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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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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落入大海的魔掌

第九章 落入大海的魔掌

加那利群島上的火山高聳入雲,我們只能看見從那裡湧出的團團簇簇的雲朵。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才可以從摩洛哥海岸看到這座火山的頂峰。看來根本沒有必要去斯堪地納維亞,或是潛入大西洋底去尋覓關切人的起源。他們可能就是起源於鄰近的非洲大陸,因為古代大陸上的土著居民也可能穿越這片海洋,來到加那利群島,就像我們今天乘著紙莎草船穿越這片海洋一樣。
「他瘋了。」有好幾國語言同時嘟噥道。
「喬治,那臺錄音機,我得賠你多少錢?」
然後,他自己咧嘴說道:
問題還沒有討論完畢,大家就情緒高漲了。無論遇到什麼險情,誰都不曾選擇救生筏而捨棄「太陽」號。尤利顯然鬆了口氣。他一邊笑著,一邊驚奇地搖著腦袋。卡洛大笑起來。諾曼深吸了一口氣,第一個站起身來。
「各種情況都可能出現,」我盡量使我的話音顯得輕鬆愉快,「我們都來想想,在什麼情況下會用得上救生筏。我最怕有人失足落水。」
我們又開始沉思這是怎麼回事。開始下垂的是可以自由上下活動的船尾部分,而由桅索與桅杆相連支撐起來的其他部分都完好如初。船頭還像以前那樣高高翹著。我們這隻金色天鵝,依舊高傲地伸長了脖子,只是尾巴開始耷拉下來了。如果桅杆上再伸出一條桅索繫著船尾,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可是,我們如果真用纜繩將船尾跟桅杆連在一起,恐怕一個浪頭過來,桅杆就折斷了。必須讓船尾自由上下擺動,可也不能讓它像現在這樣老是下垂著。我們試著在船艙兩側固定兩根纜繩,呈對角線,然後將船尾拽起來一些。我們想在船尾綁上一根粗纜繩,越過船橋護欄和艙頂,固定在前半截船身的一根柱子上。這是古埃及人加固木船的一種辦法。在有關紙莎草船的壁畫上可沒有見過這種與船身平行的大纜。可是,儘管我們用力拽這些繩子,也沒有把船身的後半截提起來。卡洛繫了各種各樣獨創的結,拽著潮濕的繩索,比誰都賣力,最後兩隻手掌都腫了,就像泡過的通心粉似的。
聖地亞哥是個和平使徒,阿布杜拉的這句話比用尖刀刺他還要讓他難過。他也憤怒了。
不過,設計的另一個細節卻花了我們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古埃及人如此造船的道理,並為此付出了多麼巨大的代價。這就是我們每天都十分欣賞的那個寬寬的翹得老高並向裡彎曲的船尾尖,它到底有什麼用處呢?我們當然不會和大多數人一樣,去相信它僅僅是為了讓船更精美。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也像那些埃及學者一樣,無法猜透它的實際用途。然而,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船尾尖並沒有變直的趨勢,而且形狀完全沒有改變。因此,我們那幾位查德來的朋友似乎說得不錯,造船師的活做得很細緻,因而不用在船尾繫上纜繩與船身相連,船尾就可以保持向裡彎曲的形狀。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自己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將船上的貨物按照普通帆船那樣,擺在了受風的一側。可是又有誰能告訴我們,紙莎草船上最重的貨物應該集中擺放在下風的一側呢?誰都得同我們一樣,在信風帶裡走一遭,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吸取這教訓。如今我們受風的一側船舷的舷邊已經幾乎和海平面齊平了,尤其是靠近船尾的部分。現在我們在那裡洗漱時,用不著低頭抬腳,而在船身其他地方當然是辦不到的。最後,我們都在那裡洗漱了,覺得特別方便。
聖地亞哥說,這是他一生中最驚險的經歷了。尤利幫我們幾個包紮了手指上的小傷口。那根巨槳果然有用,紙莎草船開始沿著既定的航線平穩前進了。我們已經精疲力竭,終於可以爬上床睡覺了。夜間值班的時候也輕省了許多,只要注意來往的船隻別把我們撞翻了就行。看看頭頂的月亮星辰,底下的浪尖的湧向,就知道我們的航線十分穩定。值夜班時,可以坐在艙門口下風處自得其樂。我們只在換班時,才爬上船橋,看一下羅盤,這是人造的小羅盤。我們很快發現頭頂的星空就是一個大羅盤,閃爍的盤面正好對著我們。我們的朝向是正西。不過,我們並不十分在意到底開往何處,反正離陸地越來越遠了。
經過這一番奮鬥,我們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可是卻更能戰鬥了。紙莎草船隨波起伏,甲板上的煤油燈也隨之搖晃起來,我們藉著煤油燈微弱的亮光交接夜班。這時候鑽進溫暖的睡袋休息簡直是妙不可言。一覺醒來,食欲大增,更覺得精力尤其充沛。而且一點開心的事都能越想越美,煩惱則都大事化小了。看來,石器時代的原始生活還不能隨便鄙視哩。我們還真不能臆斷,以為我們的祖先從事著艱苦的體力勞動,只是備嘗艱辛,而從不知生命的樂趣所在。
夜間,海浪又開始堆疊,而且越來越洶湧。這時站在搖搖晃晃、吱嘎作響的船橋上,通常都會有神奇的經歷。眼前只能看見被燈照亮的一小片船帆,桅頂的煤油燈有時就像是行蹤不定的月亮,繁星也只是偶爾從雲層中透出些許亮光來。有時你會感覺好像有條毒蛇在背上咬了一口,接著泛著白沫的浪頭就直沖門而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只有浪尖的白沫依稀可辨,似乎悄無聲息地就從天而降了。它衝到我們跟前,伸展開水做的肌肉,把我們舉到半空中,再把我們摔回船橋,緊接著,下個巨浪又把我們盤旋著拋到更高的地方。儘管我們通常只使用其中一根舵槳,而把另一根舵槳固定好,可是,值夜班的勞動強度還是很大,就為了看住那兩根舵槳,兩個小時下來,我們都筋疲力盡,簡直累得要死。
「我也待這兒不走,」阿布杜拉說,「就割開它吧。那個木箱都快把捆紙莎草的繩子磨斷了。」
我們趕緊把弓弦上好,但已經太晚了。經過三個星期,船的後半截已經下垂不少,而且出現了一個結點,必須從上面用柳條箱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才能把它吊起來了。事已至此,纜繩已經幫不了我們了。我們是自作自受,誰讓我們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這種拱形的船尾是古代造船匠用來修飾船身的,而沒有想到這正是他們天才的創造啊!
第六種可能性:颶風。我們駛近西印度群島的時候,隨時都可能遇上颶風。颶風可能會捲走桅杆、船槳和船橋,甚至是下沉的船尾,可我們的「太陽」號已經經歷了這麼多次暴風雨,仍完好無損,所以我們堅信結實的柳條艙會緊緊地和船身連在一起,那樣一來,這個草筏要比狹小的橡皮筏大,而且還有食物和水。萬一遇上颶風,誰也不會轉移到救生筏上去。
一聲令下,巨槳被推了出去,周圍的海水也跟著草船的抖動劇烈顛簸起來。大海掀起一道巨浪,把槳片高高拋起,下面的五個人雖然用盡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拽住繩子想要把槳片拉回原位,最後還是不得不脫手。我和聖地亞哥站在船橋上,也只能勉強抓住舵槳上端較細的部分,正是要和船橋的欄杆綁在一起的部位。可是,巨浪在我們身下嘶嘶做聲,從船中間落下去,在「太陽」號的船尾底下開了一個大缺口,船尾一下沉了下去,脫手的槳片就趁勢全力向橫梁狠狠砸去。這就像是巨錘呼啦著掄向鐵砧。又一道巨浪掀起,將槳片再次抬起,又狠命砸了一下橫梁。船橋下的五個人拼命想用繩套和雙手逮住那壞事的鐵錘。而我和聖地亞哥就像兩個木偶,被舵槳抬得忽上忽下,什麼也幹不了,只能每次趁著巨槳漂在海面上時,借助浮力抬起舵槳的這一端,將它往合適的位置送。每當浪頭一落,舵槳也隨著下垂,我們二人就被拋到半空,船橋下五人用所有的繩套套住槳片的扼喉部位,想要把它固定在橫梁上,可每次都不成功,下個浪頭襲來,槳片再次脫手,舵槳被高高抬起,而我們就像是在蹺蹺板的另一頭,一下子又垂直下落了。由於我們下落時又猛又快,萬一舵槳砸上護欄,我們的手指和腳也許都要砸爛,因為我們不但手抱著舵槳,腳還鉤著護欄呢。可是,又只有這麼做,我們才不會隨著巨槳被甩到船外去。過了不久,我們終於明白了,如果我們再不撒手,這根發了瘋的巨槳一定會把橫梁砸個粉碎,那麼紙莎草船也會散掉,因為固定草船的繩索都是綁在橫梁上的。
兩天來,不時有船隻出現在我們周圍。有一次,我們竟同時遇見三艘遠洋巨輪。我們一定是已經航行在那條環繞非洲的大環形航線上。晚上,我們不得不把幾盞最亮的煤油燈掛上桅頂,以免被撞。可是過了不久,就見不到載人的船了。只有一群群海豚在我們周圍嬉戲,有的離我們特別近,我們都可以伸手拍到牠們了。偶爾會有一兩頭昏昏欲睡的翻車魚從船旁漂過,船頭開始有飛魚從底下跳出來了。天空中卻沒什麼活物。只是偶有昆蟲迷了路,被吹上船來。也會有一對對小海燕在浪槽中疾飛。這些小海鳥就棲息在海面上,因為它們像紙莎草一樣輕,浪頭再大牠們也能在上面漂浮著。前幾天開始,從紙莎草的小洞裡爬出成群的灰褐色的小蟲子,我們只能寄希望於海水把蟲卵和幼蟲都殺光,否則,這艘紙莎草船會從裡面被蛀空的。曾在造船工地時就曾經有駱駝想要啃我們這艘船的船舷,有人預言,紙莎草船可能被饑不擇食的海洋生物用來填飽肚子。幸好,迄今為止,鯨魚和海魚都沒有想把我們的紙莎草捆當做食物,但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卻著實讓我們大為不快。
不一會兒,喬治也到船橋上來找我。他悶悶不樂,因為自己回話時對卡洛粗魯了,但是他說這麼做是因為卡洛老干預他的私事。我向他解釋說,這船上現在根本沒有地方幹「私事」,除非你在自己的箱子裡幹,誰也沒有義務要替別人收拾東西,誰也都沒有權利亂丟東西。我們船上人人平等,沒有人要幫別人收拾,必須自己動手。喬治認真聽著。
六月十日那天,海風刮起來了。阿布杜拉宰了最後一隻雞,家禽籠裡現在只剩下一隻鴨子了。那籠子很沉,被扔到海裡,慢慢地就會吸飽水,沉到海底。但誰也不忍心殺那隻鴨。於是,我們把它放了,取名為「辛巴達」。這以後它就開始在甲板上亂晃了,這可惹惱了薩菲。鴨子腳上還繫了一根繩,還有一隻籃子供它住宿,儼然成了前甲板的主人,而薩菲卻只能待在船艙裡。要是牠們倆哪個不小心闖進對方的領土,結果不是薩菲因為屁股被辛巴達啄了一下而吱吱直叫,就是薩菲得意洋洋地回到自己的地盤,手裡捏著一根鴨毛。
今天我們看到許多海洋生物。飛魚宛如雨點一般在我們周圍亂躥。又有一條翻車魚從我們旁邊漂走了,它又大又圓,還是懶洋洋的。不知什麼東西一口咬住了喬治固定好的魚竿上的魚鉤,然後一直拼命想逃走。可喬治還沒來得及收竿,另一條大魚就過來把它吃掉了,所以,喬治最後只拽上來一個魚頭。「太陽」號開始以空前的高速破浪前行。當諾曼測定了我們中午所在的位置,並告之我們只是以中速前進時,我們都大失所望。我們正被一股側流推著向南去。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太陽」號船尾的右舷又下沉了許多,承受舵槳的橫梁已經開始不時浸入水中,成了減速器。船尾的積水已能沒到腳踝,浪花不停沖刷船橋下面裝著救生筏的柳條箱,柳條箱來回移動位置,摩擦著捆綁紙莎草的繩索。
我們已經進入穿越大西洋的航道,所以隨時可以見到客輪和貨輪,或近或遠。六月六日夜間,有一艘遠洋巨輪,燈火通明,直朝我們開來。它的船頭正對著我們,船橋的官員們很可能看不見我們桅頂的小煤油燈。所以,我們趕忙用手電筒光示意。風力很小,單靠舵槳,恐怕很難躲開了。那艘巨輪轟隆隆地開過來,燈光眩目,就要靠上我們了,突然向左一拐,機輪也關閉了。船橋有人發出信號燈,生氣地指責我們,可是信號燈閃得太快,我們剛看清www•hetubook.com.com一個「請」字,那艘巨輪就由於自身的推動力,從我們旁邊幾百英呎的地方悄悄地滑行開了。它的螺旋槳再次轉動起來,於是這個鋼鐵巨物轟隆隆地朝著歐洲的方向開走了。
第三種可能性:失火。在撒哈拉沙漠時,「太陽」號也許會像薄紙一樣容易燒起來。可是在這兒要想放火也不容易。不管怎樣,我們都還有一個滅火器啊。要抽菸,只能在下風的一側抽,這樣一來火星最多是掉到海裡去。而受風的一側已經被水浸透了,不管其他地方有沒有著火,這一側反正是會漂著的。即使著火,也不會有人喜歡到小小的救生筏上去的,都會寧願待在這一片不會失火的地方。
我們每天都忍不住要誇獎這極富創意的設計,還有那帆纜的特殊功能。航海專家諾曼馬上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準錯不了,古埃及人設計這種帆纜,是為了讓他們的紙莎草船在海水漲潮時伸縮自如。出航第三天,我就在日記裡寫下:「這種帆纜的設計是多年航海經驗的成果,絕不是在平靜的尼羅河上產生的。」
我們都來到船頭,各自坐在羊皮囊、麻袋和罈子上。卡洛給我們端來了醃肉、洋蔥雞蛋餅和摩洛哥的「塞洛」。可是,這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我們腳下的紙莎草十分乾燥,像一張紙一樣,隨著海浪也高低起伏著。底下浸濕的紙莎草仍然很結實。兩根舵槳固定得牢牢的,船尾像龍蝦尾巴一樣耷拉著,減緩了紙莎草船的速度,這樣一來,「太陽」號自己又可以把好舵了,開始順風疾馳起來。可是尤利、諾曼和喬治陰沉著臉,就像四面八方湧來的鐵青的雷雨雲。他們用手指捏碎杏仁,決心捍衛自己的立場。這個問題不能迴避,有了膿泡,就要挑開。
有一條藍綠色的海豚,圍著紙莎草船嬉戲了大半天。但是弄斷喬治的釣線後,就再也不上鉤了,也不讓自己被魚叉碰著了。卡洛本來打算用魚乾做飯,不料一條濕淋淋的魚啪的一聲打在他的後脖子上,還有好幾條撞在艙壁上。總共有十一條飛魚躥上船來,全都變成了我們的盤中美餐。
第五種可能性:紙莎草船腐爛分解。我們早就親眼見過,親手查過,足以證明那些紙莎草專家的推斷完全錯了。他們的實驗一定是在不流動的海水裡做的。我們全都認為紙草和捆紮的纜繩比原先還要結實,所以一致認為這種可能性並不存在。
六月十九日,海浪大作,再加上從岸邊峭壁上折返回來的逆浪,海面呈現出一種不可言狀的騷亂狀態。「太陽」號的甲板好像毯子一樣在海裡隨波起伏,有些地方的乾紙莎草都凸起來,呈波紋狀。桅杆和船艙中間本來可容兩個人並肩通過,現在一個人經過都要仔細看看。船艙和船橋之間的夾縫,就像一隻胡桃夾子一樣,會一開一合。要是坐在艙內的木箱上,不小心就會被夾住屁股。有一個罈子撞碎了,這還是第一次發生,裡面的果仁都灑了出來,薩菲見了十分歡喜。我們還發現另一個罈子被磨穿了一個小洞,裡面裝的淡水全部流光了。右舷的舵槳加固後又放入水中,我們周圍的海水還是湧動著,不久我們又聽到喀嚓一聲,槳片也在船後漂著了。這時,船帆突然轉了一圈,帶了一下正從羊皮囊取水的卡洛和聖地亞哥,他們就往舷邊滾去,若不是繫了保險繩,早就墜海斃命了。一條大飛魚飛上船來,在船尾的池子裡快活地游了一會,阿布杜拉一心想抓住它,可惜沒抓到。
第二天,就見阿布杜拉高興地站在船尾,哼唱節奏感很強的非洲歌曲,手裡刷著平底鍋。
到六月四日,騷動的大海開始平靜下來。第二天早晨,我們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樣。天氣晴朗,而且熱了起來。在陽光下海面上只有長長的、一排排的波浪光。又有五頭大鯨魚拜訪了我們,隊伍頗為壯觀,但是很快就離開了。或許之前拜訪我們的也是牠們。牠們真是漂亮,而且以牠們獨特的方式對我們表示友好。此情此景讓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人類將魚叉投向大海裡最後一隻鯨魚這樣的溫血動物,那麼大海裡就只剩下潛水艇那冷冰冰的鋼殼晃來晃去了,那該多可怕。
「不行,」我說,「橡皮筏可以給大家一點安全感。我們這次航行只不過是一次科學實驗。如果沒有橡皮筏,萬一有人想離開紙莎草船,就沒有辦法了。」
天氣如此晴朗,又非常熱,喬治忍不住脫掉衣服跳進海裡,不過身上還是繫著保險繩。他戴著潛水面罩,一頭鑽到船底下不見了。一會兒,他又浮上水面,快活得大叫一聲,惹得尤利和聖地亞哥也各自繫上保險繩,跟著跳進海去。我們其他人都在船上看著,等著輪到我們。只有阿布杜拉坐在艙門口,瞪著平靜的大海,悶悶不樂地撅著嘴。他以為像這樣沒有一點風,我們就會滯留在這裡,再也到不了美洲了。諾曼安慰地解釋道,沒有風還有大洋流呢。也許我們不能像前幾天那樣每天前進六十海浬了,但怎麼也能有三十海浬啊。
喬治又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搜了一遍,然後一頭鑽進睡袋,立即睡得死死的。我們也不把他吵醒,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直到卡洛歡快地吹起口哨,告訴大家開飯時間已到,他為大家準備了可口的早餐,是火腿煎蛋。飯菜如此好吃,誰還能同卡洛生氣?後來再也沒人提起過錄音機。直到我們登陸上岸後,有一天聖地亞哥把手擱在喬治的肩膀上,他才平靜地對喬治說:
後來有一段時間,諾曼和卡洛對於尤利和喬治總有些對立情緒,覺得尤利和喬治非要別人下命令才知道幹活,而他們自己從早到晚除了自己的職責還到處找活兒幹。他們對阿布杜拉缺乏積極主動性倒還能理解,但這兩位都受過高等教育,不應該光等著別人下命令啊。同時,尤利、喬治和阿布杜拉也對諾曼和卡洛感到惱火,覺得他們兩人的軍隊作風太過火了,他們動不動就下命令,而不能像朋友那樣平心靜氣地講話。他們根本不懂得如何放鬆下來享受生命。而且,聖地亞哥很會躲躲閃閃,每當要搬重物時,他先是彎腰動手來搬,然後招呼其他人來幫忙,等別人一來,他就直起身來,笑眯眯地指揮著肌肉發達的喬治、尤利和阿布杜拉搬運。諾曼和卡洛因為我這個領隊從來不把躺在睡袋裡午睡的人叫起來幫忙,任由願意主動幹活的他們忙著,也覺得心裡不平衡。而另外三個人覺得我應該管教一下那些老下命令的人,讓他們說話的時候友好一些。這又不是軍艦,也不是阿爾卑斯登山隊:我們七個都是同伴,互相平等。
兩小時後,我已經吹起口哨,想透過艙壁來叫醒尤利。他應該來接我的班了,但不能吵醒其他人。這時,我突然覺得像是海神一把抓住槳片,將它提出了海面。反正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舵槳從我手中奪走,整個紙莎草船都扭動起來,在一片黑暗中又升起白生生的狂濤,沒過了我的大腿。船橋抖動起來,又聽到喀嚓一聲巨響,這回是那船橋要倒塌了嗎?不是的,原來是另一根舵槳又斷了。現在我們掌舵的傢伙都沒了。我不得不對著船艙喊了一聲,把大家全都叫了起來。船帆翻動起來,海水沸騰起來。纜繩和木材發出的聲音,比我下令的聲音更響。天開始下雨了。我們把兩隻海錨都拋下水,這才轉危為安。
「我明白了。你是白人,聖地亞哥,而我是黑人。所以你要我當傭人來伺候你們大家。」
這就是喬治,不錯,正是喬治,以後就一直負責廚房的雜務,而「太陽」號上的廚房從此也乾淨到了極點,大家也不用為洗鍋的事情費心了。
第四種可能性:沉船。一個月以來的航行經驗告訴我們,即使紙莎草船吸足了水往下沉,我們也完全有充分的時間發出求救信號。就算爬上了救生筏我們也還是要發求救信號才能得救的,而救生筏還會非常擁擠。那麼我們寧願待在相對開闊些的船艙等待救援,也不會願意跑到救生筏上去互相擠著等待救援。
一陣猛烈的灼痛,透過尤利的皮膚傳至神經系統,使他右手的肌肉麻痹,並開始影響心臟。我們隨行的大夫整整花了四個鐘頭,從油膏到鎮靜藥片、強心丸全都用上了,總算止住了痛,恢復了尤利右手的活動能力。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每天,潑上船尾的海水越來越多。船尾尖仍舊向裡優雅地彎曲著,沒有任何要改變其形狀的跡象,但船底卻是慢慢地垂了下去。彎曲的船尾尖不但沒有用,反倒給支撐著它的脆弱的後甲板增加了分量。風暴捲起的海浪一次次地衝擊著高翹的船尾,吃水線以上也吸進了不少海水。而且船尾本來就又寬又厚,比艙頂還要高,浸了水後,現在至少有一噸重了。我們應該把它砍掉嗎?這樣做也許能讓後半截船身再抬起來。可這就好比要把天鵝的尾巴切掉,我們怎麼忍心對引以為豪的紙莎草船下這個毒手呢?
第一種可能性:有人落水。這一條大家都不怕,因為我們都像登山運動員一樣,身上繫著保險繩。我們還有一條救生帶,用一條長繩拖在船後。萬一有人夜間在罈子上沒站穩,跌入海中,放下救生筏也救不了他的命。一來,救生筏是到緊急狀況時才啟用的,要放下來就要砍掉整座船橋。二來,救生筏的船底很深,船身呈長方形,甲板上下兩側都有一個可充氣的袋子,無論哪面朝上都可以。因此,救生筏開不快,即使我們放下船帆,救生筏也趕不上「太陽」號。既然如此,萬一有人落水,救生筏也無濟於事。這一點大家都沒有異議。
阿布杜拉只見過漂在查德湖上的小島。當他聽說這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也有島嶼,而且還有人居住時,一下警醒起來。他想知道那些人是像他一樣的黑人,還是像我們一樣的白人。聖地亞哥曾在加那利群島住過,而且還是一位人類學家。他給我們講起這些島上神祕的「關切人」。歐洲人先「發現」了這些關切人,又過了幾十年才航行到更遠的地方「發現」美洲的。那時候,關切人就住在這些遠離大陸的島嶼上。加那利群島上有些土著部落的人是黑皮膚,矮身材,而有些卻是白皮膚,高個子,金髮碧眼,鷹鉤鼻子。
我們都大吃一驚。喬治慢慢地轉過身,轉得慢極了,面對著滿臉微笑的墨西哥小個子。
「喬治,」我說,「你現在做事已經井井有條了,可你怎麼會把錄音機放得離你那麼遠,讓它掉到海裡去呢?」
但是那該死的船尾!要是古埃及人寫下了說明,我們就可以提前了解紙莎草船的航行原理,那麼我們穿越大西洋的時候就不會有後顧之憂了,還會非常期待呢。現在海浪不再從船底滑過,也不把我們托起來,卻爬上了船尾,把我們往下壓。昨天晚上,一個巨浪打在艙壁上,我的臉上頓時像被澆了一桶冷水,立即把我驚醒了。鹹水還直往我的睡袋裡灌。
夕陽西下,月亮慢慢升起,它們輪番為我們指引著航程。獨自守夜讓我再一次完全體驗到當年在「康提基」號木筏上那種永恆而且永無止境的感覺。夜空繁星點點,海水融入漆黑的夜裡。星星在我們頭頂閃爍,海面上磷光點點與之遙相呼應,浮游生物就像霓虹燈似的點綴著柔軟的黑色絨毯,而我們就是在這黑毯上漂浮著。藉著浮游生物的閃爍,我們常常覺得自己是在鏡子面上行走;又或者大海如水晶般透明,而且深不見底,因此我們可以透過大海看見宇宙另一邊的閃爍繁星。在這無所不在的星空裡,只有我們乘坐的柔軟順從的金色紙莎草船是最真實的,伸手可及的。此外,還有那張方形的大帆,襯著星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影,上面桁端處寬一些,下面底部窄一些,像頸子。這種古埃及的梯形的船帆,似乎把夜空下的時光倒轉回去幾千年。這種形狀的船帆如今早已絕跡了。紙莎草、柳條、木頭和繩子發出的怪異的吱嘎聲讓這種古昔的情境更為真切了。我們hetubook.com.com並非生活在原子彈和火箭的時代,而是生活在地球還是那麼廣袤無垠,到處都是未知的大洋和大陸的時代;而且地球還是方的,沒人知道它是球形的;時間也沒有那麼寶貴,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時間用也用不完。
風暴最猛烈的時候,我們距離非洲西海岸約五百海浬,直奔達卡(註:塞內加爾首都)以西的維德角群島駛去。當時的北風和洋流都推著我們朝這些群島奔去,它們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我們眼前。這讓我們非常不安,因為我們與狂風抗爭,對付已經變成潛水艇的棘手的船尾,就已經忙活不過來了。一天晚上,大家正在為此發愁的時候,諾曼拿出美國航行指南,藉著煤油燈的光線,把有關我們所在區域的段落大聲朗讀給我們聽。煤油燈在艙頂晃來晃去,我們的影子就像是在跳舞,歪歪扭扭卻彈性十足,正好合上「太陽」號奏出的震耳欲聾的古怪的交響樂。
「我只是和你調換一天。」我解釋道。
「你帶來的救生筏只能坐下六個人,而我們有七個人,」他向我發難,「你明擺著是絕不會跨上救生筏的。」
天色一亮,我們發現「太陽」號各個關節都比以前更加鬆動了。按照古埃及的造船方式,桅杆的兩條腿只固定在船底凸起的木塊的淺槽裡,那木塊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鞋。木頭底座上固定好短短的、自然彎曲的一部分樹幹,彎曲的一側水平貼著木頭底座,另一側垂直固定在桅腿上。現在木頭底座周圍的繩索都已經很鬆了,弄不好桅杆就會從底座滑脫開來。高高的桅頂搖晃得更加厲害,幅度竟達到了兩英呎,一會兒直沖艙壁而來,一會兒又離艙壁遠遠的。卡洛攀上三十英呎高的桅頂,不得不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以免被桅杆甩下來。像豎琴弦般的纜繩從船舷兩側平行穿過桅頂,現在也開始鬆動了,有時鬆得簡直耷拉下來了,根本無法支撐桅杆,可下一秒鐘又突然繃得緊緊的,我們真怕桅杆會隨之繃斷,然後將紙莎草船撕成碎片,因為所有的帆索都繫在一根繞船舷邊緣一圈的粗粗的纜繩上。我們趕緊用很厚的木楔敲進桅座,然後把帆索一根根繃緊,這中間其實也有很大的風險,拉緊第一根帆索的時候,其他纜繩還很鬆,這根帆索很可能會被扯斷。最後,我們總算制服了這根來回晃動的桅杆。
聖地亞哥和我在船橋上各就各位,手裡握緊那根二十五英呎長巨槳的把,在我們上面,這兒必須把槳抓緊並且固定住。同時,其他人都站在下面的甲板上,舉著那沉重的槳片。我們得把它推進海裡,然後把巨槳的頸部綁在左舷的橫梁上,後甲板兩邊都有這樣的橫梁用來固定舵槳。
第二天,我們開始用鋸子把那完好無損的救生筏割開,這想來是有些古怪的。我和諾曼對視了一下,我猶豫了一會,就拿起鋸子,鋸開了綠帆布面,鋸進了裡面的泡沫橡膠。於是大家一起動手,把我們離開紙莎草船的唯一工具給肢解了,而我們還站在船上齊膝深的水裡面。
時間一週一週地過去了。我們七個人天天擠在船艙裡,好像參加一個不散的筵席。「太陽」號繼續前行,可水天的景象從未變過,似乎一直都在循環。從六月四日到九日,海浪很高,但並不猛烈。微風拂面,弄得好些人昏昏欲睡。紙莎草船也不咆哮做聲了,發出貓曬太陽時候的咕嚕聲。諾曼說他有些擔心,因為我們正在緩慢地朝西南方向漂去,要是再不起風,我們就有可能被捲入那來自茅利塔尼亞和塞內加爾沿岸的渦流。
我們每天都能在地圖上記下向西行駛六十海浬,雖然我們眼前的地平線從未改變過,而且天天如此,一刻也未變過。它好像是和我們一起移動,我們總是在它的正中央。不過,我們知道有一股海流一直在推擁著我們向前,雖然我們看不見它。加那利洋流移動得非常快,像是一條鹹水河,伴著西向的信風,朝西下的太陽奔去。水裡浮著的,空中飄著的,都被帶著往西邊去了。去西邊追趕太陽和月亮。
但是這是大家一致通過的,而且是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救生筏已被鋸成窄條,大小形狀同紙莎草差不多,然後放進齊膝深的水裡,綁在我們腳底下的紙莎草上面。奇蹟果真出現了,船尾開始往上升了,我們掌舵的效果因此大有改善。而且海浪又開始在船身下面滾過,而不再往我們的游泳池裡灌水了。我們為此還恰如其分地慶祝了一番。可是,海水慢慢又漫了過來,那鋸開的泡沫橡皮被一點一點地拔掉了,直到只剩下原來的紙莎草。也許是海神在提醒我們:「不要弄虛作假。法老時代的人可沒有泡沫橡皮。」所以我們高興了沒多久。不過,解除了存著救生筏的大木箱,後甲板的重負可是減輕了不少。
「當然可以,」我說,「我們已經把兩條紙莎草救生船都給拆了,現在乾脆把橡皮救生筏也割開算啦。」
除了這六條理由可以支持繼續保留救生筏外,再也想不出更多的理由了。但是這六條理由已經足夠了。於是大家同意討論一下,萬一出現這些意外,我們每個人應該怎麼辦。我們掰著手指數起來。
我們逐漸開始了解紙莎草船的特殊性能了。首先是斜撐的舵槳向我們披露了它們的祕密,它們實際上是最初的掌舵裝置在從槳演變到舵的過程中遺失的一個環節。接下來,那可以漏水的船身展現了它的真正實力:它不僅載重量驚人,而且在驚濤駭浪中異常結實,它的浮力持久而且超乎現代人的想像。可是,這艘古船不為世人所知的最大的祕密卻在於它的帆纜,它表明這艘船在建造之初就已經超越了河船的性能。我們發現,蘭斯特羅姆在設計時,就把埃及古墓壁畫上關於桅杆和帆纜的全套細節都搬到這艘船上來了。從桅頂到船舷,繫著一根結實的纜繩。可是從船尾到桅頂卻沒有纜繩。儘管在河船上,只要桅頂前後各繫一根纜繩,就可以把桅杆豎起來了,因為河水一般都比較平緩。然而不知為何,古埃及造船師卻故意避免在桅頂和船尾之間繫上纜繩。反而在每條桅腳上高度不等的地方繫上五六根纜繩,繩索之間相互平行,另一端就固定在兩邊船舷中間偏後一點的地方。這樣一來,這艘船的尾部就不會受桅索的束縛,由於不和桅杆相連,就可以隨著波浪上下自由起伏了。「太陽」號駛入公海不久,我們就發現了其中的奧妙。船尾就像是拖在船後的拖車,可以自由地在浪裡上下起伏。如果在桅頂和船尾之間繫上桅索的話,一陣巨浪掀起,早就把桅杆折斷了。紙莎草船在大海裡顛簸,通常都是船身中部時不時得被推上高高的浪峰,而船頭和船尾卻同時自然地落入浪谷。要是兩頭都同桅杆相連,桅杆必然在重壓之下折斷。而按照古埃及的設計,桅杆支撐曲形的船頭,並且從中間把柔軟的船身繃直,而船尾的那三分之一船身就可以隨著大海的運動而運動了。
「我們把救生筏割開吧。」他突然說道。
阿布杜拉沒聽完就用睡袋蒙住了自己的頭。當他再次探出頭來時,恰好瞥見我拿著一堆髒罐子,搖搖晃晃走到船尾。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看著這些,我們不禁大喜。我們爬上船去,不一會兒,就看見有雞毛在船後的尾波上漂浮著,原來卡洛又要犒勞我們了。
第二天,海風仍是有氣無力。這片海面清澈的水面上漂得到處都是黑色的瀝青塊,似乎無窮無盡。三天後,我們醒來發現周圍的海水已經汙穢不堪,我們都不敢把牙刷放進水裡了。阿布杜拉要進行洗禮,我們不得不額外給了他一份淡水。大西洋從蔚藍變成了灰綠色,而且十分渾濁,整個洋面都被油塊蒙住了,油塊小的細如針尖,大的有三明治大小,中間還夾雜著塑膠瓶。我們就像是到了骯髒的城市港口。我當年乘坐「康提基」號木筏在太平洋上漂流一百零一天,從沒見過眼前的景象。我們都清楚地認識到,人類的確在汙染海洋,破壞自己賴以生存的水源,我們星球的過濾網。眼前的景象毫無疑問地說明了這對我們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威脅有多可怕。船主們、廠主們和官方人士,也許在普通海輪上見過海浪在身邊飛馳而過,可他們不用像我們一樣,幾週以來都得用海水來刷牙洗臉。我們一定要向每個願意聆聽的人大聲呼籲。東西兩個陣營為了社會形式爭論不休,卻讓我們共同的動脈——海洋成為滿是油汙廢水的下水道,這對大家有什麼好處?難道我們還停留在中世紀,以為海洋是無限的嗎?
經過這場鹹水浴,我們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如同新生。最刺|激的就是在水底下觀望「太陽」號。我們覺得自己就像幾條鯖魚,在一條黃色巨鯨圓滾滾的肚子下面游動。太陽光從海底深處反射上來,好似探照燈,照亮了我們頭頂的紙莎草捆。大海和萬里無雲的藍天連在一起,到處都是湛藍湛藍的,只有我們頭頂的黃色巨鯨在閃閃發光。船行得非常快,我們要不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拼命游,就會被保險繩拖著走。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斑馬紋的鯖魚排成楔形,就像我在「康提基」號船首的木頭前面看到的那樣,忠實地游在船首。我們的船又超過一根非洲大樹的樹樁,它在浪捲裡沉重地打著滾。一條胖頭胖腦的刺鯧魚從樹樁下面鑽了出來,使勁搖著尾巴想要游到「太陽」號這邊來。它發現早有一兩條身形比自己還小一些的同類,已經在巨大的槳片旁邊上躥下跳了。有時它們還朝我們躥來,頑皮地在尤利的白皮膚上咬一口。
大家都想往船尾去,可是巨浪不停地往船尾灌海水,三個人已經使船尾不堪重負了。我和諾曼、阿布杜拉涉水過去。我們用斧子、刀子和鋸子打開那隻沉重的大木箱,把木板和裡面的塑膠包裝扔進海裡。「太陽」號上可沒有地方來放這些東西了。綠色的泡沫橡皮艇就露了出來。再看箱子底下,阿布杜拉吃了一驚,原來,有幾根捆紮紙莎草的繩索已經被箱子磨斷了。繩索斷開的地方支楞著,猶如骨頭爪子一樣難看。幸虧紙莎草已經脹得滿滿的,所以繩索才沒有脫落,否則船尾早就整個脫開了。阿布杜拉趕緊抓住斷了的繩子,用多餘的繩子把它們都繫好。我們站在齊膝的浪花中,阿布杜拉由於一連幾天泡在海裡,腿上都脫皮了。這時,我感覺到有一道滔天巨浪朝「太陽」號撲過來,把我們都舉得高高的,然後突然把我們的身子翻了一下。我跌跌撞撞剛想恢復平衡,就聽見好幾噸海水落下時咆哮的聲音,還參雜著木材斷裂的巨響,震耳欲聾。海浪一下湧上我的後腰,木頭和繩子都向大海屈服了,慢慢塌了下來。我被湧進來的海水沖到左舷,我彎腰抓住一根纜繩,以免被沖下海去,這時,一根沉重的斷木砸在了我的後背。我聽見諾曼叫了一聲:「當心,托爾!」我想剛才喀嚓一聲巨響準是整座船橋都塌下來,向我們倒過來了。我腳底下搖搖晃晃的,被斷木壓在海水裡,我只希望我們三個能被保險繩拖著跟在船後,船橋和船尾都被扯掉也管不了了,任憑它們在船後的尾波裡漂浮。大水又退了下去,我發現自己跟原先一樣,還站在齊膝深的水中,只是那根斷木把我壓彎了腰。
「阿布杜拉,你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他憤怒地叫道,「而我卻為了黑人的平等奮鬥了六年。這次出航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就在於……」
「比它大一號的救生艇太大了,能坐下十二人,」我解釋道,「不過這倒是真的,即使你們六人決定坐上救生筏,我還是會待在這艘紙莎草船上的。」
可是一想到只有坐在這草堆上束手無策,任憑這船側著身漂到美洲去,我們又平添了幾分蠻力。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舵槳不偏不倚落到了一個非常合適的位置,我們七個一擁而上,用繩子將它固定好了。我們終於將這怪物制服了,將它的首尾都用很粗的纜和_圖_書繩固定在「太陽」號上,想來這回海浪也動它不得了。也就是說,我們終於又將一根古埃及舵槳安到了船尾適當的位置,雖然本應該有兩根的。巨槳中間的杆已不成形,又粗又笨重,轉動起來也不方便,因為這部分綁上了備用桅杆,而且那桅杆不是圓的,是方的,可是它結實得很,海浪想要把它打掉已經不可能了,即使草船整個被扭歪,舵槳杆也不會斷。
「可能離舷邊不遠,」喬治說,「可它頂多會掉在船上,也不會掉到海裡去啊。」
「確實是這樣的,」我說,「從理論上來說,還有人懷疑紙莎草泡在海裡最終將逐漸腐爛分解。」
我主要擔心的問題倒不是怕這紙莎草船最終會隨著船尾一起沉下去,而是如何維護我們七個人之間的關係。船艙只有八英呎半寬,十二英呎長,我們躺下就會一點餘地都沒有了。船甲板上又擺滿了罈子和籃子,根本沒有插足的地方。這就是說,我們一爬出睡袋,要不待在船艙左舷的避風處,要不就得爬上船橋,而那裡的面積靠胳膊就能估計出來了。不管白天晚上,大家都近在咫尺。我們就像長著七個腦袋的連體七胞胎似的成天黏在一起,每個人卻都說著各自不同的語言。我們不僅有黑人也有白人,有的來自共產主義國家,有的來自資本主義國家,我們各自的文化水準和生活水準也相去甚遠,甚至分別處於兩極。我們中間有兩個非洲人,我去其中一位的家鄉拉密堡拜訪他時,他坐在地上的草墊上,家中什麼家具都沒有,只有一盞煤油燈放在草墊中央。他的護照和飛機票就放在地板的角落裡。另一位非洲人住在開羅,有一間豪宅,門口柱子中間還站著東方的僕人,鞠躬將我迎進去,屋子裡擺滿了法式家具、掛毯、傳家的古董寶貝。有一位船員一字不識,卻也有一位是大學教授。有人是積極的和平主義者,也有人是海軍軍官。阿布杜拉最專注於他的袖珍收音機,給我們講以色列和埃及爭奪蘇伊士運河的消息,雖然他自己也聽得不清楚。他的拉密堡政府支持以色列,反對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國家,而且現在他們已經請求法國出動傘兵,鎮壓沙漠地區的阿拉伯人,我們曾在博爾見過他們。阿布杜拉是個狂熱的伊斯蘭教徒,當然支持阿拉伯人。諾曼是猶太人。喬治是埃及人。他們的同胞們此刻正在蘇伊士運河兩岸對射,而他們卻緊挨著躺在同一個柳條艙裡,在大西洋上漂著。阿布杜拉還同樣熱中於講越南戰爭。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尤利和諾曼同為白種人,代表的兩個國家卻互相仇視,同時又想維持和平,因此就幫助越南的黃種人自相殘殺。他想要尤利和諾曼一起解釋這件怪事。看來,船上有足夠的火藥引爆一場大戰。我們的紙莎草船就好像滿載著汽油,雖說是從心理角度而言的汽油,但是在狹窄的船艙裡互相摩擦產生的熱,也只有無盡的海浪能撲得滅。
「船頭現在是浮著的,沒問題,可船尾不是,」尤利說,「誰也不知道再過一個月,這些紙莎草是否還有浮力。」
不過,我們帶的貨物當中有一塊方形的用埃及的西尼巴木材製作的備用桅杆,十分結實。到目前為止,桅杆經歷風吹雨打還沒有斷過,也許我們根本用不上這備用桅杆。因此,我們把它綁在備用的舵槳上,用來加固厚實的伊羅柯木軸。結果,舵槳加固好以後,變得又粗又沉,我們只有七個人全體出動搭一把手,才能把它抬起來,準備在後半夜放入海裡。那夜滿月圓圓,繁星閃爍。奔騰的大海在後面追趕著我們,泛著微光,有時又躥得老高,黑洞洞的很是凶猛,可它們已經嚇不倒我們了,因為它們同紙草船較量,從來都沒占過上風。大海只是討厭木材,我們一把木材放到舷外,立刻就被大海折斷了。而木材只要放在甲板上不用,就安然無恙,還有船上一百六十個易碎的陶瓷罈子和其他的貨物,如今也都還平安無事。但是,這根巨槳卻不得不去舷外和大海較量一番了。
我們動手把所有的貨物都從船尾搬走,船艙後面只剩下那根沉重的橫梁,它承受著那兩根舵槳和船橋自身的重量。船橋是用柱子撐起來的,下面存放救生筏的柳條箱。
「你怎麼敢冒這麼大的風險?」我們後來問聖地亞哥。他坦言當初把收音機扔進海裡時,自己也沒有把握到底做得對不對,但是他深信:若讓它繼續一遍遍地播放下去,準有人要發瘋,用它來砸它主人的頭的。
我們的紙莎草船隨著波浪的起伏,一下被托了起來,又高了一點,再高一點,一會兒又往下落,跌入深淵。可惜阿布杜拉睡著了,他沒有看到五條巨大的抹香鯨緊貼著船身露出水面。卡洛還沒來得及拿照相機,牠們就又潛入水中不見了。我們又被拋了起來,然後下落,下落,落入深谷。接著就聽到木頭吱嘎吱嘎響了又響。又一條小槳斷成了碎片,只剩下一小截掛在草船外邊。現在連小槳都不夠用了,得想點辦法了。要不要設法駛進維德角群島去弄幾根好木材?大家一致反對。
我們趕緊把沉重的舵槳放下海去,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大海承受它的大部分重量了。可是,船尾的水池仍沒有消失,還不時有浪花落下來補水。如果這只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盥洗盆的話,大家都很歡迎。我們看了看船尾尖,它仍向裡彎曲著,完全沒有伸直的趨勢。為了安全起見,喬治游到「太陽」號底下一看,才頭一回發現,船艙以後的船身已經開始下垂。不過紙莎草捆仍然很完整,也很結實,用手一擠,還會冒出許多氣泡。紙莎草船的浮力並沒有改變。只是,我們放在船尾的東西太沉了。
尤利和諾曼站在船尾的水泡裡,瞪著一點點下沉的金色尾巴。他們突然齊聲唱了起來:
我們並沒有什麼可作為的。現在正值新月。夜空黑漆漆的,白天則灰濛濛的。四天以來,這些島嶼一直橫在我們漂流路線的正前方,那麼它們現在也一定在前方不遠處。如果遇上一股強勁的逆流,我們當晚或是第二天一早就會看見這些島嶼。密雲低垂,開始下起雨來。無論六分儀還是「鼻測計」都無法告知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
加那利群島已經被我們拋在了後面。八天裡,我們航行的路程已經相當於從挪威跨越北海到英國的距離了。一艘船能夠在這麼長的航程中與大海搏鬥而不被大海吞噬,可真算得上是「適於遠航」的船隻了。儘管船槳和帆桁折斷了,儘管水手們沒有經驗,也不是埃及人,並且經常操作不當,儘管風暴肆虐,海浪連天,但是,「太陽」號依然神氣活現,未曾有絲毫的改變。船上的東西也是安然無恙。我們繼續在公海上揚帆前行,這跟在尼羅河靜靜的水面上蕩槳簡直無法比擬。
六月十四日至十七日,大海一直沸騰著。一時間從兩三個方向湧來滔天巨浪相互撞在一起,這是洋流和來自遠方海岸的反向洋流相互作用的結果。喬治背痛復發,得有人扶著才能上床睡覺去。阿布杜拉病倒了,但他用十二瓣煮過的大蒜搗成蒜泥,吃下去馬上就治好了。船橋有些搖搖欲墜了,大家趕緊用新的纜繩和繩索把它加固起來。尤利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就是把那隻鴨子挪到船尾去,如今牠在那個船上的池子裡游得正高興呢。薩菲見了,不禁十分惱怒,甚至因此得了腹瀉,像往常一樣,牠被帶到了船舷的外緣。其實牠近來一直都很乾淨。突然間,一群約六英呎長的金槍魚躍出水面,把薩菲嚇得歇斯底里大發作,牠躲到一隻籃子裡,誰也無法哄牠出來。後來還是喬治在黃昏後把牠放回了船艙裡那隻卡片箱做的老窩。
我內心同意這話,可我得救一救卡洛。
這事才算結束了。
「這快艇變得越來越實用了,」尤利高興地說,「現在我們又有了個盥洗盆,還有『自來』水呢。」
「算了吧,鋸子在哪兒呢?用不上的東西留著幹嘛?」聖地亞哥挑釁地堅持道。
「我們的麻煩來了。」我對大家說。
「他們還祝我們一路順風呢。」聖地亞哥瞧著夜空說道。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孤寂。遠遠望去,看不見一點燈光,不管是陸地的還是海輪的。整個大西洋,就這樣在我們面前展開著。
「我說話是當真的,」聖地亞哥說,「我們必須把船尾抬起來。我們已經沒有紙莎草了,但是救生筏是用泡沫橡膠做的。我們可以把它切成一條一條,就拿它來代替紙莎草。」
任何一次遠征,如果人們不得不近距離地相處好幾個星期,那麼,潛在的最大危險就是一種可稱之為「遠征熱病」的精神狀態。人們如果產生了這種心理狀態,甚至最隨和的人也會變得急躁易怒,大發雷霆,完全不可救藥。因為,他對人的理解能力會退化,最後只看見同伴的過失,對同伴的好處則視而不見。因而,帶隊的首要任務,就是要隨時警惕這種威脅。早在出航之前,我們這夥人就已經牢牢記住了這一點。
第二天,大海還是怒濤連天,令人無法預測,而且還刮起了北風,風力越來越猛,讓人再次感受到寒氣襲人。尤利正在船尾調整撲打著水面的幾根纜繩,突然瞥見一個藍色的水泡生物,一下子鑽進他手裡。尤利想甩掉它。他從沒見過這種被稱為「葡萄牙軍艦」的動物,心裡根本沒在意,可他的手卻被這種大西洋中最小而又最毒的絲狀體怪物纏住了。這種狡猾的水泡生物並不是單個生物,而是許多微生物的集合體,個個都處於非常複雜的共生狀態,並且各自都具有專門的特徵和功能。其中最大的生物形成了這個水泡,它使得整個群體漂浮在水面上。其餘的微生物組成一條條長達好幾碼的絲狀體,有的充當獵手,為群體覓食,有的負責繁殖,有的則是士兵,把帶有腐蝕性的酸直接射進俘虜或是敵人體內。有些「葡萄牙軍艦」長得很大,可以使人麻痹,甚至置人於死地。
很快,除了阿布杜拉,我們每個人都下海鑽過「太陽」號的船肚子了。他待在船上,仍舊用帆布桶打水洗了身子,然後朝著麥加的方向跪下,開始長時間的祈禱。也許他是在祈求刮風吧。
「我們不要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
「夥計們,你們都聽到他說的了吧?要小心啊!」尤利挖苦地說了一句,就把睡袋往上一提,皮帽往下一拽,把自己的臉都蒙上了。
我們一定得堵住船尾的水。我們集齊所有剩餘的紙莎草,聖地亞哥和卡洛幫助阿布杜拉在船尾齊大腿深的海水中站穩,好讓他把紙莎草成捆地綁上去,形成一道堤壩來擋住海水。有些巨浪打來,海水都沒到他們的胸部了。阿布杜拉有好幾次被海浪沖出舷外,又被保險繩拉了回來,每一次,他爬上船,都只是付之一笑。畢竟,他還繫著那有魔力的帶子呢。用紙莎草捆築好堤壩後,他就向真主阿拉衷心致謝。
可那些傑出的造船師,到底是用什麼辦法使船尾在空中高高翹起的呢?他們不但不用繩索將船尾吊起來,反而用一根纜繩將它向下拽到甲板上去。幸好那幾位查德造船師將那根纜繩免去了,我們至今也不感到遺憾。否則……我扔下正挖著的椰子,開始瘋狂地拽船尾尖。哎呀,我真該死!我大聲喊諾曼、聖地亞哥、尤利、卡洛,把大家都叫過來。我知道錯在哪裡了。我們都不知道這彎曲的船尾尖到底有什麼用處。這也是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後才可能弄明白的,因為知道這船尾尖祕密的人早在墳墓裡躺了幾千年了。船尾這特殊的拱形結構並不是為了美觀。大家都以為那根纜繩是用來拉緊船尾尖的,但它的作用並非如此。船尾巴豎著就像是一張弓,纜繩就像是弦,不是要把尾巴向下拉,而是要把後半截船身往上拉。那高高的豎琴一樣的船尾擁有強勁的彈力,是用來支撐可以自由擺動的後半截船身的,而桅索用來支撐桅頂和船身的其餘部分。為了保證這種紙莎草船能在公海的驚濤駭浪裡航行和*圖*書而不至於被折斷,古埃及的能工巧匠把它分成兩截連在一起。前半截靠桅杆和平行的桅索來固定,後半截可以上下擺動,但又能自己恢復原位,就全靠這彈弓和弓弦了。
船底很多地方生出了許多小小的能伸長脖子的藤壺.,這是一種附在岩石或船底的甲殼動物。它們還從藍黑色的甲殼上探出橘色的呼吸器,如同柔軟的鴕鳥毛一樣擺動著。但我們沒有見到海草,也沒其他海生植物。這紙莎草船當初在撒哈拉沙漠的時候,看上去是灰黃色的,乾巴巴的,如今在水下膨脹起來,變得又滑又亮,呈金黃色。用手按一下結成船身的紙莎草,再也不發脆易斷了,而是變得像汽車輪胎那樣堅韌。而且,連一根紙莎草都沒有脫落,或是折斷。這紙莎草船已經在水裡泡了三個星期了。它非但沒有在兩個星期裡被分解溶化,反而變得比任何時候都結實。紙莎草的浮力也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船身向受風的一邊傾側,是因為吃水線以上的紙莎草吸進海水的緣故,海水也成了船上的載重,雖然這貨物沒用,卻無端地讓船身變沉了許多。
「一路順風。」聖地亞哥轉身去睡覺的時候,我對他重複了一遍。
其他人都有些憤慨,但還是都到了船尾,至少可以看一眼阿布杜拉想要扔掉的大木箱吧。
「別人肯定以為我們瘋了,沒有人會明白的。」尤利苦笑著說。
「『太陽』號平安無事,『太陽』號平安無事。」我們用摩斯電碼回覆他們。那艘船已經離我們很近了,我們猜它是維德角開來的一艘巡邏船。他們的輪機轟隆隆地發出巨響,而我們的紙莎草船卻悄無聲息地隨波漂流。
過了不久,喬治的釣具、錄音機和髒衣服全都從甲板和艙頂拿走了。卡洛和喬治居然一起拽起了一根纜繩。
「我最怕被別的船撞上,」諾曼插嘴道,「其次是怕我們船上失火。」
「『太陽號』一路順風。」它最後慢慢打出了這樣的信號。它打出的是法語。接著就撥過船頭,隨之,船上那令人欣慰的燈光也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們經過加那利群島的時候,正下著濛濛細雨,看不見陸地。現在我們頭頂上露出了一片藍天,我們可以看見非洲海岸一帶低垂著厚厚的雲層,那正是進港登陸的位置。加那利群島中的特內里費島上,有一座泰德火山,高達一萬兩千英呎。從這裡看不見它,但是它把環繞此處的潮濕空氣都送到寒冷的高空,形成一簇簇雲朵,被風吹到海面上,猶如遠洋海輪吐出的縷縷白煙。
一五九〇年在加那利群島發現的一張彩色蠟筆畫,描繪了一群關切人,都蓄著金黃色的大鬍子,皮膚很白,黃色的長髮打著捲柔順地垂在背後。聖地亞哥甚至還告訴我們,他在劍橋大學時親眼見過純血統的,長著金色頭髮的關切人。事實上,那是一具從加那利群島運來的關切人木乃伊。加那利群島的土著居民都會製作木乃伊,也掌握了頭蓋骨鑽孔技術,正如古埃及人和祕魯人一樣。由於白皮膚的關切人不像是通常的非洲人種,而與北歐的維京人更為相似,因此引起了諸多猜測,有人認為這與斯堪地納維亞文明的史前殖民有關,有人甚至認為加那利群島就是殘存下來的已經失落的亞特蘭提斯大西洋文明島國。可是,古代歐洲人從來沒有製作過木乃伊,鑽顱術則更為罕見。這些文化特徵都表明,關切人的文化顯然同北非沿海的古代文化有關。現在統稱為柏柏爾人的摩洛哥的土著,其中許多人是在一千多年前被阿拉伯人往南趕到阿特拉斯山脈的,他們同關切人一樣是個混合的種族,有的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有的則是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金髮碧眼。在摩洛哥的村莊裡,至今還常能看見這兩種類型的柏柏爾人純血統後裔。
又一次爭吵,是在船上一切就緒,我們開始輪值幫廚時發生的。卡洛自願每天做飯,這種慷慨大方的姿態贏得了很高的威望和大家的歡迎。我們其餘人則輪流做勤務,一天清洗一次廚房、瓦罐和平底鍋。輪班的名單就用粉筆寫在船橋的黑板上,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阿布杜拉不識字,他也沒有意識到已有兩人在他之前已經輪流過了。所以,聖地亞哥指著髒罐子和刷子給他看時,阿布杜拉頭疼起來,一下倒在床上,發起牢騷來:
過了一天,又有一件事驚動了我們。喬治私底下來找我,想要此後一個人承擔刷洗廚房的工作。這是一件乏味的工作,卻還要輪換,而其他人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完成。
因此,出航第三天,我聽到性格隨和的卡洛突然用義大利語向喬治咆哮著,說他也許能當一個柔道冠軍,但他實在又髒又亂,得有個保姆跟著才行,我也就一點也不驚奇了。喬治馬上反唇相譏。不過,兩人猛烈地吵了幾句後,就各自閉嘴了,又只剩下紙莎草吱吱嘎嘎的聲音了。第二天,這兩人又吵了起來。最後,卡洛跑去拽緊一根桅索,而喬治生氣地扔下他的釣魚竿,示威似地上床睡覺去了。卡洛在船橋上告訴我,那位花|花|公|子喬治實在讓他心煩。卡洛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工作了,要扛沉重的米袋。他沒受過什麼教育,全憑自己的雙手取得成功。可是這開羅來的富家公子哥兒,就像被寵壞的毛小子,什麼也不幹,只會亂丟東西,還指望別人替他收拾。我答應跟喬治談一下,並且,我和卡洛都一致同意:喬治還不大懂得在遠航中齊心協力的團隊精神;對他來說,這無非是一場新的遊戲,一場耐力和體力的考驗而已。不過,我也告訴卡洛,他也得理解喬治,他一直都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從小到大都已經習慣把東西隨處亂丟,想都不曾去想,因為他家的僕人或是他的妻子、母親都會幫他收拾好的。卡洛在生活這所大學堂裡學到了不少東西,可喬治沒學過,我們得教給他。
「是那根舵槳,剛才突然斷了。」諾曼一面大聲告訴我,一面把那根木頭從我背上搬開。我抬頭一看,木頭斷開的兩頭還在我們頭頂晃著。那根厚厚的,靠備用桅杆加固的舵槳,如今已經斷成兩截。巨大的槳片還掛在纜繩上,活像鯨魚尾巴在生氣地亂甩,諾曼和卡洛、聖地亞哥一起把它拽上船來。阿布杜拉一個人對付著救生筏,現在它正在船面上漂來漂去。我就去拽一個二百磅重的鹹肉桶,它剛才突然從船橋的橋樁上鬆脫出來,若讓它在水裡面橫衝直撞,搞不好就要出事的。
我們了解到,在山巒起伏的維德角群島周圍,可能密布著雲幕和霧氣。雖然島上最高的山峰,海拔高達九千英呎,但很可能首先看到撞擊在岩石上的浪花,然後才會看見陸地。另外,島嶼附近有強勁的水流,十分險惡,在此失事遇難的船隻不計其數。群島附近的巨浪,在滿月和新月時尤其活躍。「因此,在這些島嶼附近航行時,務必格外小心。」諾曼最後唸道。而現在恰逢新月。
我和諾曼一同站在船橋上,他拿著一個六分儀,我拿著一個自製的土儀器。這是我用兩塊木板修修刮刮製成的,想拿它來測量緯度。尤利把它叫做「鼻測儀」,因為這兩塊木板是連在一塊木條上的,而這塊木料中間削成了一個弧度,正好可以架在鼻子上,它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把那木條架在鼻子上,與眼睛成同一水平線,左眼沿著一塊木板的表面向前看,調整木板的角度,使它正好對準地平線。另一塊木板是用一小片皮革做鉸鏈固定在木料上的,這樣右眼就可以看到翹起的一頭直指北極星了。兩塊木板之間的夾角,可以由放在木板兩端之間角度儀直接讀出,這個角度就是我們所在緯度,再也用不著什麼計算了。這極其原始的「鼻測儀」引起大家的一片稱讚,喚起了大家的幽默感。因為它是如此簡單、方便,而且誤差極小,不會超出一度。要記錄我們每天的位置,這就足夠了。這樣做出來的圖,與諾曼繪製的正確的行程圖,所差無幾。
「尤利,這下夜班不錯啊。你沒什麼事兒幹了,因為已經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你操縱啦。」
「我怕的是遇上颶風。」喬治平靜地說道,他可是向來都天不怕地不怕的。
這時,聖地亞哥點燃了「火藥桶」。
阿布杜拉舉起放在一旁的斧子,可是尤利憤怒地提出了抗議:這簡直是瘋了!好好想想自己的親人吧。諾曼也同意尤利的看法:如果沒有救生筏,我們的親人一定會感到絕望的。喬治從阿布杜拉手中奪走了斧子。卡洛開始猶豫不決起來。他想要我做個決定。我們出航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重大分歧。這是個生命攸關的問題,雙方的意見互相對立,都很尖銳,而且寸步不讓,弄得越來越僵。
在同繩索、船帆和斷槳搏鬥的時候,我的手被扎了一下,到了夜間接聖地亞哥班的時候,傷口痛得更厲害了。聖地亞哥默默地指給我看,左舷方向有一點亮光。我們緊緊抓住護欄,兩腿使勁,以免在眺望時翻身落水。是維德角嗎?不是,是一艘船。它徑直朝我們開來,還打著信號。可是信號燈閃得太快,我們根本來不及弄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但是它是在問我們發生了什麼問題。
喬治有一些怪癖。他白天很容易入睡,可到了晚上,不抱著枕頭聽著音樂就睡不著。為此,他帶了一個錄音機和幾盤心愛的流行音樂磁帶。我們睡得離他遠的人倒不會受那音樂的干擾,因為紙莎草船和纜繩的聲音能蓋過它,可是聖地亞哥就不得不同喬治一起吃尤利給的安眠藥了。錄音機日夜不停地播著喬治的流行音樂。可有一天,錄音機不見了。半分鐘前我還見到它在船橋上,在阿布杜拉的腳邊。阿布杜拉背對著錄音機,正在操舵。當時諾曼有半個身子吊在舷外,在綁一支槳。我和卡洛、聖地亞哥忙著跑前跑後轉移船尾的貨物,尤利和喬治在船艙另一邊忙活著。樂聲突然停止了。過了一兩分鐘,尤利從船貨上爬過來開錄音機。錄音機卻不見了。喬治到處都搜了一遍,船尾,船頭,褥子下面,船艙頂上,哪兒都沒有,永遠不見了。是誰幹的?這位非洲柔道冠軍怒氣沖天,像隻發怒的大猩猩。是誰?誰把他的錄音機丟到海裡去了?這下他的這次航行算是結束了,完蛋了:沒有錄音機他怎麼睡得著啊!誰?是誰?誰幹的?他的喊聲震耳欲聾。沒法睡覺了!小薩菲爬到桅頂,逃得遠遠的,她可不要因此挨罵。
「如果它掉在右舷角落裡,」我堅定地說,「有人在右舷走過時碰了它一下,它就可能掉進海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依然很好。我從罈子上爬到船尾,想好好洗個澡。早晨值班的尤利正坐在那裡,樂呵呵地洗著自己的內衣。不過他是直接在甲板上洗的,而且沒有用帆布斗。原來,每次海浪越過船尾,都有些浪花落在右舷船尾最低窪的地方,因為舵槳放在那裡把船身壓得更低了。浪花不時打過來,恰好在船尾形成了一個小水池。
「好!我們拿鋸子去!」
船艙後面已經看不見船身了。孤零零地翹出水面的就只有那鉤曲的船尾尖,它同船身其餘部分,已被海水隔開。海浪從一側沖進來,又從另一側流了出去。存放著救生筏的大木箱在船橋的柱子之間晃來晃去,濺起了不少綠色的海水。
我當然也不想要!我們七個人很快全都站到船尾,齊聲唱起尤利唱的歌來。沒人把它真當回事。實際上,船身其餘部分也沒有問題,漂在水上就像香檳酒的木塞似的。於是,尤利和諾曼就動手洗起褲衩來,一邊還想著把「潛水艇」的歌詞弄得更押韻一些。
因此,加那利群島上關切人的真正祕密,不是他們到底屬於什麼人種,而是他們到底怎樣來到加那利群島的。歐洲人先於哥倫布幾十年就發現了他們,那時候,他們什麼船都沒有,甚至連木筏或獨木舟都沒有,但是島上滿是參天大樹,並不缺少木材。關切人,不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全都務農,並且養羊。他們當初設法把活羊從非洲帶到了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群島上。要在船上帶著婦女,還有活羊離開非洲大陸,那麼你就必須既會行船又會捕魚,不管怎麼說,只會牧羊是絕對不夠的。那麼,關切人怎麼會把自己曾是水手的祖先們留下來的船忘得乾乾淨淨呢?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祖先除了這種帶帆的紙莎草船「瑪地亞」之外,不知道還有別樣的船隻?直到今天,在摩洛哥北海岸還能見到這樣的紙莎草船。假如一個人只會製造紙莎草船,而不知道如何把木板連接在一起,製造中空的可以防水的船殼,那麼,一旦紙莎草船因老化而腐爛,他就會無船可用,無計可施了,因為他登陸的這片島嶼上既沒有紙莎草,也沒有其他蘆葦類植物。
可是,我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紙莎草捆築得越高,船尾存的水反而越多。因為底下的紙莎草捆脹得滴水不漏,又沒有出口,水池裡的水越來越多,把船尾壓得更深了。我們只好把阿布杜拉築起的堤壩又拆掉。可是原來的船舷如今泡在水裡,下陷得更深了,所以好多噸海水又湧了進來,存放救生筏的木箱也浮了起來,在船橋的柱子中間漂著。我們只好趕緊把紙莎草捆重新又築上,甚至把兩條緊急備用的小草船也拆開,用來增高阿布杜拉修築的紙莎草堤壩。我們本來有好幾個紙莎草救生圈,也是按照埃及古墓壁畫中的形狀做好的,如今也拆開用上了。最後,我們手裡連一根紙莎草也沒有剩下,但船舷高出了許多,船上積水也深多了。現在整個後甲板都泡上了水,不過越過船舷潑進的水也少得多了。船的中部和前部仍舊高高地浮在水面,船面上仍然是乾燥的。
「太陽」號突然開始向前傾跌,動靜如此之大,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把「關切人」置於腦後,向開始迎風抖動的船帆奔去。風向並沒有改變,只是我們被一陣陣的海浪趕著,像是暴風雨就要襲來。而且浪谷愈來愈深,浪尖越來越高,我們也隨著忽上忽下。巨浪鋪天蓋地似地從我們後面打來,但是卻蓋不過我們,因為我們這隻金色的紙天鵝只是優美地抖一下尾巴,浪頭就從船身下面倏地溜走了。阿布杜拉覺得頭痛,而且想吐。尤利懷疑他是暈船,雖然他上船以來還沒有過暈船的症狀。他便叫阿布杜拉上床,吃幾口埃及「木乃伊」餅乾。同時,聖地亞哥可以走出船艙來到甲板加入我們的行列了,因為尤利已經治好了他的皮膚。諾曼如今身體極佳。我們正圍著雞籠坐著,享受著卡洛的義大利調味飯,裡面還有杏仁和乾果。這時,突然有人叫了起來:「當心上頭!」大家嚇了一跳,全都抬頭看去,一看,嚇得差點都逃命去了。一道巨浪,比船艙還高,正向我們這邊翻捲過來。突然一下子退下去,只剩下一些白沫飛濺著,從船身下面流過,這時我們看到自己已經身陷深深的浪谷了。接下來我們還經歷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浪頭。大海沒來由地這樣運動,通常是到了入海口,這裡的海浪會被洋流推得一個高過一個。我們現在一定駛進了加那利群島幾個大島之間的海峽,所以來自葡萄牙的洋流在通過這狹窄的通道時因為擠壓變得更加狂野了。我們沿著既定的航線,走得更加輕快了。這就是加那利洋流,直奔墨西哥灣。
第二種可能性:撞船。大家都認為,如果「太陽」號被截成兩段,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放下救生筏,而且即使它已經漂在海面上,大家還是寧願爬回「太陽」號的殘骸,因為它比救生筏大得多。
六月十七日,暴風達到了頂峰,風向轉為正西,浪頭雖大,不像之前那樣狂亂了。船上到處都是飛魚,甚至有條小的掉進了咖啡壺。我們一定是回到加那利主流中來了。頭頂的密雲暫時露出了一條縫隙,諾曼抓住機會觀測了一下,發現我們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航行了八十海浬,即一百四十八公里。儘管寬闊的船尾像龍蝦尾巴一樣垂著,大大減慢了我們的速度,但是這段航程的距離不算短,即使在世界地圖上也看得出來了。
奇怪的是,當你坐到紙莎草船上,在海浪上漂蕩,看著大陸在身旁慢慢漂過,你就會感受到大海不是無限的。五月份還在非洲沿岸流動的海水幾個星期以後就到了美洲沿岸,漂在水上的髒東西只要不沉下去,或是被海洋生物吃掉,就也一樣會這樣漂動。
那天夜裡,我爬出來接阿布杜拉的班時,他告訴我現在浪頭雖大,但很溫和。「太陽」號平穩而有節奏地航行著。左舷尾的舵槳斷了,我們暫時綁上兩個小槳來代替。打開手電筒一照,可以見到魷魚,它好像是在水族館裡的玻璃後面游動,因為我們周圍的水幕就像是牆一樣。滿天密雲,但有時也露出繁星點點的星空,這時就可以看見那古埃及式的船帆,但海天交界處一直隱沒在黑暗之中。有時那裡閃爍了一下,以為是星星,結果卻是磷光閃閃的浮游生物,只是因為浪尖把它們都抬到了與我們的視線一樣高的位置。
但是奇蹟發生了。儘管有上述種種小摩擦,但是都沒有發展成「遠征熱病」,大家都盡力去相互理解對方的行為,在這裡,聖地亞哥的和平主義哲學讓大家都獲益匪淺。尤利和喬治不得不敬佩起諾曼和卡洛來,因為他們的積極努力改善了我們大家的生活條件。諾曼和卡洛也改變了對尤利和喬治的看法,因為他倆的任務最為艱鉅,而且他們樂於助人,只要別人提出要求,或是別人有需求,他們一定會伸出援手。聖地亞哥是我們的外交家,也是我們的心理學家,幫尤利醫生撫平了心靈的創傷。我們的醫生尤利勤懇負責,而且從不言倦。大家都喜歡阿布杜拉的機智和好學,以及他對異國文化的快速適應能力。阿布杜拉也喜歡我們每一個人,因為他親身體會到自己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員,儘管除他外我們都是白人。他會央求尤利用藥讓他也像其他人一樣長鬍子,卻不明白梳洗整潔的尤利為何每天早晨都要坐在船尾刮鬍子,而其他人都開始蓄起紅鬚黑鬍。既然臉上不能長鬍子,阿布杜拉就開始留頭髮。他不再剃頭了,以前他的頭皮一直又黑又亮,猶如漆皮。後來,他長出一頭密密的捲髮,他把那支木匠筆往頭髮裡一插,就像是戴了個紅髮夾。
六月十三日,冰冷的北風和東北風交替刮著,呼嘯著鑽過桅索和柳條艙的縫隙。大海洶湧,海浪漸高。我們出航以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船身到處都在呻|吟,巨浪一個壓一個地打在船尾。有些浪頭捲起好幾噸海水潑在我們頭上,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船尾被直沖而下的巨浪壓得越來越低了,一點點沉進海裡。我們什麼辦法也沒有,只有等著海水再從船舷兩側湧出去,船尾的水漥已經有膝蓋那麼深了,那裡曾經是頗受歡迎的洗漱的地方。阿布杜拉精神抖擻地向我們保證,船尾出的狀況算不得什麼,只要纜繩還捆著紙莎草,我們的船就不會沉。儘管被凍得發紫,他還哼著小曲,穿著油布雨衣,耳朵貼著收音機,在船上蹓躂來蹓躂去。他調到一家播送法語的阿拉伯電臺,正在報導有關查德革命的消息,那裡的穆斯林人如今占了上風。
可能是阿布杜拉把錄音機踢下海去的,可是他也酷愛音樂,大概幹不出來。諾曼搆不著它,尤利一直在喬治旁邊沒離開,那只能是我們三個在船尾來回走動的其中一個了。只有卡洛還在若無其事地繼續搬東西。一定是卡洛!我心裡確定無疑了。他一定還對喬治懷恨在心,於是就幹出這種事來。荒唐!這一點都不像卡洛。現在我們全都是坐在火藥桶上,一觸即發。
此後一連三天都很順利。我們抽空用兩根斷槳的杆把另一根舵槳也修好了。一根釘子也沒用,以防木頭折斷,接頭的地方都用繩子來連接。大海依舊奔騰不息,「太陽」號迎風的一側完全濕透了,草船被弄得更濕了,一直濕到船舷欄杆處。船體的加重使得暴露在外的橫梁入水越來越深。由於浪頭很高,我們不敢冒險把第二根槳放下水去。不過我們做好了準備,萬一已加固的舵槳被折斷,就用它來代替,因為第一根舵槳在與大海進行了一次又一次搏鬥後已經岌岌可危了。另一方面,我們卻冒險掛上了整張船帆,效果還不錯。海風從北方吹來,頗為刺骨,可我們仍能瞥見西撒哈拉沿海低垂的雲幕。我們盡可能地把貨物都搬到左舷,也就是下風的一側,這邊離水面仍舊很高,就和我們出航時差不多。掛上船帆以後,我們這艘沉重的紙莎草船又開始高速前進了。我們徑直朝西駛去,速度保持在每二十四小時六十海浬,也就是二點五節左右。現在我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紙莎草船駛過後,船尾後邊被撥開的波浪了。十一天裡,我們航行了五百五十七海浬,跟烏鴉飛得一樣快了。為糾正時差,我們把錶往回撥了一個小時。
經過這番水下的觀察,我們的膽子大了起來,決定把另一根修好的舵槳也放下海去。現在的海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可是這根舵槳又長又沉,因為我們給它接上了兩根杆。我們準備從船的右舷把舵槳推下海,可是,還沒來得及搬它繞過所有的桅索,從艙頂移到右舷去,天色就已經黑了。海浪看上去很平緩,但是起伏也不小,浪頭仍然很高,若是我們把槳放出去,不等我們把槳片放到凹槽裡固定好,槳片就會撲跳個不停,搞不好還是會出問題。有了上次的經驗和教訓,我們決定等天亮了再放槳。於是,我們把槳綁了個結結實實。槳片綁在甲板上,長長的杆就懸在空中,伸向右舷一側的船尾。
「什麼錄音機?」
巨浪又開始瘋狂地跳起舞來,「太陽」號也隨之瘋狂地扭動,桅杆又似要從底座蹦出來了。船身發出一種低啞的聲音,這是我們過去從未聽到過的。當那幾十萬根紙莎草在水裡扭曲時,聲音竟像狂風怒號一般。船甲板、艙壁、艙頂扭動著發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我們身下的箱子都被擠得變形了,蓋子也打不開了,我們無論躺、坐,或是站在什麼東西上,都會隨著船身一起扭動。桅索繃緊到了極點,但在如此狂暴的波濤中,我們不敢輕舉妄動,不敢去鬆它,也不敢去弄緊它。天氣很冷,但為了安全起見,喬治、尤利和諾曼還是跳下水去查看紙莎草船的底部有無異樣。他們爬上船來,牙齒凍得格格直響,向大家報告說:船底一切如常,只是下沉的船尾起著顯著的減速作用,必須想點辦法了。
這時,右舷的舵槳從橫梁上鬆脫下來,發了瘋似的跳上跳下,想要脫離船橋。我們在水裡搏鬥了一番,才把它抓住,並用最粗的繩索把它捆回原處。這裡到處都是魚,喬治還趁亂用魚叉逮住一隻海豚。現在海水拼命澆灌著船尾,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了,否則船尾不時被海浪衝擊,還能支撐多久呢?要是木船,早就斷成兩截了。
六月十八日是戲劇性的一天。維德角群島躲在雨雲濃霧中,一定就在正前方不遠處,或是船頭左舷這側。就在兩個星期以前,我們緊貼著加那利群島掠了過去,當時視線被雲幕擋住,沒有看到那些島嶼。可是,今天的問題不僅是船頭正對著的藏在雲後的島嶼,還有更為嚴峻的問題等著我們呢。我們互相忍讓,已經在紙莎草船上共同度過了二十五天,紙莎草船也在海水裡泡了至少一個月了。雖然困難重重,「太陽」號也已經沿著非洲西北海岸安全航行了將近一千英哩了。現在橫渡大西洋,從一個大陸到達另一個大陸的旅行就要開始了。古埃及若從尼羅河口出發,航行一千英哩的話,就能抵達俄羅斯的頓河,或者通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紙莎草船的航程可以遠遠超出地中海的範圍。
浪花還是會從右舷潑到船上來。我們又水上水下仔細檢查了一遍。顯然,「太陽」號仍然完全保持原形,從船頭到船尾都未改變,船尾最後一對桅索也是如此,它們被繫在桅頂,下面好好地固定在左右兩側船舷上。可是,從這裡往船尾看,可以明顯地看出,「太陽」號後半截船身自此開始有些下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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