不到旁的女人?陳祥生若不追究,祥生嫂當然更不會追究,去掉杜小小,等於拔掉一莖肉刺,她哪有那麼大的度量,再把小小送回地丈夫的懷裏去?
「他算早了一步,」黑七說:「這一刀該我捅的,如今,姓湯的已經死了,再沒有什麼好提的!」
「不必敘這些啦,」黑七說:「今晚,我和小瘦子等著你,就是要他帶你離開北徐州,回你河南老家去,走,或是不走?你得立即拿個主意。」
一宗原打算擱在一邊的事,意外的得悉這種原委,又在魏小瘦子的心裏翻騰起來,金谷館那個姓湯的傢伙已經死去,無法進一步的追問了,至少,他知道一點,那就是杜小小賣給人作妾,不是出諸她的自願,姓湯的欺她年幼,又沒有替她作主的親人,賣了她從中牟利,用賣身葬母來掩飾他暗地裏販賣人口的罪名。
「黑七哥,你真是比我多吃幾年飯,能拿得出好主意來。」魏小瘦子說:「也算我的腦瓜子太笨,你不說,我可沒想到這一層。」
不錯,小小跟過姓陳的布商,但那不是她自願的,他不會為這個嫌棄她,小小經過這次劫難,一家人全死了,回去也無投無奔,情形和自己一模一樣,他既把她帶出來,就不能半路丟開她,他們實際上是相依為命,無法分開了,他就是不說,小小量必也會這麼想的。
「你千萬不要這樣說,小小,」他說:「只要你點點頭,我立刻就帶你離開北徐州,搭上大隴海的火車,明兒一早就看得見黃河啦!」
「不!」她說:「這樣會拖累魏小哥的,旁的不怪,只怪我的……命不好。該受的罪,就讓我單獨受下去罷!這世上,不在乎多我一個人少我一個人。」她說話時,雖極力隱藏著哽咽,但語音一和圖書直顫抖著,用她的淚眼斜乜著地面,愈是這樣的掩飾,愈顯出她心底的傷痛來。
「為什麼不能?!」黑七說:「姓陳的花錢買妾,可不是買牛買馬!他們把她當成牛馬看待,你就能帶她走!天塌下來,我替你頂著。你總不能讓老家的田地荒著,一個人躲在這裏過日子。」
「姓陳的這個忘八蛋,活作孽!」黑七恨聲的罵說:「他若真為延嗣,來個金屋藏嬌,倒也罷了,偷偷摸摸買人作妾,又有頭無尾,沒有半點擔當,杜小小在他眼前受罪,他不吭一聲,哪還算得有心肝!」
起初他憤恨過姓陳的布商,藉著他有幾個臭錢,趁人之危,把小小買去作妾,後來想想,插草為標是小小自願那麼做的,姓陳的不買她,一樣另有買主,花錢買她的人心裏究竟怎麼想?他不敢替別人斷定,也許小小跟那姓陳的布商過日子,會比她留在萬福里那種鬼地方好得多,她跟了姓陳的。成了陳家的人,杜二嬸怎樣托囑他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他沒有道理硬把她從陳家拖出來,帶她回河南老家去了。
小瘦子看著她,他忽然覺得黃河像一條帶子,把她和自己的生命,完全拴繫在一起,即使杜二嬸沒有囑託他,他也不能把小小留在這裏,眼睜睜看她受人凌虐。
「今天是他出殯落葬。」留鬍子的說:「他賣掉另一個河南來的飢民的妹妹,哥哥找上門捅了他,當時就進城自首去了。」
「我並沒說事情容易辦。」黑七說:「不過,辦法總是有的,那姓陳的布商,雖有產業在濟南,但他同樣有產業在銅瓦巷,濟南咱們一時去不了,多跑跑銅瓦巷,在他宅子左近側面多打聽打聽總行。」
「二嬸死前,我到萬福里去看過她。」他說。
「黑七哥,你真的很會說話,」魏小瘦子說:「當你不要管事的時候,你把事情說得千難萬難,當你要管事的時候,聽你的口氣,好像又很容易了!……小小在濟南,不是很遠嗎?是你一時能去得?還是我能去得?」
時間急迫得使他們沒再商議什麼,趁著從四面掩來的暮靄,他們急急匆匆的趕到車站,票是黑七代買的,買到蘭封站,另外,黑七又把七塊大洋塞到魏小瘦子的手裏,對他說:
第二天,他們在蘭封下車,他要步行回黃河岸邊老家的村落去,小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的跟著他走,從這點上看,她早也把這些全都想過了。
「小兄弟,天下大得很,你管不了的事多著呢!濟南離這兒和你老家差不多遠,你丟開它,不要去想罷!你雖出過遠門吃過苦,究竟還沒脫奶腥氣,人人有命,你幫不了杜小小什麼忙的。」
一春一夏過去,魏小瘦子感覺出來,留在北徐州一帶的逃難人https://m•hetubook•com•com幾乎走空了,他們都奔回劫後的家鄉,去重整那些荒蕪的田園去了,但他仍然留在油坊裏做夥計。
「我娘跟我提過。」她說。
「你在油坊待了快一年了罷?」黑七說:「去的路費盤川不夠兩個人用的,省著點兒,也差不了太多,我會替你墊上!」
魏小瘦子聽著,心朝下一沉,黑七卻先跟鄰桌搭訕起來了。
「你還有什麼好猶疑的?」黑七見他沉吟著不開口,便催促說:「你要是目前不做,等到哪一天,杜小小被陳家的大婦折磨死了,杜二嬸在地下的哭聲,會一輩子掛在你的耳朵上!你的良心不得安的。她在死前曾拉著你的手,親口托囑過你,不是嗎?」
答案是肯定的,姓陳的不是當地人,是從山東到這邊來落籍的布商,他在濟南新開了一爿綢緞莊,他買了妾,把她帶到濟南去了。
當魏小瘦子趕過去招呼她時,杜小小一眼認出來,只叫一聲小哥,眼眶便紅濕起來,她原想再說些什麼,看見站在旁邊的黑七,自覺很不方便,便停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不錯,你的腦筋,逐漸會用了!」黑七笑出一口白牙來說:「但你有一點還沒弄清楚,真正的天理,是寫在人的胸口的,並不在那些繁繁瑣瑣的臭條文,真到那時候,她在陳家活不下去了,還打什麼官司?咱們豁出命去,也要幫她安排一條她願意走的活路!」
黑七辦起事來真像風火雷似的,他前後到銅瓦巷去轉了三回,消息就打聽到了,姓陳的布商叫陳祥生,生性風流,家裏除了妻子,還蓄了兩房妾。妻妾之間,為了爭風吃醋,經常打鬧不休,陳祥生沒享成齊人之福,反而大受夾棍罪,日子久了,他偷空便出門,假藉販貨或是照看生意為名,去尋花問柳,七八年前,患過花柳病,治了兩年才算痊癒,但據說是無法再生育了,一個已經無法再生育的人,居然又以延嗣為名,買了杜小小作為四房小妾,這不是倚仗錢財玩弄弱女是什麼?
黑七料事,真料得很準,他們進城幫徐師傅收購黃豆的第二天傍晚,便在銅瓦巷口一家打燒餅的店前,遇上了出來買薺菜燒餅的杜小小了。
黑七說錯了麼?他說的並沒錯,自己只是一個在油坊裏當學徒的小夥計,一個人勉強混飽,即使積聚上半年,那點兒錢也不夠跑一趟濟南城的,想管事沒那麼容易管得著,不暫時丟開它又能怎樣呢?
杜小小被陳祥生帶到濟南去是不錯的,但為時不到兩個月,就被祥生嫂帶著人鬧到濟南,把陳祥生和杜小小一道揪回來了!陳祥生這個人,撥起算盤來,夠精明也夠狠,但一見到老婆,就渾身打抖,小腿轉筋hetubook.com•com,祥生嫂說什麼,他直四(是)不五(忤),祥生嫂放個屁,他也會捧來頂在頭上,祥生搜心裏妒恨新寵,聯合二三兩房,把杜小小當成賣身的丫頭,白天黑夜,不許陳祥生沾她靠她,夜晚讓她睡在床前踏板上,白天要她做粗活,稍不如意,就給她一頓毒打,據說雞毛掃帚,已經斷了兩三把了!
他向人打聽過銅瓦巷,那還是前朝前代留下的老巷名,如今早已更改過多次了,那條靠城西的小巷,據說早先有座燒製銅瓦的官窯,現今那座官窯連殘跡都沒能留下,油坊歇碾的日子,他也曾親自去過那條巷子,找人問過姓陳的,有沒有買妾這回事?
「誰知她會在什麼時候出來呢?」他說:「油坊裏不是經常歇碾,咱們進城一趟,很不容易。」
魏小瘦子想起在逃難的路上,初遇杜小小時的情景,眼淚便在眶裏滴溜溜的打起轉來,小小是白皙纖瘦型的女孩兒,兩隻膀子和小腿,都細嫩得怯生生的,彷彿全沒發育成形的樣子,笑起來,右邊有個活動的單酒渦,甜裏帶著些溫悒的悽苦味,她像是一朵初綻的小花,在茫茫的人海中展蕊,這才多久的時刻?一陣狂風驟雨,便把她打成萎落的殘英……他不是妒恨,心裏只有悲憐,一張宿命的巨網在空裏高張著,人,難道就衝不出去嗎?
打油的鎯頭空空的響著,夜晚的小油燈下,他和黑七聊著那些兵荒馬亂,水旱刀兵年月中發生的故事,沒有那一宗不比杜小小的遭遇更為悲慘的,如果自己在難途上,沒遇上杜家這一家人,杜小小賣身葬母,也不過是千百個悲悽的故事當中之一罷了,早先在老家聽野戲,不也唱過諸如此類的情節的麼?這十足標明了不只是眼前這一代人受這種罪,前朝前代的人,同樣受過這種煎熬,問題出在自己偏在難途上結識了杜家這一家人,四個人死了三個,僅剩下的一個,又被賣在異鄉,上回到萬福里,來去匆匆,竟連小小一面全沒見著,這不能不算是一宗遺憾,假如先碰個面,二嬸倒下時,多少有個商量,她也許不至於插草為標把自己給賣掉了!
他覺得這是冥冥中安排的命運,他準備接受它。
「說走就動身罷!」黑七說:「這兒不是久站的地方,你們走得越快越好!我送你們到車站好了!」
「只要不拖累你,就好了!」她終於表露出心裏隱藏著的願望來。
「當然!」他咬牙說:「這件事,我是推脫不掉的,不管有多大的難處,我也認挑了。」
「小兄弟,早先找勸你丟開不管的事,如今連我都要插手管了,這宗事,姓湯的當然是罪魁禍首,但他既已死了,咱們總不能認準他的屍體補踢兩腳www.hetubook.com.com,再捅一刀,但總要設法打聽小小她在陳家的情形,她受沒受欺虐?能否活下去?這些都得先弄清楚,才好插手管呀!」
「嘿,湯老大這回叫人捅了黑刀,該算活報應。」一個留鬍子的說:「虧心事做得太多,不該遇著他這樣的下場嗎?近一年,他買進賣出的年輕女孩兒,至少有七八個了。」
「路過金谷館,我原想跟你見面的,我分不出時間來,這是當小夥計,端人家飯碗的苦處。」
火車像一條黑色的巨蛇,抖響鱗甲,游過九里山口,天不久就黑了,挾著沙粒的風,鞭刷著車窗,車頂的燈色是黃黯的,乘客們多半閉上眼假寐養神,整節車廂,聽不到講話的聲音,只有車輪有節奏的滾動聲,一直反覆著,空隆空隆的,彷彿要把漆黑的天壁撞破一樣。
事情若真是這樣,他無論有多大的困難,也不能放著不管了,要不然,杜二嬸死前那番托囑的言語,不全是白說了嗎?
杜小小回來了,跟自己一同生活在這座城裏,深宅大院鎖住她,一道高牆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開了,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呢?他困惑的抬起臉,用問詢的眼光看看黑七。
「你要我帶小小逃回河南去?!」
「知道以後,咱們又能怎樣呢?」魏小瘦子又恍惚起來:「比如說:她在陳家受欺虐,活不下去,你我該怎麼辦?……她如今已經是陳家的人了。就算她自承是被強迫的。姓湯的死了,失去明證,賣身契一定是寫明由她自願的,她畫押畫得黑白分明,你我不夠出面替她打官司的資格,姓陳的有錢有勢,在北洋地面上,咱們怎能鬥得贏呢?」
「照兩位這麼說,湯步蟾這個人該是壞得流膿淌血的那種人囉?他捱了黑刀怎樣了?」
「這倒不要緊,」黑七想了想說:「最近秋豆上市,東家要分出人手,進城收購豆子,我跟徐師傅說一說,讓咱們兩個跟他進城幫忙,得空就到銅瓦巷走動,我想總能見得到她的。」
「當然我去過萬福里,向人打聽過,你在陳家受的苦我全清楚,這位黑七哥,為了你的事,幫了我太多的忙,我要告訴你,當初出賣你的湯步蟾,被人用黑刀捅死了,你被賣前後情形,咱們也探聽到了。」
黑七說話時,故意帶著些輕鬆的、玩笑的意味,其實三個人內心都很緊張,擔心陳家發現小小失蹤,會追到車站來,直到魏小瘦子帶著小小上了車,火車鳴笛開動了,黑七才吐出一口大氣。
在路上,黑七憤憤的先開了口了。
「你說的不錯,」戴瓜皮帽的那個說:「上回他賣那個姓杜的女孩,猛敲姓陳的布商,她老娘的喪葬費,全歸買主照付,他盡落四十塊銀洋,對外面卻說杜小小是自己賣掉自己的,可是她頭上的草標,卻是姓湯的強插上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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