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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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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非洲的心臟

第四章 在非洲的心臟

我們先在帶空調的旅館裡洗了個冷水澡,然後鑽進一輛熱得發燙的出租車,向國家旅遊局開去。寬闊的大街上汽車、自行車和行人熙熙攘攘。在各種膚色的非洲人之中,不時也可以看到白種人的面孔。他們都是法國官員和移民,在查德獨立後選擇繼續留在首都。旅遊局長就是其中之一。
我小心翼翼地從這位捲髮美人的肩頭看過去。法語是查德的官方語言,也是這裡各民族唯一通用的語言。原來,證明書上我的身分被寫成了「archeveque」而不是「archeologue」,即寫成了「大主教」而不是「考古學家」。
行政長官帶著我們,鄭重拜見了蘇丹姆鮑杜.姆巴米。他是該地區的宗教領袖,也是整個地區最有權勢的人。行政長官及其副手本是來自南方的非洲人,由拉密堡派遣來,以扶植基督教政府的權利。而蘇丹姆鮑杜.姆巴米來自當地的布杜馬部落,這個地區所有的穆斯林都站在他這邊。
「你們好,先生們,」他簡單明瞭地說道,「我叫阿布杜拉,會說法語和阿拉伯語。你們需要翻譯嗎?」
我們來到拉密堡已經三天了,我們所做的不過就是從辦公室到辦公室,從這間平房到那間平房,不停地到處拜訪。所到之處,人們都非常友善,用咖啡、冰啤酒或威士忌招待我們,然後向我們提供其他人的地址,說那些人可能幫得上我們的忙。如今,我們已經整整兜了個圈:最後拜訪的那個人又把旅遊局長和我們第一天造訪的人的地址給了我們。
「這人是考古學家,考——古——學——家。」他對女祕書說道。他一面把證明書遞給祕書,一面朝我點了點頭。「改成考古學家,否則那些伊斯蘭教徒會在途中把他的腦袋砍掉。」
別了,非洲。
沙里河平穩地向北流去,但這條從叢林流出的河永不會到達海洋。它發源於剛果南部邊境無垠的大叢林,中途流經大草原和半沙漠地帶,最後注入位於撒哈拉沙漠南緣的查德湖——這是一個巨大的內陸湖。這裡的氣候如此炎熱,河水蒸發的速度和水流一樣快。查德湖有許多支流,但湖水並沒有出口,只有那萬里無雲的天空橫跨在廣袤的湖面上空,永不知足地吸收著無形的水蒸氣。
我拼命地思考著。如果我抓住劍刃,手指會被割斷。他站在短劍的後面,我搆不著他。他跳著舞,雙腿有些不穩,似乎處於恍惚狀態。他喝醉了嗎?我沒聞到酒。難道是吸毒了嗎?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現在必須做點什麼,否則就有可能沒命。
行政長官長得身寬體胖,五大三粗,就像一隻溫順的大猩猩。而蘇丹身形瘦削,比一般人高一頭,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斗篷,腦袋和下半張臉都裹在布裡,只有鷹鉤鼻和一雙鷹眼還露在外頭。村裡的許多頭目都跟在我們身後,脫了鞋,然後步入蘇丹家門前的院子。蘇丹住的是簡易的土磚房。隨後,我們置身於城鎮中央那寬闊的沙場旁邊。這是一個閱兵廣場,蘇丹將騎著他那匹白色的純種馬,來此向賓客們致意。兩個男人拉著韁繩,不時地驅使那匹馬用後腿站立起來。蘇丹則一動不動地坐著,周圍有一群衣著艷麗的妓院姑娘圍著他一圈又一圈地奔跑,她們那輕盈的面紗不時地輕拂著他。
在鼓聲和木製喇叭的伴奏聲中,她們轉完了圈。一列擁擠的馬隊出現在廣場末端,馬上的人拔出佩劍,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風馳電掣般地從我們面前奔騰而過。其中一個人特別放肆,他一次又一次地朝我們猛衝過來,馬蹄幾乎踩到我們的靴子。他朝我們俯下身子,粗魯地喊叫,甚至還做鬼臉。他的劍在我們頭頂上飛旋,緊貼著我們的頭皮,真有點讓人心驚膽寒。我試著問長官這樣的舉動有什麼含義,他回答說這個人只是想炫耀一下而已。不過巴巴補充說,他這是在表達對我們的輕蔑,因為我們不是穆斯林。而蘇丹卻並無任何敵對之意。相反,當他聽說我們想學習製造紙莎草船時,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把我們送到他的一個叫奧瑪.姆布魯的親戚那裡。這個親戚是布杜馬部落的傑出代表,住在一間蜂窩狀的大草棚裡,就像博爾首都布杜馬和卡南布區的其他居民那樣。只有行政長官和他的副手住在自家白堊粉刷的平房裡,牆上還爬著紅色的攀緣植物。鎮上的居民大都是阿拉伯人,他們居住的是用土磚砌成的或高或矮的棚屋。
在拉密堡車主的幫助下,我們又派出一輛吉普車,在去往博爾的路上行駛了一半,然後折了回來,結果除了我們去時在沙地上留下的車輪印以外,沒有發現任何情況。於是我們又派了架小飛機去探個究竟。它在沙漠上空盤旋了三個小時,並沒有發現任何吉普車陷在沙地裡。在湖上考察的法國科學家也派出一輛吉普,從博爾一直搜尋到拉密堡,然後再折返回去。這次,吉普車司機也沒有任何新的發現。
我們四人一個接一個地跳上那窄小的紙莎草船,並拍了幾張照片作為永久的紀念。我們親眼目睹了一場獨幕劇。這天是博爾的集市日,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身著各色服裝,從沙漠和湖中的島嶼紛紛擁向這裡。市場上人聲鼎沸,再也見不到一寸沙地。男人、女人和孩子擠來擠去,頭上頂著罐子、籃子和大盤子,裡面裝著芬芳的蔬菜、麥稈、毛皮、堅果、曬乾的根莖和非洲玉米。帶疤的面容,袒露的胸脯,哭喊的孩童,明亮的眼睛,憤怒的表情,含笑的凝視。香料的芬芳和著驢糞、乾魚、雄山羊、汗水、酸牛奶的味道在空氣中飄蕩。太陽炙烤著這裡的一切。蒼蠅的嗡嗡聲完全淹沒在一片叫賣吆喝、討價還價的嘈雜聲中。在這裡,你能聽到三種沙漠中的語言。數百頭去角的牛吼叫著,成千頭驢、山羊和駱駝發出各種叫聲,附和著鐵匠有節奏地捶擊匕首、矛頭的叮噹聲。這時,一群引人注目的黑人離開了混亂的集市,朝湖邊走去。他們趕著牲口,邊吆喝邊用鞭子抽打,其中大部分是長著又大又彎尖角的非洲牛。到了湖邊,他們脫下衣服,把所有的物品打成包裹,頂在頭上,跟在牛群後面游向彼岸。跟歐洲人不同,他們大都對血吸蟲病產生了抗體,儘管這種病確實給湖畔的居民帶來了災難,奪去了許多生命。
但現在,我就站在非洲的腹地,中非的心臟,就在查德共和國首都拉密堡一家旅館的小房間裡。我離海不能再遠了。這有點自相矛盾,因為此次造訪就是為了用原始手段橫渡大西洋而做的初步準備工作。附近唯一的水源是一條寧靜的河流。透過窗戶就能看到這條河,棕色的河水源自叢林,兩岸是紅色的土堤,四周是滿眼的綠色,各種顏色都在陽光中閃耀。沿著河岸有一排漁夫,站在沒膝深的河水中拖拽著一張漁網,被河水打濕的皮膚閃閃發亮。他們在河底密密麻麻地豎起一層層竹竿,用來做抓魚的柵欄。昨天,我在河的上游還看到七條河馬在對岸遊蕩。在查德首都,河馬是受保護動物。鱷魚實際上已經滅絕了,因為鱷魚皮一度是這個國家重要的出口資源。這個季節的航運只能靠空樹幹製成的平底獨木舟,因為自雨季結束後,六個月來一直沒有降雨。河水太淺,汽船無法航行。
按照局長給的地址,我們找到了一位笑容滿面、身體強健的法國人。他的雙臂刺有紋身,來這裡是為了研究改良查德湖魚種和尋找發展現代化漁業的可能性。他告訴我們,要到達博爾村附近生長紙莎草的沼澤,唯一的辦法是乘坐吉普車穿越查德湖東邊的沙漠。一位法國醫生兼馴獸師證實了這一點。他非常熱中旅遊。這兩人都提醒我們小心當地的暴亂。他們還說,湖上有一艘大船,定期來回航行,收購一種當地產的玉米。但現在要找到它卻是不大可能的。
此外,共和國的局勢正處於動蕩不安之中。博爾村後方的阿拉伯人是穆斯林,正同南方信奉基督教並在政府中掌權的非洲人作對。所以,在此時冒險進入北部地區是相當危險的。為證明他的好意,局長將旅遊局的汽車和司機提供給我們使用。我們可以開車在拉密堡隨意往來,尋訪那些了解查德湖的人。
「他們答應了,」阿布杜拉鄭重地解釋道,「到時候還是我給你們當翻譯!」
查德共和國於一九六〇年脫離法國的統治,獲得獨立。境內沒有鐵路,也沒有全年通行的公路。如果有人想要狩獵,或是想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這裡應該算是天堂。它的首都擁有一流的賓館、藥房、酒吧和極其現代化的行政機關。機關官員都是黑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或在下顎或在臉頰部有幾道傷疤,表明他們各自所屬的部族。殖民地時代留下的法國花園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房之間修有寬闊的柏油馬路。不過這些馬路一到郊區就變得崎嶇不平,路兩旁也變成了一排排充滿異國情調的阿拉伯樣式的房子。最後,它們成了望不到盡頭的商道,穿行於當地土著部落之間,消失在遠方。雨季開始後,就只能騎牲口或坐飛機外出旅行了。但這時河流已經可以航行小船,直達沼澤地區的交易商店,再從那裡駛進查德湖。
局長拿起電話。國內只有兩架單引擎飛機,但都在機庫中檢修。還有一架雙引擎的出租飛機,需要八百碼的跑道才能降落。但博爾村的跑道只有六百碼長。局長還補充說,除非獲得政府批准,否則在國內不準隨意拍攝。
夜幕快降臨了,但天氣仍然悶熱難耐。巴巴覺得頭暈,坐在第二輛車上的兩個人由於受沙塵的困擾,遠遠地落在了後面。我們裝在大罐子裡的飲用水熱得讓人難受,不僅不能解渴提神,反而會燙傷嘴唇。在沿途所到的村莊裡,見不到一粒果子,只有土罐或乾葫蘆,盛滿從沙漠綠洲中取來的濁水或骯髒的羊奶。我們行駛了整整一天,沿途沒有見到任何垃圾。沒有紙屑,沒有塑膠,也沒有空罐子。只有一次,那是在首都外邊的道路上,我們見到了幾塊玻璃瓶的碎片。這裡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生產,包括房子、衣服、馬具。瘦小的驢子滿負重荷,排成長隊行進在路上;阿拉伯人騎在高高的駱駝背上,不停地搖來晃去;赤著腳的婦女頭頂著罐子或籃子,跟在駱駝後面疾步行走。這就是當地的交通運輸。自己不需要的東西都被帶到靠近村子的市場上去交易。這是一個與世隔絕、自給自足、一成不變、故步自封的世界。我們的文明有可能因過度發展而沒落,而他們卻固守著傳統,固守著土地,簡單、樸素、平靜地延續著生活。
正在這時,我感到一隻有力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是奧瑪,他的臉如同太陽般在燈光中閃耀著。
船的長度已經符合我們在沙地上畫的尺寸時,整艘船基本上成形了,顯得非常勻稱,只是船尾還有一些蘆葦參差不齊,如同掃帚尾巴一般。奧瑪他們可以從這裡隨意增加船的長度。奧瑪和穆薩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為船尾定型的問題。他們取出最長的一把彎刀,像切香腸頭似的直接將蘆葦多餘的部分砍掉。這時,船就可以下水了,尖尖的船頭向上翹起,船尾結實、平整。所有的工作一天就完成了。
有關「卡代」載重的各種描述聽起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但當我和穆薩、奧瑪、阿布杜拉全都跳上我們那艘倉促建成的小船時,我開始相信之前聽到的一切。小船太窄,坐下時就跟騎在上面一樣。我們四人站在一起,身子還有點擺晃,而這紙莎草船竟沒有一絲彎折或搖晃的跡象。遠看一片碧藍的湖水其實並不清澈,我可不想掉進這滿是蟲子的渾湯裡。尤其在這片紙莎草叢裡就更是危險,因為蟲子寄生的螺類就趴在草葉上。我們的兩位造船師開始交換位置,他們來回搖晃著,從我們身邊擠過去,同時用手攬住我們,以防我們掉下水去。不論他們怎麼折騰,小船始終保持平穩,高高地浮在水面上,就像一艘充足了氣的小遊艇。在靠近一座大島的蘆葦叢中,我們發現了一艘已近腐爛的舊紙莎草船,大部分已沒入水面。船上的繩索大都已經腐朽,但當我小心翼翼地登上去時,船身還能承載我的重量。這船有多舊?奧瑪說有一年了,但他也拿不準。不管怎樣,這船已經很有些時日了,但它仍漂浮在湖面上。
巴巴把地面打掃乾淨,我們正準備打開睡袋,行政長官衝了進來。他那張大臉上堆滿笑容,牙痛已經完全好了。他說如果米歇爾能把剩下的藥都給他,他就從他屋裡搬三張床來給我們。我們終於睡下了,頭頂上掛著蚊帳,手槍就塞在枕頭下。整個晚上都有人在漆黑的屋子裡來回走動。我好幾次聽到耳旁有呼吸聲。
我們三個歐洲人一起站在客房外,抬頭仰望,天幕上繁星點點。其他人都是距離此處較近的旅客,早已在地板上入睡了。我們在回來之前去了美國和平隊隊員比爾.哈里塞居住的小屋子。他是個年輕的單身漢,他的屋子裡吊著一隻汽油筒,裝著一隻自製的噴頭。比爾讓我們用這個噴淋,好好地沖洗了一番。比爾這樣的人實在難得,他獨自駕車在沙漠中穿行,為宗教戰爭做出了顯著的貢獻。他在條件極其惡劣的地方打井引水,在那些井水汩汩流出的村落,再沒有一個穆斯林覺得有必要殺戮基督徒。如今他到處打井,無論是在黑人區還是阿拉伯人區。
我們把有關情況通知了當局,他們也無能為力。警察局長解釋說,這不是一起搶劫案,只能算作內戰。我們錯過了預定好的航班,它每週只在拉密堡停留一次。兩位攝影師本來要去衣索比亞執行另一項任務,但現在由於遺失了昂貴的攝影器材,他們無法成行。
經過一場「洗禮」,我們如獲新生一般。在鑽進悶熱的公共客房之前,我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最後呼吸了幾口清新空氣。我們本來很想在外邊露宿,但由於沙漠在夜間經常有毒蛇出沒,我們只好作罷。
三天前,我搭乘一架法國航班飛越了地中海和整個撒哈拉沙漠。該航班飛往非洲南部,每週在拉密堡降落一次。任何運往查德共和國的物品,如果不宜用駱駝馱載,例如汽車、推土機和汽油,就只能通過空運,就連查德大飯店的主廚需要的龍蝦和嫩牛肉也都是空運來的。
我們的吉普車經常陷進沙丘裡。大家只好在車輪下插入又長又燙的鋼板,以起著牢固支撐的作用,再由另一輛套上鋼纜的吉普車將它拖出。兩輛汽車在高溫下輪流拋錨,發動機停止運轉。巴巴和他的朋友不愧是修車高手,他們靠著扳手和起子,總是能把車修好。只要沙地足夠堅實,我們就能駛得飛快,可也時時找不到車輪的痕跡,就只好繞圈子,直到巴巴認為我們又走上了正確的方向才作罷。就這樣,我們終於駛進一座偏僻的村莊,巴巴不知道它的名字,地圖上也找不到它。在最前面的幾個泥棚旁的拐彎處,兩輛車都深深地陷入沙裡,我們只得再次下車,挖起沙子來。
我們整整一天都乘船穿行在美麗的紙莎草島之間。其餘人跟在我們後面,他們乘坐的是停泊在那幾隻獨木舟旁的一艘較大的「卡代」。但沒過一會兒,我們四艘紙莎草船就靠在一起了。我們撒下漁網,一種名叫「卡比泰納」的大魚在我們身旁跳躍。夜幕降臨。我們在紙莎草船上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我在博爾的地位提升了。有關我的傳聞到處流傳,繪聲繪影地形容我跳舞時如何英勇,還傳說我慷慨地給了樂手一大筆錢。另一方面,行政長官接到了內地恐怖活動和阿拉伯人暴亂的最新報告,他堅持讓我們繼續待在他這裡做客,直到我們有機會乘飛機安全地離開。通過無線電話同拉密堡連繫是不大可能了,但那位阿拉伯電報員可以給他們拍電報,說我們急需一架出租飛機。
這是一個炎熱的夜晚,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閃爍的星星仿佛在講述一個個冒險和浪漫的故事。只有蟬和無數的青蛙在紙莎草叢中鳴叫,時遠時近。沙漠死一般沉寂,村莊也悄然無聲,一切都被黑夜吞沒了。我們最後望了一眼星空,正準備彎腰進門,回客房睡覺,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於是我一把抓住另外兩人的胳膊。我們全都豎起了耳朵。只聽從沙漠中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擊鼓聲和管樂器的演奏聲。整個東邊都是這種聲音,它就像是由沙礫本身奏出的,溫和的夜風就是樂手,把這音樂播撒到無邊的黑暗中。四周看不到一絲亮光。我再也睡不著了,必須去看看不可,在這神祕而飄渺的交響樂背後,該是怎樣神奇的畫面啊!我想拉另外兩人和我一起去探個究竟。但他們卻毫無興趣,想去睡覺。於是,我拿上最小的手電筒,放進口袋裡。除了緊急情況外,最好別用這東西。如果要旁觀而不驚動任何人,就該用些不易察覺的工具。但在這裡的所見所聞讓我感到非常不安,如果遇到困難,這手電筒或許能派上用途。
一條古老的商道自尼羅河上游地區延伸,穿越群山,進入查德境內。這條道路在近代被稱為貫通非洲的奴隸之路。人類學家認為查德有一部分人口的祖先來自尼羅河流域,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埃及式的蘆葦船會同由叢林巨樹製成的獨木舟共存。查德是非洲的大熔爐。這裡,熱帶驕陽炙烤著各色人種,只有專家才能一一辨別各個部族和語言。但有一點卻是眾人皆知的,來自撒哈拉的m•hetubook•com•com沙丘侵襲著查德北部的邊疆,而無邊無際的赤道非洲叢林卻又從查德南部延伸過來。同樣,查德北部居住著貝都因人和其他阿拉伯人,而南部地區卻居住著各種黑人。他們在中部平原和首都拉密堡相遇,在這個曾是法國殖民地的疆土上同心協力締造一個新的國家。
「先生,好樣的。」他咧開嘴大聲地讚許著。他會的法語就只有這些了。奧瑪成了我的救星。我總算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這顯然是一次屬於平民的慶祝活動,因為蘇丹和行政長官都沒有出現。奧瑪是個受尊敬的人,旁觀的人見到我同這位蘇丹的親戚交情不錯,就都散開了。於是我們離開了人群,一起穿過空蕩蕩的村莊,走進蟬鳴聲聲的黑夜中。
跳了好久,這時我才注意到跳舞的圓圈已經越來越小。很多人都悄然離去了,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十幾個人,緊緊圍著油燈和那幾個樂手,繼續轉著圈。喇叭手似乎從幼年起就開始吹奏,他的腮幫子鼓得像個胖娃娃。當他吹奏著木製的喇叭時,看上去就像個玩具娃娃,橡皮做的臉頰脹鼓鼓的,由黑色變成了褐色。這也許是燈光的作用,但我不會看錯的是,汗珠正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當我再靠近看時,發現其他人也一樣滿臉是汗,特別是那些跳舞的人。這時,我注意到另外一點,有些舞者手中拿著一枚小硬幣,把它向上一舉,再向下一沉,滾到喇叭手那裡,然後便離開了。如果這意味著一個圓滿的結尾,那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表現得和其他人一樣大方慷慨。於是,我拿出一張查德鈔票,夾在手指間。喇叭手立即搶在幾個鼓手前面走了過來,熱情地把他那刺耳的樂器伸到我臉上。隨著節奏加快,圓圈也越來越小。
下午,我們路過另一個淹沒在沙漠和雲天之間,被烈日炙烤著的村莊。在這裡,我們同樣感覺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順著車道駛去,不無例外地又到了一個露天市場,它坐落在一片土磚屋舍中間。市場上人來人往,還有成群的駱駝、驢和山羊。阿拉伯人似乎憤怒了,他們瞪著眼睛,默不作聲地擠上前來,甚至連我們的致意也不理睬,仿佛想看透我們的心思,弄清我們到底是不是政府派來宣揚基督教或徵收稅款的。在他們看來,陌生人來到沙漠還能有別的目的嗎?顯然,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於是我們只好又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到沙漠中去了。
我正想找個翻譯呢。我們三人乘著這艘小草船出航,如果沒有翻譯,我可怎麼跟奧瑪和穆薩交流呢?
那天,我見到了第一艘紙莎草船。在那平滑如鏡的湖面上,它靜靜地向我漂來。眼前的湖泊還是那樣迷人,但它的面貌卻同前一天大不相同。我們剛到的時候,屋子前有一座面積頗大但地勢平坦的島嶼,現在它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在其他地方又聳立起另外三座島嶼。其中最小的島嶼隨著我的目光緩慢移動,向右側漂移,後面留下一條隱約可見的波紋。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精美的花籃,又像是一大束金燦燦的紙莎草花,最長的幾枝插在中間,最短的倚在四周,長鬚飄拂的黃色花冠和綠色的花莖倒映在天空般湛藍的湖面上。纖小的攀援植物和其他種類的花草點綴在蘆葦之間,使這幅美麗的畫面更臻完美。綠草覆蓋的島嶼上各種植物盤根錯節。整座島嶼在湖面上漂移真是壯麗,既不須槳櫓划水,也不靠引擎帶動。那艘紙莎草船平穩地駛過這隻漂浮的花籃,船上站著兩個高個子的非洲人,身著白衣,挺得筆直,如同玩具士兵一般,持篙撐船前進。黃色的船和挺拔黝黑的身影同時倒映在湖面,水中的倒影成了一艘倒立行駛的船。這使我想起了南美的蘆葦船,以我們為參照物,它們此刻確實是倒置著在航行,因為南非正位於地球的另一端。玻利維亞的的喀喀湖上的船,同我們眼前的這艘船極其相似,因而很容易讓人由這水中的倒影聯想開去。
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只好同意。
這時我們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安。只見許多貝都因人身纏襤褸的灰布,披著包頭白斗篷,從四面八方慢慢向我們走來。他們走得非常緩慢,面無表情,眼睛盯著我們,碰到我們的目光也不迴避。他們既無歡迎之意,也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很快,他們便肩併肩地站在我們面前,敏銳警覺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對我們的微笑和致意毫無反應。人群中沒有一個女人。他們膚色黝黑,就像我們的兩個司機。但那輪廓清晰的面容、鷹鉤鼻子和薄薄的嘴唇都表明他們是阿拉伯人。嚴酷的沙漠生活在他們的身體和心靈上都留下了斑駁的傷痕。這裡沒有仁慈,沒有憐憫,當然也沒有電話。茫茫沙漠中,我們熟悉的只有我們的兩輛吉普車,而它們此刻正深陷在沙礫之中。
我們只用了一個小時就飛過了查德湖,來到拉密堡,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吉普車。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事情有些嚴重。連到博爾的電話一直是通的,那位友好的長官很確定地告訴我們,兩輛吉普車早就離開了。
大堆大堆割下來的紙莎草被拽到沼澤以外的空地上。兩艘巨大的蘆葦船停泊在水邊,每艘都能裝下十幾人。我們在沙地上畫了幾筆,說明我們想要的是一條小船,約十二英呎長,這樣我們就能把它放在吉普車頂上運走。又有兩個布杜馬人被叫來幫忙。他們坐在沙地裡僅有的一棵樹下,開始擺弄起棕櫚樹那堅韌的樹葉。他們將樹葉去漿,只剩下堅韌的白色纖維,像縫衣線一樣細。接著,他們把這種纖維放在手掌和大腿間揉搓成麻線,然後再將麻線編成結實的繩子。這樣,奧瑪和穆薩就能造船了,其他人則忙著為他們供應繩子。
我們眼前漸漸出現一片蔚藍的湖面。它像一塊寒冷的鋼板一般閃爍發光,靜靜地躺在一片肥美蔥鬱的蘆葦後面,這便是紙莎草蘆葦了。我們駛上沙丘,整個湖面盡收眼底。它如夢似幻,引誘著我們跳出吉普車,朝它飛奔而去;穿越那片碧綠青翠的蘆葦,縱身躍進湛藍的湖水,暢飲、嬉戲、舒展;洗去我們耳朵、鼻孔和眼窩裡的乾沙,淨化我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痛快地清洗,啜飲,啜飲,再啜飲。我們已經在車裡坐了整整十三個小時,身體僵直、頭暈腦脹,正要搖搖晃晃地走下車來,卻被巴巴阻止了。他說在這裡下車不太安全,最好等到了博爾再說。那個村子就在岸邊,如果我們保持全速行駛,就能在天黑前到達那裡。沙漠在夜間是不太安全的。
非洲,再沒有別的大陸擁有如此讓人浮想聯翩的名字了。一聽到這個詞,眼前便出現一幅生動的畫面:茂密蒼翠的叢林中,幾列黑人搬運工頭頂重荷,徑直向鏡頭走來;熱帶植物那巨大的葉片都被推向兩邊;長頸鹿和狒狒邁著大步,緩緩從鏡頭前穿過;有手鼓聲,還有獅子的吼叫聲。我從未到過非洲腹地,只是霧裡看花般地在電影裡、書頁間見過它。
不守信用的巴巴和他的同謀最後下場如何,我們無從知曉。一週後,當巨大的班機即將飛赴歐洲時,一輛吉普車駛近飛機的活動旋梯,卸下被偷竊的攝影器材。但他們倆並不在車上。我們忠實的翻譯阿布杜拉隨後卻被當局逮捕入獄,理由是懷疑他在博爾充當我的同夥,從事販賣黑人奴隸到埃及的勾當。但沒有人能夠證實他的罪名。
我們看了看巴巴。他聳了聳肩,然後又坐了下去,吉普車裡早已滿是塵土了。
我們對局長解釋道,我們過來是為了詢問去查德湖的最佳路線,因為我們在地圖上找不到鐵路或公路。旅遊局長攤開一張彩色的地圖和幾張畫著獅子和各種叢林遊戲的廣告。我們只要付一筆合理的費用就能隨意拍攝這一切,但是它們都在往南走的方向,與去查德湖的方向正好相反。我們解釋說,查德湖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只有在那裡才能見到蘆葦船。旅遊局長將地圖折起來,說如果我們不去他推薦的地方,那他就幫不上忙了。說罷他便挺著大肚子,面無表情地轉身朝裡屋的辦公室走去。我只好從我的護照裡掏出挪威外交部長的介紹信,請一位祕書送了進去。局長又大腹便便地出現在門口。這次,他耐心地解釋道,在湖水漲高之前是到不了查德湖的。要找蘆葦船就得到東北岸的博爾村,去那兒只能坐飛機。他問我願不願意租一架飛機。
這一定只是個巧合,他不可能看見站在暗處的我;可他真朝我走過來,現在我可以肯定他看見我了。不一會兒,那閃閃發光的短劍就在我的鼻尖上揮動。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表示我很欣賞這樣的玩笑。但那人並未露出白白的牙齒,用同樣的笑容回報我。這位皮膚黝黑的阿拉和-圖-書伯人陰沉著臉,繼續跳著舞,跟著音樂節拍擺弄著他那挑釁而嘲弄的擊劍動作。我瞥了一眼圍著圈子跳舞的那些人,他們未受任何干擾,仍在那裡跳舞。只有這個該死的傢伙與眾不同。我又努力朝他笑了笑,以表示和解,但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根本沒什麼可笑的。這個人如此討厭無禮,那情形實在令我難堪。他的舉動越來越放肆,劍尖差點碰到我的鼻子。突然,那劍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插|進牆壁,離我的腦袋只有毫厘之差。
我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湖水就在我們眼前,泛著清涼、聖潔的藍色,在蘆葦帳的掩映下顯得格外美麗。但我們只好又坐了下來,嘴裡滿是沙子,在灼熱的吉普車金屬殼裡就像快被烤焦了一般。巴巴將汽車調了個頭,駛下沙丘,開進沙漠中。
四周一片漆黑。我看了看天上星星的方位,以便回來時能在這廣袤的沙漠地中找到回客房的路。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剛走了幾步,客房就已經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小心翼翼地在沙地裡走著,把腳抬得高高的,以免被絆倒。我發現,走在細軟的沙地裡,我的腳步聲幾乎完全聽不出來。我就這麼走了好幾分鐘,那鼓樂聲卻依然很遙遠。這時,我碰巧走到一堵磚牆前面,是走到村子裡來了。這是一棟阿拉伯人的房子。我摸著牆壁來到一個轉角處,然後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彎去。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我那探路的手指碰到一道蘆葦籬笆。沒有一間屋子透出一絲燈光。在兩道蘆葦籬笆之間,一條寬闊的沙路筆直指向音樂傳來的方向,這時,聲音清楚多了。藉著微弱的星光,我甚至能辨別出茅草屋圓錐形屋頂的輪廓。但再往下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正想加快步伐,卻被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猛地絆了一下。這東西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害得我摔了個嘴啃地。只見那東西越變越大,最後竟成了一個龐然大物,原來是頭正在睡覺的駱駝,被我驚醒了。它站了起來,四肢關節咯吱作響,然後就走開了,我一直沒能看清它的模樣。
我們登上了飛機,但飛機還沒做好起飛準備,我沒有留意當時的回答。但時間證明阿布杜拉確實留意了。我們用幾根鋼絲繩,一頭連在巴巴的吉普車上,一頭固定在飛機上,藉著它們的作用,飛機向前滑動起來,升入空中,掠過布杜馬房子、「卡代」和長滿紙莎草的沼澤地。我們身後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沙漠,我們在到達博爾前曾在這沙漠裡一路顛簸。飛機下面是查德湖,那裡有世界上最奇特的島嶼群。從遠處看去它像是一副邊緣呈鋸齒形的綠色七巧板,放在藍色的桌面上,不知被誰不小心弄亂了。那些浮島就是綠色的拼板,邊緣曲折,千姿百態,在雜亂的拼板之間,蜿蜒著無數的藍色縫隙。在一些綠色拼板上,矗立著又小又圓的草棚,還有四處放牧的、像玩具一樣的牛群。在藍色縫隙處經常會出現猶如黃色芥末籽的「卡代」。接著,我們便只看見一片藍色,我們終於到了沙里河的入口。
我們決定自己試著開車去博爾村。我們得到了當局的正式批准。他們已在博爾村安裝了整個湖區唯一的一部無線電話。為安全起見,內政部長將會把我們去博爾村的消息通知那裡的行政長官。我則只需去情報部拿一份允許我們使用電影攝影機的證明。在查德擔任公共職務的差不多都是黑人,而不是阿拉伯人,情報部也是如此。部長向祕書口授了證明書,當他校閱證明書的時候,用手撓了撓捲曲的頭髮,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我們那艘剛剛問世的「卡代」像一條彎彎的黃瓜漂浮在水面上。我正要跳上船去,卻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布杜拉。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他就出現了,就像阿拉丁神燈裡的妖精。
「卡代。」穆薩說道,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作品。這個詞在布杜馬語中是蘆葦船的意思。自古以來,他們在湖畔休養生息,全部生活都維繫在這船上。沒有人知道是誰教會他們這一切,也許是他們自己創造了這種造船工藝。更有可能的是,布杜馬人的遠祖來自尼羅河流域,他們長途跋涉,沿著商道而來。只要有蘆葦長在湖邊,甚至長在對岸奈及利亞共和國的尼日河,這種古代小船就能在這裡存在下去。在這片廣闊的地區內,這種精巧的紙莎草船都是採用相同的傳統造船法建成的,只是長度和寬度不盡相同。當我們把草綠色的「卡代」抬下水時,發現有四條巨大的獨木舟停泊在蘆葦蕩裡。把叢林巨樹的樹幹挖空,就成了獨木舟。它們一定是沙里河發洪水時順流而下,來到這裡的。我們踩著獨木舟,跳到蘆葦船上。奧瑪指著這幾條搖搖晃晃的,像是裝了半缸水的大號浴缸似的獨木舟,不屑地說,這些船是卡南布人的,他們不如布杜馬人,不會造「卡代」。
這位正患牙齦潰瘍的長官派了一名隨從帶我們去岸邊一座孤零零的水泥房子,而他自己則帶著其他部下朝村莊走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這座房子裡有一條過道,兩旁有許多用做開放式臥室的小房間。我們只好從那些已在地上就寢的男人和女人們身上跨過去。這就是博爾的公共客房,任何旅客要想投宿,走進來躺下便是。當我們從那些人身上跨過的時候,他們都抬起頭來打量我們,睡眼惺忪的臉孔可真有點慘不忍睹。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淋浴器,但除了在坑裡有一個八英吋深的滿是肥皂沫的泥潭外,沒有一滴水。我們試圖抽水上來,卻發現水管是從滿是蟲子的湖水中直接通上來的,於是我們只有放棄,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就這樣滿身沙土地睡覺了。
這就是我要參觀的湖。儘管在地圖上找到它非常容易,但要到達那裡卻極其艱難。在所有的地圖上,它都如同非洲藍色的心臟,但形狀卻各不相同。有的地圖把它畫得像一個圓盤,有的把它畫成一隻彎鉤,有的卻將它描繪成一片橡樹葉子。比較實事求是的地圖則將這片內陸海洋的輪廓用虛線標出,因為沒有人知道查德湖到底是什麼形狀。它是變化的。成千上萬的浮島在湖面上漂移,有時會朝著一個方向移動,然後又漂向湖的另一邊。它們會相互碰撞、合併,漂到岸邊,變成沼澤和半島。它們也會脫離、分裂,漂向四面八方,開始各自新的、未知的旅程。湖的面積有時可達一萬平方英哩(相當於伊利湖的面積),但在旱季它的面積經常會縮小一半,因為湖的深度在三到十五英呎之間變化,最深處可達十九英呎。在湖的北部,湖水大多很淺,所以紙莎草覆蓋了廣闊的湖面。在那些四處漂移、好像永遠在你追我趕的浮島上,大多也生長著紙莎草。
我們感謝這位法國人的提醒,並向他打聽哪裡能夠洗澡。他遺憾地搖了搖頭。這裡所有的水源都來自湖泊,必須燒開了或放上一兩天才能使用。
我們現在在博爾已經有不少朋友了,乘著紙莎草船在湖上泛舟的日子實在令人愜意。一週過去了。一天,一陣引擎的聲音響徹浮島上空,一架小型飛機在紙莎草上方低空飛翔,掠過村莊的屋頂,降落在一片平整的沙地上。隨後,我們見到了那位法籍飛行員。他準備帶著我們三個即刻起飛,但飛機太小,除了必備的衣物外,既容不下我們那艘小紙莎草船,也裝不下那些沉重的攝影器材。於是,紙莎草船被抬到一輛吉普車的頂上,所有的攝影器材都裝在另一輛車裡,由巴巴駕駛。行政長官和蘇丹都認為,如果這兩個非洲人獨自駕車穿越沙漠,沒有人會攻擊他們,只要車上沒有陌生的白種人。
沒有幾個國家認為有必要在查德共和國保留大使館,不過法國在這塊過去曾經屬於它的殖民地上還設有一個使館。米歇爾帶我們去了一趟,但法國大使剛到任一個月,使館人員中也沒有去過查德湖的。
我們拿到了必要的證明書,找了兩個膚色像煤炭一樣黑的司機,其中一個名叫巴巴的自稱去過博爾村。第二天凌晨,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我們就離開拉密堡,起身上路了。我們覺得最安全的做法是分坐在兩輛吉普車上,以免在沙漠中碰到危險。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在前頭的車上有一張未標明區分線的黃色地圖,在拉密堡、馬薩科里、阿里發利、開羅姆、恩古里、伊塞隆和博爾這些地名下面都標有一道紅線。我們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先頭的幾個村莊,它們全都設有明顯的標牌。沙礫公路平坦堅實,在這樣的鄉間公路上,汽車能以每小時www.hetubook.com.com六十英哩以上的速度行駛。車到之處,塵土飛揚,直沖夜空。朝北的第一段公路旁有推土機和勞工棚。許多築路隊正忙著把公路墊得高出兩旁的地面,這樣即使在雨季也可以駛車輛。當太陽在平原上升起時,我們已經行駛了一百英哩了。緊接著我們駛入了越來越窄的支道,二十世紀的景色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線以外了。離開首都不遠,便出現一片片分散的圓形土著村落,屋頂都用茅草鋪蓋,大部分已無人居住。我們的汽車逐漸駛進大片荒無人煙的沙漠。商道上橫亙著幾道稀疏的車轍,兩旁不時可見一些村落,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都是用曬乾的土磚建造的,裡面住著阿拉伯人和他們的羊、驢、駱駝。隨後,我們便朝著一望無際的沙漠駛去。
我們蕩舟前進。通過阿布杜拉做翻譯,我們從奧瑪那裡獲知,許多布杜馬家庭居住在浮島上。奧瑪和穆薩就出生在這樣的島嶼上,而且穆薩現在還住在一座浮島上。他剛剛帶著一些魚來到博爾。湖中有大量的魚,最大的甚至比人還要大。湖中還生存著鱷魚和河馬,但數量很少。牛和其它牲畜跟著主人在浮島上到處漂移。奈及利亞的關卡經常面臨著這樣的問題:如果一家布杜馬人帶著牲口和其他財產從查德共和國漂了過來,可是他們又沒有什麼護照,而且他們又沒有離開自己的家園,那如何辦?布杜馬家庭如果要把牲口帶到另一個島上放牧,他們通常會游過去。如果他們想捕魚,或過寬闊的湖面去遙遠的彼岸,他們就會用到紙莎草船。在博爾,我們聽說有些紙莎草船大得足以裝下四十噸貨物,甚至更多。穆薩也說,他曾幫忙建造過一艘大「卡代」,能將八十頭牛運過湖去。還有一艘容納了足足兩百個人。這種船想造多大,就能造多大。
我們腳下的金屬板放的位置不對,巴巴和他的朋友無助地坐在方向盤後面,徒勞地踩著油門,沙子被捲得漫天飛揚。那些阿拉伯人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像要取回什麼東西。氣氛很緊張,他們的眼光會使人聯想到一群高度警覺的狼,只要為首的一有動靜,牠們或者躍上前來,或者立刻逃竄。看來必須先採取行動了。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一個看起來很像首領的人面前,彬彬有禮地遞給他兩把鏟子,暗示他應該找兩個人來幫忙挖沙。他有些吃驚,遲疑了一會,然後對我的要求做出了回應。他接過鐵鍬,咆哮著下達了命令,如同一位脾氣暴躁的軍官。當我招呼其他人都來幫忙推車時,那位首領的強壯的肩膀突然出現在我身旁,其餘人則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一陣猛推,差點把我們踩到腳下。我們跟他們握手致謝,然後開著車,穿過村莊,沿著一條足跡清晰的駱駝道,用最快的速度飛馳而去,只留下漫天的沙塵。
飛機起飛了,中非這個迷人卻還沒有成形的大熔爐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一同遠去的還有它的叢林和沙漠、黑人和阿拉伯人。眩目的陽光將飛機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無邊無際的撒哈拉沙漠上,沙礫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屬於二十世紀的投影。
如果不是一個黝黑的大個子從一棟粉刷過的房子裡大步走出來,我們還以為這座村莊已荒無人煙。這人天生一副領導派頭,身後跟著一小隊隨從,徑直向我們走來。他就是博爾的代理行政長官,是來接替正在內地遊歷的另一位長官的。在博爾,沒有任何人接到過我們要來的通知。我們是何人?我們的證件在何處?這位長官叫阿道姆.拉馬登,正患牙痛,心情不佳。此外,他還要照看全博爾兩千名阿拉伯人和黑人,其中有兩百名是村落首領,哪裡還有什麼多餘的時間?米歇爾給了他一片阿司匹林,向他解釋說我們從昨晚離開拉密堡後就不停地趕路,現在想找個地方歇腳。「你們開得挺快。」那位長官簡短地應了一句,故意避開重點。他再次詢問為什麼拉密堡沒有通知他我們要來。無線電話一直都是通的呀。他還說我們能順利到達這裡,真應該謝天謝地。就在我們走過的那條從拉密堡到博爾的商道上,這個月先後有五輛吉普車被阿拉伯人焚毀。上個月,在我們剛經過的地區內,有六十名叛亂者被槍斃。路邊還發現了兩顆黑人的腦袋,最近被當局陳列出來以供辨認。他坦率地告訴我們,要離開博爾千萬不能再次穿越沙漠,須等待時機用別的方法離開。
於是,我開始憑直覺行事,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理智了。我在想,如果我的家人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定會認為我瘋了。我開始手舞足蹈起來,跟著那個持劍亂晃的傢伙一道舞動著。剛開始,我只是在原地踏步,以免鼻子碰到劍尖。那個阿拉伯人一定大吃了一驚,我發現他在瞬間錯了一個節拍,但馬上又調整了過來。我們倆對舞著,他向後退,我向前進,踩著同樣的節拍,一直舞到光亮處,舞進圓圈裡。他們自動給我們讓出路來,沒有人表露些許詫異,也沒有人亂了節拍。我茫然地跟著別人做同樣的動作,忘了留意那個引我舞蹈的劍客,也沒有注意舞圈裡的人影。當我的注意力完全恢復後,我只看到四位樂手在油燈附近,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加入了跳舞的大圈子,其他人的膚色都黑得像炭,有阿拉伯人、布杜馬人,還有卡南布人。他們的舞蹈還算簡單,只要找準節奏,先在地上拖一步,然後單腳跳一下,再彎一下腰,自然就會跟著舞動起來。
那些跟在牛後面游泳的人們用一種形如獠牙的漂浮物托著身體,有的像是一種輕木筏,有的又像是用紙莎草做成的,跟我在祕魯和復活節島所看到的完全一樣。不一會兒,我們便只能看到遠處黑黑的腦袋,和頂上高高的衣物,那漂浮物的頂端還在水面上翹著。前面則是許多長著長角的牛頭,在水中起伏撲騰,向對面一座狹長的島嶼游去。阿布杜拉解釋說,這是一家布杜馬人,剛在集市上買了牛,現在要把牛帶回他們居住的島上去。白色的沙灘和零星的棕櫚樹表明這是一座固定於湖底的島嶼。而另外兩座島嶼開滿了迎風搖曳的紙莎草花,島上沒有沙地,正慢慢向遠方漂去。
我們應該感謝巴巴。就在日落前,車輪下的路面變得堅硬起來。這是從東邊的沙漠村落通達博爾的商道。我們徑直穿過空蕩蕩的露天市場,來到低於屋舍的湖面。我們顧不上脫衣服,剛要跳進湖裡,只聽見有人大喝一聲。原來是一個留著鬍子,滿臉嚴肅的法國青年。他是隨一個正在小船上進行研究工作的小組來到這裡的。「只要跳進湖裡,幾分鐘之內血吸蟲就會附上你的身體,」他淡淡地說,「這湖裡到處都是這種蟲子。」
只剩我們四個了,那幾個樂手顯然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個最有錢的人身上。其他幾個人全都汗流浹背,令我吃驚的是,他們似乎已精疲力竭,就像在進行一場耐力測試。其實,這種舞只不過相當於我們國內那種時間拖得很長的「搖擺舞」或者其他的快步舞。也許這些沙漠騎士不像我們這些北方的滑雪家那樣習慣於健身和耐力運動。這不過是玩玩罷了。話說回來,其他人可能已經跳了好幾個鐘頭了,而我不過才剛剛加入而已。這種舞步可以永遠地跳下去,拖一步,再拖一步,單足跳一下,彎腰,然後再伸腰。但節奏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樂手們想要讓舞會結束了。又有一個人離開了,接著是另一個。這簡直成了一場競賽,舞步越來越快,我們邊跳邊喘著粗氣。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人了,接著他也退出了,只有我一人還在跳著。那個喇叭手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把鈔票拿走了。我停了下來。黑暗中,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了過來。他們瞪大雙眼,臉上混雜著各種複雜的表情,每個人都想擠上前來看個仔細。
於是我們想到了一個主意。以米歇爾為代表,我們去了趟法國軍隊總部。查德成為獨立的共和國後,法國人謹慎地從各個政府部門中撤出,那裡再也看不到一張白人的面孔。不過,在需要時要找到他們並不困難。對那位法國軍事長官來說,找到兩輛丟失的吉普車並不是什麼大的難題。由於北部和東部興起的阿拉伯人暴亂,在沙漠的各個軍事要點都駐紮著法國的軍事巡邏兵。各駐點還裝備著移動無線電接收站,一旦恐怖行為轉變成有組織的叛亂,他們隨時可以召集法國傘兵部隊。幾週以後,這種情形真的發生了。只花了幾個小時,軍事長官就收到報告,在一座偏僻的沙漠村莊中找到了那兩輛吉普車,隱蔽地停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我們的兩位司機已經帶著他們貴重的戰利品棄車而去,並試圖把贓物賣給阿拉伯人。我們視若珍寶的紙莎草船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文,就這hetubook.com.com樣被丟棄在沙漠中。令他們失望的是,沒有人對攝影器材有興趣,所以他們能夠賣掉的只有汽油。他們把每個油箱裡的汽油倒得一滴不剩。巡邏兵抓住了這兩個逃跑者,通過無線電廣播告訴我們,如果想要這兩輛吉普車回到拉密堡,我們就必須再派一輛裝滿汽油的吉普車過來。
這個錯誤被糾正了。部長向我們保證說,這樣就不會捲入宗教糾紛中去了。
我大口呼吸著,感到一陣愉悅的疲憊,擺脫了拿劍的人,仿佛如釋重負一般。我再沒有見到那個人,眼前卻出現一個大個子,拖著兩個身形健碩的女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她們不算年輕,跟白天在岸邊見到的那些標緻勻稱的女子相比,她們也算不上特別漂亮。汗珠從她們的額頭上流下來,沾滿汗水的皮膚閃閃發光。也許她們就是之前在圈子裡的那兩個女人,當時的混亂狀況我沒有看清。她們像戰利品一樣被小心翼翼地放到我身邊。在昏黃的燈光中,幾百張阿拉伯人和黑人的臉向我們靠過來,現在該怎麼辦?我越來越被捲了進去,怎樣才能擺脫這伙人?怎樣才能回到那靜謐的夜晚中去呢?
當太陽剛從湖面上升起,我們就被一群阿拉伯人的低語聲吵醒了。他們靠牆邊跪成一排,俯著身子,朝著麥加的方向禱告。其他人則用乾裂的紙莎草生成一小堆火,安靜地在火上煮著茶。我們被邀請同行政長官一起用早餐。他今天容光煥發,堅決不讓我們碰自己帶來的食物。只要我們待在博爾,就把我們當做他的賓客來招待。桌上的飯菜做得確實不錯,但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把牙齒完全合上,因為那樣肯定會嚼到沙子。
我很想找一艘船試一試,不過首先還是要了解它的製作方法。這種形狀獨特的船絕不可能是什麼人一時心血來潮用紙莎草稈捆紮製成的。
我們最後告別的人是那兩個造船者,奧瑪和穆薩,以及我的翻譯阿布杜拉。當我詢問如果以後需要造紙莎草船的行家,能否讓這兩位布杜馬兄弟來埃及幫我時,行政長官和蘇丹都很愉快地答應了。阿布杜拉把我的問題從法語譯成阿拉伯語,再從阿拉伯語譯成布杜馬語,好讓奧瑪和穆薩都能聽懂。這兩兄弟高興地大笑,不停地點著頭,緊緊握著我的手,表示他們的熱情。
但這不是遊行,而是一圈人在圍著燈光跳舞。人數很多,都是男的,他們曳足而舞,身體前後擺動,時而彎腰及地,時而仰面朝天。他們圍成一個大圈,不停地轉啊轉。那急促的鼓點和木管樂器把富有東方色彩的誘人音符傳向夜空。我瞥了一眼站在圈子裡的樂手們。那裡似乎正發生著什麼怪事,但我看不真切。這時,閃現出兩個女人的身影,她們似乎坐在椅子上搖晃,又好像被什麼人拽著頭髮。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竭盡全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正在這時,又一個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舞者離開了圓圈,邁著舞步徑直向我走來,手中拿著一把短劍,不時地朝跳舞的人群揮舞著。
紙莎草稈的長度為六到八英呎,根部約有兩英吋粗,橫截面為三角形。它不像中空、有節的竹子,它質地堅韌而多孔,就像覆蓋著一層光滑薄膜的白色硬泡沫塑膠。奧瑪拿起一根蘆葦,將細的一頭分成四股,粗的那頭不動。他在分叉的地方又接上四根蘆葦的根部,再用麻繩繫緊,把多孔的根部緊緊壓在一起。每根蘆葦這樣跟新接上的蘆葦捆在一起,用繩子紮緊。就這樣,蘆葦捆越來越粗,像炮彈頭似的。穆薩和他一起做,兩人嘴裡各叼著一個繩頭,使足渾身的力氣打緊繩結,黝黑的手指和白亮的牙齒都派上了用途,手臂和脖子上的肌肉都隆起老高。這裡面最關鍵的是把蘆葦被砍開的一端用繩子勒緊,讓斷口牢牢合上。這捆蘆葦已經有十八英吋粗了,還在繼續往上加新的蘆葦,但直徑保持不變,就像一支巨大的鉛筆。最後,尖的那頭被掛在一棵結實的樹樁上,兩人在這捆蘆葦上踩了又跺,直到它變成象牙的形狀。高高翹起的船頭已經成形。兩旁又各加上一捆蘆葦,比原先的那捆短些,用繩子束牢。由於每次捆綁時只加一根蘆葦,所以這捆蘆葦綁得很妥貼。兩旁附加的兩捆蘆葦的橫斷面就像一盈一虧的兩彎新月。
我們三人走下飛機,扛著攝影器材,還有一些準備同那些會造船的非洲人交換的貨物。我的兩位同伴都是攝影師,一個是法國人米歇爾,另一個是義大利人傑恩弗蘭克。我們將要研究和拍攝當地的造船工藝。我曾看過一篇文章的插圖,是有關中非旅遊的。圖中有幾個膚色墨黑的土著站在岸邊,旁邊是一條非常顯眼、獨特的小船,與我熟知的南美和復活節島上的蘆葦船一模一樣。這幅照片是在查德湖拍攝的,作者也著重強調,這類非洲內陸的船隻與祕魯高原上印第安人自古以來在的的喀喀湖中所造的小船極其相似。在埃及,這種古老的非洲船隻早已消失,但在這與世隔絕的非洲大陸的腹地,它依然存在著。
我靜靜地站在那兒,一點亮光都沒有。那些屋子裡也沒有別的動靜,只有遠處傳來的音樂聲,現在聽得很清楚了。鼓聲、木笛聲,可能還有喇叭聲。我繼續摸索著前進,一直穿過村子,音樂聲猶在耳邊。我看見一盞油燈發出的微弱燈光。當我走到這些屋子的另一頭時,看到一長串人影從燈光裡經過,川流不息,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這裡有一塊露天空地,也許就是沙漠起始的地方。我摸索著繞過最後一道籬笆,正好可以靠在一堵土牆上,一聲不響地觀看。這時,我看到的人影越來越多,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我從幾個蹲在牆角的小孩身旁跨過,他們出神地看著亮處裡發生的一切,見到我從黑暗中走出來,竟沒有任何反應。這裡人來人往,我最好還是靜靜地站在牆邊,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到處都是裹著衣服的人,全都盯著那見不到頭的遊行隊伍。
這片美麗的湖泊其實是非洲某些最凶險動物的老窩。血吸蟲雖然小,但如野獸般凶猛,它是一種肉眼無法看見、身長只有一毫米的蠕蟲。它如此瘦小,卻可以迅速鑽進人的皮膚,在人的身體裡產卵。這些卵馬上又變成四處橫行的小蟲,從裡向外將人齧食乾淨。
這裡是撒哈拉沙漠的南緣。我們最後一次看溫度計是在陰涼處,當時氣溫在攝氏五十度(華氏一百二十二度)。目前我們所在的地方既沒有溫度計也沒有陰涼處。留在我們身後的是熱帶草原。長著扇形葉子的棕櫚樹和其他抗乾旱的樹木圍繞著一塊塊疏林草地,瞪羚、野豬和成群的猴子在遠離車道的地方跳躍嬉戲,還有艷麗無比的熱帶鳥。只有那些肥碩的珠雞懶洋洋地沿著車道搖搖晃晃地走著。山坡上覆蓋著像積雪一樣的沙礫,沿著起起伏伏的地表刻畫出道道沙流,層層沙丘。熾熱的陽光炙烤著荒漠,偶見稀疏的沙漠灌木叢突出於無邊無際的沙漠之上。太陽從我們的頭頂上直射下來,吉普車的金屬外殼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光芒,被炙烤得燙手。沙漠中悶熱的空氣,夾雜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塵土,讓人感到無論在哪裡呼吸,鼻子都刺痛得難以忍受。
奧瑪儀表堂堂,個子高高,身材挺拔,皮膚黝黑,頭剃得光光的。他濃眉大眼,牙齒閃閃發亮。他說布杜馬語和阿拉伯語的時候,語調低緩、友善,說完每句話後總會對人微微一笑。奧瑪是個漁民。當巴巴用阿拉伯語請他教我們造紙莎草船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從草牆上抽出一把長長的彎刀,把藍色的斗篷搭在一邊肩上,光著腳把我們帶到湖邊。他俯下身,掄起彎刀朝紙莎草蘆葦的根部砍劈著,黝黑的肌肉在皮膚下滾動。又長又軟的蘆葦稈一根又一根地堆在沼澤邊上。奧瑪同父異母的兄弟穆薩.布魯米自告奮勇前來幫忙。他比奧瑪年長,個頭小些,剃著一樣的光頭,但不像奧瑪那樣風度翩翩。穆薩只聽得懂布杜馬話,無論是巴巴跟他說阿拉伯語,還是米歇爾對他說法語,傑恩弗蘭克對他說義大利語,或是我跟他說挪威語,他均以大笑作答。但穆薩割起蘆葦來卻比奧瑪俐落。
阿布杜拉舉手投足就像一名有教養的紳士,裹著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袍,身上透著貴族氣質。他的皮膚是我見過的最黑的,跟奧瑪和穆薩一樣剃著光頭,頭頂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額頭中間一直劃到鼻梁。很奇怪,他的這道部族標記不但不讓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頑皮有趣。他的眼神裡充滿智慧,嘴角含笑,牙床總會在大笑時迅速張開。阿布杜拉.德吉布林骨子裡是真正的自然之子,也是一名機智過人的助手,一位令人愉悅的夥伴。他像變魔法般,不知從哪裡弄來兩支簡易的木槳,遞給我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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