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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變

作者:王文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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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H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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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喜歡畫畫水彩畫。x一天上午他畫了一付靜物水果;畫了一架家中色白的枱鐘,一條麻點的黃蕉,同一圓紅蕃茄。他以湛藍的色澤加涮該幅的主調。他非常喜歡這幅暗藍的水畫。他把它置在遠遠的距離狎賞。俟後並把它黏到一處高高的壁龕之上的白壁上。

這年的年終他啟俱了一本日記簿。這一本本子是他二哥去年大年初正同樂晚會中摸得的小獎,因的他,二哥,業已有了一簿,故以這一部給了他。爾今是為了其表姊姊前三日到他家,使他不能忘懷,激念了他想寫日記的欲思。他的表姐現是一個唸高中的女生,體高還比彼長超一個頭,然則她那淨清的眼藍,她那從當中分垂的短垂髮,與及她的一口嫩白如細石的牙齒,教他回想起來猶覺心中蜜蜜的。他便把斯日的過程一五一十的錄進日記本內。他不息的記了八頁之長,接聯了三個多鐘點。他又怕他的錄記的內含被他的爸爸搜得,(他母親大約都不可能去動他的抽屜)由是他打算以一勾鎖鎖上抽屜面,他遂跟他的爸爸說出這條要求,他的父親眇了他一下,臉態不大愉悅,沒應允。他復又苦苦要求著,至下一日,他的爸爸,驀地出其不意的,把一勾小鎖付給了。他遂把他的抽屜鎖扣上一把輕鎖。
「那麼這次饒你,」爸爸說,把腳拿開。爸爸移轉離開時他伸腿一勾,他父親一絆栽向地上去矣。他跳了起身團團轉歡呼:「勝利,勝利!」
常常在燈影下他望見他媽媽在為他爸爸補襪子,或者在弄他的。她經常都取一張截成腳掌形的馬糞紙板,套進一隻襪裏,少後以一片同通大小的漂白色布片一針針沿邊綴密。予是乃成一隻墊上白襪底底襪子。他非常的不樂意穿它,他覺得穿它是一種「重恥」!偶時他媽媽亦把他的童軍袴送到小弄弄口的家庭洋裁工那裏去彌整,那個裁縫總均在他的短衭的背股勾勒上一面情人心狀的緊密綫圈,那綫一圈復一圈地,彷若在他之屁股上揹了一張靶牌。自然他不肯穿它,而他媽媽謾聲罵說:「真會糟蹋天物ㄧㄚ,化了『拾』塊之多替你抱到外面裁縫縫的。」但是他還是一直都沒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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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這一張破破爛爛的紅紙貼箋,你想寫上後祖宗就住在裏裡了ㄇㄜ?」
他們一家分趁二部三輪車去火車站。他們要到火車站坐汽車。他爸爸和他二哥哥趁前面一架,他則和他媽媽坐後頭一架。他一直均能看到上部他爸爸跟他二哥的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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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媽媽總愛在星期天上城去的時候打扮得萬分俗艷。一定的她在面上上許多白雪一然的白粉,而且還搽上濃胭脂,且還穿上(絲毫不必要的)玻璃絲|襪,而後並且在該鵝蛋鏡子前頭攬鏡細畫她的拔光的眉迹,畫好幾時刻,她自己並對鏡裏的自己微笑。完了她又拉閉紙門到房間裏邊換衣衫,她換了一件之後復行換一件衫,使他在花紙門外厭煩而忿激地等佇著她。他的爸爸和他一起等佇著。過會他的媽媽推開紙門出顯了,披掛得閃金爍銀地!「媽媽,請你換一件顏色淺一點的,這件太難看嘞,」他羞臊到極限,捶楚到極界地說,有次甚至突口說:「和狐狸精一樣!」——那一次他媽媽穿件大紅大紅的旗袍。「放你的屁!」她勃發大恚,罵稱,「你管我椏,我自己愛穿什麼我自己就有自由穿什麼。你沒有資格多嘴,你最近相當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快給我『定』『定』的,你小輩的人在長輩面前要有禮數。」她的詞句的「猛烈」使他大喫一驚。並且他媽媽講話的句氣好像是指對大人們而發的漫罵。他聽了感覺恨透了她。他也打算用惡字回罵她。但是彼之凶貌使他觫哆,怯抖。有幾次他也答了一答,他媽媽聽了立頓把手提包擲掉,聘地關上扉門,說她如今不去了。他楞楞地騃住。至後還是他爸爸來勸她。爸爸並約制他還嘴。爸爸逢此每回好像均不大則聲。好像他似乎還贊成母親似的。嗣後母親還是穿嘞那件紅旗袍子出去,酷像一只慶節的披紅大母豬一樣,走路的人都照她注望,但是她倒把頭翹的高高的。
「在這片盆子裏就會轉成不一樣的東西是麼?如果你現在把它分到另一個盆子裏去,分出給我吃,那可不可以吶?」
「當然。你忘了?每年都是這樣。」
二哥沒有說話。
他拉他爸爸一塊到溝邊去看。
他媽媽首先想起來去買一塊冰返來加西瓜吃。他們常看及街上有人以粗蔴繩子陲一塊冰,踩到自行車搖搖而歸。他們家裏沒有冰箱,也沒有木頭冰櫃,不過如今倒可採用這辦法領略到冰味。他們遂差遣他出去買冰塊回來,他媽媽將把它冲凍一大碗面鮮紅西瓜,冲不完的還可以剩留晚上再做一次吃,他便到離他們家數十分時的一家冰店去買冰,冰店主人從大木冰櫃裏攥出一鉅型長積大冰塊,上面披著一身麻布布袋,就像一條大母豬一樣,體旁還蒸放著烟氣,其體積中間還含一塊花白色。這小店主人拏一隻老大鋸片,若鋸一條木頭一樣的,切鋸下去,切得殘白四射。終末切了一塊下了,找一股蔴繩拴了,給他弔回去。在大太陽底下他吊著冰方回去,冰邊放著灰灰冷煙。這塊冰中間十分好看,露得有直直橫橫的纖劃。弔著冰他行到一處黯影下駐下擦汗,那塊冰察覺已經有點化了,其表面已滑溜的如皮肉一樣。他提著冰快快跑回,恐怕冰塊化掉,而該冰塊于烈日下一滴滴的洋掉。他得常常擇一塊電線桿的後面趴蹲了去把勒在冰塊上的蔴繩抽緊。須臾以後那塊清冰越變越小𠸪,他趕趕跑以求全這塊冰,後來那根綑冰的繩子寬鬆得繫不來了。他只有用手抓住那塊冰。到了家後他把手打開,裏面祇有一塊小乎又小的冰了。他的媽媽拿之調了兩小碗口西瓜吃,他們每個都覺得失望。
「怎麼的這樣敷敷衍衍。正正派派的給我好好鞠一個躬。重新再來一個!」
一個夏天的下午,他爸爸跟他們一起去草山遊玩。他哥哥這次也齊去。爸爸當日他著的是一套淡黃中山裝,他媽媽著的是新的布旗袍,手拿新皮包,足踏新皮鞋。他衣一襲童軍短衫袴,腳穿黑白橡膠球鞋。他二哥著白襯衫黑長褲。
「那沒放在這片盆子裏。」
「沒的指望,沒的指望,我和你兩個看看將來獨獨的路單有一個上和尚廟,一個住尼姑庵哦。」
和-圖-書這話刺怒了他的媽媽——「你還詛咒ㄚ,你給我滾!你還死不要臉的站在我這屋裏幹什麼,你以為我還會再用你這個樣兒的壞『人』壞賊是菠是。你快給我『死』了這一條『心』的好。怎麼了,你猶不想走是嘜?不肯走我就去叫警察來『捉』你。我現在就去叫,叫他來把你拿去『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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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為什麼看到你在廚房裏時已經先吃了幾塊?」
「實在一點都不錯。這孩子不孝,實在不孝。別人都說積穀防饑,養兒防老,我看我同你兩個一總沒有指望了。我們白白養培了他。他竟然連新為他選買的上等橡皮鞋都不歡喜要。」
他喑默。
他聆聽後刺擊得滿面通紅,眶眼裏儲滿淚光,大聲疾呼道:
日炙之下棕櫚高椰樹軀裂乾得像棵煙草磚,樹影下的沙土地上幾隻母雞導著幾隻小雞啾啾挖穴。在面向的這個窗口之斜對面正看到阿方剛沾完高蟬回來,揹著好長好長一條竹篙,皮膚晒得椶褐褐的,像一枚成熟的褐橄欖,看看人家多麼行動自在,來去自由。他轉而彎頸看自己的身軀,相形感到一股厭恨之憎,獨見他的光腿細白得像潔白的豆腐一樣,膝骨滑上絲絲青絡錯織,他的腳面更白得像得透明一樣。他遂刻恨他底母親。她時常說,「你這樣的身體還能出去曝晒呀?快跟我別去嘔。你忘了你一曬就立刻生病。」然則他祇有多晒晒太陽纔能使身體強康,不致生病。他的媽媽聨冬天沒太陽的季候都不許他出去打籃球去。她是多麼無知愚蠢!她居不知這樣做祇會使他身體越弱,越沒鍊鍛越弱。是他媽媽使他今爾這麼白,使他天天感覺低恥。他現刻就要出去給她看一看,要到河岸邊去走走,去晒個半個點日陽。他以是便出去𠸪。(原書:「裂」有口旁)
「你怎嘛了!我告訴你。你今天非要給我鞠這一鞠躬不可。快點去!」
「不,下次再去,今天不行,」爸爸勒住腳足謂。
「不行,爸爸要還!」
「還要拜壽?」
「哈哈,可見一切祭神的酒餚都是人眾自己想好好吃一吃,假託著祭神的名號,好把這個『吃』的責任推到他『祖宗』身上。因是自己既有得吃,又可以獲得敬祖敬神的美名,虛偽!假道學!虛偽!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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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曄
一個後期暑期的過午,他的爸爸在其房中他他米以上展席睡個午睡。在他合眼以前,他偃側著覽讀一手薄薄小書,叫「花國艷史」。他爸爸拏書對他說這本書讀來很有趣,很好看,拿給他叫他也看看,之後他便倒頭睡去。他在他爸爸的旁邊屈踞著覽翻這本書。他忽然身體緊旋激悸的了不得。因為這本書內充滿男女性|愛的描寫。他的手顫戰著,他的胸口的心臟跳動得砰聘直響。書裏的色|欲描寫接二連三。他只挑著含有描影的段處看下去,頁子緊疾著撥。他激亢得幾要昏去的行狀。終於,他無敢再忍持支續。他把這本書輕輕還回他父親旁邊。父親猶呼嚕大睡,他要睡到午后四時才能醒。
到了草山了。他方下了車便聞到一股息熏臭——像擔糞的一樣。他爸爸說這是硫磺的臭息,是溫泉底氣息。那潔淨的路面(是柏油的)朝上漸傾。他二哥和他爸爸走在後面,他爸爸在和他哥哥說著什麼。再向前兩步他看見道側林陰底裏顯有一宅紅柱子的旅邸,褐潮色粗磚牆上寫著白色大字「溫泉大旅館」,還有那麼一枚三毛似的圖模。再往前去他看到一座圓狀饅頭形的小山,上面密叢許多圓樹,看來這山像是一顆菜花。他繼而跑到一處溝渠地方,彎折看溝裏的水,那溝水是滾熱的,有雲煙的;渠床的石頭顯朱銹色,有幾塊沮石彷彿蓋了塊爛抹布塊,絲絲縷縷的。他急急飛跑到爸爸那裏對他爸爸嘷道:「爸爸,你看那裏有熱的水。」
側開的窗外躍進來一隻斑彩的麗絢飛蝶。媽媽把牠獵獲起來釘穿牠釘死牆上。
「為什麼我不能吃?」他問。
他們繼續向公園走去。他的媽媽在前面幾步呼叫他,「快來,毛毛。」他便跟了上去。爸爸和他二哥走在後面。他不時轉身問道:「爸爸,這裏走下去對不對?」爸爸正和他二哥說著話,抬首揮肱呼道:「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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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來這裏和神位鞠上一個躬!」她的聲音裏有著弦張。
「可是這亦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也有過!」
他發覺他的舅母好久都未來他家了。他實則是為了他表姊許久不來他家而引起的關心。他等了約一個月,仍不見她們過來,他乃去問他的媽媽,問她為什麼他的舅母和表姊姊近近都沒來,他的母親,支吾的回答,稱言他舅母和他表姊瀰近可能事忙,不能來。再過一陣,還不見她們到來,他遂去同他媽媽建議應由他們先去看她們。這時母親才與他作答稱:「你聽了千萬不要『讓』你爸爸知道。你爸爸三個月前跟舅母借了五百塊錢。你爸爸本來說一個月就還的,但是到這一禮拜都還沒還。你爸爸就這樣『漂』走了。你舅母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生氣了。你爸爸害得我在親戚前面『失』盡面顏。害得現在連這麼好的一綫親戚都斷路了。」
「不要,」他爸爸板著臉孔說,手掌一撂。
「早一點來還行,現在已經祭都開始祭了,怎麼可以?」
「但是她不能『洗』掉了ㄇㄜ?」
一營白蟻繞飛進屋室裏,爸爸向著房火舉起一面洗臉盆,影逗白螞蟻俯刺入水,父親一蓬蓬密的大髮。(原書:「營」有口旁)
「閉嘴,閉嘴!神這下要懲罰你了!」她幾幾生著觫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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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噓——這話可不能亂講。你這話千萬可不能拏出去亂說的,替我千萬得記得𡂿,毛毛,」他爸爸驚怕無端地曰。
他在他們家走道上那條木面柱之上刻劃的高度又增高一些了。他爸爸現在都用指甲端來為他劃痕,這次比一個月前要長出爸爸的一枚大拇指指甲長。
那天實是他父親五十三歲生日,他母親照舊在前廊端壁櫥裏的案上并設許多碗肴,在壁牆上貼有一張父親寫的「范門祖宗神位」的紅紙,復燃著兩枝蠟燭,把個壁櫥裏照得明明晶晶。他於學校裏已聽到滅除迷信的話,因此他心中已都是個和-圖-書反神鬼論的人。方在上一個中秋節時,就為了這一件事,他猶和他母親發生過一場激辯。以是他現在一人守候在其二哥的房間中,陰望他可能避辟掉受吩出去祭拜的可能發生。在上個中秋節時他曾在相同這個壁櫥中的供案旁撿取一顆肉丸子來吃,但卻為他媽媽所阻。致是他們發生了見下的這一幕爭吵。
「那麼你分給我!」
這一下午他都在東向窗後凝望。
他還在邊歡邊躍著。
「怎可以對你爸爸這樣,」他爸爸跌坐地上忿斥。
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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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爸望著他一下,說:「是的,那是溫泉的熱水。」
洗衣服的傭人就真的這樣讓她給恐跑了。他看見她進來把洗衣板豎回廊尾牆旁,而後看見她掩眼在廊上飲飲印淚。
「……就有不同。」
聽得這些話言他便感及心內如刀戟相刺一樣的難過,感到有種深重重大罪錯的感想。原端是為了雙新球鞋子,他爸爸為之買來雙漆黑的,他不樂于穿,他企望穿上一雙米黃的色澤,或乃交間墨白的。他為此和他父母蹩擾了一霎。他們責酷得他願意去穿了。而父親母親還在繼接歷責他的不順與反念。他深然為自個兒的罪錯感到異常自疚,咎罪地勾下了下頦。
然而他看審到他父親仍仍坐賴地蓆上,好幾次都無法子起身,他因是感到一腔憐然,他遂伸出手援協幫起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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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苦苦想著,但她仍無詞以應。
退踞在這房間裏,他遂深深為著剛才的兩次鞠躬感覺受到極大的傷辱。這一種的迷信根本不應當存在!這一種的孝道也更更不應當存在!一個念頭亮向他腦際。適逢是時走廊上沒有人,他們兩個都到廚房裏了。他就出去到櫥枱上把二枝蠟燭吹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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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七月末秋季新伊的夜央,從枕上常可聽得遠處黑風一道道渡來空其空氣的鐵路機車車輪輪响,時響時遙,宛似秋風吹來一張一張的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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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樣和我剛才摘一球吃又有什麼不同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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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相信你說的話?」
母親就去竹支上風晾衣什,她的面容萎黃,頭髮獅蓬,她的下撇的嘴頂寫的是毒蝎兩個字。是夜他的爸爸仍舊好像沒事發生一樣,甚至假如沒有更快活——他在唔哼著京戲!他便明白了他的父親為什麼這樣不干預,這樣的快活,因為他今後可以省下一大筆開銷!對,正義價值幾個錢,但能每月省下幾十塊錢,就是把正義賣掉也不可惜。
她似乎氣急非常,他則可能較她更為憤忿,兀自轉身回到他睡眠的房間裏去。他的爸爸則由起始就如若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容臉極其隨甯。他不解他父親何以可以這樣置身事外。
「但是她甚麼時候偷你的東西,她要偷你的一小條手帕幹嗎?」
「洗掉也不應該!也得叫她走!」
他便祇得悻悻然的走了出去。頭抬得高高的,一付岸傲不馴的樣子,拖拖踏踏的蹓起拖鞋出來。跅到神位之前,他抬眸看一看。他遲疑了一片。然後他遂硬硬地少少鞠了一個躬。
「不要在這裏講講,我們到這個房間裏來再辯。」
車拉至車站廣場。他們往一處木頭盒狀車牌那兒去站隊。他覺得這一片廣場好大,他抬首看及一塔高高的有位荷槍軍人站在堡壘上的裁邊畫牌。等車的接啣他們排隊的已很長。不久他們要趁的旅行客車來了,是一架亮耀藍藍釉色的宏大旅行車,而且是新樣子沒車鼻的。在後頭的人都一嗡嗡去,他們被擠迫至後面去。很久以後他們才硬擠上車,可是車裏已無有位空。他看到司機高高置踞車前平璃之後。他一幅驕矜不羈的樣子。車中人已很擠,他隻手攥著他媽媽的衣服中間,他媽媽圈圍著在前頭的一根銅柱。他爸爸不停的自某向遠喚他們——他和他媽媽——咨詢他們在那裏。他媽媽回答著,並叫他(毛毛)好好抓緊。他遭擠在人眾之間,除四面人的腹部旁者一切均看不到。許久而後,他一頭大汗,聆聽及馬達易音,發現這車望上陡傾,知道開始上山了。這時他爸爸覓到兩個空座,遂叫他和他媽媽都來坐。他尋聲過去,面前圍到很多人,他以手蠻暴地猛推開每個個人,他們舉眼叫呪著,給他擠了出來。他和他媽媽坐下來之後他媽媽問他道:
以後有幾回在附近小弄內看見這洗衣佣人行步,看見她的面容傷感,現刻在巷近別的人家洗衣服。她特特垂頭不看他,他也忭忭低頭不敢去看探。
第二天,他興致奮揚的要去找他哥哥有的書出來察,看看有沒有和情|色有關的描形。他哥哥的藏書都存在一個小書桌的小抽屜裏,還有別的放在壁櫥(近天板的小型者)的禁封裏。他以是在書桌抽屜之內找著四五藏書,但都是一撮翻譯著品,如「二次世界大戰傳真」,「溫莎公爵回憶」等等,當下倒發現一本青綠皮套,上註香艷社會言情文藝小說字體的薄卷,套面之上并另繪一幀女人著旗袍梳長髮的肖影。乃是他立即翻去,但可惜展露在眉前的是他不會的「文言體」。他只好悻悻歸回。他又去把壁上的小扃扉溜開,他在這門裏得到六本存書,這回六冊都是小說,而且是愛情小說。他又一本連一本地看下看下,——但所找到最為有關的句子祇有這種:「他抱住她緊緊地熱吻她,她全身溶化在肉身的熱流裏。」他覺得一種火乾未雨的企佇感。
「祖宗只要聞一聞就行了,」媽媽到了房間裏說。
這洗衣服的女傭還沒有走出他們家的院子,他的母親已經到宿舍那裏去宣出她是個善偷東西的惡人。但是好像沒有什麼人相信之。她又回到她家裏來和他細然述言:「這個洗衣佣人洗得一點都不乾淨。而且手心又重,所有的衣服本來好好的都會被她幾次就全件洗破。而且她的工價又辣,一身要廿塊錢!她還貪得不夠,上個禮拜還要我下月起再加她薪金。說什麼吳太太,家洗衣服都已都加了價𠸪什麼的。可是她不想想看我這裏的衣服比比別人的衣衫要數少得多多了,而且我們家裏渡年的時候還可以休假三個天數,有時甚至於還可以隨她的意想拖延到第四天。我這裏待她手頭又寬,平常洗滌一條被單或是一床舖面我都額外給她參塊錢。我m.hetubook.com.com這次還多給她三天的錢,哪裏還找得到如我這樣好的東家去。可就是這種的人頂無情無義!她還會詛嘴賭咒呢,你看壞不壞!待我虎起了臉來,喝她走!她乃開始怕了,這個賤骨頭,接著老不害臊地哭ㄌㄜ。有什麼好哭的,成個啥麼樣子!她勿以為我會就為她這付哭哭啼啼妖妖蝎蝎的樣子心痛,她想補𡂿!𫪰媽其實本來已是用不起她,所以現在趁這個機會把她開走,」她噗哧一聲笑出來𠸪。他於是氣憤激勃地說:
那倚對面的墨陶櫛甃叫烈日晒成淺灰調。窗洞外的重沉烏簷影墜掉地面上,像拿一柄小刀切過一樣。他媽媽予去到那外附宿舍外的水龍栓前去洗衣襪前和他說約:「現在太陽惡,已經到秋晚秋老虎的時候。你不准跑出門去晒太陽,知道不?」不知道為什麼不准。他媽媽這樣子關他會把他關成白漂漂的,似一綻洋白蕈一般。他本擬緣此機會向外面去炙一炙太陽,便晒得黑些,免教同學謔笑他。上個週末在路上遇見沈雁汀,沈雁汀即曾笑他說:「你好白𡂿,白得像白雪公主一樣,你平常都不大晒太陽。」日常在他學校之間其最最害怕底是他的皙白。殊不知為什嚒他的皮膚可就是無法晒黑,餘外的同學祇須晒晒一兩小時便好,但他則需有好幾禮拜方晒得上,而且過幾天便復退盡。孱白遂乃變演為他日日的痛楚。尤其當「白老鼠」的綽號傳遍全校時——他現在耳根想到這遂血紅起了。學校裏男同學都常取笑他,乃竟有時聯到他的最最要好的友朋都諷笑他,而更其令他痛髓的是即如那擁女孩子也譏笑他的皙白,至若最難教他忘落的是有回即連他所喜歡的音樂女老師也都笑恥他:「你怎麼這麼白ㄚ,跟女孩子一樣的,應該多晒晒太陽,一個男孩子就應該晒得黑油油的才教好看。」不錯,不錯,有許多男同學就特愛指著其自己炙黑的手前臂說:「你看,多黑,多勇敢!」或者反過短褲腿管,手指著膝蓋,說:「這裏,你看這裏,連這裏都比你黑。」沿是他旦日一有機會即出去曝炙。一年中有好幾次他都把兩臂晒得紅肌肌,他喜歡瀏觀他那通紅若紅殼蟹一樣的細臂,中心覺感萬分的驕傲。晒過日頭他的眼顆乾澀,從兩枚鼻孔傳出之鼻呼熱乎乎的。但是假如其不復再繼續暴晒下去的話,是紅色便不見哩。時時他常想傍的地方。頭、腿、身子,一律都不重要,祇要他的兩臂能晒黑就好諾,祇用有一個地域能晒黑得使人注見得著就成。他真希望有一種藥此時已發明成功,只需搽上皮膚立時就能黝黑。只可惜,天,沒有這種藥。沒有這樣的好,就像沒有一種藥他吃了可以長胖一個樣——他也為他的身量單細深覺自卑……
他所坐的座位看出去惟見呎尺前疾箭飛過的野蒿壁石,以及一些草地……
于是在熊凶的紙鈔的光燄之中,他僵僵挺挺的身軀照對祖宗名牌而屹,他亭亭了片刻,而後僵僵硬硬地低了一個卅度鞠躬。
「那你是有意的編派她偷窃來辭掉她是伯是?」
「你怎麼擠了進來的,滿額滿臉的汗。」
「哈哈哈,我說的吧?我跟你說,根本沒有神!完全都沒有!假如有神的話神是什麼樣狀?我怎麼沒看見過?你好像見過他,請你講講我聽他是個什麼樣子?你叫他出來給我看看!」
鞠了他旋即反回房間裏去——可就是他底媽媽攔住他:「等等,等會兒。還有呢?你忘了給你爸爸敬禮拜壽呢?」
他又看到那邊池邊有幾個小孩子正在放小船玩,便走了過去,然而就在這時他爸爸喊他回去,說是要回家了,要他快點回來。他想怎麼那麼快,便跑向父親那裏。父親說因為怕等下車擠,以是要早點走。然後爸爸朝向他二哥說:「你再想一想,我這兩日說的都是同然一句話。等我們事業打好了基礎以後,我們不愁沒有女朋友。她又是個本省人,真是有點……」
這一個月來他的媽媽似乎脾氣很壞,常常看見她,臘油油黃疸疸的一張貌相,頭上撒著乾乾的亂髮絲,也經常朝他說話粗聲相斥。這一天早上他在床上聽見其母親斥罵的聲音。他遂起床到外方去看看她在吵的甚麼。他發現他的母親正在責罵他們所用的那個洗衣衫佣人,責備她洗沒了她的一樣衣物,控她說當必是她窃偷了的。他媽媽所丟的物品是一條淺綠色的普常手帕。他的媽媽此當正在用著她那發音蹩腳的台灣話責斥著洗衣婦,他媽媽手裏執著一角濕肥皂,邋遢著一上一下腌臢的睡衣睡褲,嚷道:「偷我東西鴉!…你知道一條手帕值多少多少錢你知否知道,——你這樣手頭不清氣我不敢再用你。你明天開始與我不要來了。我替你把工資算到這個月的月底。」
他們有個洗衣服的佣人。這個佣人是一個台灣籍的中年女人,是一個孀婦,清瘦的癯容於其後捲一個嫗狀的軟髻,每天清早天還沒亮,屋裏還點著亮燈的時候,她就已經進來來把衣物,大洗澡盆,和搓板由家中走道廊頭拿到外面大宿舍的水頭那塊去洗。她之衣衫洗的比以前幾個洗衣婦都要洗的乾淨。
他母親睜睇了他一霎,惡聲破面罵叱:「她這個小偷偷我的東西難道還不應該叫她走嗎?你難道要在我們家裏奉養一個小偷不成,你等著看她把你的每樣東西都讓她搬走。」
「…」
父親,您出走已半月餘,一切問題當照尊意尋索解決。
「……」
他們繼而走到一處有翠綠矮樹籬圍的別墅住宅前面。他看到籬樹上有艷紅朵朵垂吊吐綬的花朵。在房前籬圍旁邊的細沙小徑上有一隻藍色小轎車。那住宅為石面蓋的,在它的房頂上是淡淡紅的。「有錢人住的,」他媽媽睨看他爸爸輕低涵笑說。突的一隻巨狗猙忿大囂,他被嚇得朝後倒退一尺,一個像佣人一樣的男人出現在短籬後面惡意朝他們注望。「我們走吧,」這父親說。他看見一個銀白頭髮的老人在該屋裏一現。
「還有呢。還有要說爸爸拜壽,爸爸拜壽!」
「我已經作過一個了,為什麼還要再要我去作一個——」
「怎麼可以對你父親那付樣,」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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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到這個房間裏來再辯。」
在燭照的燭光旁,他的母親厲詞地說:「今天是你父親的生日你知不知道,你竟然遮麼樣糟蹋這一個日子。我告訴你,你如若不『孝』『順』的話,你的祖宗不會輕容你。一切不孝的人一和_圖_書定天誅地除!你給我可要當心!你不『孝』你的列祖列宗都要嚴罰你,叫你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他用的鋼筆筆頭把手的烏殼虫的部份洩泌墨水,於是中間指節上污濕了一大雲黯。他仍用透明玻瓈紙繞起來再用了幾天。但是伺後那捲透明紙褪掉下來了。泄墨流了一大面。他便去和他的爸爸說,他的爸爸許應他替他再添一枝鋼筆。今天上午他父親給他了一枝新筆。新的這枝日本筆含有青杏綠的長桿桿,重有一重耀金閃亮的套套,行寫起來覺得筆頂太細,刮紙。由此其後他要永永底看不著這枝老筆。他遂對這桿筆發生無盡惜別之情。筆桿是棗之紅黯,長幹尾端啣有一一齒斑,這桿筆陪了他有兩年之長。宛如對待一箇行將離行的友伴一樣,他惜惜地撫轉著它。
父親有十多輯以濡墨羊毛筆寫入零零碎碎成語辭根的信箋紙冊子,父親說這是他非常洋洋得意的撰作,並說將來他要把這蒐成傳給他這個小兒子。他對父親的這個工作感到它十分高亢,他感覺他自己一定沒能力辦得,以後成大人也未必辦得。
「嗯,」他漫漫回聲應答。
洗衣佣人賭嘴起詛說,「如果我偷了你的手帕我的手指就會長瘡爛掉!如果我實沒偷,那你——」
「算了,算了,」他父親大不愉地說。他就迅快底躥回房間裏。
媽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後媽媽看到他一頭一衣都是水,便死勁在他的背部猛敲幾記,罵道:「怎麼搞得一頭一臉都是水!」是時太陽業已偏西,斜映得樹林裏一片朱紅色。方才知了的吟聲現在已經停止,那片獨葉也已經停息轉動。他們便走向車站。現在等車的人不多。未幾車子立時來了。他們就進入車裏。車兒一溜,他就又興奮起來了。他便從車窗戶望出去,看見草地,疾箭飛越的蒲草壁石,以及前頃看見的那類矮樹上點點卻綬艷紅的籬花。車一彎他又看到那座像顆菜花兒似的小丘,漸漸移遠。爸爸媽媽和他同坐一處,他二哥獨自一人坐在車後望著窗外。
兩個禮拜之前他得獲一枝新的筆,他時常一陣陣有欲取出來使用的熱望,但他每次都因惜捨不得而抑控,受著苦楚。後來他嚯然想通了:如今他「想」用就應該「用」,並不能叫「浪」「費」。倒反而使這枝筆增多一項作用:令人快樂。而若是不用它不僅沒有快樂,還平平另添一層痛苦。再守兩天他就會很自然地使用新筆,那時沒有了慾望,憑空損失掉一個快樂。他乃明白他提冰的經驗的意涵和他的自來水筆的意涵相像:握住是刻的快愉。那年他十一歲。
自是他祇得走到他父親底面前,極度委腹地矮蹙著面,低平著眼睛,指向他父親稍稍俛一俛頭。他的父親也就露洩不忻地點了一點頭。

108

「媽媽也沒啥辦法。嗚,乖孩子,別的不要,只要你乖就好嘞。」
「是喎,他是生來就有反心性根子,同他父母作對——不聽他父母的話。沒有可指望的嘔——」媽媽她說。
他走下一條在高雄近傍區域的芭娜果樹長街上,睛目前遮著兩片黑墨鏡。他剛剛步出一家天主教會。他的心已淆亂,當中充滿了無望。他業已尋過許許多多的廟寺跟教堂,但是一定很多的寺廟和教會他業都遺漏掉,還有無數的廟寺和教會還沒曾去過。他這些的尋索不過是叫他自個的內心稍安而已。他每天都寄限時信回家,如今在高雄已經第三天。他媽媽今天上半午寄來限時信中說:「曄兒,汝父尚未歸。」他髣髴感覺到他的爸爸永遠再也不會回家了。一陣哽泣昇上胸臆。所幸他戴得有太陽眼鏡。他想把步子歇下,但是怕會激起他人的注視,這兒沒有汽車站什麼的,或是小冰店。前面是個安全島,在綠林之間有身孫總理模銅。四條馬路由此分開,過去右向橫出一橫大字藍色標語小學校牆。他的面前來往著交叉如垂吊電線一樣的自行車。一個著草綠軍裝的台籍士兵走過。在那藍色字牆的一角豎有一株爆發火紅球燄之鳳凰樹。每間寺觀和教會,他都留下他的住址,他爸爸如後來到那兒他們會寄信告他。也許不久還有希望。更其有希望的是也許他爸爸在今天業都已回去,或者明天(明天他啟程返回)他歸程上的時候他爸爸已返歸。他走向那棵鳳凰紅樹。——哦,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希望得過高,過高會失掉,上帝,請祢保佑我保住這一線可能吧……
現在他媽媽恐怕又要他出去給神位鞠躬去了。他凝閉地縮在他之二哥的房間裏等著。
「那我們也去,」他說,拉著他父親向那裏去。
這天晚夜,當他赴向廚房去洗澡之前時,就在他們家的壁櫃裏尋找他的內衣袴時,在無意間他翻見了那一平綠的手帕。的確就是那一件,方方正正的躺在那裏。他促地把該手帕拿在手中衝出去追盤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正在燈下甬廊內小洗臉盆裏洗衣褲。他就搶了上去將手帕摔到他母親的下頦下,叫道:「看!這是什麼?」他媽媽抬頭集目看著這一條手絹,「噢——都是你爸爸說掉了掉了……管它的!就這樣趕走她尤其更好!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自己來洗ㄉㄜ——。看,像現在這樣,我一個月好省下快一百塊錢不好。」

104

「好吧。我不理她就是!」二哥就沒好氣地回答。
在他夜晚閤目睡覺以前(他現在睡底是他爸媽的房中的一片坿牆的木薦),在黑濃中他時時想起他的父與母的將就及臨的死——他父親今年已都五十一了,他的母親也已四十九,他在黑暗中怕懼得張大了恐極的眼神。由予迷信的緣故,他想他若嚴行懲處自身,庶幾可使他父母的去世不致太近生發,由是猛掌自己的兩頰,劈劈拍拍的批著,以示懲罰。

91

「你聽不聽!給我鞠下!」
這洗衣婦站在那裏臉容起愁。她辯稱她近兩日洗衣時初本就沒看到過這一條手帕。她不會去拿她這個東西底。然而他媽媽立頓去把月薪拿出來,硬塞給於她,她放著兩肢手沒撐去接,但是媽媽硬把該銀統進她的肩襟裏,她只好呆呆地持受下。他媽媽說,「我這裏算給你滿一個月的薪水,超出三天的錢我一起都算給了你。我們這裏待家下佣僕是向來不苛刻的。我的的確確是甯可多花幾個錢予你,要你快一點給我走,快快一點給我走。我家裏的東西『樣』『樣』都是頂頂值得的。要隨手被你拿走一樣那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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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媽媽稱讚的說。
不多久他們到了公園了。這公園裏長滿細桿尖針小葉的松樹,地上是泥巴的禿土色。他聽到樹蟬吱吱底嘶吟,他不知道那叫的蟬在那裏,但他看見一張孤葉吊在一條蜘蛛絲下滴溜打轉,便總以之為蟬聲即是從那轉葉出來。他爸爸站在樹影下說:「ㄏㄡ,這裏涼快,」他把中山服的扣兒全部解開。他媽媽和他坐到一張水門汀位凳上。一個兜賣有殼的熟煮花生的小販坐踞在那邊,以一筐竹枝簍筐貯滿了花生。他爸爸自動去買花生仁予他吃。俟買來後爸爸問二哥要不要。二哥說不要。爸爸和二哥就坐到過去一點的一張水泥位凳上。這裏他的母親和他一起剝花生食。他們把食過的花生殼都丟在地上。吃完花生,他忽然跑了出去——他媽媽急忙喊他道:「毛毛回來!」「我就在那裏玩!」他媽媽說:「不要走遠了,就在那裏。」他跑去看的是一處汩水從蔓草高處汩下到平平草地上,並看到有一條竹子把這水引到其他x地去。然後他看到那一向還有好玩的。有個水池子。他喊他媽媽一道過去。他媽媽喊曰她的腳痛(她正拋去了皮鞋,正拏手摩著一隻傷足)叫他自己去,「不過不要跑得太遠,不要掉到池子裏!」他就跑到池子那邊去。他到了池子周沿才發現予池子裏邊游顯著無數底金魚。牠們恰若揮著紗袖的小小跳舞的女孩一若游來游去。當中還有一條最胖的巨號金魚,像一尾鯉魚一般。他呵鈴大笑。水裏宛彿有什麼受了一驚。他再細致一看,原來池水裏還有許許多多小如蚊蚋底小魚。也就像那飄飛的蚊蚋給風一吹一樣,牠們會陡的全部調轉被吹向另一方向。他兩顆眼睛來來回回跟著小魚流動。未幾他看到那邊有幾道噴水的水線湧起,他就過去看看,水泉噴水從黑色密麻佈洒如海綿孔孔的假山礁石中噴出,其內有一條水線的鉛嘴被扭歪了,水線噴射到池緣緣外面。一些水點點被風吹來麻麻癢癢的灑上臉上,他把兩條手胳膀張開伸了進內,覺到手膀冷冷涼涼的,繼而他把臉伸了進內,澆得滿臉滿額都是水,水淹入眼裏,但一點都不痛,他哈嗬大笑,水都流進嘴裏。
「因為祖宗還沒有動,所以你不能吃,」媽媽說。

93

再向下走下去,有個細瘦不堪的人上來,肩膀上懸著一箇大箱盒,作躬地瞇笑對他爸爸說:「要照像吧,照一張留作紀念,算便宜一點。」
「這溫泉的水可以用來洗湯,可以治皮膚癢,沒有病的人洗了也會很健康。所以有很多人都到這裏的旅館來洗湯,」爸爸朝著路傍另一座旅館說。
在燃燒金紙箔的時候,他的媽媽在廊上宣聲叫他稱:「毛毛,來。」
房間之裏迷渡著一味輕芬,他的母親走過瀰渡出外的,是她右髮上扮結的新潔茉莉花香。茉莉花!像一粒粒米黃大豆一箇樣,他媽媽先都把它們溺浸在壹隻醬油碟子間的水內,以不致謝合掉。等要戴時媽媽把一枝髮針從頭上拿下,拿以刺穿一粒粒的茉莉蕾,刺成一串,插向傍髮中。
他父親站在他們旁邊,因為他攀不到上面的橫棍,因而兩隻手因此抓緊他們的椅背。他二哥懸弔著胳臂立在傍邊,顏貌嚴冷。
他媽媽想了一剎,「那樣可以。」
「不敢了,」他睡在地上紓紓笑答。
這條紅紙條是由父親所寫,他父親之所以肯聽他母親的意思寫之,一定是因的他父親心裏也懼怕鬼神。他是乃心裏遂夷輕他的父親,原來他也「迷信」。虧他還是個歐洲留學生!
「你看怎樣,老二。」
「我把他們全部排開進來的,」他驕傲地說。
「媽媽,你去還她!媽媽你立刻去還她!」
那天他和他媽媽爭辯過後,他的媽媽猶要他對祖宗的紅紙鞠躬。他不肯。他母親遂強令他,於是接到發生了一場惡吵,末終猶是他忍屈地鞠了一個躬。
「是嘛?那祖宗真是倒霉,他連想吃什麼都吃不到,祇能聞一聞。既是你這些個菜是為了祖宗做的,那麼你為什麼昨天還要問我喜歡吃什麼菜,你應當問祖宗喜歡吃,不,喜歡『聞』,什麼菜伊鴉?」
「其實也不是,是我一時說溜了嘴。我本來就不敢再教她洗,把衣服再洗掉了怎麼辦?正在斟酌時突然間想到索性不用洗衣的這一擋每月返可節省下一大筆錢!近幾個月來我們這裏的開銷情況十分急重,你父親的薪水又被裁掉了幾百塊,所以我就因此決定了辭掉了她。」
「好好,我不講,不過我要問你一問,祖宗又為什麼不把桌上的這幾個菜吃掉!怎麼這幾個菜仍然還在!」
在他小學校的體育課之中,他學會一點點摔跤。然而在家裏他覓不到別人和他相練習。他和他爸爸曾經商量及,欲請他爸爸和他共相練習,但是他爸爸不肯。而現在他看見他爸爸,比起他看來顯的龐大甚多,穿著汗背心和短汗褲,停站在房內的他他米的中間。他想這可是一個上好之機會,他可以用偷巧的辦法將他父親摔倒。他就上去攔腰一抱,用盡了力要把父親摔倒地席面。但而父親竟而絲毫不搖,巍巍不動。父親莞然大哈,面部苛生謔神地謂:「來,來和你比一合。」父親就將他心口一推推得他一跌跌到他他米上面。他一條腳腿都跌的很痛。他的爸爸舉頭大聲嘷笑。他說這不應算,因纔陣他以為尚未開始,他要求再來一度。他父親答應他,於是他就由地上爬起,再侵了上去。他的父親和他倆人各施力能的會格在一撕,他底心中斥滿了憤火,他想把他爸爸鬥倒,但是他爸爸再度又把他摔出丈許圈外。他爸爸再度朝空呵笑。他又再飛蹤上去,他雖然帶著笑聲,但他實在在心間恨達了其父親。然而他四番幾次都戰不倒他,父親有如不可以征服之相,俟後父親人累了,說道:「彀了,彀了,毛毛,可以停了。」但他還伏首試著去撼動他,這次,出乎意測,居地有點兒動移了。「ㄏㄟ」,爸爸說,身幹真的偏趄了,爸爸就一腳踏於他的腹部上,那麼一蹴,嘴中說聲:「去!」像一隻馬彈踢掉一隻小狗兒一個樣,踢的他老老好多步遠。爸爸他仰口大笑,雙手扠著腰,隻腳光光的落實在他胸口上,說道:「你還敢再來和你的父親摔跤了𪡈?你還想摔翻你父親!你也不看看你自個兒僅有多大?你還敢不敢來跟我來摔了?」
「好,」爸爸高興地說,「我們回家去了,毛毛,去媽媽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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