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花
四
而現在,又有客人叫她轉檯。今晚除了她房裡那位客人之外,還有一位要在店裡過夜。
「隨時都陪你去死啦。反正我早就活夠了。」
「啊?」
美津立刻反射似的點了點頭。
「對不起,報時了,我出去一下。」
「連句話都沒有就走了。你太過分了吧?」
「你現在馬上回去!」
「喔……你說拋棄了一切,是什麼意思?」
原以為這是愛情,但這究竟是什麼呢?
從她下海當妓|女到現在才第八天……這已不知是第幾次向自己提出這個疑問了。
外面似乎起風了,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風鈴的聲響。
「什麼……!」
「我從師父家裡逃了出來。因為我一心只想看到你啊。」
「我可告訴你,你是我的喔。」
身體,身體,常吉跟那些到妓院來的嫖客都是一副德行。
美津從棉被裡爬起來,小跑步走向樓下的帳房,伸手把自己的名牌翻過來,然後走向走廊。
「這是什麼態度啊,美津,我可是拋棄一切,跑出來找你的。別對我這麼冷淡嘛。」
這些道具全都得以市價兩三倍的價錢向妓院購買。
「到海裡……真想去死。」
一想到常吉是為了自己才做出這種事,美津實在無法開口責備他。
美津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常吉低聲呼喚她。
美津呆呆地望著常吉。
兩人避開眾人耳目,在那污穢的約會地點,不知歡愛過多少次。
——還有其他更適合阿美的花的名稱呀。譬如芙蓉、翠菊之類的。
常吉也沒說話,猛地一下撲向美津。
完事之後,兩人並肩橫躺著,半晌,他們都呆呆地瞪著天花板沒做聲。
常吉理所當然似的收下簪子,用諷刺的語氣回答著。
「說什麼冷淡……」
「什麼?原來m•hetubook.com.com是說這個。」
常吉停下了動作。
男人是她在家鄉的情人常吉,他是個木匠,今年二十二歲。
她停下腳步,舉手迅速理好凌亂的髮絲。面對黑暗中庭的玻璃落地窗,正好可以當作鏡子。
美津像要把這陣涼風吸進身體似的拼命用嘴喘息著,看起來就像一條魚。她覺得胸口像針刺似的疼痛萬分,呼吸也令她感到痛苦。
所以運氣不好的話,妓|女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有多餘剩下,有些人甚至連借款的數目都減少不了。美津雖然才踏入這一行沒幾天,但她已經對妓|女和妓院之間,這種只讓妓院賺錢的結構非常了解。不論自己身上戴著多麼奢華的飾物,但對妓|女來說,這些東西只不過是身外之物。
美津還沒正式到店裡接客之前,老闆娘就從「福壽」的老顧客裡選了幾位有錢的金主,先給她開了苞。因此大家都在謠傳,光是美津開|苞的收入,就已經讓「福壽」把本錢全都賺回來了。
「因為到這兒來的花費,是我私自挪用了替師父收到的工錢。」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她走到被褥旁邊跪下身子,兩手伏地向客人致歉。
美津從頭上摘下一根龜甲簪子放在常吉手裡。
賣春這個行業從表面上看,妓|女算是一種個人營業,妓院只不過是提供妓|女商業用途的工作場所而已。
美津的預支借款是以三年為期限的一千五百元。這可是少見的高價。
因為這只會讓她被更多人糟蹋,而她原已孱弱不堪的身子,今後也只會不斷累積過度的疲勞。
而且美津對自己這副濃妝的妓|女打扮感到非常羞恥,她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美津成為妓|女之後的收入,大約有六成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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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拿走。因為椿就是山茶,自古就被人視為不吉之花。
「你爸告訴我的。」
是自己孤寂飢渴的心靈,錯把這種肌膚之親當成愛情嗎?
「什麼話呀!你好冷淡啊。已經變心啦?」
客人早已睡著,看來她根本不必向客人報告這些的。
「嗯,我會找的。」
美津不想讓他看到的這副妓|女打扮,似乎反而使他更覺得刺|激。
美津坐起身子,一面整理衣衫一面說。
「常吉!」
「什麼……沒有的事。」
叫什麼都沒關係啦,美津笑著說道。反正不管叫什麼都是妓|女,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這真的是我嗎?
美津愧疚地說道。
到了初次露臉那天,美津在一夜之間引起轟動,嫖客們都視她為「福壽」創業以來,不,真金町變成紅燈區以來最美麗的妓|女。從第二天晚上起,慕名而來的嫖客前仆後繼,紛至沓來,幾乎把妓院大門都擠破了。
而光是這些服裝道具,就得花費四百元。
「等等,等一下。」
「對不起。」
常吉扭曲著臉孔說。
「櫻木町一間很髒的廉價旅館。扣掉旅費和上這兒來的花費,我已經沒錢吃飯了。」
他先用手粗魯地拉開美津內衣長衫的前襟,然後把面孔貼向胸前的山谷。
常吉先開口。
常吉一翻身坐起來,用那像是探照燈似的目光盯著美津。
「我忘不了這身體。喂,美津……這是屬於我的啊。」
「美津!」
眼下兩個人的面前有很多問題必須討論,這比沉湎於彼此的歡愛更為重要。
小椿——這是美津的花名。這家妓院裡共有十名娼妓,全都取了花的名字作為花名。
美津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說:「我想你要是好好低頭認罪,師父會原諒你https://m.hetubook.com.com的,你馬上回去!」
「來嘛。」
美津穿上鮮紅的內衣長衫,外面披著繡了山茶花圖案的華麗打掛,頭上梳著島田髻,看起來美極了,簡直就像京都特有的傳統布娃娃似的。
淚水從眼中流下,沾濕了美津化著妝的臉頰。
隨著常吉高亢的聲音,雙手像發瘋似的在她身上蠢動,她的心益發感到冰冷。
「我爸?」
「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嘛。」
叫出這名字之後,美津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不等於就是小偷了嗎?美津吞下了這句話。
其次,工作上需要購置的服裝和各種道具,也是從這筆錢裡開支。這筆支出叫做「不見金」或「見付金」,通常是自動從借款裡扣除。
「美津!」
怎麼可以把這事告訴他!美津覺得很憤慨,看來自己的父親似乎是個只要錢,根本無視於女兒的感覺的人。
「什麼……?」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肚子好餓啊……有沒有什麼吃的?」
換句話說,娼妓的全部收入裡,六成是向妓院借用場地的費用。剩下的四成當中,除了扣掉借款的每月償還金外,還有餐費、洗澡費、換季服飾及裝飾品的費用,甚至連妓|女房裡的插花擺設或火盆裡的木炭,都得從這裡面支出。
「給你倒杯茶吧……」
美津的手摁在頭髮上,像在審視什麼似的瞪著自己的身影。
妓|女在月經期間或生病無法接客時,當天花費仍以接客時的標準計算,而這筆錢必須由妓|女自掏腰包支付。
因此,美津的父親真正到手的只有八百元左右,美津本人則是一毛也拿不到。
「你變漂亮啦。」
「你爸很自豪喔,說你預支的借款,在橫濱可是破天荒的天價哩。」
「常吉,你現在住哪兒……?和-圖-書」
美津閉上眼,任由常吉擺佈。
美津想要冷靜一下,所以站起身來。
她想起從前在居酒屋打工時的往事。
「你正在找工作吧?」
美津扭動身軀躲向一邊。
那時有很多客人都是專為美津而來。其中跑得最勤的,就是常吉。其實他的經濟狀況並不好,但他卻三天兩頭往店裡跑,不斷用他火熱的視線注視著美津。
「我真想去死。」
常吉用怨恨的口吻說。
受到震驚的美津心頭一片混亂,她連忙伸手推開常吉。
常吉又向美津身邊靠過來。
「這個,應該暫時能夠應付住宿……」
「不要忘了!我可是因為你而失掉了一切的。男人肯為女人這麼做的,不多喔。」
「我曾多麼努力地告訴自己:忘了吧,忘了吧。」
說完,他離開美津的身子,咕咚一聲仰面躺在旁邊。
他雖然是木匠,但還不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必須跟著師父才有工作可做。
首先,仲介商要從中抽一成佣金,另外還要多拿兩百五十元,這包括了從家鄉到橫濱的旅費、住宿費、餐費、文書費、雜費等。
美津嘆口氣,急步走向樓梯下面的轉檯室。房間很小,大約只有三疊大。
常吉像是抱怨似的說:「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啊?」美津感到無話可說。
「常吉,為什麼會知道這裡……?」
「美津……」
常吉盡興地擺弄著美津的身子,不一會兒,他終於低聲發出一陣呻|吟,結束了自己的行為。
因為妓院覺得她是一塊寶,身價值這麼多錢。可是,這筆錢當然不會全都落進她父親的口袋裡。
美津輕巧跨進其中一間。
「不要!」常吉用僵硬的聲音回答。
樓梯下面一連好幾間相似的房間並排相連著。
說完,她伸出手打算把耀眼的電燈關掉,背向著她躺在褥子和圖書上的客人卻突然坐起了身子。
但,這些妓|女的苦處,美津覺得就是向常吉訴說,也不可能有所改變。
他從來就沒想了解一下藏在這身體裡面的一顆心。
妓|女需要購買的服裝道具包括:全套和服、被褥一套、茶道櫥櫃、矮桌、畫軸等,此外,還有茶道燒水用的鐵甕、茶杯等。
但對美津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美津被取名叫做「小椿」的時候,冬實曾強烈地表示過不滿。
常吉重新攬過美津的腰肢。
常吉沒有說錯。
美津輕輕地拉開客人環抱在自己頸上的手臂。
「為什麼?」
常吉以不容分說的力量,把美津壓倒在地。
就拿今晚來說吧,她已連續應付掉好幾個玩「一節」和算「鐘點」的客人,然後又好不容易才把住在自己房裡那位包夜的客人哄睡著。
美津懷著滿心期待的問他。
「已經回不去了。」
當初阿民一眼看出美津「不是處女」,老實說,她的眼力的確十分準確。
冬實憤慨地說。
常吉的眼中燃燒著妒忌和情欲。
終於有一天,美津被他的青春熱情感動了。
常吉簡短地回答著,拉開美津的兩腿。
「在這裡吃飯,會收你很多錢喔,多得讓你眼珠都會跳出來呢。」
她沒跟他道別就離開了家鄉,因為她覺得,就算把自己家裡的情況告訴常吉,也沒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