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夥汁詫異地道：「客官，這是……」接在手裏之後，地一怔，然後掂了一掂，抬眼叫道：「客官，一年的吃住也用不了這麼多……」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那包東西被別人拿去了？

伙計神情一緊，道：「客官，我明白了，你……你是中了毒？」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小二哥，我這病只有越來越重，越來越厲害，不可能有起色的！」

嚴慕飛道：「你以為她夜裏也會在這兒？」

嚴慕飛道：「涵英，這也許是我用情不專的報應，該得的懲罰。」

這一帶崗巒起伏，連綿如亙，此時此地，看得嚴慕飛站在船頭直皺眉。

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倒讓嚴慕飛呆了一呆，她望著愣愣出神的嚴慕飛，含笑問道：「怎麼樣？病得很厲害麼？」

衛涵英像沒聽見嚴慕飛的呼喚，她沒動，而及至嚴慕飛定過神來，發覺自己該迎出去，腳下才動的時候，她卻突然邁動凌波步，嬝嬝行了過來。

究竟是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衛涵英笑吟吟地道：「探病啊！」

嘯聲中，他身形拔起，電一般地飛射而去。

伙計突然冒出一句話。

嚴慕飛苦笑說道：「涵英，別以為蠱毒奈何不了我，可是她那蠱術之最的『金蠶蠱』該當別論！」

砰然一聲，嚇得那正在櫃檯打盹的伙計一驚，他連忙站起，帶著三分睡意地迎了上去。

到了後院，他俐落地打開了一間上房的門，回身便要說話，嚴慕飛卻又像一陣風般捲了進去，身子一歪，砰然一聲倒在了床上。

這是什麼病這般厲害？

「小二哥。」嚴慕飛笑了笑道：「死並不可怕，生老病死，誰能免，遲早不同而已，彭祖壽登八百，到頭來他也難免一死，雖然我有未完的事，可是我已有了交代，自有人去替我做完，我無牽無掛，又有什麼好怕的？」

伙計果然沒再多說，可是他的神色跟目光，掩不住他心裏的詫異，道：「那麼，客官，你還要點什麼？」

衛涵英一點頭，道：「好用心，她利用了這一點，好，這一陣算她贏了，算她報復了。慕飛，蠱難不了你……」

嚴慕飛驚愕而窘迫地道：「怎麼？她……她連這都告訴了你？」

勉強地抬起了手，取過了一根狼毫。

嚴慕飛道：「涵英，這是天意，這是命，多少年來咱們沒有長時間地好好相聚，那麼在今後這七天六夜之中，讓咱們珍惜。」

衛涵英道：「姑娘要這麼說，我就不安了。姑娘不是世俗女兒家，應該不會介意這無傷大雅的玩笑，對不對？」

嚴慕飛道：「涵英，別提她了……」

衛涵英嫣然一笑道：「好了，金姑娘，夜深露重，亭外不可久站，咱們還是到亭裏坐著談吧！」

衛涵英笑道：「恐怕姑娘有虛此行了……」

伙計訝異地道：「像客官這種人，怎麼會跟要飯的……」

嚴慕飛微一搖頭，道：「玉瓊，我不信你能平靜……」

一剎時間那些個情景又湧上腦際。

「病！」伙計一怔，旋即說道：「那也不要緊，縣城裏有的是好大夫，我去給你請一個來看看，吃帖藥就好了……」

嚴慕飛激動而悲苦地道：「玉瓊，不要再說了……」

嚴慕飛道：「小二哥，你是個難得的熱心人，說了也沒有用，我打個比方，有個人要毒害某個人，當某個人中了毒之後，那個人會給他解藥，救他的命麼？」

金玉瓊嬌靨微酡，道：「我自幼體弱，也是第一次出遠門，在路上受了風寒，病倒在客棧裏，多蒙他診治照顧，又聽說他跟姐姐是……我私心甚為仰慕，所以跟來瞻仰姐姐的絕世風華，也好拜識。」

嚴慕飛微一搖頭，道：「沒什麼，現在是夜裏，這時候她該不會在赤壁，要見她恐怕要等到明天。」

伙計一怔說道：「客官，你怎麼說這話，好好的……病又有什麼關係，從小長大誰沒得過？找個大夫看看……」

今夜月色好，再加上嚴慕飛有過人的目力，小路旁草叢中就是有一隻蚱蜢也休想瞞過他的眼睛。

衛涵英道：「誰？」

伙計忙道：「客官，這……」

金玉瓊道：「慕飛，我試問，你這樣與事何補，我不說了麼，能成不必如此，不能成，憂愁也沒用！」

伙計一哆嗦，道：「客官，我不相信……」

衛涵英笑道：「姑娘會說話……」

須臾，他捧著文房四寶走了進來，道：「客官，筆墨紙硯全來了！」

伙計搖頭說道：「客官，怎可以這麼想，俗話說：螻蟻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賴活……」

伙計道：「可是有病總得看哪！」

衛涵英道：「我怎麼知道你在這兒？」

突然，她有所驚覺，嬌軀一閃，不見了，崖上的雪白人影消失於無形。

衛涵英含笑答了一禮，道：「不敢當，金姑娘，我叫衛涵英！」

嚴慕飛苦笑搖頭，道：「涵英，人海茫茫，宇內遼闊，你能在七天六夜這段工夫內找到她麼？涵英，這段時間值得珍惜，不找也罷！」

說著，他又躺了下去。

嚴慕飛道：「小二哥，謝謝你的好意，我這病不是普通的病，也不是一般大夫所能治得好的……」

他心裏一震，忙凝目望去，那黑ｈtｔps://ｍ•hｅtubｏｏｋ•ｃｏm.ｃoｍ影，正是衛涵英，她一雙美目緊緊地凝望著亭裏，一動不動。

「真的，小二哥！」嚴慕飛道：「我自己清楚，我絕活不過七天七夜！」

嚴慕飛點了點頭，道：「是的，玉瓊！」

嚴慕飛搖頭一嘆，半晌始道：「好吧，玉瓊，我且舒眉寬心，不辜負這良辰美景，大好月色，與你共賞這一帶如畫江山……」

伙計連聲答應著走了，眼一直瞅著衛涵英。

嚴慕飛的心情卻大不如她，反而覺得更沉重，當然，他不便過於顯露，那會感染她的。

走過去伸手拉住金玉瓊皓腕，相偕進了小亭。

金玉瓊道：「不，慕飛，我認為咱們該捨船上岸各處看看去，也許她就在赤壁日夜等候著你，白日太陽曬，晚上露水寒，咱們既然到了，怎好再待在船上？」

這裏是嘉魚縣城，夜這麼深，家家戶戶都熄了燈，上了門，縷縷的月色下看，全城空蕩，寂靜，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月影在移動，一寸一寸地。

伙計道：「那……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躺著呀！」

嚴慕飛定了定神，提氣一掠十餘丈地撲進了小亭，進了小亭，只一眼，他立即心神震動，作聲不得。

搖搖頭，住口不言。

當然，這意思嚴慕飛懂，字是誰留的，他也明白。

黑暗中，嚴慕飛躺在床上沒再動。

伙計是個有心人，忙問道：「客官，除非什麼？」

是心病麼？心病也有心藥呀！

嚴慕飛想著想著心裏忽地一跳，突然他明白了，衛涵英根本沒有藏什麼東西，而是有意支開他以便對金玉瓊有所詢問。

伙計忙道：「誰，他在哪兒？」

嚴慕飛道：「涵英，我中了蠱！」

「小二哥。」嚴慕飛道：「要飯的並不比誰低賤，你別多問，只管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

這家客棧叫「宏發」，招牌挺大，燈也挺亮，燈光下，一個人步履踉蹌，跌跌撞撞地進了那半開著的兩扇門。

衛涵英神情一震，道：「慕飛，你說中了什麼？」

他身法如電，轉眼間不見了，而就在他身形不見的同時，崖上翩然射落一條雪白人影，那是金玉瓊。

在這時候，遍數全城，只有幾扇門猶半開著，那是幾家門前掛燈的招商客棧。

他得了什麼病，藥石罔效，看不好？

衛涵英大驚失色，道：「什麼，慕飛，你……你中的是『金蠶蠱』，這……慕飛，你，你，你怎麼會中了『金蠶蠱』？」

這一聲驚動了金玉瓊，她霍地轉過嬌軀，只一眼，美目中倏現異采，只聽她喃喃說道：「她好美，不愧稱『冰心玉女』……」

伙計一怔，道：「怎麼，姑娘，你能治這位客官的病？」

嚴慕飛仍迎了出去，在亭外，他跟衛涵英會了面，衛涵英嬌靨上的神色更憔悴了，這，使得嚴慕飛又一陣愧疚。

這兒，是一片空址，等於臨江的一處斷崖，在近崖邊處，有一座油漆斑剝，頗為殘破的小亭，別的什麼東西也沒有，金玉瓊當即笑指小亭道：「慕飛，你看，假如在那兒過一夜，不比在船上美得多麼？」

金玉瓊道：「難道沒這可能麼？」

她望了望亭裏粉碎的石桌，香唇邊實然泛起一絲冰冷笑意，而當她轉望嚴慕飛逝去處時，那冰冷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令人心酸的黯淡。

所謂赤壁之上，只是聳立於江岸的一塊如削刻壁的頂端，那峭壁上寫著兩個大字：赤壁。

金玉瓊嫣然甜笑，道：「這才是我的……」

嚴慕飛道：「小二哥，找大夫，那是多費事，白花錢，要是我這病還有希望，我會願意死麼？」

衛涵英道：「慕飛，我說句我本不想說的，你活著，我是你的妻子，你死了，我是你的未亡人，是你嚴家的寡婦。我料理過你的後事之後就去找金花姑，手刃了她之後，我再回來陪你，永遠陪著你，生不同衾，死要同穴……」

可是，轉眼半里多路，他什麼也沒看見。

衛涵英美目一凝，道：「慕飛，這要以我昨夜以前的脾氣，我會拿劍扎你！」

再說，害了心病也用不著向伙計託付後事啊！

接著，他把經過由頭至尾說了一遍，一直說到了路上邂逅了那位美艷如花的金玉瓊。

嚴慕飛本預備作此一問，可是他剛才想問的不是這一句，而是她為什麼會來，為什麼是這麼溫柔的態度，衛涵英既然這麼說了，他只有點了點頭。

嚴慕飛道：「固然，小二哥，可是到了該死的時候，那由得了你麼？」

於是，兩個人付了船資，捨舟，上了岸。

伙計先一驚，旋即拍胸說道：「我不怕，我連五毒都敢吃，還怕他×的撈什子毒，讓他來好了，我連他的腸子都揍出來……」

嚴慕飛道：「我想了一夜才恍然大悟，我幾乎不敢相信。」

衛涵英道：「沒人要你感激，也沒人稀罕！」

衛涵英道：「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我雖然氣憤，可是我也誤信她是一片真情，站在同是女兒家的立場，事後想想，我深悔自己心胸狹窄太不該，所以我才來找你預備成全她，誰知道她竟會是……」

嚴慕飛錯愕地道：「涵英你……」

衛涵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別把人家都當成糊塗人，昨晚我聽見了你那聲悲淒長嘯，所以我二度登上赤壁，我一見亭中的和*圖*書情景，就知道你夠傷心的，當時我就很懊悔，我暗責自己心胸不該那麼狹窄，可是我絕沒想到你會病，而且病得這麼厲害。我帶著一顆歉疚的心而來，如今我又心痛，恨不得大哭一場。慕飛，我替你送心藥來了，你寬心在這兒養病，我為你找玉瓊去。」

衛涵英臉色又一變，道：「金花姑？會是她……慕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嚴慕飛心裏一跳，回轉身，金玉瓊就站在身後。他勉強一笑，剛要說話，金玉瓊已嬝嬝向前，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禮，低低說道：「金玉瓊見過姐姐！」

嚴慕飛頗聲說道：「涵英，你這是何苦……」

嚴慕飛道：「你來是……」

伙計縮回了手，轉身走向後面，心裏還直嘀咕！

金玉瓊微一搖頭，道：「家父是一家大戶的護院，我小時候跟他老人家學過幾式，淺薄得很，從來不敢言武！」

他悲痛，他愧疚，他心如刀割，由自身的感受，他可以清晰地想像到金玉瓊所受之打擊更大，定然是腸斷寸寸，心碎片片，一滴滴的血在往下滴……

嚴慕飛道：「涵英，早在金陵那一面時，我就打算報償了，可是如今……時不我與，嘆奈何，涵英，也許你我今生無緣……」

嚴慕飛道：「小二哥，你說對了！」

嚴慕飛道：「涵英，我對不起你。」

金玉瓊截口說道：「我明白，慕飛，你是擔心那難以預卜的結果？」

真的，除了浪花拍岸「叭」「叭」有聲外，別的再也難聽得一點聲息。

伙計沒再說話，扭頭走了出去。

嚴慕飛悲笑說道：「我在這年歲死，並不算夭折，你也該明白，生老病死，人所難免，大事有你在，我也很放心，所悲痛的只是讓你苦等這多年，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索性做個明白人，乾脆在這兒待會兒吧！

嚴慕飛苦笑說道：「沒辦法，小二哥，只好這麼病著了！」

衛涵英凝望嚴慕飛身後，含笑問道：「這位是……怎不替我介紹一下！」

伙計答應了一聲，收拾好文房四寶，「呼」地一口吹滅了燈，然後他走了，順手帶上了門。

伙計一怔道：「客官，你……你還能笑？」

伙計道：「客官，你說這病一般大夫治不了，那是不是說醫術高超的大夫就能治呢？」

衛涵英臉色大變，道：「這……這怎麼會，這會是誰下的蠱？」

都走了，都走了，衛涵英說明是青燈古佛了殘生，金玉瓊也有事不諧將投身空門之語，兩位絕代佳人，同是一樣的歸宿，而嚴慕飛他卻落了空。

嚴慕飛道：「涵英，我這不是病是中了蠱！」

嚴慕飛悲痛地道：「涵英，我負你良多……」

衛涵英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麼，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其實，男人家哪個不是有好幾房的，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兒，是一片真情，我有個伴兒也總是好的，誰知道她……」

船到赤壁的時候是在夜裏，這一夜有月，晴空萬里無雲，襯托得那輪明月分外皎潔，使得赤壁的夜色也特別的美，特別的寧靜。

嚴慕飛點頭說道：「不錯，是要飯的。」

衛涵英道：「別坐著，躺下來聽我告訴你……」

嚴慕飛心弦一跳，臉上一熱，好生不安。

嚴慕飛答應一聲，忙站起來走了出去。

嚴慕飛既然想通了，他就不便馬上折回去，如果回去的太早，她兩個還沒談完，那怎麼好面對她二人？

衛涵英道：「姑娘忒謙了，到湖北來是？」

「誰說的？」衛涵英道：「無論怎麼，我是你的人，是你的妻子，這是任何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

「可是天心過薄，天意要它短暫，那也是人力無可挽救的，慕飛，事萬一不成，我有自己的去處，我不必死，但可以青燈古佛了此生。」

只聽嚴慕飛顫聲說道：「涵英，是你……」

嚴慕飛道：「我知道，小二哥，可是我除了這麼病著別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小二哥，你請拿著這個……」

「慕飛！」金玉瓊截口說道：「東海水曾聞無定波，世事何須扼腕，北邙山未曾留閒地，人生且自舒眉，慕飛，且自舒眉，莫辜負這良辰美景，大好月色，跟我共賞這一帶好畫江山。」

舟行平穩，長江沿岸風景如畫，風光異於他地。他兩個人並肩坐在船頭上，一路指點談笑，簡直地只羨鴛鴦不羨仙。

突然「哦」地一聲道：「難怪，難怪你會中『金蠶蠱』了，你跟她……」倏地住口不言。

衛涵英微笑搖頭道：「沒什麼事，先說好了的，誰讓先到的是我。」

「客官是要住店嗎？」

他背著手在這四無人跡的羊腸小徑上散步。

嚴慕飛道：「我現在的心情就跟這差不多，不瞞你說，一路上我很泰然，那是你暫時使我把它忘了，可是如今已經到了赤壁……」

她坐了下去，就坐在嚴慕飛的床邊上。

嚴慕飛道：「此地離嘉魚不近，附近恐怕沒有什麼城鎮，村落，不如在船上過一宿，等天明後再去。」

嚴慕飛沒有說話，他的心如刀割。

嚴慕飛赧然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她就是那位『金花門』門主金花姑！」

嬌靨一紅，隨把目光轉向亭外那茫茫夜色。

拉著嚴慕飛往小亭行去。

她衣袂飄飄，雲鬢飛舞，美姿若仙，想想一路之上的情景，再想想不久hetubook.com.com之後那尚難預卜的情形，嚴慕飛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伙計道：「客官，三更半夜的，你別嚇人好麼？」

甫登上崖頂，他便為之一怔，亭子裏空空的，哪還有人影？那一對美好的倩影到那兒去了？

伙計不敢怠慢，忙道：「有！有！小號有的是上房，客官大概是喝多了，讓我扶客官進去吧！」

她吁了一口氣，搖頭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萬事冥冥早訂，是絲毫勉強不得的，這件事如果能成，那是你我有緣，否則就是你我沒緣，哪能勉強呢？任天意安排，慕飛，看開些，這輩子不成，我還有下輩子，甚至於生生世世……」

嚴慕飛濡墨握管，筆走龍蛇，轉眼間寫了一信。

必然是衛涵英沒答應，金玉瓊悲淒羞愧，黯然先去，繼之，衛涵英認為他用情不專，傷了她的心，留下字後也走了！

伙計答應著把文房四寶放在了桌上，然後走過去扶著嚴慕飛坐了起來，突然，他驚呼了一聲：「老天爺！客官的手冰冷冰冷的！」

伊人情也重，嚴慕飛愧疚又起，好生不安，道：「涵英，亭裏坐下談……」

亭子裏，那石桌桌面上，被人用指力寫著一行潦草的字跡，那行字跡寫的是：

房門口站著的那位，可不正是衛涵英麼？如今，她的臉上有笑意，很甜很甜的笑意：「是的，慕飛，是我……」

衛涵英道：「慕飛，我仍要找她去……」

嚴慕飛滿臉詫異地躺下，她接著說道：「我也學會了找『窮家幫』了，聽他們說有個像你的人昨夜跌跌撞撞地進了這家客棧，所以我找來了！」

金玉瓊道：「姐姐，我仰慕已久……」

衛涵英含笑點了點頭。

嚴慕飛道：「涵英，我感激……」

嚴慕飛搖頭說道：「謝謝你，小二哥，我不要什麼了，你忙去吧，麻煩替我熄了燈，也順手把門帶上。」

金玉瓊淒婉一笑道：「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你我有緣，不必愁，也無須強求，你我沒緣，愁也沒有用，也強求不得，能想到這些，何如把心情放平靜些！」

衛涵英道：「可是我總不能看著你……」

嚴慕飛忙強笑搖頭，道：「沒什麼……」

衛涵英一怔叫道：「金玉瓊，會是她，她為什麼？」

衛涵英道：「我告訴你，我假如有二心，我早嫁了，何必等到過了三十的年紀，年輕時嫁不容易麼？再說，連太祖那一國之君，萬乘之尊，我都沒嫁，我會嫁別人麼？」

衛灑英冷冷說道：「我知道，是她主動的……親了你一下，這是她自己說的，說什麼情不自禁，原來是這麼個用心，好無恥的女人。」

說著說著，他怒上心頭就要罵人。

緊接著，崖上落下一條黑色倩影，那是衛涵英，她的神色有點怕人，但當她看見小亭裏的景象時，她嬌軀顫抖，香唇顫動，神色也馬上轉趨黯淡，旋即，她長身而起，凌波飛仙一般飛射不見。

嚴慕飛啞聲說道：「金玉瓊！」

嚴慕飛無力地一招手，道：「小二哥，別麻煩了，我沒有喝酒，我這是病。」

嚴慕飛跟在後面，看在眼內，心裏微微鬆了一鬆。

衛涵英道：「別客氣，金姑娘，衛涵英俗脂庸粉，站在金姑娘跟前，使我有自慚形穢之感……」

嚴慕飛霍地坐了起來，伙計猛然轉過了身，他怔住了，直了眼，打心裏驚叫說道：「天哪，世上竟有這麼美的大姑娘……怎麼走路不帶聲響，別他×的是狐仙吧！」

衛涵英淡然一笑道：「姑娘是怪我交淺言深，口沒遮攔？」

「客官，是不是她……」

從懷裏取出一包東西遞了出去。

金玉瓊道：「慕飛，我敢說我對你的情，遠比你對我的情為濃，因為深閨女兒家不輕易動情，尤其像我這麼一個女兒家，一旦動了情，那就是整顆兒的心，毫無保留，我把心跟人都給了你，今生今世再不作他想，從那一刻起，我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夫婿，把你當成了終身的依靠，當然，我希望這是長久的，更希望這是生生世世的。

金玉瓊皓腕垂下，美目凝注，緩緩說道：「慕飛，有什麼心事別瞞我，要知道，我是你的……告訴我，慕飛，我願意替你分擔！」

嚴慕飛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絲紅意，窘迫地道：「涵英，你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不是我……」

這一帶不是渡頭，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眼看上去全是起伏的崗巒，月色下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見一個人影，嚴慕飛皺著眉鋒四下望去之後，道：「玉瓊，居高臨下找人方便些，咱們到赤壁之上去。」

嚴慕飛道：「涵英，我說的是實情。」

目光一凝，道：「慕飛，你既然見過金花姑，怎會認不出來……」

他是完全會錯了意，嚴慕飛忙道：「小二哥，麻煩你去給倒杯茶來！」

衛涵英微一搖頭，含笑說道：「誰知道，也許前輩子我欠你的！」

「就是會強充漢子，不會喝少喝點嘛，這不是找罪受麼？真是，還自己會走，我看你走吧！」

小亭中坐定，金玉瓊嬌軀斜倚，半靠在那油漆剝落的欄杆上，手整零亂雲鬢，風姿撩人，她含笑說道：「慕飛，你看，月色之下……」

衛涵英「哦」了一聲道：「那，姑娘怎會跟慕飛作伴到了赤壁？」

那黑影和圖書，風姿綽約，無限美好。

嚴慕飛笑道：「小二哥，這本來就是要命的事！」

金玉瓊道：「慕飛，別這樣，為人要勇敢地面對現實，尤其是你，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傲視寰宇的大丈夫，更應該挺起胸來面對一切，你有一顆鐵心，是不？」

湖北境內多湖泊，陸路不如水路快，這一天兩人從雲夢僱船，放舟直駛嘉魚縣。

「不！」金玉瓊搖頭說道：「我認為他說的還不夠，我不虛此行！」

撞進客棧的這個人是嚴慕飛，他整個人血色全湧到了兩眼上，兩眼佈滿了紅絲。他一擺手道：「快，快給我找間上房！」

瞟了嚴慕飛一眼，接道：「有姑娘這麼一位伴兒，他一路之上該不會有枯寂之感，不知他是幾生修來的！」

衛涵英搖頭顫聲說道：「別這麼說，慕飛，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其實你也該想得到，我的氣恨都是假的，只要你肯遷就我點，點個頭，我就是等到老掉了牙也是心甘情願的，因為從第一眼見著你那時起，我就把自己交給了你，決定了這輩子是你的人了。」

嚴慕飛啞聲說道：「涵英，我不願瞞你，我對她……」

她扶著嚴慕飛緩緩躺下，簡直像個溫柔、體貼的妻子，這又是從沒有過的事。

伙計是個難得的熱心人，第二天一早就跑來看嚴慕飛。嚴慕飛已經起不來了，臉色仍是那麼白，兩眼仍是那麼紅，可是他一見伙計還強笑打了招呼。

嚴慕飛道：「我沒想到你夜裏還在這兒。」

嚴慕飛道：「剛到，讓你久等了。」

他照著衛涵英的話，下了崖頂便往東走，那兒果然有一條羊腸小逕向另一座山頭延伸著直去。

她還能笑，不愧絕代紅粉奇女子，可是嚴慕飛寧願看她哭，他知道，讓眼淚往肚裏流是天下最悲痛，最難受的事。

嚴慕飛沉吟了一下，點頭說道：「也好！」

他，人漸漸的變了，臉色煞白，雙目赤紅，揚掌劈下，砰然巨響，石桌粉碎，礫石四射激揚，小亭為之搖動。

衛涵英嫣然一笑，道：「你來了，什麼時候到的？」

嚴慕飛苦笑說道：「玉瓊，強自平靜的心情最為難受，不如順其自然！」

「仙？哈，客官有救了，可不是麼？狐仙都喜歡俊男人，這位客官不是……」

衛涵英嬌軀倏顫，啞聲說道：「慕飛……」

一眼瞥見嚴慕飛那凝重的神情，一愕改口說道：「慕飛，你怎麼了？」

這打擊夠他受的，他只覺愧對衛涵英，尤其愧對金玉瓊，她把一切都交給他，雖無夫妻之實，但已然等於是一對夫妻，不是麼？客棧獨處，燈下相伴，兩身依偎，四唇相接，她是多情的是癡心的，更難得那麼柔婉，那麼……

聽畢，衛涵英美目凝威，黛眉挑煞地冷笑說道：「這女人好用心，她竟然出這麼一著奇兵……」

該不會是心病！

嚴慕飛搖頭說道：「小二哥，有病固然得看，不瞞你說，我自己懂醫術，通岐黃，我知道這病不是一般大夫所能治得的！」

嚴慕飛苦笑說道：「我剛才不是說過麼，金花姑始終以一塊輕紗蔽面，令人難窺廬山真面目……」

「小二哥，你早啊！」

這正好，金玉瓊也要單獨跟她談談。

嚴慕飛忙道：「小二哥，謝謝你，但別罵，罵沒有用，我知道你很富正義感，但這種事你最好少管，萬一因為我牽連了你，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嚴慕飛苦笑說道：「玉瓊，如面對千萬鐵騎，或面臨天下武林，我能毫無懼色悔意，而事關一個情字卻使我……」

他不安地叫道：「涵英……」

伙計勉強地擠出了一絲笑意，道：「客官，你也早，怎麼樣，你的病，好點了麼？」

伙計直皺眉，摸索著替他點上了燈，然後走近床前殷勤地說道：「客官，你躺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兒醒酒的湯。」

嚴慕飛道：「小二哥，說了你也未必懂，還是不說也罷！」

衛涵英道：「她還有什麼不敢說的，她說她穿過你的衣裳，她說她——總之她毫不保留地全告訴了我，用意只在告訴我此身已屬你，要我答應容她，你知道我當時心裏是什麼滋味！跟你認識這麼多年，為你傷心，為你斷腸，連我都沒有……誰知道她竟是這麼個用心，先對你下了蠱，然後再拆散你我……她好狠，好毒，好無恥的女人！」

在這一剎那間，金玉瓊卻顯得意興飛揚，她笑著道：「亭中小坐，明月當頭，面對浪花淘盡英雄的滾滾長江東逝水，跟那昔日鏖兵，火燒連環的赤壁，此情此景，人生能有幾回，委實應該珍惜，走，慕飛，咱們亭裏坐去！」

金玉瓊道：「姐姐，我家住河南！」

亭中落坐，衛涵英跟金玉瓊坐得很近，她望著金玉瓊笑問道：「姑娘仙鄉何處？」

衛涵英微微一笑，道：「我白天夜裏都在這兒，為的是怕你夜裏到找不到我，空等一夜，這座小亭就是我的歇息處所，剛才我有事離開了一會兒，沒想到你就在這時候到了……」

嚴慕飛道：「涵英，恕我直說一句，你還年輕……」

衛涵英道：「我最不喜歡聽的就是聽你這句話，你既然知道負我良多，為什麼不想辦法報償……」

金玉瓊忙道：「姐姐言重了，我怎麼敢……」

嚴慕飛脫口喚了聲：「涵英！」

笑容倏地一斂，望著衛涵英道：「姑娘，你來得正和-圖-書好，快請進來吧，這位客官病得都快……」

嚴慕飛道：「謝謝你，小二哥，請放在桌上然後扶我起來一下！」

「朋友？噢，朋友！」伙計呆了一呆，旋即嘿嘿笑道：「沒想到客官還有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朋友。」

伙計「哦」地一聲道：「客官這是什麼病這麼厲害？」

嚴慕飛激動地叫道：「玉瓊……」

兩個人一路攀登，沿途宿鳥驚飛，夜梟悲啼，片刻之後登上了赤壁頂端。

然後，他仰天一聲悲淒長嘯，震得空山回音，江水波濤，風雲為之色變，草木為之含悲，林鳥驚得振翅飛起。

伙計瞪大了眼道：「這麼說你還是……」

衛涵英道：「姑娘也是我輩武林人麼？」

衛涵英微一點頭，道：「我知道，謝謝你，小二哥，我來了他的病也就會好了！」

衛涵英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對她動了情，而且很深。她既然是這麼個用心，憑她那美艷如花的容貌，再加上她盡展女人的……哪個男人能不動心？」

嚴慕飛唇邊抖動了兩下，道：「這件事該從長孫森那位義女中蠱說起……」

忙站了起來。

只聽門外一個甜美話聲接口說道：「小二哥心腸好，又富正義感，可敬可佩，只是說話嫌粗魯了些！」

嚴慕飛道：「所以我說這病沒希望了。」

嚴慕飛也要往外看，但當他抬起頭來要往遠處看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亭外十餘丈處站著一個黑影。

伊人情重，嚴慕飛何忍再瞞，他只得說道：「玉瓊，你明白近鄉情怯這句話？」

伙計遲疑著還待再說，嚴慕飛已然又道：「小二哥，螻蟻尚且偷生，沒人會願意死的，若不是真有病，我會願意這麼做嗎？」

伙計一怔，訝然說道：「客官說誰？要飯的？」

嚴慕飛笑了，道：「小二哥，我說的是實話，你聽著，我是個外鄉人，在貴寶地一無親朋，二無友好，我死之後，請用包裏的那些給我買口棺材，然後找個地兒埋了，剩下的就算我謝你，全送給你了……」

嚴慕飛一擺手，道：「不用了，你帶路，我自己會走！」

金玉瓊道：「探親，我有位姑丈在江夏開設一家鏢局。」

衛涵英眨動了一下美目，訝然說道：「那……那是為什麼呀？」

說著，她嬝嬝走了進來。

說著，他伸手要扶。

說著，她拍手摸上了嚴慕飛的額頭，這又讓嚴慕飛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她卻含笑又道：「還好，沒發燒。」

嚴慕飛一嘆搖頭，道：「涵英，看來你是完全弄錯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固然我難受，對你對她也愧疚，可是我絕不至於因為這點打擊就害了心病，而且一病這麼厲害……」

伙計替他攤開了紙，又殷勤地替他研上了墨。

嚴慕飛道：「涵英，我只有七天六夜……」

嚴慕飛道：「小二哥，我這病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治……」

突然轉望嚴慕飛，道：「慕飛，下崖往東走，一條小路邊上藏有我一包東西，麻煩你一趟把它拿來好麼？」

衛涵英只說有包東西藏在路旁，可是她卻沒說這包東西是藏在多遠的地方，嚴慕飛自己只有往前找。

伙計道：「客官，病是會越來越重，越來越厲害的！」

他出了門，衛涵英搖頭失笑道：「這位小二哥真是個難得的好人……」

金玉瓊微頷螓首，道：「我懂。」

金玉瓊道：「姐姐那是罵我，蒲柳之姿，怎及得姐姐風華絕代，國色天香，姐姐冰肌玉骨，孤傲高潔……」

嚴慕飛忙道：「不，不，小二哥，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他把信裝好了，封上了口，然後把那封信遞向伙計，道：「小二哥，我麻煩你，等我死後你把這封信隨便交給哪個要飯花子都行……」

——冰心破碎，玉女歸隱，青燈古佛了殘生！

金玉瓊卻微顯嬌羞地道：「姐姐怎好……」

嚴慕飛道：「小二哥，謝謝你的關懷，我這病就是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治不了，除非……」

伙計道：「是……是有人故意害你的？」

不知不猶問，月影偏斜了，崖上還沒有動靜，這兩位可真能談，這麼久，大概是談得投機。

金玉瓊在船到赤壁的一剎那間，臉上也沒了歡笑，反之，她的神色顯得有點凝重。這時候，她低聲問道：「慕飛，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伙計沒說話，旋即他猛然跺了腳：「他×的，這是誰這麼狠心，我看你客官是個好人，他既然害了好人，那他準是個壞胚子，害了好人他也得不了好死，我操……」

金玉瓊道：「遲早總是要見的……慕飛，咱們怎麼辦？是上岸還是……」

嚴慕飛無力地一擺手，道：「小二哥，別多說了，就算你幫我個忙吧，一口棺木所費無多，剩下來的足夠你吃喝十幾年的，請把文房四寶拿來我用用！」

嚴慕飛道：「我知道，小二哥，你聽我說，我還有七天七夜工夫好活，可是我不能死在外面，曝死荒野……」

金玉瓊微微一笑，笑得淒婉動人，道：「慕飛，只要你這擔心，不管事能否成，我都知足了，因為你能擔心足證你是愛我的，慕飛……」

又過了一會兒，嚴慕飛實在忍不住了，他也約摸著那兩位該談完了，於是，他轉身走了回去。

伙計道：「這就要命了……」

嚴慕飛道：「可以這麼說。」

嚴慕飛道：「你知道我這是什麼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