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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里亞京皺起眉頭，往老人嘴裡看，在那些由於年老和不斷吸菸而發黃的牙齒中間瞧見一顆牙上蛀破一個小窟窿。

「你才是混帳！」

奉米格拉索夫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彷彿失去知覺了。他楞住……他的眼睛茫然瞧著空中，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

「你還罵人呢……」醫士嘟噥說，把鉗子放回立櫥裡，「大老粗……在神學校裡，人家還沒用樺樹條把你抽夠……葉吉彼特斯基老爺，亞歷山大．伊凡內奇，在彼得堡住過七年……受過教育……單是一套衣服就值一百盧布……可是人家就沒罵過我……你算是什麼大人物？不要緊，你死不了！」

「我們的天父呀……聖母娘娘呀……哎喲喲……」

「您既然張著嘴，就不要說話……這顆牙容易拔，有時候只剩下牙根，那就麻煩了……這不費吹灰之力……」他說著，把鉗子放上去，「您等一下，不要動……要坐穩……一眨眼的工夫就完了……」他說，用鉗子拔牙，「要緊的是把鉗子下得深一點，」他說著，往外拔，「……免得把牙根弄斷了。」

「您當然懂的多，謝爾蓋．庫茲米奇。您學手藝就為了懂得這是怎麼回事，該拔不該拔，該給藥水還是別的什麼……所以才把你擺在這兒。恩人哪，求上帝保佑您身體健康，好讓我們日日夜夜替您，我們的親爹，禱告上帝……直到死的那天……」

教堂誦經士奉米格拉索夫和*圖*書走進診室裡來，他是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老人，穿著肉桂色法衣，攔腰繫一根寬皮帶。他的右眼患有白內障，半睜半閉著；鼻子上長一顆痣，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大蒼蠅。誦經士東張西望找聖像，可是沒找到，就姑且對著一個裝著石碳酸溶液的大瓶子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他從紅布巾裡取出一塊聖餅，一鞠躬，放在醫士跟前。

「可你為什麼總是伸手抓住我？」醫士生氣地說，「我拔牙，可是你老碰我的胳膊，說各式各樣的蠢話……混帳！」

誦經士清醒過來，把手指頭伸進嘴裡，在病牙的地方找到兩塊尖尖的碎碴。

「要是用剔骨膜的小刀就好了……」醫士嘟噥說，「這可真想不到！」

「好，把嘴張大一點……」他拿著夾鉗走到誦經士跟前，說，「我馬上就把那顆牙……那個……。這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把牙床肉挑開……順著垂直軸往外拽……就成了……」他說著，挑開牙床肉，「就成了……」

「祝您禮拜天過得好，謝爾蓋．庫茲米奇……我有件事來麻煩您……請您別見怪，聖詩裡說的千真萬確：『我所喝的，攙著眼淚。』前幾天我跟老伴坐著喝茶，上帝啊，我一點一滴也喝不進，倒不如躺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死了的好……剛喝一丁點兒，我就痛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不光牙痛，這半邊臉都痛……痛得要命，痛得要命！……我這耳朵裡，請您別見怪，彷彿扎進一根釘子去，或者扎進一個什麼別的東西：痛得鑽心，痛得鑽心喲！作孽呀！犯戒呀！……可恥的罪過迷住心竅，在懶惰中廝混……這是報應，謝爾蓋．庫茲米奇，報應！做完彌撒後，教士責怪我說：『你變得口齒不清，葉菲姆，而且說話鼻音很重。你雖然在唱，可是誰也聽不清你在唱什麼。』您來評評理吧，既然嘴都張不開，而且，請您別見怪，整個這半邊臉都腫了，晚上又睡不著覺，那還怎麼能唱詩呢……」

「助祭神父要我往牙上擦一點泡辣根的白酒，可是也不管用。格利凱麗雅．阿尼西莫芙娜——求上帝保佑她老人家身體健康——給我一根從阿索斯聖山帶來的細繩，叫我紮在胳膊上，還吩咐我用熱牛奶漱口。我呢，老實說，細繩倒是紮上了，至於牛奶，我卻沒照辦：我敬畏上帝，如今正是齋期呀……」

「天父啊……保護神啊……」誦經士叫道，「天使啊！哦喲喲……你倒是拔呀，拔呀！莫非和-圖-書你要拔上五年嗎？」

「要知道這是……外科手術……一下子完不了……快了，快了……」

誦經士從桌上拿起他的聖餅，用手捂住半邊臉，回家去了……

「噢，是的……您坐下……張開嘴！」

「你當拔牙是容易的事嗎，鄉巴佬？你來拔拔看！這可比不得你爬到鐘樓上去敲一陣鐘！」醫士又學著他的腔調說：「『你不會，你不會！』好傢伙，你倒教訓起人來了！你還怪不錯的呢……我給葉吉彼特斯基老爺，也就是亞歷山大．伊凡內奇，拔過牙，可是人家就覺得很好，什麼話也沒說……人家比你嬌貴得多，可他就沒伸手抓住我……你坐下！我叫你坐下！」

奉米格拉索夫就坐下，張開嘴。

地方自治局醫院。由於醫師不在家，到外地娶親去了，於是由醫士庫里亞京給病人看病；他是個胖子，年紀四十歲左右，穿一件舊的柞絲綢上衣和一條破舊的花呢長褲。他臉上現出責任感和愉快的心情，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雪茄菸，冒出臭烘烘的氣味。

「這也叫拔牙！」他說，嗓音裡帶著哭聲，同時又帶著嘲笑聲，「巴不得你到陰間也讓人這樣拔一次牙才好！多謝多謝！要是不會拔牙，就別動手！痛得我兩眼昏花，什麼也看不見了……」

醫士拿起剔骨膜的小刀來，用疑問的眼光瞧了它一會兒，然後把它放下，拿起夾鉗來。

「我痛得什麼也看不見了……讓我喘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氣……哎喲！」誦經士說著，坐下，「不過你別拉得太久，要使勁一拔。你別拉，用力拔……一下子就拔|出|來！」

「這是小事……」醫士謙虛地說，走到立櫥那邊去，翻尋醫療器械，「外科手術是小事……這全靠熟練，靠手穩……這不費吹灰之力……前幾天，地主亞歷山大．伊凡內奇．葉吉彼特斯基坐車到醫院裡來，也像您一樣……也害牙痛……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什麼事都要問，什麼事都要弄清楚，追根究柢。他跟我握手，用我的本名和父名稱呼我……他在彼得堡住過七年，跟所有的教授都熟……他在我這兒待了很久……他憑基督和上帝的名義央求我：『您給我拔掉這顆牙吧，謝爾蓋．庫茲米奇！』那有什麼不行的？可以拔，不過這得內行，不懂可不成……牙是各不相同的。有的用夾鉗拔，有的用剔骨膜的小刀挖，有的用螺旋鉗拽……這要因人而異。」

奉米格拉索夫把膝蓋抬到胳膊肘那兒，手指頭亂動，瞪起眼睛，上氣不接下氣……他那紫紅色的臉上冒出汗來，眼睛裡湧出淚水。庫里亞京呼哧呼哧地直喘，在誦經士面前跺和*圖*書著腳，用力拔那顆牙……有半分鐘之久，誦經士痛得死去活來，不料鉗子卻從牙上滑下來了。誦經士跳起來，把手指頭伸進嘴裡。他摸到嘴裡那顆牙還在老地方。

「這是迷信……」醫士說。停了一下又說：「這顆牙得拔掉，葉菲姆．米海伊奇！」

「啊啊……您好！」醫士打著呵欠說，「您光臨此地有什麼貴幹啊？」

「您是我們的恩人……我們這些笨人根本不懂的事，主都教給您了……」

「您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該怎麼說呢？您不要用手抓住我！鬆開手！」他說著，把牙往外拔，「馬上就好……快了，快了……這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呀……」

「該死的魔鬼……」他吃力地說，「把你們這些希律派到這兒來，簡直是要送掉我們的命！」

「你倒開導起有學問的人來了！主啊，這班無知無識的老百姓！跟這樣的人一起生活……簡直要叫人發瘋！你張開嘴……」醫士把夾鉗放上去，「外科手術，老兄，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可比不得唱詩……」他用鉗子把牙夾住，「你別動……這顆牙太老，根扎得深了……」他把牙往外拔，「別動……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好，好……」這時候響起斷裂的聲音，「我早就知道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