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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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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尼羅河的源頭

第五章 在尼羅河的源頭

「快給我停下來!」我怒不可遏地朝他呵斥道,「你瘋了嗎?」
很快我們就要在巴哈達爾著陸,我們立即拍攝下了這咆哮的峽谷。這是兩個世界的分割線,或者說是一個世界的兩個層面。我們知道,這裡的人們仍然像法老時期那樣,划著紙莎草船來來往往。我們期待在這裡找到足夠的紙莎草,因為從鐵西薩特瀑布到青尼羅河的發源地塔納湖只需一天的時間。我們已經到達了中世紀傳說中的月亮山了!
從黑暗的屋子裡出來,我們又回到陽光底下。我們打開小錄音機,把我們剛才的錄音播放給他們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們顯得大為驚異。很快,他們就活躍起來,人人都想說話、唱歌。他們在寬闊的石級上排成幾排,娓娓地唱起了古代科普特讚美詩來。我蹲在他們前面,為他們錄音。我身後站著攝影師,由於個子太高不得不彎下腰來給他們照相。突然,他發出一陣咆哮和謾罵聲,聲音如此之大,引起錄音機上的指針一陣劇烈的晃動,然後停在了原點。僧侶們驚呆了,雙唇緊閉,雙目圓瞪。我回頭一看,攝影師正瘋狂地手舞足蹈,他踢翻了三腳架,一把脫掉襯衣,然後開始解褲帶。
我們又趕到與那嘎島相鄰的島嶼上。此島從湖面高聳而出,山巒疊翠,叢林密布。這是塔納湖最為聖潔的島嶼,名叫達嘎.斯捷方諾。這個島如此神聖,任何女性,哪怕是女皇也不得上島。最後一個試圖登上該島的女性是衣索比亞至高無上的孟圖阿布女皇。兩個半世紀之前,當她與大臣乘坐一艘巨大的紙莎草船抵達該島,試圖上岸時卻被婉言謝絕。於是,她只好駛向那嘎島,並在那裡建造了廟宇和塔樓。
原本近在咫尺的小道,頃刻間變得遙不可及。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同時緊緊夾住紙莎草,不讓剩下的幾根樹皮條斷掉。我覺得屁股漸漸泡到水裡去了,一定會招引不少小蟲美餐一頓。或許它們正在往我那薄薄的卡其布褲子裡鑽。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二十分鐘竟是如此難熬。
「還要再看看嗎?」駕駛員問道,可是還沒等我們回答,他就把飛機側過來,繞著山岡低低地飛了一圈,然後衝向煙霧繚繞的峽谷,讓我們再次領略了那驚心動魄的場面。
攝影師把他的房門開了條小縫,一隻手拿著一大瓶噴霧殺蟲劑,胳膊一起都伸了進去。等他再次把門打開時,竟從裡面掃出一大堆昆蟲屍體,足夠開個昆蟲展覽會了。他躺在床單上,手裡還拿著殺蟲劑。我找到一個加拉人,留給他一把手電筒,請他幫忙看守吉普車。我自己則把房裡的東西全部清理了出去,只剩下一張空空的鐵床。然後,我用房東的香木在地上點起一堆火。它燒了一整夜,發出陣陣甜甜的煙味,把所有的六足昆蟲全都燻到了窗外。我剛躺到床上,就聽到隔壁傳來咒罵和吼叫聲。攝影師衝出門去,然後就不見了蹤影。第二天一早,發現他蜷著身子躺在吉普車裡的行李上,被臭蟲咬得體無完膚。他說,即使換了個地方,他也一夜不曾合眼,因為有個陌生的黑人整夜都用手電筒照著他的臉。這時,我請來的那個守衛自豪地報告說,他十分警惕,沒讓半夜跑來的高個子有機會從吉普車裡偷走東西。原來那個陌生的黑人就是他呀!
和塔納湖的僧侶們一樣,拉基人也有著不幸的經歷。他們每天用完船之後,必須把船拽上岸來晾乾。如果把一艘「奧布魯」或「沙法特」放在水裡泡上八九天,最多十四天,這船就不能用了。
和我同來的旅伴叫托西,是一位義大利籍的攝影新手,人很消瘦,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出一個頭。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那細長的身子塞進小小的出租飛機裡,一同飛往塔納湖。他的行李箱裡幾乎全是噴霧殺蟲劑。衣索比亞那綠草覆蓋的高山上刮起了陣陣狂風,我們的飛機也隨風擺動,就像蕩秋千似的。在我們下方,圓形的草屋像蜂房一樣,散落在如畫的山岡和小丘上。這景致好似一個高低起伏的高爾夫球場,呈現出各種不同的綠色:淺綠、深綠、略帶紅色的綠。隨後,我們看到了陡峭的懸崖和深深的溪谷,白晃晃的湍流,疾馳而下。之後,我們飛過尼羅河的上游,看到紅褐色的洪流在嶙峋怪石間急流勇進,圍著曲折的峽谷繞了一個大圈,這正是大自然所寫下的蒼勁大字。它記錄著自古以來,尼羅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相同的道路上將山石咀嚼成泥漿,然後噴湧而出,注入山下的蘇丹和埃及的沙漠和平原。自法老時代以來,尼羅河就一直以衣索比亞的山石為食,將泥漿帶入埃及,滋潤著那裡的農田。尼羅河的漩渦書寫了歷史,並產生出肥沃的土壤,孕育了早期人類的文明。
我的疑慮得到了證實:儘管塔納湖上的「湯誇」外形美觀、船尾上翹,同古埃及的船形十分接近,但卻不如查德湖上的「卡代」堅韌、結實。
在離村落不遠的地方,我們登陸上岸,這裡似乎荒無人煙。突然,從岸邊茂密的蘆葦叢中躥出一個高大魁梧的衣索比亞人,身穿一件無袖斗篷,肩上扛著一支類似於釣魚竿的長矛。他一臉傲慢的表情,蓄著尖尖的黑鬚,輪廓鮮明,看起來還真像衣索比亞皇帝塞拉西呢。他的小兒子也從蘆葦叢中鑽了出來,肩上扛著一支篙,上面掛著一個柳條編的魚簍,就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因為不懂他們的語言,我就友好地拽著他們,並讓他們在蘆葦前擺好姿勢,讓攝影師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我遞給那人一枚小硬幣以示感謝,準備跳回船上去,那人卻狡詐地一笑,擺出一副屈尊的表情,然後客氣地表示希望和我們一同上船。於是,這對模特兒父子就同我們一道,順流而下,穿過寬闊的蘆葦蕩,駛向塔納湖。一到那裡,他們就向我們道謝,準備在這裡登陸。這時,阿里顯得十分焦慮,讓我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錢包,不由分說地從裡面抽出了相當於他一週工資的衣索比亞鈔票,遞給那留鬍子的男人。那人謙和地笑了笑,優雅地鞠躬道謝,之後就和兒子一道閃入蘆葦叢中不見了。
我們穿過了一群蜂窩似的房子,又下了幾級臺階,來到一個較大的聚會用的房子。低低的門道裡透出燈光,那美妙的歌聲就是從這裡傳出的。布魯把我帶了進去,來到一群部落長者們跟前,他們坐在靠門的矮凳子或木頭上。油碗裡點著燈心,在圓形的泥土牆上映出許多巨大、跳動的人影。裡面站著一排年輕的女子,穿著白色長衣,一邊拍手一邊頻頻鞠躬。當一個人唱歌時,其他人隨聲應和,沒有樂器伴奏,顯得有些單調。在白衣姑娘的身後,我瞥見幾個圓形的罈子,大得足能裝下兩個成年男子。屋裡還有一口土灶,正燃著小火,但沒有煙霧。高高的屋頂由一根柱子和很多分枝支撐著,就像雨傘的骨架。人們圍成一個半圓,坐在雕刻精美的凳子上,依照衣索比亞習俗,我和布魯也加入進來。他們中最年長的一位老人留著長長的白鬚,頗有摩西的風範。一張小桌被搬了過來,桌上放著一個錐形柳條蓋子,下面有一塊巨大的「懷特」,是一種類似煎餅的主食,又厚又硬,跟泡沫塑膠一般,兩層間還夾了一些煎魚。煎餅中央還有些像可可粉一樣的粉末,又甜又辣,可以撕下一塊煎餅蘸著這調味料吃。在開飯前,大家都一一洗手。布魯先動手從最好的地方撕下一塊給我。頃刻間,其他人都把我奉為上賓。女子們還在翩翩起舞,唱著那奇特的讚美歌。還有一個人一言不發,走來走去地給人們斟酒,先是玉米酒,後來改為烈性的甜酒白蘭地。當他們酒性大發時,一個個開始用拉基語滔滔不絕起來。我呆呆地坐在那裡,無所適從。這時,我一下子想起自己肩上還挎著錄音機呢。
接著我們又提出了一個請求:可否看看這裡的古代羊皮書稿?
我們周圍的岸上長滿了灌木,但湖面上卻看不到紙莎草的蹤跡。湖面泛起波瀾,我們飛快地向前划行。陸地漸漸遠去,最近的一座島嶼近在眼前。島上山巒疊翠,當我們靠近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山坡上一座座圓形屋頂的草屋,在綠樹的掩映下顯得格外詩情畫意。我們驚奇地發現湖岬後方有一隻小船,正朝著我們的方向划來。划船的是個穿卡其布制服的男人,雙腿泡在水中,一副威嚴莊重的神情。船上只有他一個人,他飛快地划著槳,然後徑直停到了我們的船首前。通過阿塞法翻譯,我們了解到,原來這人自稱是該島的「塔戴恰」,也就是長官或頭領,他要求檢查我們的證件,否則就不准我們上岸。這位動作迅捷的官員於是坐在一捆紙莎草上,屁股全打濕了,制服褲子捲到了膝蓋,他竟然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實在滑稽。阿塞法問我有沒有證件之類的東西。我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一封挪威外交部的法語介紹信來遞給了他,這封信原打算在查德時能派得上用場。其實阿塞法根本就不懂法語,但他卻站在船頭大聲地宣讀著。他說的是加拉語,我聽不懂,只是聽到他一個勁地重複著塞拉西皇帝的名字。阿塞法瞎編的這些東西只有他自己和這位長官才能聽得懂。這位嚴厲的長官於是舉手行了個禮,然後就划著那條搖搖晃晃的小船,掉轉船頭,消失在湖岬後面了。我們則繼續朝著綠草遍野、離我們最近的那座小島前進。
直到傍晚時分,我們總算碰到一個駕船沿岸撒網捕魚的拉基人。這人撒網幾乎不會落空,網網都有收獲。我們買下了他所有的戰利品,一共二十一條銀光閃閃的圖魯慕魚。我們立刻每人烤了一條,大吃了一頓。剩下的當做禮物送給了那個漁人。當然,把他的草船租給我們也是交換條件之一。這回,我們把三隻船捆綁好後,就趕緊開船了。我和攝影師帶著攝影器材上了船和*圖*書,船穩穩當當地浮在水面上,之後,阿塞法也小心翼翼地爬了上來,繼續做我們的隨行翻譯。
我們回頭看去,立刻明白了這名字的由來。在寬闊的河面突然消失的地方,升起縷縷細霧,被一股氣流托上萬里無雲的天空,好像一堆巨大的篝火燃起的滾滾煙霧。
這次拜訪讓我們深感不安,因為製造紙莎草船的要點在於船的大小要合適,在用過一天之後,能不費力氣把它拖曳上岸來晾乾。這樣一來,我們駕駛紙莎草船穿越大西洋的設想恐怕要泡湯了。我們的確沒見過僧侶們在不用船時讓它在水中多泡一分鐘。為了方便把船拖上岸,塔納湖上所有的大型紙莎草船都分兩部分製造,外邊一層是輕薄的船殼,船頭船尾都向上翹起,而中間是空的,像個籃子;裡邊一層是很厚的草墊,塞在船裡,不用的時候把草墊取走,分別運上岸來。查德湖上布杜馬人的紙莎草船通常比塔納湖上的船大,並且更為結實。兩者有一個顯著的區別,後者強調在保持古老船型的前提下使船體盡量輕巧,而前者則更突出船的強度和載重能力。
那位看守的僧人還向我們展示了兩個很大的古銀盤,內面用鏤刻的技法雕著基督使徒的形象,這寶貝也是在遷徙時帶來的。看到這裡,魯克催促我們下山,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們想在這裡過夜,所以有意拖延了一下。我們建議派一艘「沙法特」到對岸的吉普車上取來我們的睡袋和食物。結果,還是被拒絕了。因為現在天色已晚,沒有哪個拉基人肯冒險離島。我們只有回到陸上過夜,第二天再來。
這就是月亮山了,高聳入雲、直指月亮的山。這正是中世紀的探索者們,穿過遙遠的紅海,或者跨越埃及平原到達此地時所見到的景象。塔納湖本身海拔六千英呎,而周圍環繞的高山則達到一萬兩千到一萬四千英呎。但湖面煙波浩淼,根本看不到對岸。塔納湖是黑人僧侶的家。他們居住在富饒的叢林小島上,離這裡還很遠,與外界連繫的唯一工具就是紙莎草船。雖然相隔甚遠,且天色已晚,但我們還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查德湖的紙莎草船是船頭翹起,而尼羅河源頭的小船卻保留了古埃及的風格,船頭船尾都向上翹起,船尾彎成古埃及船的特殊形狀,呈半圓形,幾乎包住了小船。在幽暗的黃昏中,從尼羅河的源頭看去,我們的視線似乎穿越了河流,穿越了時光,進入了歷史的長河。
到埃及去找怎麼樣?當然。法老墓室的石壁上畫著蘆葦船、石頭與蘆葦、沙漠中的石頭和尼羅河上的紙莎草。石頭和紙莎草蘆葦是大自然賦予古代尼羅河人民的禮物。還有泥漿,源自衣索比亞山脈的尼羅河岸溢出的泥漿。農民靠著這種泥漿維繫生活,漁民靠蘆葦造船,法老則用石頭為自己建造墓室,以期來生。埃及的文人墨客們在這種紙莎草製成的紙上寫下了人類最古老的歷史。石頭被人們裝上紙莎草船,而紙莎草船也被人們刻在了石頭上,不朽於世。紙莎草花一次次地出現在古埃及的藝術作品中,它是上埃及的民族象徵。在神話中,太陽神「拉」之子,鳥頭人霍勒斯把它同象徵下埃及的蓮花聯繫在了一起,以此象徵國家的統一。
誰是僧侶們的老師呢?埃及和衣索比亞——尼羅河的兩端,它們不僅都有紙莎草船,而且都曾處於法老的統治之下。中世紀,尼羅河口地區和尼羅河源頭之間的聯繫被切斷過,但在此前,基督教曾經從埃及傳向衣索比亞。早在公元三百三十年,科普特基督教便由埃及傳到了衣索比亞,而在此後的幾個世紀基督教才傳到北歐。早期的基督教徒們在古代阿克森姆王國定居,生息在塔納湖北邊的高山峻嶺之中。後來,為了逃避宗教迫害,很多教徒逃向南方,逃往塔納湖和茲瓦伊湖的島上。如今,塔納湖上的黑人僧侶隱居於此已有七百多年,他們從大陸上尋找新的接班人,然後用紙莎草船把他們送往各個島嶼。
這是一座美麗無比的島嶼,島上盡是連綿起伏的草地和整齊的玉米地,滿眼青翠。光著身子的小男孩們在湖灣釣魚,女人們穿著自己紡織的衣服,頭頂水罐,向碼頭走去。一個男人肩扛窄小的紙莎草船,正往山坡上走。一群群五顏六色的野鳥,還有許多雛雞,拍打著翅膀,撲騰個不停。山頂上,簇擁著一群很像寶塔糖的草屋,那裡是一個開闊、整潔的小村莊。茅草屋頂高高的,呈圓錐形,低矮的牆壁圍在房屋四周,用石頭和木樁砌成,並用黏土抹面,上面還畫了些簡單的圖案。幾乎每座房子的牆上都靠著草船,或一隻或兩三隻,正放在太陽下曬著。我們被一對面容俊俏、彬彬有禮的夫妻招呼進屋。他們還用新鮮的玉米酒,土語叫「愛依達」款待我們。丈夫名叫達嘎嘎,妻子叫海魯。屋內是黏土做的地面,踏得很平整。屋裡整潔、乾淨,放著一臺織布機和幾個密封的大陶罐,不知裡面裝著什麼。歪歪斜斜的屋梁上還吊著幾個葫蘆和幾樣手工工具。床是皮製的,枕頭用木頭製成,稍稍彎曲,極具古埃及風情。達嘎嘎和海魯兩人無憂無慮,雖然沒有萬貫家財,但卻有大量的時間去享受生活。沒有電冰箱,也就沒有賬單;沒有汽車,但也沒有什麼著急的事。還缺少什麼,我們也許想不齊全,但他們自己卻不覺得少什麼。他們目前所擁有的東西正是他們需要的。在不久的將來,當他們可以接觸到現代文明時,他們將會從我們這裡學到很多東西,而從他們身上,我們認為什麼也得不到。然而,這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場悲劇,因為雙方都認為自己擁有的東西最多,是最富智慧、最高貴、最幸福的人,果真如此嗎?
「那是湖畔一帶最厲害的強盜,」阿里鬆了一口氣,向我們解釋說,「我每次總得給他點什麼,不敢得罪他。」
當我們到達一座高高的山岬時,天色已晚。山岬高高突出茲瓦伊湖,從上面可以俯視湖的東岸和遠處的兩個島嶼。山頂上有一個小木屋和一頂大帳篷,這就是瑞典教會的診所,原來是由一名護士負責,現在她回瑞典度假去了。不過看門的加拉人同意我們借用大帳篷,他的全家都住在附近的一間草房裡。低頭看去,我們發現懸崖下面有大片的蘆葦和沼澤地,向南北延伸。傍晚的陽光照在遠處一個黃色的小點上,這是一隻紙莎草船,正緩緩駛回那邊最近的島嶼。
船陸續靠近了,船形卻並不像塔納湖上的紙莎草船,倒跟查德湖上的船有幾分相似,船尾是用刀削齊的,只有船頭微微翹起。這些船太小了,每艘只能容下一個人。
當我們把這艘鬆散的「沙法特」殘骸拽到岸邊的草地,它的生命也就到此結束了。好在我們已經登上了德弗拉齊翁島,雖然渾身酸痛,倒也覺得不虛此行。一片青草綠地從蘆葦蕩一直延伸到山巒,草地上矗立著古老的大樹,仿佛到了露天公園。我們繼續往前走,一塊塊風化的岩石如同廢棄城堡的石柱和平臺般高高聳立,上面長滿了常青樹、爬山虎、仙人掌和奇形怪狀的樹木。我們邁著輕快的步子,踏著一條隱約可辨的石徑向前走。周圍除了猴子和五顏六色的野鳥外,再見不到其它生物。我們在小島南邊轉了一大圈,也沒有看到農田和房屋。這時,我們發現自己置身於懸崖頂上,下面是一個馬蹄形的峽谷,裡面是一塊沼澤地,鬱鬱蔥蔥地生長著紙莎草和其他蘆葦,到處都是高大的水鳥和長尾猴。
在塔納湖的西南邊,湖岸大部分都未露出水面。在這裡,我們終於找到了大片的紙莎草沼澤。船員告訴我們這塊地方常有強盜出沒,不太安全。摩托艇的船長阿里說道:「有人叫他們自由戰士,實際上他們就是普通的強盜,只要你給他們錢,他們就不會傷害你。」船員還告訴我們,強盜的一個頭目已經被政府槍決了,那人在湖區橫行霸道已有二十三年,殺害了四十九個人。不過這些船員倒是不害怕,因為他們已交過買路錢了。
「鐵西薩特瀑布,」當我們的耳朵又恢復聽覺時,飛行員說道,「整個尼羅河河面在這裡奔流而下。當地部落把尼羅河和這瀑布合稱『鐵斯阿貝』,意思是『冒煙的尼羅河』。」
拉基人與居住在湖岸的加拉族人沒有親緣關係。加拉族是典型的以種田和放牧為生的非洲人,他們一輩子都離不開土地,從沒有嘗試過製造紙莎草船到水上冒險。而拉基族人則完全靠紙莎草船為生。他們也耕種農田,但同時也是捕魚和貿易的好手。儘管他們的膚色黝黑,但實際上並不屬於黑種人。和多數衣索比亞人一樣,他們有著鮮明、漂亮的輪廓,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聖經》裡的人物形象。與塔納湖北岸的僧侶們一樣,他們也是從尼羅河源頭附近的地方遷移過來的。同樣,當他們逃到這片孤島的時候,也帶來了製造紙莎草船的技藝。在一五二〇年——一五三五年間,他們開始了長途跋涉,來到里普特峽谷,並在茲瓦伊湖的島嶼上定居下來。他們帶來了全部的宗教珍品和古代科普特基督教的手寫抄本。據說這些手抄本被保存至今,因為儘管拉基人和加拉人相互敵對了約四百多年,但「旱鴨子」加拉人從未成功入侵這些島嶼。近些年來,他們已化敵為友,彼此交換產品,有幾家拉基人還搬到了湖岸上定居。但古老的習俗依然保留著,到目前為止,湖面上從未出現過一艘除駕船人外還能負載超過一人的船隻。船身實在太小了,那可憐的唯一的乘客必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腿挺直以保持平衡,或者騎在船身上,雙腳放在水中,否則就會翻船。
我們在景色怡人的尼羅河上,時而逆流而上,時而順流而下;時而騎馬、騎駱駝,時而又乘坐巴士、火車,甚至乘船。m.hetubook.com.com我們登上那些飽經風霜的小漁船和貨船,坐在烈日炙烤的灰色船艙上,啃著阿拉伯麵包,不時用手指從酸乳酪上挖下一塊送入口中。這麼做全都是為了從那些衣衫襤褸的船夫口中探出一點關於紙莎草的消息。他們從不|穿鞋,而且幾乎從不會在岸上待上一天,因為他們的家人、家畜等所有重要的物品都在船上,他們自己也出生在船上。眼下這隻經過修修補補、船頭搭著一個帳篷的木船,就是尼羅河漁人的家,就是他的村莊、他的世界。我們長了好些見識,知道了人們怎樣擠在一起,在幾乎沒有下腳之地的艙面上作息生活;怎樣在這易燃的艙面上用土灶做飯;怎樣在烈日的暴曬下貯存食物。我們的確收獲頗豐。但如果他們知道有關紙莎草的事的話,那恐怕也是從我們這裡學到的。他們從沒見過一朵紙莎草花,就連在開羅博物館前的噴泉處那些為遊人而栽培的一小束紙莎草花,他們也沒有見過。他們從沒見過法老墓室的內景,沒見過描繪蘆葦船的圖畫,更沒有從祖先那裡聽說過,在尼羅河上,除了他們自己這種木製的小帆船外還有過別的什麼船。
為了拜訪這些僧人,查清湖區紙莎草的來源,我們雇了一艘帶有發動機的破舊鐵船,後面還拖著一條紙莎草船。一個雄心勃勃的義大利人把兩艘鐵摩托艇運到了塔納湖,為的是與駕駛紙莎草船的當地人比試比試,看看哪種船能更快地把穀物從岸邊小碼頭運到塔納湖南北兩個大市場去。
要造一隻輕便的木筏,就得像當年的印加人一樣,鑽進厄瓜多的熱帶雨林,尋找生氣盎然的多汁樹木,以避免吸收水分。同樣,要造一隻紙莎草船,就得像當年的法老一樣,遣人入尼羅河畔的蘆葦沼澤,割下新鮮的蘆葦。法老想要造船輕而易舉,他的造船匠們對紙莎草和紙莎草船無所不知,造船的技藝世代相傳。在他的宮殿外,勞動力和造船原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尼羅河兩岸的紙莎草沼澤地從地中海開始延伸,遍及法老那位於埃及沙漠中的整個王國。
但是尼羅河源遠流長。它穿過埃及和整個蘇丹,發源於烏干達和衣索比亞。在尼羅河源頭的湖泊裡,紙莎草頑強地生存著,據說長勢非常茂盛,如同在遙遠的查德湖一樣。
第二天,首領仍把我們當做客人招待。在翻譯的幫助下,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答案。茲瓦伊湖上的紙莎草大多生長在不易到達的湖畔,因此想要將大量的紙莎草運走,怕是不大可能。所以,塔納湖邊的沼澤地成了我們唯一的期盼。從拉基人那裡,我們還了解到一些其他的信息。人們很容易把他們的「沙法特」「奧布魯」和查德、墨西哥、祕魯的蘆葦船聯繫在一起。但塔納湖上的「湯誇」卻不同,它是衣索比亞特有的。拉基人製造蘆葦船並不是因為缺少木材,實際上,這裡的木材比蘆葦更多。加拉人居住在湖區周圍廣袤的土地上,卻無一人能將我們送往島上,這說明了住在同一個湖區的人們,並不是個個都會造紙莎草船。造船工藝是由別處傳到茲瓦伊湖來的,確切地說,是由來自尼羅河源頭的祖先傳授下來的,這一點同塔納湖上的僧侶們類似。顯然,紙莎草船作為遷徙民族的一項傳統,同他們一道從尼羅河畔來到了這裡。
最先到岸的兩艘船是從島上過來同加拉人進行物品交換的,一隻船上裝著盛有灰褐色玉米酒的陶罐和葫蘆,另一隻船則裝滿了鮮魚。第三隻船很快也靠岸了,他們正準備把船拽上岸來,我們趕忙上前攔住了。我們很快同他們達成了交易,把這三條小船租了下來。我們把這三條船並排著用繩子捆在一起,並用兩根堅實的樹枝加固。這就是我們的行動計劃,我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到達湖上的島嶼。因為那裡居住著拉基族人——茲瓦伊湖上唯一懂得造船的民族。他們繼承了古老的習俗,把船造得盡量小些,為的是避免異族入侵者利用這些船隻成批闖入島嶼。
那天晚上,我們遇到了一場大暴雨。我們把摩托艇綁在岸邊的一棵樹上,把小「湯誇」頂在頭上遮雨。雷聲隆隆,烏雲壓頂,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劈向湖面和樹林的閃電刺得我們睜不開眼,一道電光一聲巨響之後,只聽得喀嚓一聲,岸旁的一棵巨樹被劈成碎片。瓢潑大雨好似水龍頭一般澆在我們頭上。我們所有的物品連同白天捕到的魚一起散落在船的四圍,漂浮在湖面上。攝影師進入了夢鄉。這樣的天氣,他不用那噴霧殺蟲劑也能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是科普特人的馬斯卡爾大節。對於衣索比亞基督徒來說,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所有人都要為所謂的「真十字架的發現」而慶祝。我們站在山頂,看到每個島嶼上都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我們原本打算再去問問拉基人一些關於紙莎草船的問題,但結果卻大失所望,因為一整天我們都沒有見到湖上有駕草船的拉基人。又過了一天,只有一兩艘漁船在湖中間離岸很遠的地方徘徊。說不定這是那位長官想出的辦法,不讓我們再去訪問。
這個守衛果然不錯。他的部落恰好就在茲瓦伊湖南端附近,他對我們保證說,如果有他和我們一起走的話,毫不費勁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於是我們帶上了翻譯和這位嚮導。一路上我們在樹林和荒地間穿行顛簸,一直把車開到了一條湍急的河流前。這正是頭一天擋住我們去路的那條河。不過目前我們所處的位置要比昨天更靠南。幾根彎曲的樹幹上鋪著石頭和黃土,橫跨在河面上,原來是一座可以過牛的橋。我們開著吉普車,一英吋一英吋地往前挪動,好不容易把車開了過去。而後,我們順著馬道、河床、林間空地和玉米田,沿途路過了一個又一個加拉族村莊。村裡的孩子們跟著我們的車奔跑,還拆掉各種籬笆,用石頭和樹枝填滿水溝,興高采烈地為我們開道。這裡的景色多變、美麗,各種禽類千姿百態,我們仿佛置身於動物園裡。茲瓦伊湖南岸的加拉部族生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他們沒有奢求、不圖回報、自給自足,過著自由自在、一成不變、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以土地為生,從沒有人想過要造什麼船。
湖岸上有一座乾乾的沙堤,在那裡我們看到大主教魯克正帶領著一群拉基人建造房屋。走近一看,這屋子原來是用新砍下來的樹枝搭建的,看起來像是一個大鳥籠,分為上下兩層。大主教見到我們又驚又喜,向我們表示歡迎,又向我們解釋說,等抹上泥巴後,拉基人就可以在這房子裡迎接來自陸地上的客人們了。我們不禁注視著這荒無人煙的峽谷,遠處,一眼熱泉正緩緩流向湖中,泉水邊升起團團水汽。
夕陽西下,墜入遠處的樹林後面,而天色也如劇院中的燈光一樣,漸漸地暗下來。隨著光線暗去,黑色的群山和湖水定格成一幅永久的畫面。柔柔的夜風吹來陣陣香氣和神祕的氣息。這氣息來自湖上諸島。島上,時間仿佛仍然停留在中世紀,僧人們一代代承襲著傳統的生活方式,守衛、保持著中世紀的各種傳統。僧袍、禮教、信仰,這些都是中世紀時他們的祖輩帶到島上來的,至今他們仍視若珍寶。儘管島上遍地樹木,但僧侶們從不用樹木造船。他們的祖先划著紙莎草船,從遠古划到了中世紀,而如今,他們從中世紀一直划進了核時代。我們來到這裡,向僧侶們學習有關紙莎草船的經驗,因為只有他們最清楚到哪兒可以找到我們需要的大量的紙莎草。
尼羅河上帆船往來不斷。岸邊有棕櫚樹、沙灘、農田,但偏偏沒有一棵隨風搖曳的金穗紙莎草。從上世紀的某個時候起,紙莎草就在埃及絕跡了。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委。眾神們收回了這個最古老的恩賜,紙莎草好像全被連根拔起。石頭還在,山上和金字塔上到處都是。但泥漿也近乎消失,因為本國新的統治者建造了亞斯文混凝土大壩,使流動的泥漿被截住。紙莎草在尼羅河畔絕跡的那一天,也就是紙莎草船造船術在埃及失傳之時。
我坐在門口的陰涼處,思考著這個人生哲理。美麗的海魯眨著明亮的眼睛,盛情地款待著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客人。她皮膚黝黑,嘴巴小巧,輪廓清晰,散發著高貴的氣質。而達嘎嘎則懷抱一隻小羊羔,滿心歡喜地讓我們喝酒、吃烤玉米。味道好極了!坐在門口,朝座座青山望去,風景美不勝收。我真想躺在皮床上,欣賞這湖光山色、夕陽美景,看著最後一艘草船駛回家園。這時,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電光,隱隱傳來隆隆雷聲,空中烏雲密布。呀!攝影器材!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對岸的一個帳篷裡。如果想在雷雨到來前趕回去,現在就得趕緊走了。夕陽已接近地平線。屋裡沒有鐘錶,生活並不繁忙的他們不需要計算時間。我們看了看手錶,不禁嚇了一跳。我們大步奔往山下,跳上草船,向前划去。小島很快就被我們甩在了身後,黃昏中,只能隱約看到它的輪廓。山岡上的幾盞燈火依稀可見。最後,雨點落了下來,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們的拉基族朋友也許正坐在他們溫暖的茅屋裡,悠閒地撥弄著燃油燈吧。
兩個來自阿迪斯阿貝巴的瑞典人曾向我們介紹過該湖以及湖上住人的島嶼。他們中的一位是民族學家,曾在書本上讀到過有關島上居民的情況。而另一位曾親自到過湖邊,他在衣索比亞以捕鳥為生。我們雇了一輛吉普車,帶上充足的物品和露營裝備,離開了首都,駛向目的地。開始時公路平坦,漸漸地由不平坦變得坑坑窪窪,最後幾乎無法行駛。我們在里普特峽谷東邊的山頂上發現了一個瑞典的傳教所,在他們的盛情邀請之下,我們在那裡駐足,過了一夜。那裡有一個叫阿塞法的衣索比亞教員博學和_圖_書多才,給我們充當翻譯;還有一個加拉族的黑人小夥子,據說對這一帶的地形路線十分熟悉。他們二人加入了我們的隊伍,第二天一早同我們一起乘吉普車向茲瓦伊湖挺進。前方一條峽谷擋住了我們前行的道路,峽谷裡水流湍急,無法通過。無奈之下,我們只得繞道,從一條正在修建的泥濘小路上向南行駛了十五英哩。之後,我們離開了公路,越過了一座由巨石和石板鋪成的橋,又朝西北方向行駛了三十英哩。我們既沒有見到公路,也沒有發現車輪的印跡,只能沿著狹窄的馬道、獸跡和林間空地,時左時右,在稀疏的樹叢中穿梭,還得不時下車,走到前方去探路。而我們的「嚮導」則不動聲色地坐在車裡,有幾次,他倒是開口了,但卻指錯了路。這裡沒有野獸,但有很多古墓。我們還不時見到扛著長矛、帶著獵犬的加拉族黑人在林中捕獵。我們想找人問路,把吉普車駛到一個男孩跟前,只見他轉過身來,警惕地舉起手中的長矛,馬上以最快的速度跑開,一頭扎進稀疏的阿拉伯膠樹林中不見了。
大主教急匆匆地打開他的食品袋。他堅持讓我們享用他給自己帶來的餅乾和水果,這使我們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掩飾不住焦慮的情緒,向我們解釋說,一吃完飯我們就必須動身返程,因為湖區的河馬在晚間非常危險。我們則表示希望能在島上過夜。但我們得到的卻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大主教仍然彬彬有禮,但看來他是決意要打發我們走。
我們問他這裡有沒有船,他回答說沒有,還說這岸上沒有人想造船,因為湖裡到處都是被紙莎草船上的漁夫們刺傷的河馬。去年,一個歐洲人和幾個拉基人曾被河馬掀翻了船,溺水而亡。我們又問有沒有吉普車道,他說在湖的這一邊沒有。
我簡直太好奇了!如果這島上除了魯克大主教外,不准任何外人留宿,那這裡到底有什麼名堂呢?現在已是黃昏時分,我對攝影師悄悄耳語了幾句,趁著大家亂糟糟地往向山下趕,躲在了一塊石頭後面,不一會兒,大隊人馬就消失不見了。周圍一片寂靜,只能聽到風輕輕地吹過,帶著樹葉沙沙作響。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仿佛置身於非洲之巔。遠遠地,我瞥見我們的兩艘紙莎草船正划向彼岸,遠處的低地也蒙上了一層暗影。巨大的湖面吞噬了太陽,水面的紅光也像是炙熱的金屬慢慢變涼,從紅色變為深藍色,又變為黑色。夜幕降臨,它從岸邊登陸,穿過無邊的樹林,越過高山峻嶺、小溪、山谷,一刻也不停歇,直至世界盡頭。非洲的夜晚,我腳下的山村已無法辨別,什麼都看不到。山下的村莊傳來一陣淺吟低唱,伴隨著唱詩班的合聲,美妙極了。周圍一片漆黑,我只好靜靜地坐著,伴著花草的清香,聆聽那悠悠的歌聲。草裡有什麼東西發出瑟瑟的聲響,是蝙蝠吧。突然,一隻大手搭在了我肩上。竟是首領布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抓住我的胳膊,示意要我跟著他走。他抓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他並無惡意。我就像盲人一樣,被他帶著在巨石和灌木間穿行。我們一言不語,因為語言不通。翻譯也乘船走了,眼下全島沒有一個人能和我交換隻言片語。首領對每一步路都瞭如指掌,他還特別照顧我,不讓我磕著碰著。
我們試著駕吉普車朝北開去,卻發現此路不通。我們只好又掉頭向南走,沿著一條青青小道走了一段,發現一座很小的修道院學校,但也早已關閉。又往前走了一段,我們被一條很深的河流擋住了去路,河水湍急。對岸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下有一隻河馬正探出半個腦袋。岸邊坐著一個僧侶,一臉困倦地呆呆地看著河馬。
我們行進的速度很快,到下午時,最大的島嶼德弗拉齊翁島已在我們的對面了。島上山巒疊翠,地勢比陸地沿岸的任何一座山峰都要高出許多。我們就這樣繼續向前走,直到一條寬闊的湖岬把我們同德弗拉齊翁島隔開了,魯克大主教應該就在島上。我們來到一座位於高原上的加拉村落。這裡沒有船,但人人都知道魯克大主教現在正在島上。他搭乘的是一艘特大的「奧布魯」,這種船是在草船的兩側各綁上一捆紙莎草製成的,所以要比一般的草船寬很多。到目前為止,我們見到的都是普通的草筏,它們實在是太窄小了,稍不留神就會翻船。拉基人把它叫做「沙法特」,但加拉人稱它為「葉弗拉」。
我們感覺自己受到了他們的歡迎,相信一定能獲取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兩名戴頭巾的長者拿出了幾個像桶一樣的皮鼓,一邊用手掌拍打鼓面,一邊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唱起遙遠陌生的古代教堂歌曲來。這些歌曲一定是從衣索比亞最古老的基督教徒那裡流傳下來的。他們的先輩們也一定是唱著這樣的曲子,從阿克森姆王國逃到塔納湖。
我們來到無邊無際的蘆葦蕩裡,彌漫在湖面上的泥漿在紙莎草間湧動,像是紅褐色油畫上重重的一筆。這可能是哪條河流的出口。其實,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支流罷了,出口處隱藏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又因為它注入青尼羅河的源頭——塔納湖,人們又把它稱做小尼羅河。各種水鳥棲息在此,或靜靜地立在枝頭,或躲於蘆葦叢中。通常情況下,只有窄小的紙莎草船才能在小尼羅河上行駛,因為水太淺,摩托艇在水面至多只能航行幾百碼。不過現在恰逢水勢高漲,我們駕駛的摩托艇居然在這紅色的小河上駛出了五英哩,來到了一個到處都是圓形草頂房屋的小村落。這裡是阿巴伊達人的家園。男女老少都聚在岸邊,好奇地打量著這艘鐵皮摩托艇。阿里解釋說,塔納湖上只有兩艘摩托艇,都為他的義大利老板所有,它們以前從未來過這邊的小河。
第二天早晨,我們沿著山坡走到湖邊。懸崖腳下的一塊玉米地被一頭河馬糟蹋得不堪入目,一夜之間它竟吞掉了好幾百個玉米棒子。很多猴子也匆匆趕來,想把剩下的玉米搶走。種田的老農正忙著把猴子趕走。這時,我們看到湖面上幾艘紙莎草船從島上遠遠地向這邊駛來。我們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條從蘆葦叢中開闢出來的小路,通向泥濘的湖岸上一塊窄小的空地,供人停船上岸。這裡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向湖面。我們等待著,準備好了斧子、粗繩,還有兩根胳膊粗細、兩人多高的樹枝。我們已經計劃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就緒,現在只需等船靠岸了。
我坐的這隻「沙法特」紙莎草船用半朽的老樹皮隨意地捆在一起。船行到中流,我試著用雙手按住紙莎草,想把屁股抬起來一些,因為我感到它幾乎要浸沒到遍布血吸蟲的湖水中。結果適得其反,兩根樹皮條一下子就斷了,這隻「沙法特」眼看就要散掉了。三艘船上的划手全都驚恐萬分。他們用拉基話大聲對我們叫喊著,又相互間招呼著什麼,另外兩艘船都向我們靠攏過來。我們用胳膊和雙腳拼命夾住草船,不讓它鬆開。很明顯,如果我們的船沉了,一旦踏上其他兩條船,大家必定會全軍覆沒,因為它們也會立即傾覆。
「馬蜂,」他大聲喊道,「馬蜂鑽進了我的褲子!」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埃及。我也弄不清,究竟值不值得把紙莎草船放到大西洋裡去試一試。
我們離開達嘎.斯捷方諾島時真是尷尬極了。雖然攝影師疼痛不已,回到船上時坐都無法坐下,但要得到僧侶們的原諒可不是那麼容易。當我站在石階上向他們告辭時,沒有多少僧侶留下來同我們道別。不過那些留下來的僧侶們倒是向我們表示了感謝,因為為了報答他們提供的關於紙莎草的信息,並為剛才的一場小鬧劇向他們賠罪,我們給了他們一小筆捐贈。
但這些早已成為陳年往事。
我們未獲准進入廟宇。它看起來搖搖欲墜,牆壁是用瓦片、石頭、竹子和草壘砌而成。寺廟旁邊有一座洞穴似的小屋,裡面裝滿了聖骨。兩個笑容可掬的僧人把我們請入了屋內。裡面陰森恐怖,堆滿了白森森的骷髏、破舊的十字架和其他高僧的遺物。最珍貴的要數用布蓋著的四口玻璃棺材。揭開蓋布,露出四具乾枯的衣索比亞國王的木乃伊。他們雙手交叉置於胸前,手臂上滿是皺紋,在這座聖島上永垂不朽。當年,送葬的隊伍就是駕著紙莎草船,穿過波濤洶湧的塔納湖,把這些帝王的木乃伊運送到此,就像當年法老的木乃伊渡過靜靜的尼羅河前去入葬一樣。
最後,年紀最大的那位長者站起身來,立在那裡不動,他可能覺得時間已經不早了。於是,所有的女子站成一排先走出了門外,邊走還邊小聲唱著,聲音就像貓頭鷹。一出屋門,這聲音便四下散開,直到她們回到各家後才聽不到了。那首領拉著我的胳膊,把我領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和開宴會的房子如出一轍,只是稍小一點。藉著微弱的燈光,我隱隱約約地看到有人在收拾衣物,之後把收拾好的東西拿了出去,給我騰出一張床來。儘管我一再推辭,布魯還是把我按在床上坐下。他的床簡直與開羅博物館裡陳列的古埃及法老的床一模一樣。床是用木材做床架,用皮條編織而成的。布魯一家人把席子和枕頭都搬了出去,到另一所房子裡打地鋪去了。他們在我的床上則鋪了幾張乾淨的裘皮和一張自家紡織的床單,示意我躺下休息。我脫掉了高筒靴,那位首領坐在床邊,叫他的兒子打來一盆水為我洗腳。那孩子認真仔細地把我的雙腳洗過、擦乾後,沖我深鞠一躬,還親吻了我的腳趾。之後首領讓兒子和其他人退了出去。在德弗拉齊翁島上,《聖經》裡描繪的情節,居然還存在於現實之中。
像劇場裡的燈光一樣,天色又迅速暗了下來。這裡距赤道緯度只有八度,每天黃昏都是如此。接著,演出開始了:猴子在樹上拼命叫個不停;河馬拖著沉和圖書重的身體走上岸,鑽入玉米地大吃起來;鬣狗的吼叫聲也越來越近。從湖畔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陣陣鼓聲。坐在帳篷裡,我們可以看到島上的篝火。阿塞法告訴我們,這是科普特人在預祝他們的馬斯卡爾節。我正想偷偷溜出去看個究竟,帳篷外卻出現兩名手持長矛的黑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住在草棚裡的守門人和他的一個親戚,他們來問我們願不願意去看鬣狗。原來,他們的一頭騾子死了,一群鬣狗正圍著騾子的屍體貪婪大吃。於是,我們悄悄走進灌木叢,前面傳來陣陣揪心的嘶叫和狂吼聲,四處閃射著鬣狗凶神惡煞似的眼神,像停車場的路燈一樣。我們打開手電筒,剛才的場景全都不見了,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那頭死騾子躺在地下,渾身被撕得血肉模糊。我們關上手電,靜靜地等待著。不一會兒,那發光的眼睛又一雙雙亮了起來,鬣狗們嘶吼著,呻|吟著,啃齧著。過了一會,我們聽到樹杈和灌木的斷裂聲,於是又打開手電筒。這次,騾子被分成了兩半,下半截身子早已不見蹤影。我們在灌木叢中四處搜尋,地上布滿血漬,而騾子的臀部和兩條後腿已經永遠地消失在黑夜中了。
大主教趕忙和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商量了一番。那人眼神銳利,長著鷹鉤鼻、尖鬍子。兩人點頭應允。但我們必須跟在這個高個子的後面爬上寺廟,然後再直接回船。我們欣然答應之後,匆匆道別。我們的新嚮導,這個高個子、細長腿的人叫布魯.馬欽喬,是全體拉基人的首領。在茲瓦伊湖的五個島嶼上大約居住著兩千五百名拉基人。布魯在前頭帶路,一隊拉基人跟在我們身後。我們一口氣跑上山坡,穿過大石堆和仙人掌狀的大樹,終於來到了最高峰,但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幾乎是搖晃著走完了最後一哩路。站在最高點俯視湖面、島嶼、對岸和遠山,眼前出現一幅壯麗雄偉、氣勢雄渾的畫面。在我們腳下,大概距湖面一千英呎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村,散布著圓頂的草屋。在我們上方,還有一座方方正正的藍綠色小木屋。布魯告訴我們,這是新建的寺院,魯克大主教到訪時便下榻於此。看守寺廟的僧侶放我們進去。在一間空房裡,我們看到一個破舊的木頭書架,書架上放著一大堆用羊皮紙寫成的古代手稿和書籍。因為年代久遠,書頁已經發黃了。有的裝訂成冊,有些全是散頁,雜亂無序地擺放著。布魯十分自豪地說,這些都是拉基人的祖先幾百年前從北方長途遷徙時帶來的。我隨手翻了翻,將最大的一本書抽了出來。這本書足有二英呎厚,書頁用處理過的羊皮製成,裡面點綴一些古代神父的精美插圖。這些神父都穿著色彩鮮艷的外衣,他們的腳都出奇地小。單是書的正文就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晦澀難解的衣索比亞手稿,附有紅、黑二色的裝飾圖案,再配上精美的卷軸,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家圖書館都會把這樣的藝術珍品鎖在玻璃廚中當做寶貝的。
要造蘆葦船,就必須得有蘆葦,因此我們需要紙莎草。可是,到哪兒才能找到紙莎草呢?當然得到查德湖——沙漠之湖裡。但是那個中非的心臟卻與周圍各地相隔離,沒有河流,沒有公路,沒有鐵路。而駱駝商隊的載量遠遠無法滿足我們的需要。造船的人當然可以用飛機來運輸,但靠空運的紙莎草來造船卻遠遠不夠。如果想穿越沙漠,把紙莎草從博爾的蘆葦沼澤運送到首都附近的機場,這無異於白日做夢。
我們脫掉鞋子,穿著襪子,被引入教堂,出來時卻帶上了幾百隻教堂舊地毯中的跳蚤。我輕輕地把它們趕走,而攝影師的動作卻異常滑稽古怪,原來有幾隻已經鑽進他的襪子、腋下和頭髮裡去了。他狼狽不堪地跑回小船,未加思索就把衣服脫得光光。僧侶們大吃一驚,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噴驅蟲劑。這時,我向僧侶們提出了紙莎草船浮力的問題,奇怪的是,他們對此知之甚少。儘管紙莎草船對這些島民來說,就像馬或駱駝之於貝都因人,但是,他們中卻沒有人測試過紙莎草船在水裡浸泡過一天後,還能有多大浮力。每次用過之後,他們便會把紙莎草船拽上岸來,將一頭豎起晾乾。否則,船就會一直吸水。僧侶們說,吸飽了水的紙莎草船也不會下沉,但已失去了運載能力。船越大,在水面漂浮的時間越長,但船並不是越大越好,因為要把大船拖上岸來晾乾非常困難,造一艘巨船實非明智之舉。
從湖上看去,這座神聖的小島異常美麗。透過山岡上的樹梢,可以看見一個豎著十字架的茅草屋頂。一個衣衫襤褸、患有嚴重象皮病的僧人把守在登岸處。他身後的大樹上靠著一排小小的紙莎草船。我們滿心好奇、無比期待地跳上岸邊的石頭,踏上這座神聖的島嶼。僧人允許我們研究這些紙莎草船,當我們沿著那條寬闊的土路向山岡走去的時候,他也沒有阻攔。一路上陪伴我們的有參天大樹、草屋和僧侶。見到我們,他們默默地鞠躬致意,邊喃喃祈禱,邊在胸前畫著十字。當我們問起紙莎草,他們都把手指向巨大的內陸海。在那兒,生長著無窮無盡的紙莎草,他們自己也是從那裡取草。我們又問起紙莎草船的浮力問題。他們的回答是八天,最多兩週。即便不是因為負載而下沉,用不了兩週時間,紙莎草船也會爛掉,浪頭拍來就斷成兩截。紙莎草船必須保持乾燥,拖上岸來晾曬。但他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當我把錄音播放出來的時候,人們先是一陣慌亂,因為女人們剛剛停下來歇歇嗓子,卻聽到了自己嘹亮的歌聲;而男人們舉杯暢飲時卻分明聽到自己在慷慨陳詞。有了這臺錄音機,這一晚過得非常有趣。它活像一個口技演員,用拉基語和每個人交談,有說有笑,似乎能聽懂每一個笑話,每一支歌曲。
我們離開茲瓦伊湖,回到大路上,又繼續朝南開去。地勢豁然開闊,蘭加娜湖呈現在我們面前。湖邊盡是石頭和沙礫,湖上沒有島嶼,沒有紙莎草,也沒有血吸蟲,卻不乏游泳池、酒店、啤酒和流行音樂。只見前面掛著一塊招牌,寫著「有塑膠船」。我們想租下這隻船,帶到茲瓦伊湖。但很遺憾,這艘船也被送去阿迪斯阿貝巴修理了。我們只好又沿著陸地開回來。夜幕降臨了,熱帶暴雨傾盆而下。我們在阿達米圖盧村找了個地方過夜。一個加拉族女人在這裡開了一家食品店,出售啤酒和夾著胡椒和肉餡的衣索比亞煎餅。後院有兩間小臥室,是用厚木板和隕鐵搭成的,地上有一個很深的洞,是用來方便的,屋裡還放著一桶水和一個空罐,是為洗澡預備的。
終於回到了阿迪斯阿貝巴。幾天後,我們又把新的裝備塞進吉普車,沿著向南的旅遊公路,順著里普特峽谷的西側向前行進。走這條路到茲瓦伊湖要容易得多。但這邊的湖岸上看不到紙莎草船,湖上也沒有小島。那所麻瘋病院早已關閉,窗門緊鎖。一位加拉人坐在臺階上,一條腿因患象皮病而腫脹得厲害。他告訴我們,那條塑膠船送去阿迪斯阿貝巴維修了。因此,除了島上拉基人的紙莎草船「葉弗拉」外,再沒有別的船隻了。
當我們到達河流的源頭時,夜幕即將降臨。塔納湖靜靜地躺在那裡,在夕陽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湖面上倒映著山巒、樹尖和晚霞。湖灣中,有什麼東西在晃動,幾條細長的影子好像某種水禽,尾巴向上翹起,在銀光閃閃的湖面上游來游去。一會兒它們又全都消失在樹木的倒影中了。然而當它們駛入泛著銀光的湖面時,輪廓立刻變得清晰起來。六隻!有六隻紙莎草船在塔納湖上漫無目的地划行,兩岸都是叢林,湖面逐漸呈現尼羅河的形狀,向鐵西薩特瀑布流去。每艘船上坐著兩三個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枝細長篙,一邊一下地划著,就像划獨木船一樣。他們或許是在河口打魚,或許是勞累了一天之後,在平緩的漩渦處玩耍嬉戲,那裡正是尼羅河的源頭。在遠處,一隻紙莎草船形單影孤,在白色浪花的拍打下,順流而下,向大瀑布奔流而去。只見駕船人巧妙地調轉一下船頭,紙莎草船又向湖面駛回,瞬間,人和船都消失在沿岸寂靜的樹影中。
我們只好收拾行裝,坐上吉普車,踏上歸途。一路上還算順利,雖然遇到了暴雨,但我們仍然可以辨認出來時留下的車輪痕跡。當我們穿越了大半個平原時,看到了另一輛正在穿過樹林的吉普車。那輛車沿著我們留下的車印,朝我們駛來。車上坐著幾個膚色黝黑的衣索比亞人。其中一人身材魁梧,比他的同伴要高出半頭。兩邊的人都下了車,互相握手致意。那個高個子身穿一件十分精美的繡花上衣,長長的白鬍子垂到胸前,還帶了一個很大的科普特十字架,在肚皮上來回晃動。阿塞法吻了那十字架,然後向我們解釋說,這位親切的高個子是衣索比亞教會的大主教魯克,他現在正準備去茲瓦伊湖看望他的信徒,科普特族的拉基人。主教還熱情地告訴我們,他在茲瓦伊湖上還有一種特別的交通工具。他說如果我們下週還來的話,他將在德弗拉齊翁這座最重要的島嶼上接待我們。但這樣的話,我們就得從里普特峽谷的另一側向茲瓦伊湖行進。那裡有一所小型的麻瘋病院,擁有一艘塑膠小船。
今日的埃及再也找不到紙莎草和會造紙莎草船的人了,那麼,最好的辦法應當是取塔納湖的紙莎草和查德湖的造船者,並以古埃及的壁畫為藍本,建造我的紙莎草船。
我們向他們表示感謝,之後沿著一條彎曲坎坷的道路駛向岸邊。我們在湖岸邊扯著嗓子喊了很久,終於有個好事的拉基人坐著他的「沙法特」,從島上划了過來。這裡距離島嶼還不到兩英哩。我們拜託這個人回去報告,說我們是應魯克大主教之邀而來和*圖*書的,需要一艘「奧布魯」。過了不一會兒,攝影師和翻譯就坐上了大主教那寬闊的紙莎草船,船上有一個拉基划手。而我則坐在一條普通的「沙法特」的後部,和一個拉基族划手背靠背地挨在一起。他用槳維持著草船的平衡,還不時地教我伸直雙腿,後背緊貼著他,以避免翻船。還有一隻拉基人的「沙法特」用來裝運攝影器材。
我和衣躺下,光著一雙乾淨的腳。布魯和他的妻子在床邊低語著,似乎在猶豫不決地商量著什麼。他們不時地朝我看看,似乎還要為我做些什麼。隨後我注意到房間裡並不只有他們倆,在床的另一頭隱約還站著另一個身影。可是油燈昏暗,又被柱子擋著,實在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個年輕的女子。她身子輕微地側了一下,襯著牆上柔和的光,我剛好看清了她的側影,很美。她一定是布魯的女兒。三個人在那裡站了好一陣子。之後,父母鞠躬退了出去。油燈越來越暗,有一陣,我無法確認站在床尾的女子是否還在那裡。後來,我又看到她的身影了,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想想看,我躺在首領的床上,他的兒子給我洗了腳,她的女兒像守護天使一樣站在床邊。這時,從寂靜的夜空中,傳來了攝影師的聲音,他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我不願打斷這美妙的時刻,因此沒有答應。可是攝影師並不甘心,那喊聲越來越近。最後,攝影師和布魯夫婦一起出現在門口。攝影師說放心不下我,就和翻譯一道划著大主教的「奧布魯」,返回島上來找我了。他們兩個也享用到了玉米酒和魚肉煎餅。主人還在地板上為剛來的客人們鋪上了皮褥。
但還是不管用。褲子掉在地上,而狂躁不安的攝影師則用雙手抓著自己赤|裸的屁股。
古代的那些文明族群一定都經歷過遠途跋涉。統治埃及的幾個法老都出生在遙遠的衣索比亞——青尼羅河的源頭。在黑暗的中世紀,人們徹底地遺忘了這一點,當時的傳說認為尼羅河的源頭是在神祕而隱蔽的「月亮山」。直到哥倫布時期,歐洲人才如夢初醒。隨著尼羅河的上游被義大利和葡萄牙的航海家們重新發現,現代人才第一次知曉,青尼羅河其實源於塔納湖,它位於衣索比亞中部高原,比海平面還要高出一千八百四十公尺。
「現在埃及已經沒有紙莎草了。」喬治.蘇利埃爾十分肯定地告訴我。他是一位埃及潛水員,對尼羅河的一切都瞭如指掌。他又補充道:「要是想建造一座金字塔,這裡的石頭用也用不完。但紙莎草可是稀罕東西,連做一隻玩具小船都不夠。」此時我們正坐在他駕駛的一艘汽船上,他帶著我們駛向河岸,好讓我們眼見為實。
因而,我們為自己的傑作感到自豪,三艘拉基草船捆在一起變成了一隻非常結實的大船。當我們收拾好東西準備上船,起程開往那些迷人的島嶼時,卻發現一個拉基人正動手解開繩子,把他的船與其他兩隻分開。他向阿塞法解釋道,他到這裡來是要拾些柴火,為馬斯卡爾大節的篝火作準備,但他突然想到另一個地方有更好的木柴。他很有禮貌地向我們致歉,然後卸下自己的小船,急匆匆地離開了。
在我們駛向塔納湖對岸時,途經幾個地勢較低、長滿了灌木的小島。有五六只河馬從小島上緩慢地游來,潛入水中,再次浮出水面時,已離我們很近了。船員告訴我們,這些河馬憎惡紙莎草船,一有機會就會將船掀翻,因為自古以來人們都是從這樣的船上投出魚叉捕獲河馬的。我們將拖在後面的紙莎草船推得遠遠的,裡面什麼都沒有,但好奇的河馬還是抬起腦袋,噴著鼻子,圍著它直打轉。
這座島嶼名叫科弗朗.加百列。當僧人把我們帶入那座茅草做頂的教堂時,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手持利劍的天使加百列。巨幅的塑像矗立在殿堂的正中,周圍是一群彩色的聖經人物,裝點著中央神殿的每一個側面。中央神殿類似於祭壇,幾乎占滿了教堂的整個中央部分,周圍僅留出一條走廊。四面八方都開有門。塔納湖上所有的科普特教堂都十分相似。人們在裡面可以看到完整的聖經故事圖畫,風格樸素而生動,看上去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其中有些甚至更久。僧侶們證實了這一點。在這些畫面中,我們看到了法老和埃及軍隊在紅海被淹沒的經過,露出水面的只有士兵頭上那光亮的頭盔和步槍的槍管。
我們到達的第一個島嶼的岸邊長滿了大樹,盤根錯節,向湖水中伸展出去。我們坐著輕快的紙莎草船,繞過這些根枝上了岸。在第一棵大樹的樹幹後有條小徑,有兩個僧侶在那裡等候我們,他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是我們奉他們的命令而來。他們裹著長及腳踝的大袍子,衣襟卻敞開著,赤著腳,面色黝黑,蓄著黑鬚。他們指指胸前的科普特基督教十字架,默默地鞠躬,溫文爾雅地示意我們去往山頂神殿的路。一艘艘小紙莎草船靠在灑滿陽光的牆上,地上還有成捆的曬乾的蘆葦。教堂兀自矗立在最高處,看起來就像散布在山坡上的僧侶們的簡易居所,只不過高大一些而已。一切都是圓的,牆的柱樁豎得筆直,圓錐形的屋頂鋪著厚厚的稻草。有人敲打一塊懸掛的厚石板,如同敲鑼般發出低沉悅耳的聲音。僧侶們紛紛出來散步,許多人看起來和大多數衣索比亞人一樣,英俊且高傲,黑皮膚、鷹勾鼻、黑鬍子,輪廓鮮明。也有個別人看起來十分瘦弱,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其中有幼童、青年,也有白鬚飄拂、彎腰駝背的老者。他們都很窮,身穿寒酸的袍子,不是光著腳就是穿著涼鞋。他們一日三餐靠的無非就是那一小片土地上出產的糧食和湖中打撈的魚。他們除了祈禱、吟唱,就是冥思。
我們的思緒突然中斷了。飛行員猛地拉動操縱桿,飛機突然垂直而下,栽向懸崖,機翼甚至刮到了樹尖。尼羅河突然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我們只能看到岩石和樹冠。同時,我們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將飛機的引擎聲完全淹沒。我抓緊座椅,屏住呼吸。我的前胸好像要貼到了後背!突然,在這咆哮聲中,尼羅河再次出現在我們眼前。整條大河倒豎過來,好像一面巨牆,矗立在我們面前。洶湧的河水衝過懸崖,傾瀉而下,激起無數白沫,聲響如雷。太陽也躲到峭壁後面不見了。此時,駕駛員再次拉動操縱桿,我們緊緊抓住座椅。藉著一陣強大的氣流,升降舵帶著飛機猛然上衝,我們飛進空中那條絢麗無比的彩虹中。我們仿佛從女巫的鍋邊輕盈地掠過,河水在這裡緩緩流動,突然又一落千丈,垂直向下。然後,尼羅河好像又魔術般地變成了水平方向,看上去煥然一新,緩慢而平靜地向前流淌著。它坐落在一片空曠的高原之上,這裡見不到任何峽谷和石壁的影子。在這世界屋脊上,層巒疊翠的山上長滿了熱帶常綠植物。在一片綠色中,陽光照在平靜的水面上,泛起點點銀光。
在衣索比亞的最南邊,里普特峽谷被夾在兩座山脈中間,沿著肯亞的方向由南向北延伸而去。地理學家們已經認定,這條峽谷與紅海類似,都是百萬年來非洲大陸向西緩慢移動的產物。眾多的湖泊如同水珠一般,散落在寬闊的山谷中。其中,茲瓦伊湖以製造紙莎草船聞名。有一條便捷的公路通往峽谷。對於來自首都阿迪斯阿貝巴的遊客來說,其他的湖泊都是他們週末旅遊度假的勝地,他們到這裡來打獵、捕魚、游泳。但是他們卻從未到過最美的景點——茲瓦伊湖。其中一個原因是無路可通。但最重要的原因在於那裡生長著紙莎草,而這種植物正是可怕的血吸蟲眷戀之所。因此,儘管這裡風光迷人,但還是沒有人敢輕易下水游泳玩耍。
比起法老來,我們的條件相差甚遠。我們得親自上溯至尼羅河的源頭,去尋找紙莎草,而尼羅河是世界第二長河!其實,在摩洛哥和西西里島也能找到紙莎草,但數量甚少,遠遠不夠造船使用。當時蘇丹政局不穩,如果有遊客申請入境,理由是要造一艘紙莎草船,當局一定會高度懷疑他的動機而拒簽。而衣索比亞則恰恰相反,他們為旅遊者大開方便之門。於是我們乘坐預定的航班,準點在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著陸。這裡海拔一萬英呎,是這個自豪的古老王國的心臟。我們降落在蒼翠的高原上,茫茫綠野上點綴著黃色的野花,異常美麗。
岸上的人們把幾隻原本斜靠在牆上的紙莎草船拖下水,有的划槳,有的撐篙,向我們駛來。最小的船隻,只是用來托著游泳者的身子,是我們所熟悉的象鼻形,叫做「考巴」。它們的製作方法和用途同中非、南美和復活節島上的紙莎草船完全相同。比這稍大一號、只能容納一人的小船叫做「馬洛甲」。而最常見的船形是由船殼和草墊拼湊起來的,能坐兩到三人,叫做「湯誇」。我們見過最大的「湯誇」能坐九人,聽說有很多「湯誇」可以載兩三噸玉米橫跨塔納湖。有時一艘「湯誇」被風吹走,在水裡泡了一個多星期才被船主找到,船上的玉米都發了芽。和僧侶們一樣,阿巴伊達人也認為如果「湯誇」在水中泡了兩週後就會被水浸透,沉入湖底。空的「湯誇」非常纖巧,就像小蟲一樣隨波蠕動。
我們去的下一個島名叫那嘎島。這個小島地勢平坦,在淺灣裡生長著紙莎草,僧侶們還得用這些紙莎草來更新他們自己的船隻。他們說:「紙莎草會腐爛。即使我們每次用完都把船曬乾,也必須一年更換一次船隻。」島上矗立著一座長滿苔蘚的石塔,是孟圖阿布女皇在公元二百五十年前建造的。在石塔的拱廊上坐著一個僧侶,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他這樣一坐就是好幾年,立誓要靜坐餘生侍奉上帝。他的師兄弟們給他送飯,把他奉為背襯雲霄的活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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