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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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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汛 三

大汛

「快別說這個,」他打斷她的話說:「那些事,全都過去了,人遭劫,像做惡夢,忘了就算了,咱們從此以後,絕口不要再提它罷!」
「我把你帶出來,就沒打算讓你走的。」他說,在黑裏摸著小小的手,緊緊的捏著:「我覺得難受的是,婚姻原是一宗大事,我們卻連一桌酒都沒法子請!我想,改一天,我還是要跟村裏人講明白,點起香燭來,拜拜天地,正理正當的,有那麼回事,你說好麼?」
使魏小瘦子寬心的是:小小真是個能幹的好媳婦兒,甭看她長得嬌小柔弱,幹起粗活來,她不聲不響的,既能忍耐又有長性,日子再苦,她總咬緊牙關,從沒怨嘆過,鄰舍們也都稱讚她能苦能掙,是他得力的幫手,日常幹活,她從沒拖累過他什麼。除了田地裏的活計,她和他一樣的出力,家裏的一切雜活,她也勤快的一肩挑了,從早忙到黑,夜晚還在小油盞縫縫綴綴,補補縫縫的,使他的衣服上的補釘,都打得很細緻整齊,一看針線,就知道是用過心思的。
麥種種下去之後,莊稼活計就清淡了,數九落雪的苦寒季,魏小瘦子小兩口兒暫時可以不必起早睡晚的出門下田,他們和村落裏的人們一樣,利用早時積聚的灌木根,河邊撿來的漂木、浮枝,曬乾後劈成的柴火,升火取暖,畏縮在寮屋後度過寒冬。沒有五顏六色的年畫,沒有可買的年貨,連紅紙聯語和掛廊紙也都付之闕如,他們這樣過了一個不見年景的新年。
無論怎麼說,讓好端端的夫妻生離,總是愴惻的悲劇,魏小瘦子年紀輕,對這事非常敏感,每一想到未來的日子,總擺不脫網一般當頭罩下來的傳說的陰影,這陰影使他的夢都被染得黯淡了。
「說起來,我真對不起你,小小,」他說:「讓你跟我吃這種樣的苦,我總想日後再補補你。」
「大汛不是年年有的,即使有,決堤也不會那麼巧,總在同一個地方。」小小說:「苦倒不怕苦,只要朝前有巴望,讓我們先把眼前的日子顧妥罷!」
怨嘆儘管怨嘆,人們依然活得很堅強,並沒扔開手裏的犁耙和鋤鏟,新的白楊樹植活了,難辨的田埂新築成了,浮陷的流沙也剷平了,使村落附近劫後的景況有了不少的改變,他們利用平常的冬閒季,不歇的工作,唯有這樣,才能略略平復他們心裏的創傷。
雖然沒有牲口,耕作上卻不算太艱難,河岸邊的田地,都是鬆軟的沙質土壤,一個人掌犁,一個揹上套索拉動,並不比擔水更為吃力,但糧食種子太難覓了,到鄰近的集市上去買糧種和菜種,不但昂貴,而且稀少,有經驗的人勸大夥兒不www.hetubook•com.com必太擔心,說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只要一季莊稼收成,這種情形便見不到了。
「自己看自己,不覺得,」他說:「再看看別人家,真像一場夢。」
「對!」更有人說:「沒有喜酒喝,咱們就喝杯清水,一樣有喜氣啊!」
婚禮和平素的禮俗說起來並不合,魏小瘦子和杜小小的家人亡故,都還沒到除孝的時刻,但大劫之後不能講究這些,村裏的老人們都認為孤男寡女合住在一個屋頂下面,無論如何都以及早圓房為正,這樣,會使死者們在地下安心瞑目,行禮的那天,一對新人拜的是牌位,兩人眼裏都蘊著淚,杜小小的雙親埋在異地,談不上遷葬回籍,魏小瘦子的雙親被大水沖走,屍骸無存,生死不知,若說成婚是喜,其實真是悲涼。圓房之夕,他和她相擁著,哭泣了一夜。
「小哥,你要是不要我,你可以講的。」小小的聲音有些咽泣的味道:「你是知道的,我除了認你,在這塊天底下,早已沒處投奔了。」
「人不知命呀!小瘦子,想得太遠總靠不住的。」村裏的老年人常用嘆息的調子,對他宣述他們的哀愁:「黃河聽過誰的話來著?」
村落裏沒誰講究這些,更沒誰在乎這些,他們總抱這一個念頭:好歹是這一年,到來年,只要大夥兒勤耕勤作,有兩季的收成,就會把劫後淒涼一掃而空了。人無論居住在什麼地方,誰也不敢擔保豐足平安的日月是久遠的,靠在黃河邊,更不能打這種如意算盤,只要災劫不連著來,使人能透得過一口氣來,就已夠好了,常遭劫難的人,連願望都走卑微的。
小小沒說話,她挪挪身子,把頭伏在他的懷裏,這樣過了半晌,她才幽幽的說:「小哥,我儘管不情不願,但總跟過姓陳的,你可以不說,我卻不能不講!」
她原是拎著籃子,打算去找野菜的,一見著魏小瘦子和杜小小,菜也不挑了,伴著他們一直走進村裏去,挨家叫喚出一些人來,讓他們來看小瘦子和他的新媳婦兒。
人會為一場大汛去憎恨一條河嗎?魏小瘦子自覺不會,他從來沒憎恨過天,憎恨過過多的雨水,當他帶著杜小小重新站到黃河野曠的河岸邊時,他一心的悒鬱都鋪展到壯闊的波浪上去了。
「嗨,日子不是日子,也不能講究當年嫁娶的排場了!」有人說:「揀個好日子,你們點個香燭,拜個堂,就算圓房。沒有誰會笑話新娘不坐轎子的。」
人在飢餓裏等待一整季,沒經過的決不容易體會到那種煎熬,魏小瘦子成天為覓取食物忙碌著,這兒不像南方的平野那樣容易覓取食物,和-圖-書連樹皮和草根都極稀罕,沙礫地鋪向無邊無際的荒遼,天上難見飛著的鳥雀,地上也難見可獵的野味,岸上既覓不著可以充飢的食物。只有把腦筋動在河裏,村落裏的人,常常爬過高堆,在河邊撒網捕魚,魚蝦之類的水產雖當不得糧食,但村人們把牠曬乾,售給商販,轉運到外埠去,一樣換得錢和糖。
「我儘管想著他,」小小說:「卻怕再見到他,黃河要是再鬧汛,咱們怕也會像上一輩人一樣,餓倒在路上,苦死在外鄉!」
孩子的乳名是他和小小兩個人商議著取的,叫做劫生,用以紀念他們劫後的生存。
草寮搭在家外留下的牆框兒上,夜晚來時,連一盞燈全沒有,鄰舍送的一些乾草,正夠他和小小兩個做成兩個草窩,他們就像鳥一般的各自鑽在草窩裏過夜。
如果不鬧那場大汛,他能娶著這樣的媳婦進門,日子真會過得很美滿;如今也太難為她了,天氣逐漸寒冷下來,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舊襖;襖面,袖口,底襬,到處全破裂了,迎著風出門幹活,手凍得紫黑,嘴唇也凍得發烏,使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從回到村落到如今,她身上沒添過一根新布紗,就這樣,她也算做了新娘,這在往常是不可思議的,再是貧窮的人家,做新娘子的總有一套紅襖褲好穿,不會像她這樣,落霜的天還光著腳板。
時季臨到秋汛期,受過大汛折磨的人,都變得敏銳起來,不需經由誰鳴鑼吆喝,家家戶戶都自動出丁,挑土修堤,護堤就是護命,這道理不必多說,他們不能指望北洋官府在每次劫後點綴式的河工。
秋莊稼的收成,不能算太好,但總算有了收穫,這些粗糧除了留種,省著吃,勉強可以捱過寒冬,至於荒春怎麼過,那只好朝前捱一步是一步了。
這樣提心吊膽的過了兩個月,等飽漲的河水逐漸消瘦下去,大夥兒才舒了一口氣,彼此慶幸著這一年有驚無險,平安的度過了。
魏小瘦子說的是實心話,人在滔天的劫難裏,見過太多悲慘的事,生離死別,賣兒賣女都看習慣了,小小和他們比起來,還算幸運些的,他認為這樣是唯一不負杜二嬸死前囑託他的方法,而且,他自覺越來越憐愛小小了,如果他不身受大汛的劫難,他當然不會這樣想,苦難的日子,教會人許多新的想法和看法,使人不再迂腐的緊抱著平常的觀念,魏小瘦子儘管解不出什麼緣由來,也隱約的體悟到這一點——他娶小小是對的。
讓一切從頭做起罷,魏小瘦子在奔回老家的路上,內心就有了這麼強烈www.hetubook.com.com的認定,黃河儘管頑強,而人比黃河更為頑強,滔滔的濁流騰捲過去,只要人不死絕,遭大汛的地區仍有炊煙昇起,那是人要活下去的信號,劫後的婦孺老弱都能活下去,他和小小兩個人都正年輕,更該活下去,把荒廢的田地重新墾拓,倒塌的房舍重新建造起來。
小小說的不錯,黃河的汛期雖總在夏秋之間,但水位高低卻不一定,沒有誰能預測哪年會鬧大泓?哪年能平安的過關?根據有經驗的人說,大汛的週期多在三——七年之間,洪峰在上游的山谷中洶湧而出,在土質堅硬的地方不易成災,總在河堤鬆薄處決口,這裏和鄰近的幾個縣份,算是汛區,除了首當其衝的村鎮之外,其他地方也或多或少的被波及,雖不至直接損失人命,也會造成相當嚴重的饑荒,自己回來,原就抱有認苦吃的想法,但人在世上活一天,總要朝好處巴望的,尤其是當他看小小的時候,他會激起承擔一切的勇氣來,——他決不忍見到她再受一次流落異鄉的苦楚。
「我又不是外人,要你這麼客氣,」小小說:「吃苦受罪的,不是咱們一家,西邊野塘有蘆花,我正想去摘些來,編兩雙毛窩兒鞋,免得生凍瘡。」
劫後的田野是荒涼的,水患前,村前道路邊,還有些高大的白楊行樹,經過大水沖激,早就蕩然無存了,有些低矮的灌木,還歪歪倒倒的存留下來,枝幹上染著汙泥。流沙改變了地形,掩埋了阡陌,哪塊田地原屬誰家?誰也無法辨認;有許多絕了戶的人家留下的無主田地,也沒有誰去爭;風揚弄著塵沙,在遠處近處霧一般的彌漫著,水澇的痕跡淡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早景。
魏小瘦子做護堤的工作時,看看河水上漲了許多,但還算平穩,心裏多少寬慰了一點,只要上游的雨量不太大,熬過汛期這一兩個月,這一季就算平安了。不過,在汛期之內,黃河會突然暴怒,沒誰能拿得準的,因此,村落裏總差出人搭棚守在河堤上,日夜輪流的守望,一旦有了危險狀況,便好響鑼示警。村上的人家,多半搭妥木筏,或是準備些浮木。準備萬一有險,好攀抱著逃生。
「趕明兒我去摘罷。」他說:「老大娘就是鋪著蘆花睡的,暖和是談不上,至少不會凍死。」
「只要有一季不澇不旱,秋莊稼有了收成,咱們的日子,就會過得寬鬆些了。」他安慰小小說:「若是來年再收一季,咱們就去買隻奶豬來養,再買幾隻放野的雞,至遲到後年,咱們就養得起自己的耕牛了。」
「也許人遭過大劫,膽子變小了。」小小說:「我不敢太朝遠處想,只要眼前能過得去和-圖-書,就謝天謝地啦!」
在傳說裏,「放鷹」放飛掉的例子也是有的,不過,所佔的比例極少,有時候,遇上特殊的情況,像有人把妻子賣給跑單幫的商客或是遙遠地方來的行旅,他們攜著新買來的女人回到原籍去了,女的不識得字,或是不識得路,再不然就是無法脫身,只有怨命待下去。有時候,被買的女人受到買主極深的恩遇,在感情上無法脫離了,她仍會托人打信給原夫,勸他不必再死心塌地的苦等她,遇著適宜的,可以另娶一房,一家一道好過日子。
第二天,他真的對村裏人談起這個,只略去小小被姓湯的強賣給陳姓布商為妾的這一段,他帶她回家來,打算娶她。
劫後的痕跡仍然是很深的,當年熟悉的村落,村落附近的田野、樹木、溝泓、地面,全都變了樣子了,村落是殘破的,逃難回來的人,在斷牆處處的廢基上架木繕草,做成極簡陋的頂蓋,不能算是屋,只能算暫時遮風擋雨的草寮而已,就這樣,還有許多絕了戶的人家,仍然豎立著殘牆,他在村口碰到同族的老太太,他管她叫老大娘的。他走上前去叫喚,那老婦人瞇眼看了半晌,這才大驚小怪的叫說:「你不是莊裏的瘦子嗎?你活著,還帶了房媳婦回來了?這真像一場大夢哩!」
對魏小瘦子來說,寒冷的季節裏,另有溫暖的一面,小小用蘆花替他編織兩雙新的毛窩兒鞋,編得又厚又密,不用說穿了,看著都怪暖的。他們為了省柴,夜晚來時通常不升火,兩人坐在草窩裏,就著壁洞的燈火,各人做各人的事,他編蓆和白柳籃子,小小在綴補一些衣物,草寮經過修補和整理,地方大了些,四面用秫稭搭成的牆壁外面又加上了一層泥,擋得住寒風了,這塊小天小地是專屬他們兩個人的,他把他的夢種植在裏面。
天那麼漆黑,一時又睡不著,他便和小小談起話來。他談到黑七這回出了大力,若沒有他幫忙,真沒法子單獨把她搭救出來。如今黑七留在徐州的油坊裏,這一別,不知哪天才會跟他再見面了?
「村裏人都把你看成我的新媳婦了!」他說:「害得我連解說的機會全沒有,你不會生氣罷?」
這樣一個初生兒,降生在這挨近黃河岸的村落裏面,彷彿天生就是要來忍苦歷劫的,從生命的起始到老年,這一長串日子,該是多難熬啊!黃河每年都有汛期,不定哪一天,不定哪一年,父母深受的創痛,自會移落到子女的身上,他捧著那孩子,心裏又是喜悅,又是哀愁。
魏小瘦子對她硬加給小小的身份覺得難堪,但根本不容他開口解釋,從那些草寮裏鑽出來的鄰舍們,業已一條聲的把小小當成和-圖-書了他的新娘啦!他朝小小瞥了一眼,含有無可奈何的歉意,小小的兩頰有些羞澀的紅暈,一味低著頭,彷彿默默承認了老大娘加給她的身份,並沒有慍惱的意思。
「眼前的日子再清苦,總比咱們逃到北徐州時的日子好得多。」他說:「風沙像愁雲慘霧似的,壓在眼眉上,讓人覺得明天天就不會再亮了!」
有很多傳說故事,從流咽的風聲裏湧來,這使他的夢,變得單薄又飄浮,越是這樣,他越是珍惜自己的夢。他不相信外面有什麼巨大的力量,可以撕毀他的小小的情愛,當然,以前鬧大汛的時候,也有些夫妻逃到外鄉去,飢寒交迫,採用不得已的方法,由丈夫出面,把妻子賣給別人為奴作妾,使他和她都能分別的存活下去,汛災過後,做丈夫的先回家鄉,重新整建房舍,墾植田地,一面等待著被賣的妻子再回到身邊來,這種方法,當地的俗語叫做「放鷹」。
遭過劫難的人,深知饑寒交迫的滋味,因而對於「放鷹」的人,都寄予關切和同情。不到萬不得已的辰光,誰會出賣自己的妻子呢?妻子留在旁人家裏,一年或兩三年,最後仍然想盡方法奔回丈夫身邊來,這已說明他們夫妻間情感的真摯和純厚,沒有什麼可恥笑的。
勒緊褲帶熬過了荒春,魏小瘦子又瘦了不少,但小小的肚子卻漸漸圓凸起來,——這卻是他開始時沒有料算到的,他虛歲才十七,就忙忙亂亂的做了父親。暮春的夜晚,當接生婆把那赤|裸的嬰兒捧給他看時,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在這之前,他從沒手抱過剛落地的嬰兒,甚至也沒認真看過這樣的嬰兒,這孩子一臉皺皺的皮,渾身泛著青、紫和紅混雜的顏色,背脊上生著螺旋形的絨毛,看上去醜醜怪怪的,但他的啼聲卻很宏亮。
活在艱難的日子裏,魏小瘦子和小小兩個重建家宅的事,幾乎沒有進展,但卻整理出幾畝可以點種的田地來,撒下一些玉蜀黍的種子,和點種下半畝秋豆。
「多活一個,都是好的。」老太婆嘆說:「就這樣,村裏還損折了一大半人,簡直不像村子了,不管怎樣,活著的人即使逃到再遠的地方去,也都千里迢迢奔回來,這兒再荒,總是人的根本呀!」
歇在村裏露天的石輾旁邊,圍來十幾個鄰舍,大家說起家常話來。劫後的家常話總是悲淒的,他們數著絕了戶的人家,許多曾經熟悉的名字,都彷彿寫在雲上;有些人家雖沒絕戶,卻也像魏小瘦子一樣,殘破不全,劫後餘生了。即使處在這樣的困境中,鄰舍們對待最後回來的魏小瘦子仍像對待他們自己家人一般的熱切,對於這個被他們誤認是新娘的杜小小,更有寵客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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