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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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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幸福的人

34、幸福的人

「是啊……為了顯得氣派十足,我甚至在衣服上灑了香水。我把心思全用在浮華上了!我心裡無牽無掛,一點思慮也沒有,光有那麼樣的一種感覺……鬼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才好……也許叫做無憂無慮吧?我有生以來還沒感到這麼痛快過呢!」
「我這個不幸的人啊!」他哀叫道,「這可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呀?」
「得了,得了……」乘客們安慰他說,「這不要緊……您給您的妻子打個電報,您再設法順原路坐特別快車趕去。這樣您就會追上她了。」
車門開了,一個人走進車廂來,他身材細長,好像一根棍子,頭戴紅褐色帽子,穿著華麗的大衣,酷似小歌劇裡和儒勒.凡爾納筆下的新聞記者。
「很簡單!……大自然規定,人在生活中某一階段就要產生愛情。到了那個階段,就該加緊戀愛才對,可是您偏偏不理睬大自然,您在等待什麼。還有……法律上寫著,正常的人應該結婚……不結婚就沒有幸福。那麼有利的時機一到,就趕緊結婚,用不著拖拖拉拉……可是您偏不結婚,老在等待什麼!其次,經書上寫著醇酒使人心頭歡暢……如果您心境暢快,而又希望再暢快一點,那麼不用說,您就該到飲食部去喝一通酒。要緊的是別自作聰明,要按規矩辦事!規矩是了不起的東西!」
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嘆著氣,游移不定地在彼得.彼得羅維奇對面坐下。他分明很興奮,不住扭動身子,好像坐在針尖上似的。
「嘿……」彼得.彼得羅維奇笑道,「怪不得您打扮成這種花|花|公|子的樣兒。」
「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今天,最親愛的!我舉行過婚禮以後,就直接上了火車。」
「不過,看得出來,您的心緒倒是很好嘛,」彼得.彼得羅維奇說,「那您就在這兒坐一坐!歡迎歡迎!」
「您?莫非您結婚了?」
「您現在到什麼地方去?」彼得.彼得羅維奇問,「到莫斯科去呢,還是到南方什麼地方去?」
乘客們瞧著這個醉醺醺而又幸福的新郎,為他的歡樂所感染,再也沒有睡意了。本來在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身旁聽他講話的只有一個人,不久就變成五個人了。他不住扭動身子,像坐在針尖上一樣,他唾沫四濺,揮動胳膊,嘮嘮叨叨講個不停。他放聲大笑,大家也跟著放聲大笑。
「哎,我這個大傻瓜!」他憤恨地說,「哎,我這個混蛋,巴不得叫魔鬼把我吞下肚去才好!是啊,現在我怎麼辦呢?要知道,我的妻子還在那列火車上!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邊,等著我,心都等焦了!哎,我這個胡鬧的小丑!」
「這就怪了……您買的車票是到哪兒去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見到幸福的人簡直有點奇怪,」一個乘客說,「這種人比白象還要少見。」
有個乘客定睛瞧著這個人,發出一聲快活的叫喊:「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什麼風把您吹來的?是您嗎?」
「大概眼下我的臉相蠢極了!哎,可惜沒有鏡子,要不然我倒可以看一看我這副尊容!我覺得,老兄,我變成傻瓜了。這是實話!哈哈……您猜怎麼著,我正在蜜月旅行。瞧,我不是傻裡傻氣嗎?」
「可是要知道,莫斯科不是在北方。」
一個列車員走過這個車廂。
「幸福得要命!」他說,「您自己想想吧。我馬上就要回到我的車廂去。那邊,窗口旁邊,一張長沙發上,坐著個女人,也就是所謂把全身心都獻給你的人。那麼漂亮的一個金髮女人,小小的鼻子……小小的手指頭……我的寶貝兒!我的天使!我的小胖丫頭!我的靈魂的葡蚜!那雙小小的腳!主啊!要知道,那雙腳可不是我們這樣的大腳片子,而是一種小巧玲瓏、出神入化……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東西!那樣的小腳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哎,可是您什麼也不懂!要知道,您是唯物主義者,您馬上就要進行分析,這樣那樣的!您是枯燥無味的單身漢,如此而已!喏,等您結了婚,您就明白了!您就會說,如今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在哪兒?是啊,我馬上就要回到我的車廂去。她在那兒等著我呢,已經等急了……巴望著我回去。她會笑吟吟地迎接我。我呢,就挨著她坐下,用兩個手指頭托起她的下巴……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搖頭晃腦,發出一連串幸福的笑聲。m.hetubook.com•com
跟著就是祝賀和照例必有的問話。
「胡說!」新郎頂嘴道,「車禍一年只有一次。我並不擔心出什麼事,因為沒有理由出這類事嘛。事故是難得發生的!去它們的!我甚至不願意談這些了!……哦,看樣子,我們快到一個小站了。」
那些笑呵呵的乘客就交頭接耳商量一陣,湊出一筆錢來,交給那個幸福的人。
「居然出了這樣的事!」他繼續說,「剛才敲過第二遍鐘後,我出去喝白蘭地。當然,我喝了一杯。嗯,我想,既然下一站還遠得很,那我就不妨再喝一杯。我正一邊想一邊喝,不料第三遍鐘聲響hetubook.com.com了……我就像瘋子似的跑來,見著車就往上跳。喏,我不成了大傻瓜嗎?我不成了糊塗蟲嗎?」
「您說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創造者。要是一個人害了牙痛,或者碰上一個凶惡的丈母娘,足以弄得人的幸福化為泡影,他還怎麼談得上是什麼創造者呢?一切都要看機會。如果現在您遇上庫庫耶甫卡慘禍,那您可就要唱別的歌了……」
「您好嗎?身體健康嗎?」
「不對,這個車廂也不是!」他嘟噥說,「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簡直可惡!不對,不是那個車廂!」
「您坐這趟車到哪兒去?」彼得.彼得羅維奇問。
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忽然抱住頭,呻|吟著說:「丈夫……太太……這種事發生得多麼快呀!我一下子就成了丈夫……哈哈……該挨鞭子的傢伙,居然做了丈夫!哼,大傻瓜!可是她!昨天她還是個姑娘……小妞兒……簡直叫人沒法相信呢!」
「要緊的是,諸位先生,要少考慮!什麼分析不分析,統統見鬼去吧……要想喝酒,就自管喝,用不著談什麼哲理,說什麼有害或者有益……什麼哲學啦,心理學啦,一概見鬼去吧!」
大家沉默了半分鐘。新郎站起來,呆呆地瞧著這一夥人。
「是的,可是這該怪誰?」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說,伸出他的長腿,腳上的鞋頭很尖,「要是您不幸福,那該怪您自己!就是這樣。是啊,您怎麼想呢?人就是他個人幸福的創造者。您想幸福,您就會幸福,不過您偏偏不想幸福。您執拗地躲開幸福!」
「哦,那就是二和-圖-書百十九號!反正一樣!那麼請您告訴她,就說她的丈夫安然無恙!」
「是。只是這列車沒有二百零九號車廂。有二百十九號!」
新郎倒在長沙發上,蜷起身子,好像有誰踩痛了他的雞眼似的。
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閉上眼睛,搖頭晃腦。
「天這麼黑,說不定您會在車廂外面的過道上跌下去。您坐下,等一會兒到了站,您再去找您的車廂好了。坐吧!」
尼古拉鐵路的一列客車正從包洛果耶車站開出去。二等客車的一節「吸菸乘客專用車廂」中,有五個乘客隱蔽在車廂的昏暗中打盹兒。他們剛剛吃過飯,此刻身子靠在長沙發背上,想要小睡片刻。車廂裡一片寂靜。
「我?到天涯海角去。我的頭腦裡亂哄哄,連我自己也鬧不清我要到哪兒去。命運叫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去。哈哈……好朋友,以前您見過幸福的傻瓜嗎?沒有?那您就瞧瞧吧!您面前就有個天下最幸福的人!對了!難道從我的臉上看不出來嗎?」
「是啊,是啊,」彼得.彼得羅維奇解釋道,「在包洛果耶車站上,您上錯了車……這樣看來,您真倒霉,喝過白蘭地以後,冒冒失失跳上向對面開的列車了。」
棍子樣的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微微搖晃著身子,格格地笑。
身材像棍子的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一楞,呆呆地瞧著那個乘客,後來認出他來了,就快活地把兩隻手一拍。
「既是這樣,我可要跟您道喜了。您搭錯車了。」
「很好。只是,老兄,我忘了我的車廂在哪兒,現在說什麼也找不著了,我這個大傻瓜!可惜沒有人來拿鞭子抽我一頓!」
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臉色蒼白,抱住頭,開始在車廂裡很快地走來走去。
「然後我就把我的頭枕在她的肩膀上,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四和-圖-書下裡,您知道,安安靜靜……周圍的昏暗也饒有詩意。在這種時候,我一心想擁抱全世界呢。彼得.彼得羅維奇,您讓我擁抱一下吧!」
「不,不……我得去找我的車廂!再見!」
「老兄,」新郎轉過臉來對他說,「您走過二百零九號車廂的時候,勞駕在那兒找到一位太太,她戴著灰色的帽子,帽子上繡著一隻白鳥。請您對她說一聲:我在這兒!」
這個人在車廂中央停住腳,不住地喘氣,眯細了眼睛,久久地打量那些長沙發。
「哪有這種事!怎麼會呢?」
「可是我哪兒有錢買票坐特別快車呀?我的錢全在我妻子那邊!」
「您怎麼了!我這是往北邊走,怎麼會跑到南方什麼地方去呢?」
「我們是往莫斯科走,求上帝憐恤我們吧!」
「啊!彼得.彼得羅維奇!」他說,「多少個冬天,多少個夏天沒見面了!我根本不知道您也坐這趟車。」
「特別快車!」新郎,這個「自己的幸福的創造者」,哭道。
「這我知道,我們如今是往彼得堡走嘛!」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說。
「請。」
「到彼得堡去的。」
「看倒是看出來了,您……略微有點……那個。」
「這話怎麼講:怎麼會是往莫斯科走?」新郎詫異地說。
兩個朋友就在乘客們好意的笑聲中互相擁抱。幸福的新郎繼續說:「為了使自己更加癡迷,或者像小說裡常說的那樣,為了使幻覺進一步豐|滿,那就要到飲食部去喝上這麼兩三盅。於是我的頭腦和胸膛裡就發生變化,發生在神話裡也讀不到的那麼一種變化。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我卻覺得我似乎廣大無邊……我能擁抱全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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