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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練膽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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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的和混的

蹲的和混的

「噯,你不是朱羽隆朱大哥嗎?」
「有這等事?」蔡大爺說:「那他是逃不掉的,他掛彩帶傷,咱們只要順著血滴,就能找到他藏身的地方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樣大膽的毛賊,敢在蔡陽集附近鬧事?咱們把他捆了送官也好。」
連它娘路費盤川,都是那老獄卒送的。兩頭落空,原想在樹枒掛條繩,伸進脖子去了結自己的,偏偏遇上個拾大糞的老頭不識相,硬把自己救了回來,一向自詡為混世大爺,混到這步田地,活著真是毫無味道了!
當年自己根本沒把錫匠把弟陳寶貴放在眼下,他那種武大郎式的塊頭兒,老老實實蹲家窩的性格,應該是一輩子出不了頭的,誰想到那個快樂的小矮子,居然成為百里方圓之內手藝最精巧的錫匠,聽說他用歷年的積蓄買了不少田地,蓋了一幢頗像樣的磚包角新屋,更娶了老婆,生了兒女,做起富裕的財主來了!人比人,氣死人,可不是?我朱羽隆虧欠他的人情,這回回來怎麼見他?這可是人人有臉,樹樹有皮呀!
那怕心裏結了滿把疙瘩,有了天大的為難呢,總是另一碼事兒,今晚總不能蹲在野地上過,讓冷風把活人吹成一隻風雞,非得強打精神趕到蔡陽集去不可。
二天夜晚,朱羽隆又轉到那所宅院旁的柳叢裏來了,他這回帶來了一些應用的物件——一條火繩,一串大炮竹,一隻空的煤油箱子,等到天起更的時刻,他扯開喉嚨叫喚說:
縮頭一轉念,像這麼寒冷的夜晚,巷街裏少見人蹤,自己只要把毡帽的帽簷扯低,嚴嚴遮住眼眉,有誰會掀起帽子辨認?即使有人瞧見,又有誰會認得出十八年前的朱羽隆來?當時那個一心闖蕩的人物早已死了,只留下一個空殼子在世上晃蕩。
大夥兒一鬨進屋去,錫匠一瞧就傻了眼,大聲叫說:
「這就是了!」朱老爹說:「獨子拐兒,用的是圓形的鉛頭子彈,鉛裏含有劇毒,見血封喉,這個人被和尚頭的子彈打中,無藥可醫,最多維持到天黑,hetubook.com•com你們進來瞧瞧吧,他的傷口都變黑了!」
尖冷的西風掃著荒路邊的乾葉,蝶似的逐舞著,暮色加上沙煙,使郊野更顯得混濁蒼茫,就在這種蒼茫中,荒路那一頭出現一個趕路的人影,他傴僂著背脊,縮著脖頸,腳步有些虛飄,也有些顛躓,彷彿要被路面上浮沙黏住似的。按理說,在這種季節上路的,多半是客商負販,有的騎著牲口,有的推車挑擔子,而這個單身的路客,肩膀上只揹著一個薄薄的老藍布小包袱,連包袱都破出洞來,顯見是個落魄的漢子。
「嗨,一轉眼,十八年了!」
他在一家小飯館裏叫了兩碟小菜和一壺老酒暖暖身子,一面喝著酒,一面算著他怎樣和把弟陳寶貴見面?陳寶貴是個一棍打不出屁來的老實人,這些年一直幫他的忙,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他再是混得秋了水,對方也不開口嘲笑他,不過,自己再不爭氣,也總兄為大,囊空如洗跑來投靠,一身破爛,滿把蝨子,見了從沒見過面的姪兒姪女,連個見面禮都拿不出手,那真也太沒有臉面了,朱羽隆混得好混得歹,總還是個混人的呀!
他們在錫匠帶領之下,從北街留有血跡的地方,一路朝南又轉朝東,找到德春中藥鋪門口,血跡不見了,蔡大爺便問德春堂的掌櫃說:
「噯!屋裏頭的,怎麼老子的春風灌不進你那驢耳?一炷香的時辰早已過啦,快替我把錢袋扔出來!要不然,老子可沒那份耐心!那前門的李七,後門的張四,替我拉閂子頂火,響兩槍給他們聽聽!」
朱羽隆究竟是混過世的,等了一會兒,覺得光景不對,一般說來,黑道上的人既已叫出盤口,屋主如果膽小怕事,就會立即出聲回應,或是如數答允,或是求請略減,至少還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也有些屋主心裏駭怕,表面上盡量誇大,說他有護院的槍枝,不畏懼開火,壓尾卻轉轉話頭,賣足人情,說是看面子,送少數路儀,意思意思,免得彼www.hetubook.com.com此傷了和氣。凡遇這兩種情形,叫出的盤口不會落空,多少能得到一些,最怕的,就是燈火全熄,死不吭聲,使人弄不清宅裏的虛實,因為屋主不吭,已表示他決心周旋到底了。
「有啊!」朱老爹說:「天還沒亮,他就沒命的擂門,說是他被強盜劫了,又打了他一槍,我替他止了血,如今正躺在暖房裏睡著呢!」
這回他說對了,錫匠就是這麼辦的。
「嗨,這可不能提了,朱大哥,昨晚上挨槍的原來是你!……你知道你要搶的是誰家——正是我的宅子呀!」錫匠說:「你回來該先找我的,發什麼要開盤口要錢呢!我要早知是你,說什麼也不會開槍啦。」
「走走走,咱們跟你一道去!」好些好事的茶客,也跟著起鬨說:「自打十多年前,朱羽隆走後,咱們這兒一直都沒鬧過這種事了。」
有了先埋頭進鎮的想法,落魄的漢子便不自覺的在腰肚子裏摸索起來,不錯,袋裏還剩下一點錢,可供他買些熱茶飯,住一宿客棧的,他這回回到蔡陽集,只有一處可以投奔,那就是把弟錫匠陳寶貴的家,他無法再混世走道吃排頭了,寧願跟錫匠打小工,做助手,討碗安穩飯吃吃,借他的屋簷避避風霜。好在身上還有最後一點錢,能凍不死餓不昏的度過一兩天的日子。錫匠的新家不在鎮上,也不知門朝那兒?不過,這並不打緊,只要開口問旁人,集市上總會有人知道——蔡陽集並沒有第二個錫匠。
「是獨子拐兒。」錫匠說。
誰知正當他拎著煤油箱在月光下奔跑的時刻,他聽到一聲真正的槍響,巨大的槍響嘩朗朗的朝四野傳開,活像掀翻了一塊天;同時,朱羽隆自覺左面大腿枒又麻又熱,又黏又濕,伸手一摸,老天爺,滿巴掌都是血!原來屋主有槍,一槍就射中了自己。情形糟到這種程度,卻是始料未及的,臨到這種辰光,錢可以不要,命卻不可不保啦!這一槍打得不輕,子彈斜斜穿貫大腿。朱羽隆跑是無https://m.hetubook.com.com法跑了,只有一路拖著腿在地上爬……。
「打得好!」蔡大爺說:「打中了沒有?」
「嘿,瞧明天夜晚吧!」他喃喃的說:「弄到了錢,老子得做一套新衣,去見我那把弟,也好給姪兒姪女一分見面禮!」
嗨!錢從那兒來呢?朱羽隆心裏明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做案,十八年前偷牽人家的牛,那是他頭一次在蔡陽集做案,出師不利失了風,這些年一直走霉運,十有八九是那回失風種的根,要不然,自己也不會在外地兩次被捕,坐六、七年的大牢了。
那漢子走過一排光禿的行樹林子,擡起頭來,瞇眼遠眺著浮現在暮色中的集市參差脊影,多皺的三角臉上顯得十分遲疑,他把一口熱氣噓進冷風,喃喃吐出幾個字:
他開口叫喚前,屋裏透著燈火亮,他這麼一叫喚,屋裏的燈火突然熄滅了,沒有人回話,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還能送官嗎?」朱老爹搖頭說:「錫匠,你用什麼槍打中他的?」
「我想是打中了!」錫匠說:「早上我出去看,火繩、炮竹、一隻煤油箱丟在屋外,地上一路灑著血滴,那個賊是逃到蔡陽集上來了!」
「您說怪不怪,不知那來一個毛賊?昨夜跑到我宅子外面放聲恫嚇,他冒充是匪頭子,迫我送三十塊大洋的路費,我沒理會他,他又用煤油箱放炮竹嚇我,我氣不過,放了一槍!」
他十多年沒回蔡陽集,對當地的情形不熟悉,這宅子裏的屋主是誰?是什麼樣的出身來歷,匆促間他根本沒有打聽過,既然騎到老虎背上,想下來就不容易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撐持下去,僵了一會兒,他又喊話說:
「對!找妥客棧,出去溜溜去!」他這樣對自己說。
「朱老,您可見一個漢子,負傷來求治的?」
誰會料得到這十多年時不濟,三番兩次打信回來,請蹲窩的把弟接濟款項,開過煙館、設過賭場,全垮掉了不說,連吃兩場官司,坐了六、七年大牢,臨到開釋的m.hetubook.com.com時刻,老獄卒冷冷丟下一句話:「朱羽隆,你打那兒來,還回那兒去吧!」
看光景,非弄筆錢充門面不可!
蔡陽集的夜晚冷落蕭條,秋風把人們都掃進屋裏去了,只在門縫和窗隙間,透出一絲油黃色的燈,朱羽隆像隻餓鼠般的溜到街上來,把帽簷扯得低低的,沿著街簷的廊影走著。集市上的蔡家茶樓是全鎮最熱鬧的,蓋碗茶,翹起二郎腿,跟地面上一些青皮二流子閒扯,那時雖也飄流打浪的一個人,沒槍沒馬,但要比當地那些地頭蛇多走過一些路,多見過一些碼頭,只憑一張嘴皮兒胡吹亂蓋,他也能把黑的說白,死的說活,當初不是就這樣跟錫匠陳寶貴叩頭拜把子的嗎?如今茶樓的燈火像一條條噬人的蛇,咬中他心裏的痛處,使他急速的彎進街角一條小巷裏來了。
不過,朱羽隆總有些不甘心,人背時不會背一輩子,人生像個賭檯,誰賭輸了不想翻本?這一回得要好好的計算計算,當初做案,只想學傳說裏的獨腳強盜,貪得無厭又不自量力,所以才弄出漏子來,假如小心選個地方,最好是選個四邊不靠的孤莊子,先放話威嚇,再耍上一點花樣,對方一嚇,也許乖乖的把成袋洋錢扔出來,那可就輕鬆簡便多了!
「啊!」朱羽隆躺在那兒,兩眼濕濕的望著來人說:「你是寶貴老弟,我總算是見著你了!你是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的?」
十八年前是他賭咒發誓離開那集市的日子,他的拜弟做錫匠的陳寶貴,紅著眼勸他嚥口氣重新埋頭做起,那是夜晚,把兄弟倆泡了兩盞茶,面對面坐在蔡家茶館裏,錫匠勸他留在家裏,句句話都說得滴出血來,但卻沒能留得住他,當時有股氣梗在心裏:我朱羽隆天生是混世走道的材料,不是坐腳跟蹲家窩的老土,你蔡陽集為了我牽人一條牛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窩蜂的挫辱我,吊打我四十皮鞭不說,還要逼我敲更三年,有任何人家失竊,唯我是問,天下那有捺著人在地上踩的?連它娘泥人也還有三分泥性呢和_圖_書!……不錯,自己就是那樣走的,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炷香,我朱羽隆若不揚名立萬,絕不回頭!
找妥客棧,洗了把臉,朱羽隆真的出門溜達去了,他一個人,既沒有槍枝,又沒有馬匠,更找不到幫手,想做案談何容易,至少在蔡陽集上他根本無法動手,他趁著暈矇的月色走出北街梢,走到一條野河邊,發現那兒有個孤單單的三合院,宅子四圍都是野蘆和老柳,看樣子,這家人家分明有幾文,通常有錢的人多半怕事,只要獅子大開口,開口要它三、五十塊銀洋的過路錢並不為過,但一味軟討是不成的,必得虛聲恫嚇才行,光是虛聲恫嚇也不一定就靈驗,必要時得響上一兩槍才奏效。他繞著這所宅院走了一圈,到底被他想出方法來了。
二天上午,錫匠陳寶貴騎著一匹小毛驢到鎮上來,進了蔡家茶館,泡了一盞茶,一口沒喝,跟茶館的老闆蔡大爺談起他的遭遇來。
「屋裏的,替我豎起兩耳聽著,老子是西口的黃大爺,率領一般兄弟,途經這兒,缺少路費盤川,只好開口募上一筆,為數不多,有三十塊大洋也就夠了!……你們宅子前後左右,都叫咱們把著啦,限你們一炷香的時刻,把錢裝在袋裏扔出來,要不然,休怪黃大爺翻臉,要你們這宅子地塌土平!」
「嘿,他真會說謊,他本人就是個強盜!」蔡大爺說:「他昨夜空著手想劫錫匠,卻倒挨了一槍,咱們打算把他捆了送官去呢!」
他一面這樣的喊著,一面取出一顆大炮竹,點燃了,扔進煤油箱子,轟的一聲巨響,聽聲音,果然和放槍差不多,前門放一顆,把煤油箱扔到後門再放一顆,表示響槍威嚇,催促屋主扔錢之意,滿以為這樣一來,等不多久,就可以拎著錢走路了。
「不要提啦!」朱羽隆說:「我是死要面子,想找些錢,換套新衣,給姪兒女兩分見面禮,誰知走錯了地方,竟撞到你的宅子上去了,挨槍也是活該的。足見我混的,混不過蹲的,你那獨子拐兒太厲害,我死後,還累你賠上一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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