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影
一
雜工的工作很辛苦，她到現在還沒機會走出過真金町一步。
阿民走過來用那雙貓眼似的大眼瞪著牡丹說。
「哎唷……這真是，這真是。」
這一年的夏天發生了許多事：洛杉磯奧運會的收音機實況轉播引起大眾矚目，大批共產黨員遭到逮捕……而現在，夏季早已過去，轉眼就到了十月底。
不過冬實自有一套苦中作樂的方法，有時她向阿德婆學習編織毛線繩，有時則把陽太郎或多代子丟掉的舊雜誌撿回來隨意翻閱一番。
有時，當她實在無法壓抑自己對這廣闊世界的渴望時，冬實便走到運河旁邊，聞一聞帶著幾分潮濕的河水。
老闆娘眼睛看著別處叫了一聲。
「多謝啦。大叔的魚就是好吃。明天也等你來唷。」
路邊的楊柳雖然依舊翠綠，但辛夷樹和柿子樹的葉子卻已開始逐漸變色。
院裡的龜奴們這時都發現情況不對，紛紛跑上樓來探視。
阿民看到妝才化了一半的妓|女們都在看熱鬧，忍不住向她們大聲怒喝。
聽到老闆娘這麼說，美津和冬實都不知該怎麼回答。
正舔著麥芽糖的孩子們一邊抱怨，一邊跑向附近人家的屋簷避雨。
常吉拿這些首飾跟和服換成錢，等到錢用完，便再找到美津這兒來。
不過，這並不表示她對妓|女們很寬厚。
回過頭一看，原來是「神波組」的安二站在那兒。
一團像火焰似的物體猛地撲向安二。
化妝完畢後，美津起身走到衣櫃前，拉開小抽屜，從裡面挑選頭簪。
安二的腳踝正不斷地冒出鮮血。
「小椿！」
而真金町的專用幫派就是「神波組」。
但為什麼只有安二和牡丹的戀情被默許？冬實實在無法理解，更叫人擔心的是，安二最近對美津產生興趣。
「有什麼事嗎？」
這種肉麻話也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說完，安二自顧自地坐下來。
不ｈｔtps://m•ｈetuｂoｏｋ.coｍ.ｃoｍ知是誰突然大聲喊叫起來。
「阿春！」
牡丹說完又舉起手裡的簪子。
冬實走下河邊的石階，加入那幾個女人的行列。
說著，安二把拼命抵抗的美津推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
「喔，識貨的來了！」
凌亂的髮絲覆蓋在她充血的兩眼四周。
男人身穿舶來細條紋布的日常和服，腰上繫著角帶，頭頂剃著小平頭，眼神和全身都帶著一股凶相。
阿民過去看了安二的傷勢，然後走回來怒罵著眾人。
「別這樣！有什麼事就說吧。」
再用大粉刷以輕壓的動作把液體白粉塗在臉上。
「要做妓|女的話，能不能有點手腕哪？」
想要逃走的安二滿地亂爬，緊追不捨的牡丹想要把他逼進角落。
冬實連忙抱著竹簍向前奔去。
進出妓院的流氓，當然是不可以跟妓|女之間萌生情愫；而且按照規定，就算流氓想要花錢找樂子，也必須到跟自己無關的妓院去玩。
冬實從小在海邊長大，所以對海產的鮮度瞭如指掌；不僅如此，冬實對討價還價也很在行。
安二似乎已事先打點好了，阿春果真沒來。
鏡中的美津正在逐漸變身成為小椿。
「小椿！」
「你的借款會變多喔。」
「是。」
她先把白粉從脖頸一直塗到肩頭，然後用沾了水的刷子把多餘的白粉抹掉。
「謝謝，我沒事。」
冬實嘴裡一冒出關西話，漁夫們就只好舉手投降。
牡丹發出一聲像狂吼似的慘叫，當場倒坐在地上。
美津買的和服和首飾幾乎比別人多一倍。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面霜罐，一把抓起美津的手說：
因為她把首飾和和服都給了那個整hetubook.com.com天遊手好閒，找不到工作的常吉。
「心裡想要就說啊，會給你的啦。又不是什麼尊貴的千金大小姐。」
安二是「神波組」的年輕成員，他幾乎不到三天就要到「福壽」來一趟，因為他跟頭牌妓|女牡丹之間發生了戀情。
但是經過了三個月，她對這種麻煩的化妝過程，也慢慢地習慣了。
這時只聽見有人發出一聲輕嘆。原來是老闆娘。
她想用行動表達自己對安二的態度：我可不喜歡你這樣隨便跑到我房裡來。
她反手握著銀頭簪，簪子尖端已被鮮血染紅。
安二向前奔跑的身影忽地一下消失在路邊。
安二已不知在什麼時候逃到走廊上去了。
她倒在地上，兩手撐著上身，只能用兩眼仰望著牡丹。
漁夫看著冬實那張可愛的笑臉，心裡的感覺倒是滿不錯的。
「哎呀！不好意思！不用啦，不用這樣唷。」
「好啦，算十二……等一下，那我豈不是反而吃虧了？」
她一面把粉刷放在液體裡反覆沾染，一面像是很愛惜似的看著鏡中的自己。
小船是從房總渡海過來的。
冬實心底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加快腳步跟上去。
「真的，小椿的皮膚真的太好了，好得讓人覺得上妝太可惜了呢。」梳頭的師父深深嘆口氣說。
河蜆和沙丁魚散落滿地。腳上草履的帶子也被拉斷了。
美津說著緊緊抱住牡丹的腰肢。
這些東西究竟有什麼效果，美津完全搞不清楚。
「真沒辦法！好吧，今天特別優待啦。」
美津微笑著把一個五十錢的銀幣塞在梳頭師父手裡。
說著，安二突然緊緊抱住美津。
他轉到「福壽」裡面去了。
「好吧。那，你那小蝦也一起買，hｔtｐs://ｗｗｗ•hｅtubｏｏk•ｃoｍ•ｃoｍ算十二錢好了。」
「今天的沙丁魚很好喔。活蹦亂跳的呢！」
「外面好像下雨了。要是襪子打濕了，就用這個買一雙吧。」
冬實來到真金町已經三個月了。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男人的呼喚。
緊接著，他嘴裡發出一聲驚人的慘叫。
風裡帶著幾分涼意，輕輕撫過水面。
其實，美津的衣櫃現在已差不多空無一物，只不過妓院的人都還沒發現這件事。
連丫鬟看了，都不免為她擔心起來。
美津用生硬的聲音問道。
「快打掃乾淨！馬上就要開門接客了，不是嗎？」
「這是『科蒂』的喔。」
冬實像飛也似的在樓梯上連跳幾步，一下子就衝進美津的房間。
妓院強迫她們要使用一大堆什麼冷霜、粉底霜之類的東西，都是她在家鄉從沒看過的高級品。
所謂頭牌妓|女，就是店裡最紅的妓|女。
結果漁夫不但給冬實打了很大的折扣，最後還悄悄地把一條鰺魚跟沙丁魚一塊兒放進她的竹簍。
「阿春！」
「把她丟到樓下的儲藏室去吧！」
美津對他的愛情早就消失，但她心底懷抱著愧疚，總覺得是因為自己，才讓常吉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牡丹似乎喝醉了，兩隻腳搖搖晃晃的連站都站不穩。
「大叔，我還要買河蜆，跟這沙丁魚一起算十錢吧。」
原本擁有「真金町美女」稱號的容貌，現在看起來顯得淒慘不堪。
小椿叫著丫鬟的名字。
「是法國做的。花了三元呢。不過為了給你，這算很便宜啦。」
不料腳底卻被石塊一絆，當場狠狠地摔在地上。
響亮的吆喝聲從運河邊上傳了過來。
美津呼喚了一聲，全身再也無法動彈。
但她手裡的簪子仍在胡亂揮舞，兩名龜奴這時跑上來搶下簪子，並從左右兩側緊緊挾制住牡丹。
以前在家鄉洗臉的時候，她只用豆渣或裝著米糠的布袋把臉擦洗和_圖_書一遍，然後往臉上抹些自己做的絲瓜水而已。
安二一面討饒，一面亂爬著弄得滿地都是鮮血。
說著，安二反手拉上身後的紙門。
不過早就有一個人的動作比這些人更快，那就是剛買完菜回來的冬實。
美津抬起鐵青的臉。
霎時間，雨點就像在鞭打身體似的成了傾盆大雨。
老闆娘是個從不大聲說話的女人。
她瞥了鮮血飛濺的房內一眼，臉上一副連看都不想看的表情。
「你在幹什麼？」
漁夫嘻嘻地笑了起來。
那團火焰正是身上穿著一件鮮紅內衣長衫的牡丹。
男人砰地一聲撞在冬實身上，他立即回過頭怒喝道：
美津和牡丹兩人正糾纏在一起。
所以阿德婆把妓院裡選購海產的工作，完全交給冬實處理。
「這是怎麼回事啊？」
房裡的梳妝台橫倒在地，化妝的白粉撒在鮮血上。
「簡直是殺人喔！光是河蜆就要這價錢呢。」
牡丹似乎也發現了這件事，所以平時總是有事沒事就故意找美津的碴兒。
梳頭師父一面推卻，一面迅速收下銀幣，接著，又把美津好好讚美了一番才離去。美津轉臉對著鏡子，用手捧起液體白粉。
冬實連忙幫著扶起美津。
但這裡可就不同了。
之後，還要在液體白粉之上塗一層粉底霜。至於為什麼這麼做，美津也不太明白。抹上粉底霜之後，再用粉撲把粉狀的白粉拍上去。
「咦！下雨啦。」
「小椿，別這麼不給我面子嘛。說起『神波組』的安二，這名字在橫濱可是數一數二的唷。大哥也答應我了，將來會讓我接他位子的。不要把我看成壞人嘛。我是真心喜歡你呀。」
「姊姊，請等一下！」
小船周圍已有三、四個女人圍在那兒。
「牡丹姊！」
鏡裡的美津剛剛梳好島田髻。她臉上還沒化妝，一副剛洗完澡的模樣。
紙
www.hetubook.com.com門刷地一下被拉開了。
「不會有人來啦。」
美津說完便往紙門邊走去。
流氓幫派在花街柳巷是不可缺少的角色，為了應付嫖客引起糾紛，或對付妓|女逃跑，不論那家妓院都得花錢養幾個流氓以備不時之需。
美津大吃一驚，反射動作似的關上抽屜。
安二慌忙躲向一旁。
冬實站在雨中，滿懷怨忿地用腳狠命在地上踏了幾下。
「沒什麼好為難的啊。」
冬實立刻一口咬住牡丹的手腕。
「雨打西施賽合歡，這句話，簡直就是為你說的啊！」
猛然間，一名年輕男人突然從打氣槍的攤位跑過來。
「可惡！」
這人是「神波組」的安二。看到他那捲起衣襬向前奔跑的背影，冬實忍不住鼓起勇氣，扮了個鬼臉。
老闆娘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和美津都無關的事情。
搽粉的步驟結束之後，再繼續畫眉、抹胭脂、塗口紅。
美津正要呼喚，卻被安二用手壓住了嘴。
美津點頭說道，她全身像打擺子似的不斷顫抖著。
「住手！快住手，牡丹！」
「小心點，你這小鬼！」
「欺人太甚！橫濱的流氓聽了都會恥笑你喲。這種男人，簡直就是人渣！卑鄙的狗屁混蛋！」
她的一雙腳曾在山上海邊鍛煉過。
「阿美，你沒事吧？」
漁夫們坐船直接過來販賣那些鮮活的魚類和貝殼。
「你這樣，我真的很為難。」
但安二卻擋在門前。
她抱起竹簍急步向前奔跑。
「看什麼看啊！你們這些人。」
所以她無法把常吉從身邊甩掉。
冬實抬起頭，一顆巨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額頭上。
看圖說故事的攤子趕緊把道具傢伙收拾起來。
「哇！」
安二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著美津。
「哎唷，不快點賣掉，沙丁魚會臭掉喔！大叔這裡不是以新鮮著稱？快點！放這裡面。來！」
「你們這堆豬腦袋，簡直就像還沒變成鬼的幽靈。快回到自己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