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羅曼自己還很清楚,當時他立刻換上閱兵的軍服,手上拿著那把永不離身M─1卡賓槍,出席了在聖克里斯多拔那擠滿人的教堂裡所舉行的元首追悼會。他還記得台上那顯得高大的巴拉蓋爾總統致詞稿中的幾行段落:「現場的各位同胞,過去為大家遮蔭避雨,並抵擋暴風侵擾的那棵矗立三十餘年的結實樹木,如今在一陣逆風的突襲下,不幸攔腰折斷了。」這句話令羅曼眼眶泛淚。聆聽總統的講演時,身旁站著如石像般僵直的蘭菲斯和一群肩背衝鋒槍的警備隊。羅曼同時還記得(一天?二天?還是三天前?),自己望著那條由成千上萬多明尼加民眾所排成的長長人龍,他們不分年齡、職業、種族和社會階層,頂著酷熱的烈日之下,無論經過幾個小時,都在排隊等候登上國家宮的台階,並在歇斯底里的哀慟聲、昏厥及無止盡的嚎叫中,向他們心目中的大元首、偉人,大恩人,甚至是國父,致上最高敬意,其過程就像巫毒教的獻祭儀式一般。然而,就在這段期間內,羅曼聽見了屬下們逮捕嫌犯的後續報告,工兵瓦司卡.德黑達和薩爾瓦多被捕;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和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在獨立公園旁的波利瓦大街街角處,因拒捕而被亂槍打死,幾乎同一時間,就在兩地距離不遠之處,阿瑪迪多.賈西亞上校也在開槍射殺敵軍前被擊斃,原來為他提供庇護的阿姨住宅還被一群無恥的百姓大肆掠奪和燒毀。羅曼也記得一些關於他的親家阿米阿瑪和安東尼歐.英貝特神秘失蹤的傳聞。為此,蘭菲斯還提供五十萬披索做為捉拿逃犯的賞金。在特魯希優市、聖地牙哥、拉維加、聖彼得以及其他六、七個省份,一共逮捕了與特魯希優暗殺計畫有牽連的軍政官員約二百多人。
元首的高級轎車就這樣開走了,把荷塞.雷內.羅曼將軍一人丢在臭泥塘邊,他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就像從前在達哈迸目睹士兵罹患瘧疾致死的慘狀一樣,那是他才剛踏上自己的軍旅生涯,駐守在海地─多明尼加邊境時的事情。好幾年前起,特魯希優就會隨口罵他笨蛋,還對他嚴加指責,經常讓他在親朋好友及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但是,都還沒有一次像今晚一樣把自己侮蔑、糟蹋到這種地步。
接下來,隨著現場所有人的目光看過去,羅曼將軍發現傀儡總統就在那裡。巴拉蓋爾總統和往常一樣謹慎、謙恭,就坐在室內一隅的椅子上,默默地聆聽著軍情局長的談話,像是一副盡量不要干擾到他人似的。他的穿著還是如同以往般端正得體,表現得非常鎮定,彷彿這一切都只是個小小的手續罷了。巴拉蓋爾面帶微笑,並以一種緩和現場氣氛的冷靜語氣說道:
所有的事件全都混雜在一塊兒了,但是至少還能理解。羅曼保留在腦海裡最後的連續記憶,也能夠明白了:在聖克里斯多拔教堂為元首大體所舉行的追思儀式結束之後,貝坦.特魯希優抓住了羅曼的胳臂,說道:「來!坐我的車吧!」在貝坦的凱迪拉克裡,羅曼才完全徹底了解,這已經是他阻止往後慘劇發生的最後機會,朝元首的弟弟開槍,然後自我了斷,因為,這輛車的目的地不是開往羅曼在卡茲圭的家,而是聖伊希卓的空軍基地,抵達基地後,貝坦不加掩飾地欺騙他說:「臨時要舉行一個家庭會議。」空軍基地的大門口站著兩位將軍,分別是羅曼的妻舅維希里歐.賈西亞.特魯希優和參謀總長敦定.桑契斯,這兩人告訴他,由於他參與暗殺國家大恩人兼共和國國父而被逮捕。維希里歐和敦定兩人的臉色慘白,刻意避開羅曼的目光,並要求他繳械。他服從命令,交出身上那把卡賓槍——這四天以來從不離身的唯一武器。
「綁架他,逼他辭職?」布伯驚慌地說,「老兄,恐怕你們搞錯了這個國家和這位人物,看來你好像還不了解他這個人。他是不會被活捉的。必須殺了他,否則永遠都別想讓他下台。」
雖然羅曼打從心底明白,但還是讓將軍和他的妻子莉希雅.埃斯白亞特進門來,此時,莉希雅整個人已瀕臨失控,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羅曼親吻她的臉頰,並安撫她的情緒。埃斯白亞特將軍詳述了事發經過,當他要去開車時,不遠處旋即爆發出一連串震耳欲聾的槍響,包括左輪、卡賓槍和衝鋒槍;在亂槍閃爍的火光中,「小折刀」認出了元首的雪佛蘭,還目擊公路上有個人影正在射擊,可能就是特魯希優。他無法衝上前去保護元首,因為身著便服,身上又沒攜帶武器,還擔心子彈會傷及莉希雅,便直接驅車來到這裡。這是十五分鐘前的事了,最多二十分鐘。
「在這個非常時期,必須要由特魯希優家族的成員來擔任共和國的總統。」強尼.阿貝斯語氣堅決地說。「巴拉蓋爾博士應該辭職下台,並將其總統的職務轉讓給埃克特.卞凡尼多將軍或荷塞.阿里斯曼迪將軍。如此一來,全國人民就會明白元首的領袖精神、治世哲學和執政理念沒有絲毫損耗,仍持續指導著多明尼加百姓們的生活模式。」
「巴拉蓋爾先生,你得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算老幾?竟然下達與我職權抵觸的命令?沒有經過我的批示,就私下發命令給軍事中心,甚至下級單位。你他媽的自以為是誰啊?」
「我們很擔心。」摩雷諾探出車窗外大喊道,「元首還沒抵達聖克里斯多拔!」
強尼.阿貝斯.賈西亞仔細聽著羅曼的言論。好吧,但是得等到聽完司機薩卡利亞.德拉克魯茲的證詞後,軍情局長才去國家宮參加會議,該名司機身受重傷,才剛被送往馬里翁醫院。看來只有「黑人」特魯希優同意召開這次會議。「我立刻就過去。」他發覺這起事件有些不對勁。但是,等了半個多小時後,「黑人」遲遲沒有現身,羅曼將軍知道自己這最後一分鐘的計畫,是不可能實現了。這三人沒有一個會落入陷阱。而羅曼卻按照他的行事方法,一意孤行,就這樣栽進流沙之中,想要逃離卻為時已晚了。除非他有一架軍機,可以命人將他送至海地、千里達、波多黎各、法屬安地列斯群島(即法屬西印度群島)或委內瑞拉,這些國家可能會張開雙臂歡迎他。
這一次巴拉蓋爾博士仍舊面不改色。還是以發表言論或朗讀文章一樣溫和的語氣,就像個父執輩的長者告誡他說:
「等一下,我先去換衣服。」羅曼一步併兩階地衝上樓梯,後頭緊跟著米蕾雅,她像發瘋似地搖手又擺頭。
「走吧。」羅曼對埃斯白亞特將軍說。
「強尼說得對。巴拉蓋爾應該下台。改由『黑人』或我本人來擔任總統一職,這樣一來,全國人民就會知道特魯希優還沒死去。」
「現在可好了,我們該死了!」比儐嚥下口水,咆哮道,「路易斯.阿米阿瑪、璜.多瑪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和英貝特,所有人都死定了。但是,尤其是你,就是你,接著是身為你弟弟的我,也都完了!布伯,如果我們之間還有一點手足之情的話,你現在就一槍打死我好了。趁現在醉得不省人事之際,用你那把卡賓槍把我給斃了,反正那些秘密警察也會這麼做的。布伯,無論你做什麼,結果都是一樣。」
羅曼坐在駕駛座,開車離去時,知道自己應該馬上前往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的家,那兒離自家僅有幾公尺遠,為的是證實暗殺計畫是否完成——肯定是達成了,接著發動軍事政變。他已經無路可逃了,無論特魯希優是死或傷,自己都是共犯。他沒有去璜.多瑪斯或阿米阿瑪家裡,反而驅車前往喬治華盛頓大道。車子接近農業博覽會附近,羅曼看到一輛車上有人朝他比手勢,那是特魯希優的貼身侍衛隊長馬可仕.霍黑.摩雷諾上校,一旁還有阿波將軍。
在這五個半月期間,每當元首羞辱羅曼將軍的時候,他腦裡所浮現的想法,就像現在坐在吉普車裡,正越過拉達梅斯大橋時的心情一樣,他告訴自己,很快就能成為一個堅定的男人,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特魯希優,極力要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廢人。雖然路易斯.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不懷疑羅曼將軍的用意,他會參與這次的謀刺行動,就是要向元首證明自己並不是他所想像的廢人。
「將軍,您應該感謝我。是我阻止您鑄成另一個大錯。就算謀殺了一個主教,也不能解決您的問題。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罷了。若是這席話對您有幫助,請務必了解,眼前這位您所謾罵的總統,正準備為您提供協助。儘管我擔心自己能夠做的有限。」
「布伯,你是所有人當中最卑鄙的。」羅曼突然聽見蘭菲斯扯著痛苦的破嗓子喊道。「你所擁有的一切財富地位,都是我父親給予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曼仍待在那裡,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結果,他還是選擇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凌晨兩點半,他將已經服用鎮定劑的米蕾雅送回位於卡茲圭的家。在家中,羅曼看到自己的弟弟比儐,手拿著裝有金蘭姆酒的酒瓶,不停地往嘴巴灌,就像守衛的士兵揮舞著旗幟。比儐平日遊手好閒,非但喜歡飲酒作樂,還是個好賭之徒,如今這令人同情的比儐連站也站不好。羅曼此時只得將他扶到樓上的浴室,藉口幫他催吐和洗臉。當浴室裡只有他們兄弟二人時,比儐便開始流下眼淚。羅曼望著弟弟,原本銳利的眼神流露出悲哀與淒涼。比儐的嘴角掛著一絲絲口水漬,就像蜘蛛網似的。他壓低聲音,哽咽地告訴哥哥,他自己、路易斯.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三人,為了www•hetubook•com.com要見到羅曼將軍而找遍了全城,他們甚至不耐煩地到了咒罵的地步。這羅曼到底在搞什麼鬼?為什麼都沒有任何行動?怎麼突然失蹤了?這不是計畫中的一部分嗎?暗殺小組已經完成了其中一項任務。如羅曼所要求,他們把元首的屍體帶來了。
由於羅曼無法言行一致,他便落入無盡的矛盾之中,甚至還採取了錯誤的措施。他命令自己的內弟,維希里歐.賈西亞.特魯希優將軍從聖伊希卓營區(那兒備有裝甲部隊)派遣四部坦克車及三個步兵大隊前來,加強一二.一八要塞的警備。但是,他卻立刻決定離開要塞,動身前往國家宮,並且指示軍隊總司令、年輕的敦迪.卡賽雷斯將軍,隨時向他通報搜查通緝犯的最新動向。出發之前,羅曼撥了通電話給維多利亞監獄的最高長官亞美利哥.米奈爾維諾。他要亞美利哥馬上無條件將這兩個犯人:塞貢多.英貝特和拉法艾爾.薩烏利處決,還要徹底將他們毀屍滅跡,因為羅曼擔心暗殺小組中的安東尼歐.英貝特早已將他參與謀殺元首一事告訴塞貢多.英貝特,也就是安東尼歐的弟弟。亞美利哥.米奈爾維諾對執行這類任務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也就沒多問些什麼,只說:「將軍,我了解。」然而,令敦定.桑契斯將軍感到不解的是,羅曼告訴他,一定要吩咐軍情局和空軍的巡邏大隊,在搜索的過程當中,只要發現他所交給他們的黑名單上的「敵人」和「反對分子」,無論他們是否企圖拒捕,一律格殺勿論。(「我們不想要這些囚徒來引起國際社會抵制我國的行動。」)羅曼的屬下敦定.桑契斯將軍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說道:「將軍,我會一字不漏地把您的指令傳達下去。」
「我的人已經在特魯希優城展開地毯式搜索。」強尼.阿貝斯信誓旦旦地說,「還有,美國可能在背後支持這次暗殺行動。」
就在羅曼正準備離開要塞,前往國家宮時,一名上校通報他說,有兩名老百姓駕駛著一輛汽車,停在營區門口,其中一位還自稱是將軍的弟弟,名叫「拉蒙」(比儐),還要求見羅曼將軍一面。上校遵從將軍的命令強迫他們離開。羅曼聽了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因為他的弟弟也參與了暗殺計畫,所以比儐後來也就為哥哥那猶豫不決及迴避的態度付出了代價。羅曼沉浸在一種被催眠的狀態之中,心想,自己會有這種冷漠的表現,都要歸咎於元首,儘管特魯希優的肉體已死,但是,其靈魂與精神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卻還在奴役著他。
路易斯.阿米阿瑪在基督山省的瓜猶儐市擁有一座香蕉園,羅曼將軍和路易斯.阿米阿瑪兩人就在那兒看著亞蓋河挾帶泥沙的水潺潺流過日照充足的平原。眼前這位老兄向羅曼解釋道,為了避免國家政權垮台後,導致另一起古巴式的共產革命,於是璜.多瑪斯和他準備武裝這次行動。這是一個認真的計畫,背後有美國的支持。外交使團中的亨利.迪爾邦、約翰.班費爾德和鮑伯.文已正式給予支持,並委託在特魯希優市的美國中情局負責人羅倫佐.貝瑞(「他不是溫比超市的老闆嗎?」「對,就是他本人。」)提供他們金錢、武器和彈藥。自從特魯希優謀害了委內瑞拉總統貝坦古以來,美國就對這位多明尼加元首所做的許多過火行為感到不安,他們想把元首從高處拉下,同時又要確保不會出現第二個卡斯楚來取代這個位置。因此,美國願意支持一個嚴陣以待的小組:確確實實的反共分子,一定會成立軍民執政聯盟,並在六個月後實行全民選舉。阿米阿瑪、璜.多瑪斯和這群美國佬達成協議:必須交由布伯.羅曼領導這個執政聯盟。比起羅曼,還有誰更能獲得軍隊團結的向心力,並有秩序地度過一個民主轉型呢?
於此同時,羅曼的兒子阿爾瓦洛前來敲浴室的門,說道,大元首的屍體找到了,就在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家中一輛車的後車廂裡。
羅曼離開人群,旋即走進房間,撥打一通電話到一二.一八要塞。他命令軍隊總指揮官立刻派兵包圍國際醫院,並嚴格監控貝得羅.里維歐.塞德紐,禁止軍情局的人員將他帶走,必要時甚至可以使用武力。犯人必須被押送至一二.一八要塞,羅曼要親自審問。在一陣不祥的靜默之後,總指揮官敦定.桑契斯最終只說了一句道別的話:「將軍,晚安。」羅曼痛苦至極,這大概是他今晚所犯下最糟糕的錯誤。
巴拉蓋爾抵制住將軍那怒氣沖沖的目光——羅曼很想賞他一拳,此時,好奇心卻使將軍打消了揍人的念頭。巴拉蓋爾於辦公桌前坐定後,用同樣的口氣說道:
「還剩下多久?」無疑地,這是蘭菲斯的聲音。
「巴拉蓋爾博士說得有道理。在蘭菲斯回來之前,一切都不能有任何改變。」她豐潤的臉龐已經恢復了原有的氣色。
「因為我熱愛祖國。」他說。
終於,荷塞.雷內.羅曼將軍滿足地聽見了那一陣最後的槍響。
「必須趕緊通知『黑人』叔叔。」羅曼一邊套上平日的軍裝,一邊喊道。他眼見妻子在電話的方向跑去,還沒張開嘴巴,抓起話筒就撥號。雖然羅曼知道應該阻止妻子打這通電話,但他還是沒有加以制止。反而還接過話筒,一面把上衣扣好,一面知會埃克特.卞凡尼多.特魯希優將軍:
「我先送莉希雅回家。」「小折刀」埃斯白亞特回答道,「隨後再到公路上碰頭。約莫七公里處。」
羅曼快步走向總統辦公室,突然,就在走廊中感到一陣暈眩。他試著走到一座沙發前,一屁股坐下來後,便昏了過去。羅曼旋即進入了深沉的睡眠狀態。約莫兩小時後,他才醒了過來,只記得做了個如同在極地般嚴寒的噩夢:在一片銀白色的雪原上,他凍得全身發抖。接著便看到一群餓狼朝他撲了過來。羅曼旋即從沙發上跳起來,就這麼往巴拉蓋爾總統的辦公室直奔而去。他發現辦公室的幾扇門都沒有關上,便直接走進去,順便讓這愛管閒事的矮子見識一下自己的權威,然而,再次讓羅曼感到震驚的是,他居然在這間總統辦公室內,迎面遇上了雷利主教本人。主教的臉色鐵青,身上的長袍有一半被扯破,臉上還留有被毒打的痕跡,然而,他莊重的形象仍維持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嚴。共和國總統在向主教道別。
「先不要離開。」羅曼起身宣布道,「我要立即召開最高會議。」
「經由費爾南多.卡米諾醫生的鑑定,在公路上所找到的那副假牙,確定是元首本人的。因此,可以推測,就算元首沒死,情況也極不樂觀。」
他們把羅曼帶往一間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一部舊式的打字機、一捆白紙和一把椅子。一旁有人命令他解腰帶、脫鞋子,並把它們交給士官長。羅曼一一照做了,沒有多問。他們讓他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幾分鐘後,蘭菲斯的兩位密友,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和畢路羅.魯比洛薩,沒有向羅曼打招呼便走了進來,要求他寫下有關謀害元首一案的任何細節,連所有共犯者的姓名也一併列出。蘭菲斯將軍(根據最高法令,巴拉蓋爾總統已任命蘭菲斯為共和國三軍總司令,經過國會一致通過後,今晚始得生效)已經完全得知陰謀的內情,多虧這些落網的傢伙,因為大家都一一招供了。
有一瞬間,他聽見了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的哥哥莫得斯托的聲音,大家都說他是全多明尼加最睿智的人物之一,就像「智多星」卡布拉爾和「立憲派酒鬼」一樣。難道他也被送進了同一間牢房?也和自己一樣被嚴刑拷打了一番?莫得斯托的聲音聽起來既痛苦,還帶有指責的語氣:
「布伯,因為你的錯,我們全都進了大牢。為什麼背叛了我們?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嗎?你要為背棄朋友和祖國而感到後悔!」
「我這就下去!」布伯.羅曼驚叫道,米蕾雅一邊穿上罩袍,一邊畫著十字聖號:「主啊!我的主啊!」「主啊!可千萬別出事啊!神聖的耶穌基督!」
羅曼沒有絲毫畏懼。現在是不害怕的。自特魯希優被暗殺後的當晚,他就驚恐萬狀,覺得自己就像是被神靈附體的信徒,根據傳說中的巫毒信仰,當事者除了失去意識外,他的肉身同時會被靈魂所占據,如今,這種感覺已完全消散了。在九號監獄,羅曼全身上下被扒個精光,一|絲|不|掛,還被人架到一把深褐色的椅子上。椅子就位於房間的正中央,四周沒有任何一扇窗戶,僅從門縫瀉進些許微弱的光線。濃烈的糞便、尿騷味令他作嘔。椅子上因為掛了那些刑具,而更顯畸形怪誕,它緊緊地深植於樓面,還加裝了皮帶和鐵環用以捆綁或固定腳踝、手腕、胸膛和頭部。為了使電流順利通過身體,他的胳臂被放滿了銅片。一捆電纜從電椅下方直通主控電壓的辦公桌或是觀察室。就在幾個人忙著將羅曼固定於電椅上時,他從暗淡的光線下,隱約認出了在荷塞.雷昂https://www.hetubook.com.com.埃斯特維茲和桑契斯.魯比洛薩之間那張面無血色的臉。蘭菲斯已經刮去了鬍髭,沒有戴上那副永不離身的雷朋墨鏡。他注視羅曼的目光和一九五九年六月審訊拷打入侵康斯坦薩、麥夢和埃斯特羅宏多等地的那些俘虜們的迷茫眼神如出一轍。蘭菲斯仍一言不發地盯著羅曼,同時,一位秘密警察正剃去他的頭髮,另一名警察屈膝替他銬上腳鍊,還有一個則是在現場噴灑香水。羅曼將軍抗拒著蘭菲斯的注視。
這時,軍情局長那圓嘟嘟的臉孔轉了過來,就這麼面對著羅曼。那對青蛙似的小眼睛朝著他掃瞄了一遍,由於羅曼現在正處於極為敏感的狀態,因此,他覺得那眼神像是在嘲弄自己似的。
「既然發生如此嚴重之大事,身為共和國總統,不宜前往軍營,應該在國家宮坐鎮,現在就得動身。我建議該會議就在總統辦公室舉行。晚安。」
眼見共和國的總統羞怯地低下頭來,羅曼將軍頃刻間跳脫出心理上扭曲的膠著狀態,揣想著自己與巴拉蓋爾的不同點在於,這個只會寫詩、手無縛雞之力的矮子,就算處在這個四周皆是武裝男人的環境裡,還是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因此能夠隨時保持鎮靜。羅曼將軍在他五十歲這一生中最漫長的夜裡才驚覺,元首死亡所引起的失序與真空中,那個次等人物,甚至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抄寫員、一個專為政權做做樣子的小角色,竟然開始取得出人意料的權威性。
羅曼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刷洗了一遍。當他從浴室出來時,米蕾雅旋即遞上乾淨的內褲,和一套絲綢睡袍。在他擦乾身體、噴灑古龍水到著裝的過程中,妻子一直陪在他的身旁。從元首開始,很多人都以為他與米蕾雅的結縭是一段充滿利益的政治聯姻。儘管受到特魯希優再三的阻撓,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求這位羞澀並帶有黑人血統的性感女子。他們是一對幸福的夫妻,結婚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發生爭執,兩人之間也沒有任何嫌隙。當羅曼與母子倆在餐桌上交談時(他不餓,只喝了一杯加了冰塊的蘭姆酒),心裡想著,如果把暗殺計畫告訴妻子,她會有何反應?是選擇站在丈夫這邊,還是特魯希優家族?這個疑問折磨著他。羅曼多次看見米蕾雅因元首輕蔑的態度而憤慨,或許這表明了妻子會偏向丈夫的立場。再說,有哪個多明尼加女人不想成為國家的第一夫人呢?
「沒必要等蘭菲斯出現了,我現在就去找他問個清楚。」布伯.羅曼爆發了。
羅曼迅速走進大門時,便從窗戶瞥見二十幾名高階軍官已經聚集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感覺自己的心臟正撲通撲通地跳著。這就足以讓他明白,儘管已錯失了幾次機會,眼前還有一個能使計畫繼續進行的時機。這些一見到羅曼就馬上立正、行軍禮的軍官,全都是高級司令部核心小組的成員,絕大多數都是他的朋友,全都在等候羅曼的命令。他們明白且意識到,剛剛產生了令人恐懼的真空,而在場所有人一律受過服從元首與遵守紀律的震撼教育,因此,他們希望羅曼能掌權,其意圖非常明顯。從費爾南多.桑契斯、拉達梅斯.文戈利亞、佛斯多.卡瑪紐和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的臉上,在里維拉.圭斯達和克魯薩達.畢拿上校的臉上,以及少校們:威辛伊威辛、巴檳.蒙大斯、薩爾達納、桑契斯.貝雷茲和費爾南德兹.多明尼蓋茲的表情上,都能看出他們的擔憂和期望。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大家都企盼羅曼能將他們從這一不安的狀態中解救出來。一個有膽識、在其位、謀其政的首領,是時候該發表演說了,向大家闡明,國家正處於非常危急之狀態,而特魯希優的失蹤或死亡的原因仍有待釐清,這正好是為多明尼加共和國帶來轉變的天賜良機。首先,防制所有的動亂、無政府狀態、共產革命和美國趁勢占領的後果。出於愛國者的使命與職業,他們有責任採取行動。一個政權在長達四十多年腥風血雨的統治之下,使得這個國家已走到盡頭,雖然過去曾替全國人民開創了無數的建設,但是,在獨裁的暴政中卻早已消失殆盡,甚至引發國際譴責。此時,必須高瞻遠矚,以未來的展望迎接這一關鍵事件的到來。羅曼要勸說大家,使在場所有人和他站在同一陣線,齊心協力終結人民的苦難,開創嶄新的局面。身為國防部長,他可以指揮由革命志士所組成的軍民執政聯盟,該組織將負責確保引領國家度過民主轉型,進而使美國解除對多明尼加共和國的制裁,並在美洲國家組織的監督下舉行民主大選。軍民執政聯盟可以得到華盛頓的承認,而羅曼,這位全國最具權威性機構的領袖,則是期待著與美國的合作。他知道說出這番話肯定會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如果有誰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其他人有信心一定會說服他。於是,羅曼就能夠輕易地命令行政軍官,例如,讓佛斯多.卡瑪紐和菲力斯.艾爾米達兩位將軍去逮捕特魯希優兄弟,並將阿貝斯.賈西亞、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甘迪多.多雷斯上尉、克婁多維奧.歐蒂茲、亞美利哥.米奈爾維諾、賽薩.韋耶達、亞里西尼歐.里維拉送入牢獄,如此一來,就能使軍情局這部機器完全癱瘓了。
「剛才有人通報元首可能遇刺,地點就在往聖克里斯多拔的公路上。我現在就要趕過去,有進一步的消息馬上通知你。」
因為羅曼將軍了解特魯希優具有掌控自己性情的能力,所以,約莫五個半月前,當路易斯.阿米阿瑪第一次向他提起終結此政權的謀反行動時,他立刻回答道:
蘭菲斯點頭示意,而布伯立即感受到身體像是被一陣強勁的氣旋給甩了出去。如此急遽猛烈的震動幾乎粉碎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系統。皮帶和鐵環勒斷了每一寸肌肉,還看到眼前冒出一團團的火球,如同鋒利的針尖,刺穿皮膚上所有的毛細孔。他極力抑制住皮肉之苦,盡量不喊出聲來,只是哽在喉嚨裡低吼著。雖然每一次的電擊(在昏迷這段期間,為了讓羅曼馬上恢復意識,有人提著一桶水往他臉上潑)都使羅曼暫時失去意識,眼前頓時一片黑,但他卻很快甦醒過來。接著,鼻孔內便充滿了侍女身上的廉價香水味。他企圖維持某種姿態,絕不低聲下氣地求饒。在這場無止盡的夢魘裡,有兩件事是肯定的:在審訊拷問的過程中,強尼.阿貝斯.賈西亞完全沒有出現;不知道是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還是敦定.桑契斯將軍告訴他,弟弟比儐的反應比起他這個做哥哥的要好得多,當軍情局的人抵達比儐位於努埃大主教街與荷西雷耶斯街交叉口的寓所進行圍捕時,他便飲彈自盡了。羅曼反覆自問了許多次,兩個兒子阿爾瓦洛與荷西該不會也走上自我了斷一途?對於謀殺計畫,羅曼在他們面前可都是隻字未提啊。
「你讓開一點,我不能允許他自然死亡。站到我身後,免得彈殼射到你!」
「那群凶手怎麼了?」羅曼打斷了軍情局長的話,語氣中帶有挑釁意味。「那傢伙招了沒?是不是供出了其他同夥?」
「事情嚴重了!」埃斯白亞特將軍走近窗台說道,「我剛才和老婆在『小馬酒吧』吃東西的時候,瞥見元首的雪佛蘭經過。不久後,就聽到一陣槍擊聲。我趕緊衝出去看,就在公路上當場目擊槍戰的畫面。」
停頓片刻後,蘭菲斯再次開口:
「如大家所見,根據大元首的任命,我擔任了共和國總統一職,而元首本人則是依照憲法程序行事的。我擔任這個職務是為了把事情做好,而非將它們搞砸。如果本人的辭職能夠緩和當前的情勢,你們現在大可換人。但是,請允許我提出一個建議,在做出一個攸關阻斷合法性的重大決策之前,若等到蘭菲斯.特魯希優將軍回國時再做決議,是否比較謹慎?他是元首的長子,也是元首精神、軍事及政治理念的繼承人,難道不應該和他商討一下嗎?」
「亂世用重典。」巴拉蓋爾暗暗低語道。說畢,便起身往辦公室的大門走去,沒有向將軍道別就離開了。
雷利主教望著眼前這一切,感覺自己彷彿被火星人所包圍。他含糊地點點頭,以便告辭。羅曼氣急敗壞地直視著巴拉蓋爾博士,一邊敲著腰上的那把卡賓槍,一邊說道:
羅曼絲毫沒有察覺總統這番話中的諷刺意味。其中難道隱含著威脅?但是,依照巴拉蓋爾那和善的態度看來,應該沒有任何惡意才對。羅曼心中的怒氣已煙消雲散,現在的他反而十分害怕。他嫉妒這溫吞矮子的處變不驚。
羅曼感到十分驚愕,連忙問安荷莉妲的丈夫,此一決定是否和巴拉蓋爾有關,而他也不知所措地點頭說道:
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一陣刺耳的煞車聲,隨後又是一連串瘋狂的喇叭聲。將軍跳下床,往窗外看去。他看見人稱「小折刀」的前軍情局長阿爾圖洛.埃斯白亞特將軍矮小的身影從剛才抵達的汽車裡走了出來。在昏黃街燈的映照下,羅曼一見到將軍的表情,心臟就撲通撲通地跳,他知道:事情爆發了。
總統沒有給羅曼時間回應,旋即掛上了電話。
等到他們將羅曼閹割以後,其末日才逐漸逼近。秘密警察不是用刀子切除他的睾丸,而是用一把剪刀。「喀嚓」一聲,羅曼就癱在「寶座」上。他聽見那些秘密警察興奮過度的訕笑和猥褻的談論,其中幾個傢伙還在大聲斥喝,他們身上盡是刺鼻的狐臭與廉價的菸草味兒。這群人把割下後的睪丸硬塞和*圖*書進羅曼的嘴裡,他馬上一口吞了下去,渴望這一切能加速死亡的到來,無疑地,這是他最企盼的結果。
「我不知道。路易斯.阿米阿瑪告訴我,他曾經透過巴拉蓋爾的私人醫師打探過類似的消息,但是無法確定。我想他應該沒有涉入其中。」
從此刻,一直到往後決定羅曼自己的命運、家人的命運、其他共謀者的命運,甚至是決定多明尼加共和國命運的時時刻刻起,荷塞.雷內.羅曼將軍完全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但是,為何他現在真正所做的,卻和原計畫背道而馳?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經常這麼問自己,也沒有找到答案。走下樓梯的同時,他知道,在那種情況之下,如果自己還想活命,也不想要計畫以失敗收場,當下唯一明理的做法就是替這位前軍情局長開門,眼前這個軍人和特魯希優政權所幹的邪惡勾當最多,他完全遵奉特魯希優的命令執行無數的綁架、勒索、嚴刑峻罰和暗殺等犯罪行為;門開了以後,應該拿出左輪手槍,瞄準前軍情局長,讓他吃光所有的子彈。「小折刀」的前科使自己別無選擇,為了不因此而鋃鐺入獄或被殺害,他只好在這個專制政權下,在特魯希優身邊當一隻忠實的走狗。
巴拉蓋爾總統停頓許久沒有回答,羅曼還以為是電話斷線了。這件事果真足以令他震撼到說不出話來?當他得知這個計畫開始進行時,是不是暗自高興?還是對這通不合時宜的來電感到不安?終於,他聽到了答覆,總統的語氣沒有一絲情感的成分:
「啊!主教閣下,您看是誰來了?是國防部長雷內.羅曼.費爾南德茲將軍。」總統替主教做了介紹。「為了此一令人遺憾的誤會,將軍是代表軍方來向您致歉的。您可以相信我,或是部長的話,對吧,羅曼將軍?無論是您、修道院院長,以及聖多明哥學校的修女們都不會再受到侵擾了。我會親自向威莉蔓姐妹和海倫.克萊兒姐妹解釋。我們目前生活在一個艱困的時期之中,而您又是一位擁有豐富經歷的人,一定能夠理解的。就像今晚,有些下級或附屬單位失去了控制,做出了逾矩的行為。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已經安排了隨扈陪同您回到學校。我請求您,即使是遇到最小的問題,在那之前,也請您本人和我聯繫。」
除了說羅曼是個懦夫以外,他其實還可以忍受別人對自己所提出的各種批評。從當一名士官生起,無論被分派到哪個兵役地區,當面臨危險,他總是表現得勇敢無畏,更因此在同儕與屬下之間贏得驍勇善戰的美名。無論戴著拳擊手套還是赤手空拳,他向來是個打鬥好手。絕不容許他人對自己存有一絲不敬。然而,就像絕大多數的官員和其他多明尼加男人一樣,在特魯希優面前,他顯得驚慌失措,全身肌肉因而癱瘓,原來斗大的膽量和至上的榮譽感也都將頓時瓦解,所換來的卻是奴隸般地順從和不時地鞠躬哈腰。他三番兩次捫心自問,為何只要元首一現身,憑著那刺耳的聲音和犀利的目光,就把自己從道德上給擊垮了?
「維希里歐,很抱歉,我實在不得不告誡你。請你明天早上十點以前,來我辦公室報到。」羅曼說。
何時下手?不用懷疑,很快。五月二十四日是羅曼的生日,約莫六天前,他邀請路易斯.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來自己的鄉間別墅做客,兩人向他保證,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璜.多瑪斯果斷地說:「布伯,隨時都能下手。」並告訴羅曼,霍金.巴拉蓋爾總統將會同意加入他所領導的軍民執政聯盟。總統要求了解細節,但是無可奉告,能夠暗示總統的人就是巴拉蓋爾自己的私人醫生拉法艾爾.巴耶.彼納斯,他也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表妹英蒂安娜的丈夫。拉法艾爾曾試探這位傀儡總統,假如特魯希優突然消失了,「您是否會和愛國者合作?」他的回答十分隱諱:「依據憲法,如果特魯希優不在了,應該由我領導。」這算是好消息嗎?對布伯.羅曼而言,這個溫和精明的矮子,總是令他直覺感到不可信任,因為,羅曼本身對官僚或知識分子就存有這一類的刻板印象。不可能知道這種人在親切的舉止及從容的談吐背後,到底揣想些什麼,甚至隱藏了個謎。然而,夥伴們說的話還是正確的,有了巴拉蓋爾的涉入,美國佬會放心許多。
「比儐,不幸的是,『小折刀』埃斯白亞特出現了,他目睹了一切。那時我無法行動。現在……」
「將軍,不可能再延長他的生命了。」
儘管羅曼在這緊要關頭上十分清楚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但是,他還是沒有按照計畫進行。就在他猶豫靜默片刻後,僅只是以一種模稜兩可、結結巴巴的斷句,告訴在場所有軍官,鑒於有人謀殺大元首,軍備隊必須握緊拳頭,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行動。羅曼能感受、觸摸到屬下們失望的情緒,他非但沒有提高在場所有人的信心,反而還將自己對目前局勢的不安全感傳染給大家。這不是他們所想見的。為了掩飾心中的惶惑,羅曼也通知了內陸的駐軍。他向聖地牙哥的賽薩.歐立瓦將軍、達哈迸的賈西亞.烏爾巴埃茲將軍,以及拉維加的瓜里歐內斯.埃斯特雷亞將軍,同樣以一種不明確的口吻重申道(彷彿喝醉酒後,舌頭不聽使喚):由於有人行刺元首,各區軍隊須嚴守陣地,沒有許可,不得有任何行動。
「由此可和,大家都相信總統的存在。令人難以置信的不是那個愛管閒事的傢伙插手干涉主教這風波,而是竟有人執行他的命令。蘭菲斯應該把他攆下台。」
長時間下來,他一個人在房裡獨自等待著,這是自五月三十日以來,心靈從未體驗到的徹底平靜。當有人再次進房找他時,夜幕已低垂了。他們是一群素未謀面的軍官。羅曼被套上手銬,依舊打著赤腳,把他帶往基地的中庭,那兒停有一輛車窗皆為有色玻璃的小卡車,車身打著大大的字樣:「泛美教育機構」,他就這樣被拖上了車。羅曼心想,自己就要被載往四十號監獄去了。他非常了解位於四十號街上那幢陰森建築,就在多明尼加水泥廠的隔壁。原來這片土地是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的財產,他把這兒賣給政府,為的是讓強尼.阿貝斯把它變成腥風血雨的環境,一個迫使囚犯們吐露真相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絕佳場地。包括羅曼本人也目睹了六月十四日卡斯楚分子入侵後,其中一位被審問者德哈達.弗羅倫提諾醫生,就坐在一把看起來荒誕可笑的「寶座」上(那是從吉普車拆卸下來的座椅,上頭有管子、電擊棒、牛鞭,以及綁有繩索的木棍,可以在電擊犯人的同時,把他們給殺死),結果,卻因為軍情局技術人員誤觸了電壓的最強伏特,把那名醫師給電死了。然而,羅曼沒有被載往四十號監獄,而是被帶到了位於梅亞公路上的九號監獄,它是畢路羅.魯比洛薩的老房子。那兒也有「寶座」,雖然規模小了點,但是設備更先進。
羅曼命令部下打電話給共和國總統、軍情局長和前任總統埃克特.卞凡尼多.特魯希優將軍。他要派人請這三個人過來,就在這裡把他們逮捕。如果巴拉蓋爾參與了暗殺計畫,就可以在接下來幾步裡助他一臂之力。羅曼察覺到軍官們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彼此之間在交換眼色,竊竊私語。有人把電話遞給羅曼。而霍金.巴拉蓋爾博士才從床上被挖醒:
語畢,現場馬上陷入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之中。在場所有人彼此使著眼色。這時,貝坦.特魯希優粗野的聲音貫穿了整個大廳:
巴拉蓋爾博士輕輕地點著頭,依舊面不改色。
就在七公里處,透過摩雷諾與阿波兩人手電筒的燈光,羅曼認出了那輛滿布彈孔的藍色雪佛蘭,車窗玻璃碎了一地,在柏油路上的碎片和瓦礫之間還留有大片血跡,他知道此次暗殺計畫已經成功。在如此猛烈的射擊之下,特魯希優必死無疑。因此,他應該命令摩雷諾和阿波這兩個堅定的特魯希優分子投降,不是要他們歸為自己麾下,就是立即滅口,並在「小折刀」將軍和其他軍官還沒到達這裡時,就立刻飛馳至一二.一八要塞,那裡才是安全的地方。然而,羅曼也沒有這麼做,反倒像摩雷諾和阿波一樣表現出驚愕沮喪的模樣,還和他們一起搜查了案發現場的附近區域,當上校在草叢間發現一把左輪手槍時,羅曼還一副很興奮的模樣。不久後,「小折刀」趕到現場,身後還跟著成群的巡邏警察和警衛隊員,羅曼命令他們持續進行搜索。本人就在參謀總部待命。
在大廳裡,阿貝斯.賈西亞仍繼續發表著他的言論。這時已經不談凶手了,而是探討國內當前的局勢。
每一次在電椅上做完「療程」之後,羅曼就全身赤|裸地被人拖到一間潮濕的牢房,接受一桶桶臭水的洗禮,使他保持清醒。為了不讓羅曼睡去,秘密警察還用膠布將他的眼皮固定在眉毛上。他的眼睛雖然是睜開的,但還是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一旁的秘密警察見狀,立刻舉起球棒把他打醒。好幾次他們還拿無法下嚥的東西往羅曼嘴裡塞,有一次他察覺了那是糞便,旋即吐了出來。隨後,當迅速落入這種慘無人道的情境時,他的胃已經可以忍受秘密警察給的東西了。在剛開始的電椅「療程」中,是由蘭菲斯本人親自審問他的,並反覆提出同一個問題:「巴拉蓋爾總統是否有涉入其中?」看看羅曼的回答是否自相矛盾。羅曼做了空前的努力,才讓舌頭服從大腦的指令。直到他終於聽見蘭菲斯的笑聲,接下來,和圖書還以那毫無起伏的女性音調說道:「布伯,閉嘴。你不必再回答了。我已經知道這一切。現在你要為背叛我父親一事付出代價。」這種不和諧的語氣,和一九五九年那起血腥的六.一四行動所爆發的聲音一模一樣,當時蘭菲斯失去理智,還被元首送到了比利時的精神病院進行治療。
「媽的!回答我的問題!」將軍怒吼道。
那天晚上,羅曼沒有闔上雙眼,第二天,接連著好幾天,甚至往後整整四個半月,他再也無法體會到睡眠的感覺——即一種休息的狀態,忘了自己與他人的存在,就像溶解在虛無之中,無法再更有活力地甦醒過來。儘管他確實多次失去意識,也長時間、日以繼夜地在愚蠢的呆滯狀態下度過,沒有意象,沒有想法,只是一味地企求死神前來解放自己。一切全都混淆不清,搞得翻天覆地,時間彷彿變成了一鍋燉飯,在這一團渾沌裡,前後次序的排列完全沒有邏輯可言,並且周而復始。羅曼仍記憶猶新,就在他一抵達國家宮時,便聽見總統夫人在元首的大體前咆哮:「一定要榨乾這些殺人凶手的血,一滴不剩!」這整件事就像有連貫性似的,然而,只有可能發生在隔天。只見面無血色,但雙眼紅腫的蘭菲斯仍身著軍服,那勻稱的身形與整齊的裝束,顯出其翩翩風度。他沒有繞過那刻花的木棺,便傾身瞻仰元首那化妝後的遺容,說道:「爸比,我絕不會像您一樣如此寬待這些敵人!」羅曼以為這句話不是對著元首說的,而是說給他聽的。羅曼還熱切地擁抱著蘭菲斯,哽咽地說:「蘭菲斯,這是無法彌補的極大損失。至少我們還有你!」
羅曼抵達國家宮以後,發覺現場陷入一片混亂,到處彌漫著悲傷的氣氛。幾乎所有特魯希優家族的人都到場了。貝坦才從他的封地波拿奧趕來,腳上還穿著軍靴,衝鋒槍還掛在肩上,就像漫畫裡的墨西哥騎士,不停地來回走動著。埃克特(「黑人」)整個人沉入沙發中,像是發冷似地,不停摩擦著雙臂。米蕾雅和瑪莉娜則在一旁安慰著元首的妻子瑪莉亞夫人,她的臉色和死人一樣慘白,雙眼卻冒出熊熊火光。美麗的安荷莉妲反而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其丈夫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身穿一襲軍服,緊握住妻子的雙手,滿面愁容地撫慰著她。羅曼此時感覺到現場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在自己身上:有什麼消息嗎?他一一擁抱了他們,還說整個城市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搜捕行動,街頭巷尾,挨家挨戶,相信很快……此時,羅曼發現他們比他這個國防部長所知道得還要多。其中一位暗殺小組成員已經落網了,他叫做貝得羅.里維歐.塞德紐,還當過軍人,阿貝斯,賈西亞現在正在國際醫院對他進行審問。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也已經通知了蘭菲斯和拉達梅斯,兄弟倆正準備租下法國航空的客機,從巴黎趕回來。從此刻起,羅曼也明白了附屬於他職務範圍的權力,竟然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正開始一點一滴地逝去,許多命令已經不能由他的辦公室發出了,現在負責發布和執行命令的人是軍情局長強尼.阿貝斯.賈西亞和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再不然就是特魯希優的家人和親信,像是荷塞.雷昂或是元首的外甥維希里歐。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在迫使他遠離權力中心。因此,對於「黑人」沒有提出任何理由,就缺席他所召開的會議,羅曼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他們被逮捕了嗎?」
「他告發了三個人。」強尼.阿貝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道,「安東尼歐.英貝特、路易斯.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他說帝亞茲將軍就是首領。」
「將軍,您氣昏頭了,用不著這樣。但是,您需要再加把勁,也許我們處在共和國最艱困的時期,比起任何人,您更應該作全國人民沉著穩重的表率。」
從這一刻起,羅曼進入了夢遊狀態。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他沒有前進,反而還像個偏執狂似的重複著那些令自己壓抑、憤怒的言行。在往後的四個半月裡,羅曼沒能逃離這種身心煎熬的狀態,如果這段日子還稱得上生活,而非地獄或夢魘的話。在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二日以前,他對於時間沒有明確的概念,腦海裡反而不斷浮現出那神秘的永恆,這也正是他不感興趣的話題。現實的恐慌時時襲上羅曼的心頭,像是在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那個計畫尚未結束,相同的審問不斷折磨他:「為什麼明知這個『結果』在等著你,還不依循自己該進行的程序下手?」這個問題比起他最後所面臨的嚴刑拷打還要折騰人。羅曼之所以能如此勇敢地面對審問,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因為膽怯才造成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一日那漫長的夜晚,自己表現得如此猶豫不決。
當羅曼坐上由摩雷諾所駕駛的公務車,前往一二.一八要塞的途中時,他已經抽了好幾支幸運牌香菸了。路易斯.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此時一定扣著元首的屍體,十萬火急地要找到他。羅曼應該給他們一些信號。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一到參謀總部,他就命令軍衛隊,無論什麼原因,一律不准讓任何民眾進來,不管他是什麼人。
這是和蘭菲斯的最後談話,羅曼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秘密警察把他眼皮上的膠布除去,連同眉毛也一併撕下,接著,一個聽起來醉醺醺且十分歡愉的聲音向羅曼宣布道:「為了讓你睡得安穩,現在就感受完全的黑暗吧!」他立即感覺到針扎在眼皮上的刺痛。這些秘密警察在縫合眼皮時,他不敢有任何動作。令羅曼感到驚訝的是,用針線縫眼皮的痛楚竟遠不及在「寶座」上那猛烈的暴力震撼。從那時起,他曾兩次企圖自殺,但卻都以失敗收場。第一次是奮力往牢房的牆壁一頭撞上去,結果只是落得滿頭是血,暫時失去知覺罷了;第二次則差點成功。他爬上鐵柵欄(秘密警察正準備讓他坐上電椅,進行「療程」時,先解開了手銬)打破了牢房裡的燈泡,俯身吞下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希望造成嚴重內出血以結束生命。但是軍情局內部不僅安排了兩位長駐醫師,還設有一必備的醫療小組,以防受刑人自戕。羅曼被送往醫護室,醫護人員讓他喝下大量液體使其催吐,接著,插入一根導管清洗他的腸胃。醫療小組將羅曼救了回來,為的是讓蘭菲斯及其同夥能慢慢將他折磨至死。
吉普車的駕駛是一名士官,他悶不吭聲地開著車。羅曼大口大口地抽著「幸運牌」香菸(Lucky Strike),這是他喜愛的香菸品牌。為什麼要同意接受這次的謀反行動?他和璜.多瑪斯不同,多瑪斯在失去元首的信任後,就離開了軍隊,而羅曼自己如果參與了這次計畫,就會一無所有。他已經得到了一個軍人所渴望的最高職權,雖然在生意上不是十分順利,但是手中至少還握有農場的所有權。由於已經付給農業銀行四十萬披索,所以暫時解除了農場被查封的危機。元首會替羅曼還債並不是要別人敬重他,而是因為一種家族優越感的驅使,特魯希優家族不能在世人面前留下壞印象,這個家族及其親屬的形象永遠都是完美無瑕的。然而,促使羅曼同意參與此次的謀反行動也不是來自於對權力的欲望——成為多明尼加共和國臨時總統的期待,甚至之後還可能當上一位偉大的民選總統;而是一種恨,雖然他與米蕾雅結婚以後就搖身一變,成了不可侵犯的權貴階級中的一員,但是在這些日子以來,元首對他所做的無數傷害,已經在他內心積累了無盡的怨恨。兩人婚後,元首刻意地拔擢他,還任命他擔任重要的職務,比起其他同儕,他的政治生涯可謂平步青雲。有時候元首還會給羅曼一些現金或是優渥的加給,足以使他一家子過著上流社會的豪奢生活。但是,在接受這樣的好處與差別待遇時,他必須要付出被元首侮蔑和辱罵的代價。羅曼心想:「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
羅曼將軍所開出來的條件非常具體。沒有親眼見到屍體,絕不動手。只有確定元首已經死亡,他才策動軍隊,逮捕特魯希優的兄弟們,以及和政府往來最密切的軍政官員,其中第一個點名的就是軍情局長強尼.阿貝斯。無論是路易斯.阿米阿瑪還是帝亞茲將軍,都不應向謀反小組其他成員提起,包括小組組長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從今以後,不以書面信息與電話往來進行聯絡,只要直接面談。羅曼將軍謹慎地將可靠的軍官安排到關鍵的職位上,如此一來,等到謀反成功的那一天,軍隊就完全聽命於他了。
羅曼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發出聲音和開口了。從這時之後,又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也許是幾小時、幾天,甚或是幾個禮拜,他才隱約辨識出軍情局的一位醫師和蘭菲斯.特魯希優之間的對話:
羅曼在這兩個小時內,坐在打字機前,完全依照他們的命令寫下案發經過。他是個笨手笨腳的打字員,僅用兩根手指頭敲打著鍵盤,雖然打錯了很多字,但他沒有把時間耽誤在修正錯字上。羅曼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從六個月前和他的親家路易斯.阿米阿瑪的第一次談話起,並供出二十幾名參與此次暗殺計謀的共犯等,就是沒提及弟弟比儐。他解釋道,這一計畫的決定性因素是由於美國的暗中支持,而自己也是透過璜.多瑪斯才得知,無論是亨利.迪爾邦、傑克.班奈特兩位使節,還是駐特魯希優市的美國中情局代表羅倫佐.貝瑞都希望由他本人出來領導,於是才同意接下https://m.hetubook•com.com軍民陣線聯盟主席一職。他只是撒了個小謊:有個條件是,要參加此次行動可以,只要綁架大元首,逼他辭職下台即可,無論如何絕對不殺人滅口。其他共犯們違背了此一約定,沒有履行當初的諾言。羅曼再三閱讀了這幾頁自白書,並在頁尾簽名。
羅曼低聲在阿貝斯上校耳邊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後,便轉身走回那個小房間。他再次撥了通電話給敦定.桑契斯將軍,命令巡邏隊馬上出動逮捕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路易斯.阿米阿瑪和安東尼歐.英貝特,就連他們的家屬也絕不放過,「無論是生是死,一律送辦,如果可以的話,死了更好,因為美國中情局會試圖將他們弄到國外去。」當羅曼掛了電話後,他知道有一點很肯定的是,如果事情就這樣演變下去的話,自己也無法流亡海外了,最後只有走上舉槍自盡一途。
羅曼換上軍服後便下樓,手裡拿著一把上了膛的M─1卡賓槍。他非但沒有朝「小折刀」埃斯白亞特將軍開槍掃射,一鼓作氣幹掉他,反而再次保住他的性命,當埃斯白亞特將軍不安地轉動著他那老鼠般的小眼睛,建議羅曼通報參謀總部,並下達全國戒嚴令時,他也表示同意。羅曼將軍號召一二.一八要塞的全體軍隊嚴陣以待,並先遣部隊封鎖往來首都的各個出口,羅曼還提前告知多明尼加內陸的幾位司令,由於發生了非常緊急之事件,隨即就會以電話或無線電與他們保持聯繫。他正在失去一段無法挽回的時間,但卻又不得不這麼做。羅曼想著,這樣可以消除「小折刀」心中對他的所有疑慮。
「總統先生,很抱歉這麼晚把您吵醒。事情是這樣的,元首在前往聖克里斯多拔的途中被不明人士所突襲。身為國防部長的我正在一二.一八要塞召開緊急會議。請您不要耽誤了時間,馬上出席這次會議。」
打了一輪電話後,羅曼掙脫了那層不時在折磨著他的秘密外衣,開始往另一個樂觀的方向邁進。
「如果再給他加倍的生理食鹽水,或許還能再多活幾小時,甚至一天。但是,依照目前的情況看,一顆子彈也抵擋不了。將軍,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撐了四個多月。」
在返回特魯希優城的路上,羅曼坐在吉普車上回想著,事實上,不是因為元首的辱罵才使得他渾身發抖,而是自從聽到大元首在電話的另一頭大動肝火之後,就開始緊張了。這一整天下來,他反反覆覆,不下數千次地告訴自己,元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得知他和親家路易斯.阿米阿瑪以及密友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暗中策劃的刺殺行動。若是元首果真知道了這次的謀劃,還會打電話給他嗎?而是直接把他給逮捕,現在他不是在四十號監獄就是在九號監獄裡了。儘管如此,內心的疑慮與擔憂還是讓他提不起胃口,吃不下飯。儘管剛才歷經水管風波的不愉快,然而,元首責問的原因不是有關謀反一事,最後還是令他鬆了一口氣。僅僅一個想法——特魯希優可能得知自己就是謀劃者之一,就讓他全身發冷。
巴拉蓋爾看了元首的妻子一眼。在特魯希優政權嚴格的禮儀規則中,明定所有的社會新聞記者都要稱呼瑪莉亞.特魯希優為「第一夫人」。這時,她立即反應命令道:
「阿爾圖洛,發生什麼事了?」羅曼探出頭問道。
羅曼如同身在夢境中一般,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他看見這個由特魯希優的家屬、親信及其追隨者所組成的聯盟,隨著事情的變化而出現各種不同的反應,它們就像拼圖的碎片一樣,會逐漸填滿缺漏的部分,直到形成一幅完整的圖像為止。午夜之前,有人通報說,案發現場所找到的手槍是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的。當羅曼命人搜查璜.多瑪斯及其兄弟的住宅時,部下告訴他,由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指揮的軍情局巡邏小組已經在現場抓人了,而璜.多瑪斯的弟弟莫得斯托則是被他的朋友,一名叫做「賊頭楚丘」的鬥雞場主人給出賣了,莫得斯托就躲在他的家中,現在卻已經在四十號監獄裡了。十五分鐘後,羅曼打電話給兒子阿爾瓦洛。要求兒子替他帶一些M─1卡賓槍的備用子彈(羅曼總是槍不離身),他深信隨時都能派上用場,像是自衛,或是飲彈自盡。隨後,羅曼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和阿貝斯.賈西亞及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詳談有關雷利主教的事,並主動說道,將主教從聖多明哥學校給揪出來是他本人的職責之一,還附和軍情局長將主教處決的提議,無疑地,教會有涉入這起犯罪的陰謀。安荷莉妲.特魯希優的丈夫敲敲他的左輪手槍說道執行這項命令,簡直就是無上的榮耀。一個小時之內,荷塞.雷昂.埃斯特維茲上校怒氣沖沖地回來了。整個行動大致上說來,沒有出現什麼大問題,只是毆打了幾名修女、贖世主教派教士和美國佬罷了,誰叫他們這些人企圖保護主教。唯一的死者是位德國神父,也是該校區的管理人員,在他吃了那顆子彈前,倒是先咬了秘密警察一口。雷利主教目前被監禁在空軍基地的拘留所內,就在往聖伊希卓公路上的九公里處。但是,拘留所的負責人羅德里蓋茲.曼得茲司令卻拒絕執行此任務,還祭出共和國總統的命令,阻止雷昂.埃斯特維茲動手行刑。
「巴拉蓋爾和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晚餐之後,阿爾瓦洛外出和幾位朋友喝酒去了。米蕾雅和他兩人走上三樓的寢室,打開收音機,轉到「多明尼加之聲」。此時正播送著時下樂團和歌手演唱的音樂節目。在國際制裁之前,電台可以邀請到拉丁美洲最優秀的演奏家表演,但是,近年來,由於經濟危機,貝坦.特魯希優旗下的電視節目幾乎都被當地的藝人所包辦。當夫妻倆聽著由路易斯.阿爾貝狄大師指揮的大元首樂團所演奏的梅倫戈舞曲時,米蕾雅悲傷地說,但願與教會的糾紛能夠早日結束。國內瀰漫著一種糟糕的氣氛,而她的朋友們在玩凱納斯特紙牌的時候,都提到有關革命的傳聞,而甘迺迪有可能派遣海軍陸戰隊登陸。布伯安撫她說:「這一次,元首也能度過難關的,而國家則會恢復以往的安定與繁榮。」他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虛偽,作態咳了一聲後就不再說話。
「您必須知道,我已經命人將關在維多利亞監獄的塞貢多.英貝特和桑契斯給處決了。」羅曼肆無忌憚地咆哮道,講話完全不經過大腦。「這兩個人也涉入了暗殺行動。凡是參與謀害元首一案者,一律格殺勿論!」
羅曼果真付諸行動了,他安排密友,同時也是軍中同一梯次的夥伴,賽薩.歐立瓦將軍,指揮位居全國第二大城聖地牙哥的要塞,也讓自己忠實的盟友賈西亞.烏爾巴埃茲將軍出任達哈迸第四大隊的總司令。此外,羅曼還得到拉維加第二大隊指揮官瓜里歐內斯.埃斯特雷亞將軍的支持。雖然自己和這名親特魯希優的指揮官沒什麼交情,然而,他卻是行動小組成員「突厥」的弟弟,可以想見他會選擇站在哥哥那一邊。羅曼沒有把這些秘密告訴其中任何一位將軍,為了不讓自己處於被人舉發的險境中,他的心思是極為縝密的。
「綁架他?真是太蠢了!只要他活著的一天,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定得幹掉他!」
直到全身不再顫抖後,將軍才往聖伊希卓的空軍基地走去。值勤軍官看到國防部長本人全身沾滿泥巴,大半夜地出現在這裡,著實嚇了一大跳。雖然聖伊希卓的空軍司令,同時也是羅曼的妻舅(與自己的妻子米蕾雅是孿生兄妹)——維希里歐.賈西亞.特魯希優將軍,本人不在基地,但是,國防部長仍然召集了全體軍官,反過來指責他們:那個讓大元首氣急敗壞的破水管,必須依據其毀壞之事實,進行修繕,否則一律嚴懲送辦。元首還會再來檢查,大家都很清楚這一點,元首對於維持整潔的要求是極為嚴苛的。羅曼調來一輛有專人駕駛的吉普車先送他回家,因為在離開基地之前,他都還沒換掉身上的髒衣服、徹底梳洗一番。
在特魯希優家族所聚集的大廳裡,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在場所有人在一片哀戚的靜默中傾聽強尼.阿貝斯.賈西亞上校的言辭,他挺直身軀,語重心長地說:
羅曼發現要塞籠罩在一股騷動不安的氣氛中,平時不會出現這種令人難以理解的狀況。他闊步上樓走向自己的指揮總部時,一邊以軍禮回應其他軍官的致意,身旁還有人問:「將軍,有敵軍從農業博覽會對面的海面上登陸嗎?」他沒有停下腳步回答問題。
羅曼回到位於卡茲圭區的寓所時,是晚上九點半。他命令士官將吉普車駛回聖伊希卓。妻子米蕾雅和剛從軍營休假返家探視雙親的兒子阿爾瓦洛(一位年輕的中校),一見到羅曼這副狼狽模樣,兩人著實嚇了一大跳。他一邊脫下身上的衣服,一邊向母子倆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羅曼請米蕾雅打電話聯絡她的哥哥維希里歐.賈西亞.特魯希優將軍,並將元首大動肝火的原因告訴他。
「這是一起暗殺計畫。」羅曼告訴他們,「跟我來!」
「布伯,你怎麼沒有按照計畫執行?」弟弟的喘息聲震動著他的胸膛,「現在,我們的下場會是如何?」
矮子直視羅曼,像是在聆聽著雨聲一般。巴拉蓋爾望著將軍一會兒後,便露出友善的微笑。他指著面對辦公桌的椅子請將軍坐下,然而,布伯.羅曼卻沒有任何動作,他的體內熱血沸騰,整個人就像是一個瀕臨沸點的鍋爐,隨時都會爆炸。
「媽的,就為了一個破水管!」維希里歐笑著說,「真受不了這男人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