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為什麼要去呢?」
「我知道。」
然而要怎樣才能把這意思告訴阿達呢?自從信海老人做生日那天晚上發生了那件事以後,鳳春就沒有再看到他,一方面是害怕再看到,一方面也覺得實在不應該再看到,連韻琴那兒她也沒再去過。既然要把話告訴他,那就祇有到韻琴那兒看看了。但是她馬上想到在韻琴那兒,就是能看到他,實在也不好跟他講話的,那一定會使韻琴猜到一些什麼,至少會啟她疑竇是免不了的,何況以前秋妹已經取笑過她了。萬一那件事給知道了,事情豈不糟糕?剩下的一條路子就是打聽他在哪兒,然後去找他了。於是她叫了家裏一個小堂弟去滿房那邊去問老庚伯和阿達在哪兒。她設想得很周到,要小堂弟不要說出誰在找那兩個人,至於問老庚伯在那兒,不過是做為幌子而已,同時過去張達也多半是跟著老庚伯一塊做活兒,所以同時間兩個人的行蹤是可以避免使人疑心的。
「不,我是說……」蘭妹不知怎麼說才好。
「謝謝叔公。」阿達說。他已感到僅這些,陸家人對他的眼光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什麼話,真是越說越不像話。」
鳳春曾經恨死了張達。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使她蒙受屈辱的晚上……
「嗨嗨………你以為我那麼老了?那麼不中用了?嘿嘿………」這老人總是這樣子,沒說上兩句話,就嗨嗨個不停,不然就嘿嘿地低笑幾聲。但這種笑正好也表示出他是個老好人。
她循著那聲音遲疑地但又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很快地,她就在一棵樹下看到一個伏在樹幹的模糊的影子。
「阿達哥……」
「你一定要去………那就自己去好了……何必………」
「啊,桃妹姊………」
「哎呀,阿庚伯,看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真是的!」
「哈哈………可是叫我說中了吧。」
「我老了是嗎?人是老了,心可還沒老,也不致於那麼不中用的。」
「哦?」
「我知道,可是……」
老庚伯就是這樣決定了。他對信海老人說,挑米糧包袱等東西要人,可以差幾個長工去,他願意負監督之責,信海老人雖然阻止,阿勇也沒允許他去,結果還是拗不過這倔強的老人。最後跟去的長工也派定了,老庚伯自然就成了領班。
「阿爸。」仁勇插上來說:「這是問得有點沒道理了,去打日本蕃,還有為什麼不為什麼的,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教你的子孫們去打日本蕃,你怎麼回答?我想你的回答正也是阿達的回答嘍。阿達仔,你說是嗎?」
老庚伯仍然目送著這漂亮的女孩。祇見鳳春走了兩步,倏地又轉過頭來,裝著平靜喊:
「這樣吧,蘭妹,我老阿庚也去,這把老骨頭能派用場的時候不多了,我去照顧仁勇好了。」
「是。」
她終於聽到了,在鑼鼓聲中,在採茶聲中,她聽到了張達的哭聲。
「會。」
「好的。」
阿嵩是比較像父親仁智的,外表上不十分壯碩,比起崑崙兄弟倆著實要遜色一些。不過他倒滿有自信,如果比力氣也許要輸給這兩個堂兄弟,可是比矯健,比麻俐,他自認絕不輸他們,也不輸任何人。而同胞弟弟的阿峻卻又與他不同,雖然還祇十六歲,但和比他大三歲的哥哥身材幾乎一樣大。這一兩年來阿峻長高得好快,以致信海老人常常誇讚他,說他是個正統的陸家人,將來必定是個魁梧壯碩的陸天貴子孫。這也是使他今天更感遺憾的原因了。
鳳春猜得不錯,張達果然和老庚伯在一起,而且很巧的是他們在松樹園邊鋸柴。鳳春再不能猶疑了,按捺著忐忑的心,極力裝著平靜溜出來走到松樹園。老遠就看見了,一點也沒錯,正是那一老一少,老的在舉起斧頭劈,少的在鋸一根木頭。
「沒有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哦………」張達仍然莫名其妙。
仁智夫婦倆也守在www.hetubook.com.com愛兒們的身邊,看他們那面容就知道他們此刻的心情。那是難怪的,四十出頭的人,一向不事生產,雙手力氣祇夠他研墨握筆,對於愛兒們的指望也就來得格外大。況且他已經決定回原鄉,消息已經傳來了,願意回去的人日本蕃不會留難。他矢志不受異族統治,在原鄉再窮些,也比在這兒強。如果義軍能把日本蕃趕出,事情便不用多憂慮,否則祇要稍稍平靜一下,他就要走,這也是他一向來的心願。由這些看來,他是比任何一個族人更心事重重。此刻,夫婦倆在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嚀著,要兒子出去後凡事小心,不要亂來。
「嗨嗨……不要哭了,蘭妹呀。」
宴會從子時開始,送的人,被送的人都飽餐一頓,此刻已經收拾完畢了,要去的人之中,準備得快的人已束裝好,在屋簷下臺階上坐著,在跟親人話別。
「這個………我是………就是因為………」張達結結巴巴地答不上來。
「阿庚伯,真落力啊!」鳳春遠遠地就叫了一聲,那也是鳳春一慣的樣子,這正是她贏得陸家最有人緣的女孩美稱的作風了。
「不過打得不好………」阿達聲音變細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老庚伯如果問了,就說我要你有空時幫我鋸掉我房間外面的一棵樹。好了,快走吧。」
「放心放心,有我在,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來保護他的。」
「我知道………再也勸不動你了………可是………阿勇,你不能夠帶那麼多我們家的子弟………去………去送死………」嗚咽著說這話的是仁勇的女人。
「阿達哥……」鳳春的淚水溢出來了:「請你不要哭了。」
「好哇。」
「阿達,你說你要跟仁勇他們去?」老人反問了一句。
然後,那個消息傳來了。日本蕃真地打過來了,而仁勇叔要帶族裏的年輕人去打日本蕃,聽說也要幾個長工去幫忙。鳳春聽了這消息,忽然想到要叫阿達也去。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那是打仗,並且日本蕃又那麼厲害,官兵都給打得落花流水,鳳春不會不知道那多麼危險,潛意識裏她似乎有意要他投身於極危險的境地,如果他死掉,那就一了百了。她明白阿達不會把跟她的事告訴人家,如果他膽敢說出去,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陸家人絕對不會放過他。這麼一來,祇要他死了,那秘密便永遠祇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那會使她往後的日子好過些。但是她是真地希望他死嗎?似乎也不盡然,也許她有意叫他在那種場合表現出一種他在田園上所沒有表現出來的堂堂的男子氣概,那麼他儘管仍是一個長工,也不致於和她太不相配了,祇要讓陸家人改變對他的看法,由輕蔑鄙視一變而為尊崇欽佩,那麼鳳春便可以心安理得了。
「小姐,妳該聽我的話。」
「哦!是鳳春哪。」老庚伯停下手說:「這一向來都沒看到妳,不是說病了嗎?」
「哎呀,差點忘了,得先辦好事情的。喏,阿嵩哪,其實來送你的,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哩。」
不過老庚伯的參加,實則是另有用意。兩天前,當仁勇剛回來不久,老阿庚偶然從仁勇房間前面走過,聽到裏面的話。
「哎呀,庚叔,這怎麼可以呢?你……」
「小姐,我聽妳的話,不哭了,請妳快些回去。」
老庚伯一身出外人打扮,白布衫、黑長褲、白布鞋、腰邊緊緊縛著腰帶,髮辮也緊緊地纏在頭上。很出奇地,背沒再微駝了,腰肢也挺直著,看他那樣子,竟有點神采飛揚的樣子,如果不是那一小撮下巴的鬍子那麼白,真看不出是個年近七旬的老翁。
鳳春的這一番暗示,對張達來說幾乎就等於是晴天霹靂,使得他全身全靈都受到猛烈的震動。乍聽是那麼地唐突,那麼地出人意表,不過張達原就是個腦筋靈活的人,馬和-圖-書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明顯地,鳳春的話是含著一股嚴厲意義的,但同時也正是一種愛的表示。我一向都是這麼猥瑣而渺小,甚至邱石房那個小不點兒,人人都拿他尋開心的角色都看不起我。像我這種人不但配不上她,而且沒有一個人願意把我放在眼裏。你去打仗!去到那不是我殺死人家便要被人殺死的場合,表現出一個堂堂男子大丈夫的氣概來。這不是要我在眾人眼中,從一個卑微低賤的人物,變成一個人人看得起的男人嗎?除了愛以外,她怎麼會要我那樣呢?是的,那是太嚴厲了些,甚至還是殘酷的,可是平心而說,除了這一著以外,我是沒有挽回面子的機會的,至少我在陸家一天,這道理是一點也不變的。原來她還是愛我的,僅僅一次的肉體的接觸,她已經對我萌生了愛。她是個純潔的女孩,心地的仁慈,幾乎可說是觀音娘的化身啊……張達這樣想個不停。
大約過了半個月,她才想通了。反正失去的東西已經無法追回,再傷心也沒有用。並且她也明白了這個過失的責任,應該由她自己來負。他三番幾次地叫我回去,他一直那樣地哭,怪祇怪自己太心軟,總覺得不能丟下他。甚至那過失還應該說是自己挑起來的。
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冀求幸福了,唯一的歸宿應該是到庵堂裏去,吃齋唸佛,打發剩餘的歲月。一切都是命,前世就註定了的。不過假如忽然說要去吃齋,那麼家人一定不會答應的,那還會叫人猜疑,說不定有人會胡亂猜測,認為她幹了不可告人的事,所以不得不那樣。最好是慢慢來,漸漸地透露出有意皈依我佛的心意,機會總會來臨的吧,她甚至連怎樣表示願意出家的步驟都想好了。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大家的事,大家都出力,我們才會有希望的,這點道理難道妳不明白?」
「好吧。」信海老人點點頭,摸了摸下巴的鬍子:「那麼阿達仔,你會打銃嗎?」
沒有人要他參與這一場壯舉,不,不論是主人家也好,或者他的孩子們孫子們也好,都苦苦地勸他不要去,可是他一定要去。「反正這把老骨頭沒有多大用場了,有這麼個大事情可以幹幹,如果不參加,那就等於白活了這一輩子,何況我老阿庚雖然老了,可也還不致於那麼不中用哩。」這是他向勸他的人們說的話。聽了這一番說詞,誰又能再跟他辯呢?
大家會這麼想,說來倒一點也不足怪,就是張達自己本來做夢也沒想到要去跟日本蕃打的。那麼他為什麼要去呢?那是因為他受了鳳春的慫恿。
又過了一些日子,鳳春的想法漸漸有了改變。這是不是就是一般人所說的緣呢?緣份聽說是前世就註定了的,我和他會那樣,一定也是冥冥中早有定數的。那麼我不是可以嫁給他嗎?不,不是應該嫁給他的嗎?當然目前的樣子是絕對不可能的,莫說身份,首先他就沒有力量娶我,任何一個女人他都還娶不起。可是他不是確實地說過了嗎?他在外頭有廣闊的交際,朋友很多,祇要有些本錢就可以做生意。才兩年前,他還是個有錢人,如果是那時候,他要娶我是不會太難的。「如果我阿爸早些把生意交給我,任他賭也賭不完的。」這話太可笑嗎?不!他確實說過了,那不可笑的,我相信的。也許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會永久屈居人下,更不會永久這樣寄人籬下。可是………那畢竟祇是一種可能,到底會不會實現,誰也不明白,就算會實現吧,也不是三兩年內的事,也許要五六年,或者更久。他會記得我嗎?他會回來娶我嗎?我又怎能等那麼久呢?………她反反覆覆地這樣想著。心情雖然不再那麼淒徨痛楚,可是迷惑卻似乎更深了。
現在他體認到鳳春對他確實抱著一份愛意,這就證明他的希望並沒有完全失去,祇要和*圖*書能像她所說的那樣,表現出一個堂堂大丈夫的本色,那麼陸家人對他就不會再歧視,更不會白眼相向了。以後路子不是自然就會展開的嗎?於是他下了決心,要去打日本蕃了。因此當信海老人徵求長工們願意去的人時,他一點也不猶疑地就說他要去。這使得陸家人和長工們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
「阿雲伯,這麼晚了,路又遠,你不用來的。」
「什麼!」蘭妹大吃一驚。
「哦?」張達詫異地看著她。
「妳就是不明白,妳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要這樣做才對得起子子孫孫啊。好啦,妳不用說啦,妳祇要替我把阿鏗和阿鑑看好,就是萬一我沒回來,這個責任要妳全部負起來的,別讓我牽堅,這才是個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妳慢慢想吧。」
張達上前半步,伸出手來把鳳春的身子轉過去,可是鳳春倏然地又轉過來。張達在向目的地一步一步地,十分狡獪地前進著。她沒有拂開他的手,這是表示他碰了她的肩頭並沒有惹起她的憤怒。他又試了一次,她仍無言的轉回身子。就在她轉回來的瞬間,張達伸開雙臂把她的身子整個地摟住。於是他再也不必控制自己,也控制不了了。而鳳春則在半催眠狀態裏,雖然知道可怕的事正在發生,可是那種意識卻那麼遙遠,那麼恍惚,發自本能的抵抗既然沒有理智的有力支援,對一個完全成了野獸的人自然也發生不了作用。於是她祇有任他為所欲為。
「那棵,你看到嗎?」她指指對面的一棵樹說。
「阿雲哥。」仁智也趕過來了:「勞駕你了,真不敢當。」
「好的,馬上來。」
打採茶的鼓聲清清楚楚地傳過來,還有那位名旦的嘹亮歌聲和時而爆發起來的喝采聲。鳳春受了催眠般地,在那漆黑一團的松樹林裏踴踴前進。她不知為什麼這樣地惦念那個人。不管崑嫂怎麼說,她都不能相信自己對張達有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一個笨拙的長工,一個連最起碼的農家活兒都不懂,卻又在替人家幹活兒的羸弱的人。然而是上蒼賜給她的比通常的人更深摯的惻隱之心在驅使著她吧,或者有一部份是她的少女的對異性的一種本能的好奇心在推動著,她竟在那沒有另外一個人的闇夜的充滿陷阱的地方徘徊著。
「快來喲,準備好就抬出來。」
阿雲伯說了這些就回去跟仁智聊起來了。阿嵩和桃妹兩人稍稍地離開了磚牆邊,緩步地走向前面長滿了雜草的田邊。月早已不見了,滿天的晶瑩星光正在微笑著傾聽這對小情人的綿綿話別。
「會?」信海老人又瞪圓了眼睛:「你學過嗎?」
「陸家子弟應該去打,人人都應該去打,陸家子弟是不能沒有阿勇來領導的。」
「呃,嘿嘿………好哇,以為沒趕上呢!」
「不來啦,我要去那邊走走,你忙你的吧。」
張達敏感地聽出了鳳春的聲音微顫著。她在陪我哭哩,他告訴自己,不過哭聲仍沒有停。
「快看那邊!」鳳春忽然低下聲音,以迫促的口吻說:「看著那邊聽我說。仁勇叔要去打日本蕃了,你也去!我要你去,表現出堂堂的男子氣概來。懂了嗎?」
「這個妳不用管,我自有打算。好啦,我走了,妳祇管放心就是。知道嗎?請妳一定要放心!」
這時,有個人拿著一把油筒火進到禾埕來了。頭上搖曳的火光閃閃爍爍,步子也顫巍巍的,那是阿雲伯。首先看見他的是阿嵩,他立即起身迎上前。
「哪裏話。嘿嘿………我說你們陸家人,真了不起啊,做什麼都帶頭的。如果叫信海叔當大總統,日本蕃就休想踏上臺灣的土地了,不是嗎?嗨嗨………」
「阿雲哥真會說話。請坐啊。」
「不要哭了,阿達哥……」
「我當然沒忘啊。阿達哥,你過來一下好嗎?」
「不是為了阿勇我也要去。好了,請妳不要再哭,妳太軟弱,對仁勇也不好。www.hetubook.com•com」
「來呀,妳出來一下。」
「嗚嗚……」她叫我阿達哥了,這姑娘真是心腸太軟啦。
阿達放下鋸子半跑地走過去。鳳春等張達近了,才說:
「阿……」她叫不出來。她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如果那兒不是燈光照不到,她也許呆都呆不下去哩。
阿達當陸家長工才兩個多月,總算受到了好些磨練,可是要挑一千個銀子還是很吃力的,兩個鐘頭的路程雖不算什麼,其他四個長工還要各挑一百廿五斤米,可是阿達已經害怕不能挑到。幸好老庚伯答應他,要替換他挑,才解決了問題。另外,信海老人還派了三個長工挑銃藥和銃籽。老庚伯已經為主人家準備了三百斤以上的軍火,足夠他們好好打一仗了。
「哎,庚叔,我很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因為擔心阿勇就……」
「喂,那不是阿達哥嗎?」
這時阿達把裝在兩個籮筐裏的一千個銀子抬出來,放在公廳門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如今他擔心的,就祇有這一段挑重擔的路程了,祇要這一程能熬過去,那麼以後是不會有多大問題的吧。想到就要做一名戰士,去和敵人拚命,他就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他似乎已忘了自己身體的羸弱,也想不到在和敵人交戰的時候到底能不能和敵人拚,祇是一直地在想:我要好好地幹一下,這是獲得她的唯一途徑,也是打開前途的唯一途徑了………
一連幾個晚上,鳳春都躲在自己的房間偷偷地哭到天亮。她恨他,她幾次想到了死,可是她還不知道自己上了張達的當。白天,她也很少走出房間。她覺得世界整個地變了,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供她容身。她不敢看到任何人,整整三天,她幾乎沒有吃東西。母親祇曉得她病了,卻不知道她得了什麼病,祇有憂心地陪著她,看她消瘦下去。第四天,她的創傷才稍稍好了一點,飯也吃了一些,可是仍然不肯離開自己的房間。韻琴天天都來陪她,她都懨懨地祇是躲在牀上。
「你不走我也不走。」
仁勇說完就出來了,老阿庚趕快躲在屋角,看清仁勇離去後才進去仁勇的房間。
「可是……」
「嗚嗚……」
阿達一直沒敢舉起頭來,這時聽到叫他,吃驚地停下了手把眼光投過去。
阿嵩猜到他的來意了,不用說那是為他送行來的,必定是桃妹央他來的,因此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著。
「那是很危險的啊!」
「不,妳先走。」
「嗨嗨,有話儘說啊,」阿雲伯說:「也要快些哩,不然人家可要走啦。」
「謝謝你,阿達哥,那麼你先走。」
「嗚嗚……」他沒理她,但心中卻在偷偷地歡躍不停。
「大嫂二嫂都在埋怨你,還有秋妹……快有孩子了,那是我們滿房的第四代………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人家的子子孫孫啊?」
「真是!」鳳春急了:「慢慢才想,我要你跟仁勇叔去打日本蕃,表現出像個男人大丈夫。懂了嗎?」
「那我知道了,是像病又不是病的,那就是思想病嘍。想誰?可以偷偷告訴老庚伯呀,我會幫妳忙的。」
「你又在哭……」她竟感到眼角酸楚起來。
「唔………」張達點了點頭。
「阿達仔啊——」老庚伯聽不到應聲,便又拉起嗓子叫了一聲。
「啊!庚叔……嗚嗚……」看到那老阿庚,仁勇的女人哭得越發傷心了。
好多陸家人都奇怪張達這個人居然也敢去,而且還是自動表示要去的。兩個多月來,張阿達的表現實在叫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表示不滿意,他做什麼活兒都顯得那麼缺乏力氣,更糟的是他不能耐勞,稍稍工作久了,就會發痧啦、暈倒啦,照陸家人的說法,就是「什麼把變都有」,意思是說他工於心計,能裝死裝活。這樣的人居然也有勇氣去,豈不是祇有礙人手腳,成為大家的累贅嗎?
「小姐……」阿達第一次開口:「請妳回去了,妳不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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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陸家祖堂前禾埕上的油筒火,再次被點亮了。兩隻大肚酒瓶,外加六把油筒火,把禾埕上每個角落都照得如白晝。
「阿達仔。」老庚伯這時從門口出來,忽又想起了似地站住,回頭向門內叫了一聲。
「你會打洋銃!」這次驚異地喊叫出來的是阿嵩那小伙子。他會驚叫是難怪的,因為他還沒打過洋銃,這次阿峯從臺北帶回兩把小洋銃,他都還是第一次看過摸過。但是也因為銃籽有限,仁勇沒讓他打過。不僅阿嵩如此,仁勇和阿峯以外的陸家人也都是第一次見識到。陸家人雖是大戶人家,畢竟祇不過是庄下人而已。
「好吧。」信海老人似乎察覺到陸家人就要丟臉了,趕快說:「很高興你有這樣的勇氣,你去好啦。」
「是啊,難道妳忘了?」回答的是老庚伯。
「不用擔心的,阿勇會照顧自己的。」
「阿雲伯!」
「你才該聽我的。」
「是,我會打洋銃!」
「是是,正是這樣的。」阿達忙回答。
阿達給催了幾下,好不容易地才把東西抬了出來。他抬的是銀子,共有一千個銀,是陸家三房人合捐的,信海老人說要出五百個銀,頭、二房各捐二百五十個銀,充作子弟們的費用。另外,三房人也捐了米,頭二房各二百斤,滿房一百斤。當然這些銀子和白米並不是專給陸家子弟們用的,主要是捐給義軍。為了這些,陸家人已盡了最大力量。年來苦旱,三房都幾乎沒有收成,滿房本來也打算和其他兩房捐出一樣數目,可是信海老人覺得那太少了,堂堂九座寮的陸家人,實在不能太寒酸,所以老人也把自己的私蓄和老本(即為充葬喪費用而預先留下來的積蓄)三百來個銀全部拿了出來,由老大仁烈再張羅了近二百個銀,湊成了五百的數目。
「喂——」
「我不在乎。我要你停哭,回家去,不然的話,我也不回去的。」
「所以妳放心好了,我好好地看顧阿勇,一步也不離開。」
張達離開了樹幹轉過身來,鳳春的影子就在他胸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他還是不敢發作,整個頭在咚咚地響,他是在風月場中混過來的人,十分明白怎麼控制自己,也十分懂得怎樣控制對方。
阿嵩是第一個準備好的人,坐在他身邊的是阿峻。陸家人當中可能沒有一個人比阿峻更遺憾了,如果他早生那麼三四年,不,祇要兩年就好了,那麼他就是十八歲。十八歲,那是公認的成人年齡,有些人已經結婚做阿爸了。他就是祇少了那兩歲,以致今天陸家人空前的壯舉裏沒有他的份。阿嵩早已勸他去睡,可是他不肯,他說一定要送阿哥出門。這種場合,做弟弟的不送,叫誰送!這話到也是理直氣壯呢。
鳳春說了就沒事似地緩步走去了。
「庚叔,我怎麼辦好呢?嗚嗚……」
阿嵩明白了,同時也怦然心跳了。果不其然,桃妹正在圍牆外的陰暗處。
兩個月來的日子,在張達而言,委實是夠長,也夠苦的。他對鳳春的狡計雖然成功,然而這成功並沒有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為他帶來他所想望的東西——銀子。她沒再在韻琴的房間出現,常常地,張達都找了什麼藉口到二房那兒去走走,也不止一次地在鳳春房間的窗外張望過,可是他沒有能夠再看到她一眼,談點什麼或者請她替他張羅點做買賣的本錢,更不用談了。張達也風聞過鳳春臥病的事。他知道那不是病,一定是那件事所給她的刺|激太大了,使得她一時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可是這又怎麼呢?事情擺在眼前,她是不願再來會他的,對她還能寄什麼期望呢?好多次,他都因為工作太辛勞,週遭的白眼太難堪而想一走了之,可是他能到哪兒去呢?他所以仍然在陸家滿房家呆著,從事實在不願做的那些瑣瑣碎碎既煩人而又吃力的工作,無非是由於他實在沒有地方可去。
「我阿爸也不會讓你去的,阿勇也一定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