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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變

作者:王文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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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J

第二部

J

「啊!滾!」父親猛捶下桌子站冒起了。
他的父親後數日去參加了他(陳伯啟)的葬禮,並得從他這個月繳完欠貸剩下的五百塊錢月俸中再取出貮百圓來作為奠金。他至到喪禮完畢後纔方將這事情的下場告訴給她和他,范曄。他——范曄——聽了——如木像土塑,老好久老好久說不出話來,其難過似猶遠超在他父親之上。他的父親澹白著臉言:「他媽的,我平平白白還空貼了兩百塊錢去!」他,范曄,聽了呵呵大笑大哈,他的笑聲又像是得趣,又像是別的甚麼,他的臉色挺屬難看地講:「也算不錯,哈哈,至少我們也算獲到過約十個月的真正的快樂。」他之笑聲忽然轉變而為搐泣聲,他迅即衝進他自己的臥房(也就是他的哥哥的那間),把紙門砰地拉緊。
「你,你再講,看我上來掃你一個耳光,」他爸爸臨趨。

自他在上一次出外尋找父親以後,他的這個小啟事不時不時的仍舊還是在登,雖而它所刊登的次數相隔甚疎,大致一個禮拜發登一啟。目下他們已經較能慣常他的父親不在家底現象,他們心中的詮釋是他,父親,大致一定是在著底,就因為見不到任何在的證據,可見的他正在有意的隱瞞著,于此可見他一定在。現在他(范曄)已決定了要做的是:且現在先等等看各方面的回訊,至少的到現在了為止大致個個地方都沒回覆,祇有一個地處投寄了他一捎信,是發寄給他斯一收容所是月所收容的無靠老人的油印名單,但是其中一個亦都不是。(他們每一個都記載的有每個的身份證證號)。他的父親走時甚而連其身份證都沒俱。父親可能自己另編上一個號?也不像,這收容所很顯然是對查過的,因為這收容所得同其地的派出所報上。他預備俟過了一段還沒有的話,他就去再積蓄些資費,嗣後再出去蒐找一次。關至登刊廣告,他也實在因為沒有錢,現在以故不能常刊。但是他覺得他還是有繼續刊登的亟要,因為他總是意識的感覺到其父親大致正在與他實行一場咸默的戰鬥,必定他的父親每天每天都在詳細閱讀報紙,看看他尚登不登,父親大概要看到經了很長很久的一段時間以後仍舊在登,可以證徵他們(他的母親與他)的確有誠意——他乃才歸來。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居然堅信真有這麼一幕沉默的戰爭在著,總而言之他就這麼信任它的確有的繼續纏鬥下了。目前他們在家裏的生活情形已經漸然能夠習慣一種新的安排和更改,他每天去學校上班,他之母親則趄往菜市場買菜并燒飯。(無論滋生什麼大事況,大凡求生活和燒飯吃這兩件事總不會給更易去的。)另則他在一個月開端的時候至銀行去提錢。是去拿他父親的「退休金」,挈其每個月之利潤。(他查過他的父親一直沒有——在他出走後以後——至銀行提過錢,——大概他怕沒有帶印章怕不符領不到錢之因吧),由是他便每一月挈著他父親的印鑑到銀行去把其父親的息潤拿出來銷用——在平常他的父親的這一筆潤息就是供作彼家裏的補助津貼用的,而這會又是他之母親,父親的「退休金」的受益人,作了決定這麼做的。雖而這麼做他們因為少一個人因而感覺家裏的銀錢壓力減輕了甚多。但則話又理該說回的,他為他父親出去尋找他,去為他刊登啟事,再再都需要花錢的,他的父親的月利化在這方面大概也差不好多,他是就拿他父親的錢用在他父親的事上,用得異常巧妙而俐清。有一天底時候他發見他底母親把他父親的一張照片持到照相館裏去冲大之,而後把它陪框起來,掛在房壁上——致是他知道他的媽媽她已以為他的爸爸永永不會再復回來了。另有一天晚上他夜半起床時不知不覺間碰撞上嘞一個桌子木腿,那是他的父親底書桌,他的父親底書桌平時就經常阻住他的往回,這隻書桌之位置在他的二哥的房間的入出口——他由是立瞬決定第二晨把它搬遷掉,第二日的早晨他果然把這桌子移到後頭的窄廊上去,他想只和-圖-書需他父親初一回來時他就可以將它送還回去的。又有一天他在前面走廊的進口處收飭各種鞋子,他發見了一對他的父親那天出走時沒有穿去,是他的父親平時常常穿的皮鞋,現時已全面塵灰的據在那方,它看來已老舊了許多,他就想他的父親便是回來了大凡也不可能再去穿著它,因是他因把這一雙舊鞋摜注到一枚廢物舊籮筐筐裏面。他的母親也看見他這樣的扔,而他的母親竟而也沒有說了什麼。
這一個月間他,范曄,又專心地稽望著,然則經驗已經訓孕得他明識志望不能置放得太「上」,世界上也許可能沒有容易辦到的事。他的母親,很叫他奇怪,對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去聞問了。她彷彿對這件事就像是對已發生的件個可堪憶提的情事一樣。家裏面卻唯有他父親一個人聚滿了大望——(雖但他並沒有去見到陳伯啟。)然後他動身去看他——陳伯啟——了一度,父親卻沒好問他,因為他,父親,看見他,伯啟,斯時正在患著一些病,是個風寒感冒,在其辦公桌上設停徧了各式的葯瓶子與葯粉袋。爸爸他自然不適於去緊詢。
「你不出就不出吧!我可以自己到法院裏去公證。祇是你聽到,我要一去法院公證去了,你現在聽到,我就絕然不會再進你的這一個家底家門玄關裏,不,這兒我就去打捆我的箱篋,我這就立刻離開。」
他遠看著河下流的那一連橋之來往燈點,一粒粒如火流一樣的奔流著,他的兩手扶著腳踏車的車頭,背臀依賴在椅位上。如是於白日,長橋上的來往車馬一如橫算盤上的推動的珠子。他近來一到覺著住家裏的氣氛低沉得他住不下來時,他便躍上了車子,無分晝夜地每街每巷地鑽深。這一個月以來時常下雨,他騎著車子在街上掠過之時,看見街邊的屋樓都淋浸成褐咖啡顏色,成為一條深富詩意的深咖啡色雨衖。等大而亮的太陽出來的時陣,他看見強光下的破爛街道則像一床拿出來曝日的敗破棉裏。有的時刻他乘著車馬自夜間始下過雨了的街衖星馳過,腳踏車輪在雨地上發出斯斯之撕響,他烏幽的側影在馬路邊陪行,他低頭吁出了口哨起來,有時在這時適從街邊上方傳來一鼻椰子花的香息。
他之二哥似驚醒了些,他乃把鐵鎚摜下,急步走到他的臥房裏去,收拾他的什雜箱物。三分鐘後他提著他的箱子走了出來,立陣,也就是茲此以後永久一刀兩斷的,掙兔出了他們的家。
到了十月ㄌㄜ,可是過了好一陣子父親依然沒有動靜之象。他逐責他父親鬆懈,懶怠,疲弛。他的父親遂說下一個禮拜一,也即是後天,就即再去一去。到了星期天那一天,他又再重提給他爸爸,他父親竟惘然嗐道:「咳,這事據我看恐怕沒有這麼快哦。」「什麼?」范曄大冷了一截。他父親見了趕忙說:「哦𡂿,這是我的自己胡亂猜猜而已——沒什麼,沒得什麼,沒有的事。」「…你你,你不能的這麼樣的先這麼樣的去想的ㄚ!」他范曄燒急萬狀的說,「你如果先就朝著它失敗的方向去想它的話,到後來你一定是失敗沒有疑問的。人一定的先要去把事體用樂觀的眼眸去看它,這樣它才能得有成功的希望,如果每一個個人能先拿住先以為失敗的眼光去看它,那是當然一定的不失敗也要變成失敗底了…」范曄著急地埋怨地說。父親若有所悟地注望著他。然後頻點著頭,帶上了溫和賑慰的語意說曰:「放心,你不用操心的,沒有問題,明天我一起早就去看他。」
父親:您離家已甚久,請歸來,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反了!反了!」
「范侖淵,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媽媽喝叫他的哥哥道,呼稱他的全名,現身阻隔在他爸的前面。
他的父親又幾乎昏厥。那時他記得他曾懷擁同情底步近父親,對他道:「爸,假定那時二哥要真地動手的話,那我就一定拿刀子刺了他!」「𡂿,不,…」父親滿流淚痕地望著他。然後他父親問:「他的東西都https://m•hetubook•com.com拿走了嗎?」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街旁的椰子樹的截短葉扇有若襁褓嬰兒的小小手掌一樣的於淡風裏舞踊。而能得在秋末後讓它的那些像乒乓球拍一樣的圓葉變成半透明酒紅色的欖仁樹,現在方方生出嫩青葉子來,起初在枝上若一隻隻小青蝶,只需過了一個禮拜,這些個小青蝶就育大為綠色禽鳥一樣了。有一種木棉樹也一樣是種立在街邊的,此時在它底枯枝上生出一朵一朵像剝分開的紅心薯的肥鉅花朵。因於天氣轉溫了,行路上的女婦均把彼等的胳臂流露出來,有的時刻看見她們安坐在三輪車裏,兩條裸|露的小腿露在車前,彷如兩隻裸胳臂。
「一個月到了!」他促醒他父親,他的口氣好像是在責備譴罵一樣。他的父親痴了一會神,然後罵稱:「他奶奶的,自從那麼久以前起直拖到現在!我真的要去問問他『到』『底』究竟怎麼個樣了,」他的父親隨之又興歡意足地奔回來,與他說陳伯啟講,那個僑商的生意大約沒有了,但是另另有一個僑商要達台了,這一個的可能率高得多多了,大概不出兩個月,這次,就會竣事的,這次連房子都已覓找到了,這次他,伯啟,也叫父親齊過去——父親幾似是以他激|情得快結舌地聲響說出來的。這一個夕夜他,父親,復再以他如入「夢」一樣的笑暈,滿面春風的做著他當做的事。
頭先兩次他的爸爸去看陳伯啟均是他提醒的,他說已業壹星期到了,應該去找他了。他父親也都去找陳伯啟,兩度都帶歸好消息回宅,使他異常的高興。到第三度,他父親說:「纔剛剛去過,亦不應去得太多,這一件事不能夠這麼樣急。」但是他——父親——還是去了。又過了一個時日,他又催促他底父親,然後他忽而恚然地悟覺道:「你本來原說一個禮拜去一次的,現在怎麼個弄到快三個禮拜了纔去看他!」他亦惡恨著自己的怠忽不警覺。他底父親答謂那個僑商不久就要到這兒,台北,來ㄌㄜ,倒是等他來了以後再去看陳伯啟比較的好。「那麼那個僑商幾時纔來?」「快了——快了,大約一個月以後就來了。」在一個月以後,他催促他的父再去。他的父親去了,回來之後說那個僑商目下又延期到來台灣了,還要再等一個多月以後才方得到至。「還要一個多月!」他,范曄,沮銷地說。「不,不,不要緊的,伯啟他對我說一定沒有問題,他還且對我再一番的保證,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他說那僑商遲來的原因是他有意的等到十月節慶的時期和大的回台僑幫一起回來,這樣他認為比較方便些。」范曄為是又振興了起來。父親又不在意地說:「伯啟這人怎麼搞的,晚上原來是睡在辦公室裏,連個宿舍也沒有。我看見他的牙刷牙膏跟漱口杯放在他座位的後邊,真真有意思。」范曄聽了復冷了半截,但是他立刻替彼聲辯道:「也是的,他一個人住這裏,隨便住什麼地方都無所謂的。」說完他自己亦即立立寬適了!他的父親復云他(陳伯啟)近近身體不大好,正在吃一些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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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確比起他們起來都還比他們還不如。你的偏窄的『地域』觀念頑固,腐朽,荒謬,你這種樣式豈不是比起她的家人還不如?她的做酒女完全是為了幫助生病的父親,她不惜犧牲自己,養活別人,你那裏『及』得上她的一半?你甚而陷害你的兒子,濫意破壞他的終生幸福!你說你那裏比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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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他的父親又興高烈采底道:「上一個年份有這麼一個看相的稱我等到遇59歲的時候會結上一場妙運。我現在剛好五十八歲出頭,再過參個月就是59歲了——你們說這個看相的好準不好準啊?這個機會簡直可以說是它自己找我找上我這幾來𠷌的。你們看在多少人走著的馬路街道上無意之中竟會碰到是人,而且起先還是我根本沒看見他,是他自己先找著我來叫住我的,你們說這不是洪運點到了我是又什嗎?你們說說看這https://m.hetubook.com.com事妙不妙呵?」「真妙,」他稱。「真妙——你們自己談,讓我現在去燒飯下,等一等我再進來,」他母親快樂地說,興敕敕闖進了廚間。是一夜闇他們羣體都很快悅,他(范曄)時時的筋力充活地左右前後運動他的胳膊。他的父親𠷌一直以著他那宛如入夢國的笑暈來做著他的清拾臥房和收落內衣的瑣務。他,范曄,更是𠷌一直落在激宕之中,注望著四周圍的舊桌椅舊蓆面和癩瘡殼牆,覺得這一切即將立可以換新的了。此一夜他吃飯的時候胡胡吃了一些,吃完後跟著便再繼續地盤問有關斯一件事,與及陳伯啟這一人,同時不安地復往走動到。
「對的,是反了!反了!」
「你說什麼?」他爸爸冒跳起來,面孔腫得絳紅,他(范曄)幾幾乎忡忑他的腥血即即噴射出來ㄌ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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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和他聽了後均欣喜萬狀。他尤其是雀躍得雙睛發光,雙手拍起了手心起來。他的母親也透了一口氣說謂:「哦,像這樣也好嗚,這樣也可以輕鬆一輕鬆,嗐,這兩年以來我們每一個月都欠負別人一筆數,如再這樣下去的話真不堪設想,…有了現在這個事情當然好得多了。咳,你們不知道這幾年我撐這個家支持得有多哀苦,」——媽媽她嘮嘮不絕的說了下ㄌㄞˊ,彷彿她業已得到了那個職務一樣。「那嚒他說一個月打算給你好多錢呢?」他亟時問他爸爸。「他說最少三千之多,」他爸爸謂。「三千!」他重一番,倒灌了一口冷氣,而且的確抽得嗖嗖有聲,他然後跟著歡跳歡呼起來了。他睇一眼其四周的這些樸舊的壞籐椅子桌子,破損的他他米外面,破扯紙門,癩瘡壁牆,他感著一旦這些都可以全部煥然奐新的𠸪。他澭起了無比的興奮!「那麼幾時開始去他那兒辦公呢?」他問曰。「快了,蠻快了,他說不出三個月左右,不過事情還沒能肯定,最好我們是先頭不要期望指得太高,」父親忽而間躡然小心地說,然而他(父親)掩不住他的全面春風。他(范曄)立迅說:「那麼現在我們就要釘定他啞,好不叫他給忘記掉。」「對,要經常的去催促一催促他,免得被別人叫盜走了,」她也惶張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他答應過說他一定的請我的。」「那麼你準備多久去他那裏去一次?」他問。「一個月去他那裏一次好了。」「一個月只一次,未免太少了!」他憤動起來。「那一個星期去一次好了。」「一個星期去一次還差不多,」他說,「我看現在你應該去請他客,去把他請到外面館子裏去一去,」他以著他底雖然短暫,然而卓優的待人處世經驗靈狡地說。「好,等以後我找個機會時去請他出去吃一次。」「不可以以後,要現在,要這刻現在!」他急燥地拂舞著手臂說。「且等到以後再看𠷌,等到事情成功以後再出去請他比較適當。」「事情已經成功了你還請酒作什麼?」他大怒問。「那等我們等到事情有達八分成功的時候再去請他上館去。」媽媽也說的是,等將來有了八分成功的可能以後再說。他的母親乃問陳伯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父親回答說:「他人可『真』好,人很老了,頭髮也都白了,身體很瘦弱,一個人隻身在台灣。」「這個人我一點記不得了,」媽媽她說。「漫說你記不得,(可能你還根本就沒見過),便聯我也記不得他了。」
二哥敏迅抓起了牆上掛的一把鐵鎯頭,揮劃著道:
一天,他的父親興奮奮地回來對他們說:「秋芳——毛毛,我今天『遇』到一件想也想不至的怪事——Hey,你們試猜一猜ㄎㄢˋ,保定你們沒法猜著。」「是什麼事?」媽媽她問。「什麼事?」他問。「嗨,等一等ㄧㄠˊ,等我把鞋子脫了走進來再慢慢說給你們聽!」
他的哥哥的婚事很是拖遲了很一陣子,現今他的哥哥要他的父親出身給他主持婚禮,因為女家不答應對方家長不答應的婚事。父親卻執不肯答應!「你不要想拏我的名字刊在你的結婚啟事上和他的名字拚配在一起。和圖書像這一門婚事我根本就從頭起始反對到了底!別說你們就是自己去公證,去法院我都絕不會承認,更別想叫我和這種低等品類的人一同出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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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後他(范曄)遂訓練得自己得能固定的時候的,不帶著任型的騷擾的詢問著:「你的那件事現而怎麼樣了呀?」父親底聲調已不及以前時的愉快,帶著楚痛地說:「他說目前還是在籌劃之中。」有一天,他的父親忽然地收到了一封素白喪帖,是糧食局的辦公廳裏寄出來的,他的好友陳伯啟喪世了!他(父親)長嘯了一唳,(他——范曄——猜測是如此,彷髴他聽見了他的自己的父母故凋的耗息一樣,癱在其椅子裏——他的那張破舊欲坍的辦公室籐椅之中。)父親便立即到糧食局去探知信問,方知他(陳伯啟)原初就有了心臟病患,旬月以來他的身體不大適恰,前三天的夜時在他辦公室裏睡偃時陡然疾發暴卒了的。他們是從他的小記事簿裏抄到他的名字和地址來了的。糧食局的職員並且告訴他說,陳伯啟這個人在平時就精神心智這方面不大正平,常患有幻想病。
「是的,脫離父子關係——脫離父子之間底關係!」他的二哥叫說——「這就正是我所想要來做的!」
以後最最歡樂的應該需是范曄他這個人,他騎腳踏車騎在街心中不是像以前那樣祇為著逃離開沉雲和痛苦,而今而是心神愉輕愉悅的。他望著是幾日底天上,覺得天處是那樣的海藍,雲球是那樣的鮮白。他的老爺自行車發散出吱吱啞啞的聲隙。望到他的赤紅銹身的車柄,他這般時候即會欣興起來,以後可以把它去掉,換更一輛頂新的,以此以後他就不會再被別人以這車子而遭及乜視。在車子上他時時想到那即刻可增的三仟塊錢、猴——三仟塊錢可以做好多事!他已經都為之分配分均好了。起先的幾個月每一個月抽出一千塊錢來還償債負,餘下的兩仟塊可以拏來任意化用,例如首先都替大家每人換上一體新的衣著。接著第二步是要把房子裏的牆壁全部新修過。俟後再想辦法置辦一些稍稍像樣一些子的沙發椅子,有如那大宿舍裏的日子較好的龔家和沈家一若的。等到過了一年半年以後,債都還償清了,那時還要再把這一仟塊錢給節留而起,以便留起作為積蓄,以備將來萬一中有什麼事件發生仍可以有點財銀濟濟難。在這段時候他要是在街上碰到任何一個相貌溫藹的老人,他都會荒謬地認為這個老人會不會就是那個陳伯啟。他的父親說過陳伯啟是一個吃長齋,信觀音,人「真好真真好」的長者,因此他想他一定生得極為和藹可親。他幾乎將他(伯啟)看作是一個「彌賽雅」了!(原書:「猴」有口旁)
他迅疾底跑下了河岸層階到那條河邊,他想且時甩扔掉環境和生活的壓蓋,短時的去取至一時的解鵠。他向那賣租小船的船主交了一元五角的船費,那船家便去解結。這時是春天剛起的時節,天色淺灰,寒風猶峭。水面上傳來一股子輕腥嗅覺。他踏上小艇,便操槳划了到河中去。全面河面中就只有他一人划槳。少刻他乃蕩槳划向上游,行過一處艸色蔥蔥的河邊防岸,岸上的菜葉叫風給吹揚如一些小動物的翻起的耳廓。他眺視下流的水面,祇見水色是明澄的鉛黑色,這裏擺槳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行過一座看來荒冷的小沙島,島上延滋的青草因為峭寒所以凍成死綠色澤。平素在天色好時不是這樣的,他在天氣好時經時到這一條彎河裏來遨遊。天候好時金陽射在斯島上,沙和草的地上黃花萌放,一座島看起來宛若是一顆彩蛋一樣。但現在可不是那式樣式。他現在把艇槳擱淺,頭擱在支肘上,遠眺著天邊四圍的霧山山景。眼下所見的山且是淡墨迹的山脈,還有後前薄濃的層片,而還山脈的下體是沒有的,為迷霧所遮,祇餘下山峯的部份,凌空而呈,彷若是一個幻景一樣。若而天氣好時,這一些山脈便露青海調,彷彿有如一片奔飛的藍馬羣。可是現今不一樣,現在他望著下游水面上方的長和_圖_書橋灰形,以及那水面上的灰淡天色,他感覺及一種彷像的是「哀傷」,然而又說不出它是為什麼的,而異常怪異的是,斯一種哀愁居然得使他獲得一種彷彿欣慰,髣髴慰藉一樣的快|感…在天邊的灰雲片中陡然出萃一顆銀亮的寒星,他望著它不覺感到一種吁透出久抑胸中的一口悶氣的感觸。他把他底眼睛投注在那一顆星之上,也將他對他將來的一切期望寄掛在這一顆星銀上。
尋父
子曄

123

今天父親於下午溜空出來在辦公廳後面的一條馬路上買麵包時,遇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他父親起先根本都沒識得出人,猶是他自動先認出了父親,喊呼起父親,原來這是一個他,父親,在福建省廈門的辦公廳裏的一個同事。只是這人只同事了一個月不到即別處去了。現下他在「糧食局」辦公,辦公廳地址和他父親的很近,他就邀父親到他辦公室去坐一坐。坐定以後他說他認得一個華僑,近近要來台灣幹一筆生意,想把台灣出產的木瓜乾拏到海外去「外銷」,并說那華僑要他在台灣當經理,目下他正在物覓人手幫忙,他問父親願不願意幫他忙。父親立立滿口答應了。陳伯啟(這個人之名字)說是這個工作的待遇很不壞,並說他自己現下就要呈請退休了,等將來退休了後他將全面的去發展它,跟著他勸他父親也趕緊退休,跟他一道兒來共同合作弄這事業。
「我就走;但是在我走開之前我得要教你先明解一下你一向所不懂的事,」他(二哥)暴紅著眼睛稱,「你看不起我的女朋友是不是!你看不起她因為她是,第一,是個台灣人、第二,她是個——曾經做過——酒家女!然而我要告訴你的事實是,你遠比遠比台灣人不如,你還比不上做個酒家女的!」
「父都不賢,難怪子不孝𠸪,」眼看著一幕濺血的弒父慘劇就要張開了。
「都已拿走了,」媽媽道。
自經嚐這一次的波折昇落以後,他就改以另一種的——不是憐憫——而是卑夷的眼光去看𠷌他之父親。
俟第二天的晨早,他的父親聲稱了是一日的當午當一定去找陳伯啟。范曄去上學,等到下午五點多過後才回來。他的父親是時業已回來了。他覺得有些奇怪,父親居居沒有談些任何是日正午有關去造那陳伯啟的一點消息,好像是完全度不出來他到底去看過還是沒有。因之他范曄忽間怒冲地問:「你今天晌午時候去過陳伯啟那裏去沒有?」「唉,去過了,」父親似乎十分樂快地說。「他怎麼說?」他著急地問。「他說那華僑講很快就能彀有ㄉㄜ了,那個華僑上一個禮拜已經來台北過,他說下一個月還會再達這兒來的,」他說完便不說了。但是過了一小陣陣他(父親)又似乎很欣歡地補稱:「沒有問題,沒有任何任何問題,他說很近很近的一刻就會有的呶。」他,范曄,忽地陡生懷疑,酷聲去問他:「你到底去了沒有喔?」「去了,我當然去過了的,他還給了我一刺那個華僑的名片來˙ㄉ一,你看看,」他父親便去把那一張名片從他的衣袋裏掏出,那是一張上頭印有三塊字的片兒。他的父親又至極和婉憐慰地同他道:「不急,不去急,好孩子,事情是都不會有這麼快成事的。」「但是你在五個月以前就已經講過快了滿快了,你說至多還有三個月多,但是現在連個影踪都沒看見,這樣還能叫期盼得太快ㄌㄜˊㄇㄚ」他,父親,嗐的歎了一口氣道:「事情沒有那樣的容易,這又不是跟吃茶吃餅一樣。」「那麼你現在打算下一次什麼時候再過去?」「我看再候一個月看看。」「再候一個月,好,再候一個月。」
「那你給我滾!好,那我現在同你宣佈脫離父子關係,我們兩個脫離父子關係!」他父親狂嘯著,使他(范曄)担心他的那前年方癒的嘔血毛病會不會因之受刺戟而復發,𠳭的吐出一口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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