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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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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汛 四

大汛

那一夜,小小想到交託給張二爺和蔡大嬸的孩子劫生,一直睡不著,不知道他們先走的那一大群人,能不能順利到達北徐州?又能不能找到那座老油坊?把孩子交到黑七的手上?
那年他剛滿廿歲,他不是孩子,他是劫生的父親。
「嗯,你想的倒很好,只是那一天,都不是你我能夠見得到的了!」老人嘆說:「人生在世幾十年,也不過像黃河上一道起落的波浪,想和做不是一回事,這些,我們在年輕時不是沒想過,嗨,那可真比夢還遠……伸著手想摘星,你摘得著麼?何況咱們全不是那種有學問的,黃河的頭在那兒?尾在那兒全摸不清,治什麼河?」
「這樣好了,」侯大叔說:「咱們再朝前巴一段路,到虞城縣附近歇下來,搭蘆棚子安頓,先把發病的聚在一道,咱們輪流照顧他們,當地的人怕傳染,也許會找醫生來幫他們瞧看的。」
「我那敢不服氣,老爹。」魏小瘦子說:「也許我巴望得太遠了一點,我想:總有一天,後世會有人想到方法整治這條河,讓它不再鬧汛的,世上任何危害人的事,都該逐步消除掉,我倒不光指這條河。」
魏小瘦子人雖很瘦,但也算結實精悍,他一直顧慮著,怕小小染上病,沒想到看來孱弱的小小沒被傳染,他自己卻先病倒下來了。這種俗稱火瘟的病症,病象一開始就很顯明,那就是夜以繼日的高燒,人躺在乾草上,臉和身子都燒得紅紅的,人離開兩三尺遠,都會感覺到那種熾燃的炭火般的熱力,如果是平常發高燒發到這樣,一定會汗氣蒸騰,但有了這種病的人,發燒只是乾燒,渾身連一滴汗也沒有,如果燒到第五天還不見汗,這個人就完了。
這話說過去不久,秋汛期就到了,暴洪的河水舐著河堤,水漩像大大小小的磨盤,日夜捲旋著,有人說那是鬼眼,在看著將要遭劫的地方,由於泥沙常年的堆積,河底的高度已經遠遠超過兩岸低窪的地方,無數人家的生命財產,全繫在堤防止,河水一旦決堤,至少會使幾十里窪地成為澤國,派上去守望的人,回來擔憂的說:
「不要哭,小小,」小瘦子撫著她,啞聲的說:「如今,我懂得一切認命了!咱們一家三口沒失散,已經是萬幸啦!」
「小瘦哥,」張二爺說:「你知道,這種瘟病是傳染的,你們照顧病家,十有八九也會被染上,尤其是你們小兩口還拖帶著一個孩子。」
一切都隨著輪逝的日子過去了,連上次大汛期所造成的許多慘劇,也都成了人們傳講著的故事,和更久遠的這一類的故事揉混起來,使聽故事的孩子們無法分辨新的與舊的故事有什麼分別。
「又決堤起汛?」小小的兩眼濕濕的,有些哀的斜眤:「萬一決了堤,咱們分在兩下裏,那我一個人帶著孩子,該怎麼辦呢?」
張二爺顧慮的是對的,大家議決不把有人染瘟的事向外透露,免得讓當地的人大驚小怪,他們決定暫時在野地上尋找避風向陽的地方,分別搭建蘆棚,把染病的人放在一起,和其餘的人隔離。蔡大嬸兒要大家去挖蒼朮,據說用蒼朮熬水灌治,可以醫治這種瘟症。
「孩子我倒有個打算,」魏小瘦子說:「這得要請二爺和諸位鄉親幫忙的,就是要托諸位把他帶到北徐州,北關外的老油坊去,交給我的好友黑七,我夫妻若是沒染病而死,逃過這一劫,我們會找過去的!」
他開始時,人燒得暈暈糊糊的,但意念還在搖曳著,有許多零亂的,互不關聯的幻象圍繞著他,那些圖景,在半虛空裏游舞著。……
他何時醒轉過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覺得仍然在江洋裏掙扎著,手,腳,和渾身每個骨節,都軟得像脫了節似的,身上和_圖_書濕淋淋的,都是水,疲倦,虛弱又飄浮,不時發出微弱的呻|吟來。
魏小瘦子被兩次大劫磨練得比他實際年歲要成熟得多,說話有了承擔,也有了份量,句句都是實情,旁人著實拗不過,只好濕著眼和他道別,朝前捱著另覓活路去了。他們一走,魏小瘦子獨自一個人守著發燒楞躺著的小小,反而覺得安心些,誰曾這麼說過:亂世人不如狗。一場大汛,使若干里地面屍臭沖天,你就是把眼淚躺成河,又能怎樣呢?他和小小只是在劫的無數人裏的兩個,生和死都算不得什麼!活著為人一天,盡一天做人的本份也就罷了!小小那張原本蒼白的險,燒得紅赤赤的,他望著那張臉,無限的情愛在他心裏燒著,從頭一回遇劫離家起,到認識杜家一家人,劫和緣便牽連在一起,他親眼看著這家人一個接一個的倒在路上,死在異鄉。……他按照杜二嬸的托囑,把小小從火坑般的環境裏救出來,他做錯了嗎?
這一回,他回來得太早了一點,村落是一片殘存的廢墟,被半覆在流沙下面,若不走到切近,還看不出這裏曾經是一座多人聚居的村落。
汛期一過,沿河各村落紛紛舉行謝神的儀式,鞭炮的青煙,彌漫成一團淡霧,魏小瘦子那個村落,一切都復舊了,新的茅屋又一棟棟的搭建起來,許多人家,也都買了耕牛和豬隻,看上去一片好景。
「難就難在咱們不能總在一個地方待定下去,」侯大叔說:「這一帶人口稀落,日子過得也很清苦,養不起咱們這許多逃難的人,咱們若能及早巴上大埠頭,有賑糧賑粥可領,定能半飢半飽的撐捱下去,可是生了病的,實在無法上路,真是裏外為難吶!」
「拖著病的,業已有六七個了,」一個年長的,叫侯大叔的人說:「他們發寒熱,根本走不動,咱們餓著肚皮,也沒力氣抬著他們上路!」
他睜開眼,她的臉搖晃著,在黝黯的光線裏,顯得扁大而朦朧,他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才回憶起初初染病時的光景。
「我看這樣罷,」魏小瘦子說話了:「張二爺、侯大叔,你們不妨帶著其除的鄉親先上路,免得被病家傳染上,好在如今生病的人只有五六個,找幾個自願留來下來的人照顧他們也就夠了,我跟小小願意留在這兒,能救活幾個算幾個。」
「瘟疫倒不是水劫後才有,」當地一位年長的老爹說:「春秋兩季,咱們當地一樣鬧時疫。哪家不怕染病呢?你們住在荒野蘆棚裏,已經夠委屈了,咱們協力幫這點兒忙,是應該的,人常說:災荒瘟疫流轉,今天在東,明天在西,不定哪天,咱們這兒的人,也會逃荒避難,跑到諸位的門上去乞討的,所以,什麼感謝的言語,趁早甭說了,大夥兒都是好鄉親啊!」
「這種汗病,不會拖得太久。」蔡大嬸兒說:「病人起高燒,不吃不喝的躺著,五個晝夜不出汗,大羅天仙下凡也救不了,若是出了大汗,變清醒了,能進些飲食,身子雖是虛弱一些,也不礙事了。」
擔子吱唷的響著,他沉重的腳步,在流沙上踏出一路孤單的腳印,他這樣的走進那座他記憶中的村落,屬於他的鄉井,不論未來的日子再寫下多少悲劇,他仍然回來,用生命去穿越,用信心去等待。
「我決不是存心拿話頂撞老人家,」魏小瘦子說:「完全靠天吃飯,總是靠不住的,黃河要是不治。終有一天它會翻臉,那時刻,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遭殃啦!」
「嗨!」張二爺紅著眼,長嘆了一聲說:「我這半輩子,受夠了奔波之苦,嘗盡了汛災的滋味,每次大災大劫裏,總有些人讓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記在心,你們小夫妻倆這種舉措,咱們誰能忘記得了?但願上蒼有眼,保佑……你們……」
「看看,兒子,咱們到家啦!」他在廢墟邊歇下擔子,抱起劫生,指著一大片流沙說。孩子不懂得這些,在沙風裏啼哭起來,宏亮的啼聲彷彿只有沉寂的大地在聽。
而北徐州還遠著呢,無法打票擠火車的難戶,都沒打算挨近鐵路線,他們巴上一個村子,乞討些紅薯乾之類的食物略微充饑,然後像沒長翅膀的蝗蟲般的再向前挪。
「我真不知道拿什麼言語來感謝當地父老,」魏小瘦子咽啞地對人說:「咱們都素不相識,被大水沖到一起,結夥逃難的,這些病家裏面,有許多連姓什麼叫什麼,咱們也不知道,但我們還是替他們向諸位叩頭,難得大家這樣熱心救苦救難。」
「你還想回到黑七他們幹活的老油坊去嗎?」
「要是實在找不著呢?」
「你還是縮頭認命的好,小瘦子,你如今為人父母,做了劫生的爹,不再是當年不懂事的孩子了!這條河,當成咱們的衣食父母,誰還能怨它呢?想當年,神通廣大的治水大禹王,都沒能治得了它,你能還是我能治得它不起汛?」對方用教訓的口吻說:「你不認命,心裏不安,吃虧的仍然是你自己,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波濤上面是新的洪荒,鄰舍怎麼樣?親人又怎麼樣?全都無法顧及了,有些人被流木擊中,慘呼著沉溺下去,又有些木筏被撞翻,也和波臣為伍,杜小小緊緊摟著劫生,用布帶把自己捆在筏面上,身不由主的順水飄流。小瘦子在哪兒?她不知道也根本無法知道,冷雨像箭鏃般的激瀉在她的頭上肩上和背上,劫生嚇得直是哭,但那原本響亮的哭聲,在水聲和風號中顯得那樣微弱,她只能佝著上身,像母雞護雛般的護著他,一面輕輕拍著他的背,希望能減低孩子的恐懼。
黑夜的曠野上,柴火熊熊的焚著那些屍體,陰紅的火光映在生者的眼眉上,每個活著的人都紅著眼,雖然沒有放聲嚎啕,每個人的心裏,卻都響著一首哀歌,像拍擊著堤岸的黃河的浪濤。
張二爺這麼一說,許多人都感動得哭了起來,當下願意和小瘦子夫妻倆一道留下來的,總有十多個年輕力壯的男女,他們冒著被傳染的危險,終於把一大群進退兩難的困境給解除了。
「咱們是人,旁人也是人,」張二爺說:「染病的人,寧可死掉,搭起柴堆焚化,也不能進入人家的村落,把旁人也給染上瘟症,那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事情若真盡如人願,黃河哪還是黃河?就在魏小瘦子和無數漢子上堆護堤的第二天夜晚,天塌一般的轟隆聲傳遍遠近的村落,有經驗的人一聽到這種聲音,就知道一場新的大劫又臨頭了。
「你在哪裏?小小?」
連著好幾年汛期,黃河都比較安靜,水位沒有越堤,沒有給濱河的住戶帶來新的災難。即使如此,歷過劫的人們仍然緊張戒懼著,他們焚香祝禱,盼望上天保佑,他們挨戶出丁,自動的擔泥掘土去加強堤防,更派遣機警的丁壯,攜著鳴鑼響器,日夜守在河堤上,注視著水位的升降,很多人家都捲妥細軟,準備木筏,提防著一旦洪水決堤,好拯救闔家的生命。
過了吳家屯,朝虞城縣走的半路上,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有些體弱的人患了病,極像水後帶來的瘟疫,如果是在平常,人在家裏,可以延醫,可以隔離,但在逃難的路上,一旦一群人裏,有一個人染上了這種病症,那就悲慘到極點,傳染旁的人不說,最主要的是消息傳出去,各地村鎮都怕受傳染,不願讓他們接近,到了和_圖_書這辰光,連討乞都巴不上門,不病死也會被餓死。
有許多事,想隱瞞也是隱瞞不住的,逃難人裏一部分留在虞城近郊,是因為染患了瘟疫,很快便被當地的人知道了,他們不但沒出面驅逐這批人,反而請了醫生來為他們診治,同時挨家挨戶的湊些粗食和雜糧來接濟他們。
人都是朝好處巴望的,流落在外的,巴望回到家鄉,劫後的荒墟,巴望重建起來,這串日子,他和小小日夜辛勤的做活,好不容易熬出一塊小天小地來,卻又叫洪峰捲走了,黃河哪年能不鬧汛呢?人不臨到絕望的時辰,是不會仰臉去問天的,儘管苦難的日子使魏小瘦子不到廿歲臉額已經起了皺,但他並沒拿這種言語去問天,有一種極原始的意念在他心裏梗著——大禹王之後,中國就沒有治得了水患的人了嗎?
來不及招呼鄰舍,更來不及鳴鑼示警,洪峰快過奔馬,剎那間便使窪野成為澤國,新植的樹木,成長的禾苗,重建的屋宇,任什麼遇上洪峰,都像紙紮般的倒下去,人們抱著飄浮的門板,木段,或是坐上紮妥的木筏,隨著滾滾滔滔的激流打轉,看這種水勢,判斷出決堤的地方,還是新修的那段老堆,洪水總是找鬆軟薄弱的地方。
「兄弟,你不要這樣說,」一個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小夫妻倆,都這樣熱心為咱們,小嫂子她染了瘟,咱們說什麼也該多等二天五日的,好一道兒上路。」
看樣子,老天並不幫忙,滂沱大雨一直落個不停,魏小瘦子非常敏感,他記得上一回鬧大汛,也正是這種霹雷暴雨的天氣,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憂急,在這種要命的時刻,人無法光是顧自己的家小,唯一拯救沿河村落的方法,就是豁出命去,全力護堤,只要能撐幾場暴雨,使上漲的水位穩定下來,這場劫難也許就能憑人力化解得了,成不成另作別論,力總是要盡的。
「無論怎麼,咱們也不能把活著的人扔下不管,」蔡大嬸說:「即使咱們平素不熟悉,如今同遭汛災,一路逃出來,大夥兒同命,要活,活在一堆,要死,也死在一塊,這是做人的道理!」
「就算咱們不夠治河的格罷,」魏小瘦子吸口氣,挺挺胸說:「咱們也不能在汛期認輸,至少讓人明白,生在黃河邊的人,寧死不認輸。拿著老婆當鷹放,換我,是決計不幹的!」
「找不著,你就到黑七那個油坊去,我們最後在那兒碰頭也是一樣。」魏小瘦子想了一想,又說:「其實,事情也許沒有那麼糟,河堤若能保持住,一切事情都沒有,咱們還是照常過日子。」
「黑七即使不在,也不要緊。」魏小瘦子安慰她說:「難道蔡大嬸她們,會把咱們孩子扔開不管?再說,咱們也快動身上路了!」
「說是這麼說,事實卻沒有這麼簡單。」張二爺說:「這一批病過去了,焉知不傳給另一批?弄到最後,大夥兒還是被拖累得無法上路!」
「甕裏有餘糧,寒夜在有爐火,這種日月就是福呀!」村裏的老人慨嘆說:「人能這樣平平安安,舒舒坦坦的過上幾年,還有什麼話說呢?」
不管它是天劫也罷,人劫也罷,夫妻倆和村上鄰舍們費力操勞。整建經年的一切,剎那之間,又變成烏有了!人傷心傷到極處,真怨自己和小瘦子,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兒,不論逃到何處,隔著千山萬水,總盼著回來,回來等著另一場新的劫難!人靠在黃河邊,一輩子該逃幾次汛災?一輩子所記憶的,不都是點點滴滴的血淚麼?
「這有什麼用呢?」魏小瘦子說:「命中註定怎樣,誰也更改不了,你們留在這兒,對病家沒有用,當地人再也勻不出多餘的糧食來接濟我們了,少一個人,少一份負擔,我已經熬過瘟疫,不和-圖-書會再染上病,小小只要有一個人照顧她,足夠了,您和大夥兒這番盛情,咱們夫妻倆算是心領啦!」
「要是黑七不在了,怎麼辦呢?」她說:「人是活的。這些日子,咱們又沒打過信。」
「不成!」張二爺說:「當地人會有這樣好?咱們這群人裏,有人染病的消息,千萬不能走漏出去,一走漏,他們會把咱們所有的人都看成染瘟的,連城郊也不讓咱們落腳,那真就無投無奔了!」
「看今年的水勢,簡直大得不得了,假如上游雨水不歇,又要鬧大汛了!很多人都在談論說:新潰過的堤,儘管一再修補,仍然最薄弱,萬一再在原處決口,那該怎麼辦哪!老天!」
「咱們蘆棚搭在荒郊野地上,」另一個年輕漢子說:「凡是染瘟的,決不接近當地的村子,請列位放心,不會把疫癘傳染給貴地的。」
一隻輕快的羊皮筏子,在黃河堆湧的波濤上朝遠方駛去。一群赤著胳膊的船伕,肩上拉著粗重的縴繩,費力的跋涉著,一面扯開喉嚨,把粗沉的歌聲從胸膛裏壓出來。俄爾那些景象都隱沒了,只有一片滾滾滔滔的黃色江洋,他掙扎在這片汪洋之上,到東,東面是腫脹的浮屍,到西,西面是飄流的雜物,他泅不出去,逐漸的,連天和地都混沌起來了。
「也許回得去!」魏小瘦子說:「老東家對我很好,多少還有些老情份,再說,我在油坊學過好一段日子,不是生手,幹起活來,不需人在一邊調|教,我想,老東家他會用我的。」
惶惶亂亂的順著黃河奪淮的舊道,在沙風裏走到第六天,做丈夫的終於追上了她,她忍不住的哭泣起來,把眼都哭紅哭腫了。
「小哥,小哥,你醒了?」
黃河不在眼裏,家鄉又被沖成一片荒遼的窪地,但人還是依戀著他們身後那一片劫土,再怎樣,他們仍然要回那裏去的。
「小小,你要照顧著劫生,筏子早就備妥了的,」他對妻子說:「那段河堤上需要人手,我得頂上去,這時刻,護堤就是護命呀!」
事實上,她自己的心,像被千萬支鋼刀剮絞一樣。地只是個年輕柔弱的小婦人,上次災劫裏,被人欺騙過,恣意的侮弄過,要不是小瘦子出頭,加上黑七幫助,自己恐怕永也難回家鄉了!小瘦子不但是個好丈夫,而且是把她救出火坑的恩人,自己死在這場劫難裏不算什麼,單願蒼天有眼,讓他和自己懷裏的劫生能夠活下去,水聲像萬馬奔騰,天知道小瘦子他在哪裏?
「肚子不饒人啦,兄弟!」老人嘆息得更深沉了:「得要挺熬過那種日子的人,才能體會罷?並非放鷹的男人就是寡情薄義,低頭認輸的人啦!」
「旁的人怎樣了?」他說。
「不要緊,」魏小瘦子安慰她說:「有根木槓子,我會抱著它順水溜,好在我通水性,不至於丟掉性命的……你帶著劫生在筏上,不管飄到那兒,總會巴著岸的,咱們逃難,一向走老路,斜向東南,朝北徐州那個方向去,到時候,我會一路找你們的。」
「這樣罷,」魏小瘦子對留在蘆棚裏的同伴們說:「各位業已熬過了病劫,也不能在這兒久待下去,能上路就先上路,我留在這兒服侍小小,等她病好了,我們再動身,各位要是見到張二爺和蔡大嬸他們,請替我們問候,也盼他們早一天把孩子交給老油坊的黑七哥,看光景,也只好這樣了!」
「這很難講,一起汛,一決堤,各村落裏,那家沒有老老小小的?活著,就得受苦,不脫幾層皮,能成得了人?咱們心疼是一回事,只好朝前走一步算一步罷!這一帶人煙稀少,就是巴得上小村小集,也養不活大批逃荒的人,咱們只有儘快奔向徐州那種大埠頭和-圖-書,覓著出力的活計幹,也許還不會餓死!」
她心裏的惶亂,要比坐在筏上更厲害,她不知道護堤那些漢子和她的丈夫到底怎麼樣了?小瘦子如果還活著,會怎樣焦急的找尋她和劫生?她所帶的乾糧有限,無法離開逃難的人群,單獨留下來等候,得跟著大夥兒,成趟的朝前走,她記得小瘦子交代她的話,斜向東南,慢慢的走,也許他會在半路上趕上來的。
事情和他預計的相反,頭一批害瘟病的剛見分曉,留下來照顧人的人,又染上了,其中的一個就是他自己。
「小小,你聽著!」當小小的遺體,裝在當地人捐出的白木棺裏落葬的時刻,做丈夫的喃喃著:「我要去找到劫生,我們的孩子。我要帶他回到老家,子子孫孫挺熬下去,熬到禹王爺再投胎,治得黃河不起汛,咱們死了不要緊,後世總會能過到像人過的日子!」
儘管醫生開方子,燙了湯藥灌救,不出汗死去的,仍然連著兩三個,當地的人要捐白木棺,魏小瘦子仍然堅持張二爺的話,把死者架在柴火上焚化掉,因為火化可以減少傳染。
第二場大汛過後那年的冬天,一個衣衫破爛的漢子,把孩子和一些糧種挑在筐籮裏,又回到被洪水沖成一片沙磧的黃河岸邊來。風勢很猛烈,沙霧瀰天,無數沙粒撲打在那漢子的臉上,使他的雙眉白慘慘的,像凝上了一層霜,他那張臉是尖削多稜的,看上去異常冷峻,被劫難和風霜打熬出來的臉,多半是這樣,就像有些極富韌性的灌木一樣,從來不會開花,從他那種神情,彷彿已經遺忘了笑是什麼樣子了。
他在小小的身邊苦守了幾天幾夜,小小沒有出汗,他緊鎖著眉,用捏緊拳頭擊打著他身下的土壤,小小僅僅活到十九歲,儘管短,也是她的一生,兩次噩夢般的汛災,使她一家人都入了土,她被牲畜般的賣過,她被當成奴婢,如今她是風捲的塵沙,北國的黃霧,但她總算為他留下一個孩子,日後他長大成人了,自會想想劫生這個名字,含有多少上一代人的血淚……。
他確是虛弱得連坐起來都需要靠小小攙扶,這樣又躺了三天,才勉強能撐著起床,起床後,才知道在他發燒躺下這五天裏,染瘟的伙伴又死了三個,小小和另外幾個人,日夜照顧著病者,從沒躺下身睡過覺,只是偶爾伏在床邊打盹,那種辛苦是想得到的。
「命是保住了。」小小說:「小哥,咱們拖帶著劫生這個把抓大的孩子,朝後日子怎麼捱?就算不死,也得塌層皮,苦了咱們不算什麼,苦了孩子太心疼了!」
人說:上一回當,學一次乖,幸好小瘦子先做了準備,筏上備有果腹的乾糧,要不然,這樣隨水飄流,不被淹死也會被凍死,渾渾噩噩的熬過了一夜,二天天亮時,舉眼看見的,只是滾滾的波濤,村上的另一些人,一個也沒見看,兩天之後,她才傍著旱地,夥同一撮歷劫的人約莫有百十多口兒,一道朝東走。
這群人憂急的停頓在曠野上,由幾個領頭的漢子聚在一堆,商議起來。
「先不用問這些了,」小小說:「先喝些熱的湯水罷!你剛出汗,身子虛弱得很。」
按理說,他的病挺熬過去,調攝幾天該可以上路了,兩夫妻都想著劫生那個孩子,儘管把他托給張二爺和蔡大嬸很可靠,但他們也都在難途上餐風飲露,誰能保得誰平安無事呢?就拿小小來說罷,等旁人的病熬過去,她卻最後倒了下來。
忽然,他聽見遠遠的地方,有人呼喚著他,那是小小的聲音:
「我在這裏,」她的聲音不再那麼遙遠,一隻手握住他的手,使他在感覺上脫離了那片無邊無際的苦海汪洋,她的聲響涓涓的滴進他的耳朵:「你睡了五天五夜了,今天才出了汗,真把人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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