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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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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逃

三、逃

當他尚差一段距離來到山頂時,他累得躺下來小睡片刻。慘淡的月光直照在他的臉上,使他醒了過來。他站起來,繼續上山,走了大概五十碼又停了下來,往回頭路走,因為他想起忘了帶他的長槍。他趕緊下去,到原來的矮樹林裡摸索,但是他怎麼也摸不到他的槍了。終於,他還是躺下來休息,因為手臂上一陣一陣的劇痛愈來愈厲害。他的手臂腫脹得很大,發腫的胳臂似乎重得無處可以擱放。
月正當中時,皮比正好走到山脊分水嶺的尖峰。爬上去的最後幾百碼地方,呼嘯的風面下,地上光禿禿的沒有泥土,都是堅硬的石塊。他攀登到山頂,俯望山脊的另一面,跟他剛爬過的那一面一樣,在朦朧的月光下,只見一些也是由半死不活的乾枯的鼠尾草和石檞叢生在一起的矮樹林。那邊的山嶺隆起的幅度則較挺拔,上面鋸齒形的山頂映在天空裡特別顯著。山隘的底部則長著濃密暗黑的矮樹。
兩個小傢伙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對著燭光揉揉眼睛。媽媽也走下床來,她把睡袍塞在黑長裙裡,叫道:「艾密利奧,快去為你哥哥牽另一匹馬來。快呀,快去呀。」艾密利奧雙腿套上連衣袴,睡意仍濃就踉踉蹌蹌地跑出門外去了。
他拾起放在地上的來福槍,重新將子彈上膛,然後匍匐到一處矮樹叢中。他再往右邊爬,上了小山頭,一點一點的十分細心且慢慢地爬過去掩護自己,到了那裡休息一陣後又繼續往前爬。
這是一條古舊的小道,淤黑鬆軟的樹葉鋪在地面上,到處都是碎砂石。小徑繞著峽谷高坎迴轉,路面陡斜但可通達谷底小溪河床。溪水在樹蔭中靜靜流著,水面上閃著朝陽的光影,河床上的小圓石就像太陽晒枯的蘚苔那樣的焦黃。溪邊沙石長著高大茂盛的野薄荷,而溪水中的水芹又粗又大的莖兒已掛了許多結實的種子。
皮比疲憊地步上三級臺階進入一片漆黑的屋子,這時角落裡響起了沙沙聲。
皮比放眼仰望鄰近那座乾枯山脊的脊頂,他望見臨空一個黑影,立在一塊岩石頂上,奇怪的是望著望著一下又不見了。
「我們將沒有早飯吃了,」艾密利奥說,「媽媽今天可能不燒飯了。」蘿西沒有回答他。於是,她問:「皮比去什麼地方了?」
猝然他端坐在鞍上,從小道扭轉馬頭,踢馬急行,進入一株大紅木樹後面。他拉緊著絡頭怕馬嘶叫出來,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鼻孔微微顫震著。
當皮比騎著他那氣喘喘的馬回到自己的家門時,月亮幾乎沒入海裡去了。他的狗聽見了他回來的聲音,立刻蹦了出來,高興得邊叫邊跳,直圍繞著馬團團轉。皮比將馬鞍卸下來放在地上。那被風雨摧殘得破舊不堪的小茅屋,向著月光的一面呈現出一片銀色,背光的部分,即朝東朝北的部分,在地上映著個四四方方的黑影。靠東面重疊的山嶺是一片朦朧的光影;山頂隱沒在天空裡。
皮比往脊峰的中央方向爬行時,為了掩護所以依著鋸齒形路線前進,這時他手掌虎口割裂深的地方脈搏明顯地在跳動著。皮比不自覺地爬近一條響尾蛇,當響尾蛇乾癟的頭高高舉起,發出唬唬聲的時候,他瞬即後退,拐向另一條路線去。一條走得很快的四腳蛇從他前面溜過,掠起一線小灰塵。他又找到了一撮蛛網,用力壓緊在傷口上。
一個陽光和煦的早晨,巉岩下的海水晶瑩澄藍,礁岩上的白浪有若凝脂,即使石山看起來也是和藹可親,這時陶樂斯媽媽在小木屋門外呼叫:「皮比,來幫我做點事。」
天一亮,熱氣又籠罩著大地,皮比卻還在酣睡,直睡到下午才翻身昻起頭來,緩慢地望望四周,他的眼睛仍舊困倦不堪。二十呎外茂密的矮林裡,一隻茶色的獅子站在那兒正望著他。牠那毛色光潤的尾巴優美地甩動著,耳朵豎起來像是在探聽什麼,但並沒有弓背作兇惡狀,牠伏在那裡望著他。
「你?大人?你還是個小混帳呢。」
媽媽直地站在門檻前,左右兩邊站著艾密利奧和蘿西,他們不時偷視媽媽。
在灰暗的晨光中,他掙扎著爬上山有最後的一段斜坡,爬到一排岩石後面他又躺了下來。他的下方是深谷,正像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水,一片荒涼。山谷的底部沒有平壩,沒有橡樹,也沒有茂密的矮樹叢;而另一邊則聳立著一排尖峰,上面只有枯瘦的鼠尾草和破裂的花崗石。巨大的懸岩毗連著,山頭上花崗石的尖頂刺向天空。
媽媽點著頭。「是的,你是大人了,我的小皮比,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眼巴巴望著你長大的。在看著你對著木柱子練刀子時,我就一直擔心得要命。」她的臉色和緩了片刻,不過馬上又恢復了平常的威嚴。「快!我得為你準備行裝。去叫醒艾密利奧和蘿西,快去呀。」
皮比左手托著槍向前推進,大顆大顆汗珠正從他額前粗黑的頭髮末端流到臉上。他覺得嘴唇愈來愈厚重,乾得要命,於是用舌頭舐著唾沫潤潤嘴唇。他那小小的黑眼珠顯露出焦慮不安的神色。這個時候又有一隻灰色的四腳蛇在他面前乾焦的地上停下來,然後急轉到他身旁去,他拿起一塊石頭將牠砸碎了。
當馬兒啃噬著枯乾的草兒時,皮比走到放馬鞍的地方,從袋裡拿出一大塊牛肉乾,踱到林邊一株橡樹底下,從那裡他可以一覽無遺地望見那條他走過來的小徑。他坐在枯脆脆的橡樹葉上,很自然地伸手去摸他那柄小刀來切牛肉,但是刀子已不在了。他把身子依靠在手肘上,嘴裡嚼著靭硬的牛肉乾,臉上則一無表情,卻是一張大丈夫的臉。
「嗯,那麼去睡吧,我以為你會在洛菊格太太家睡呢。」她發覺皮比仍舊靜靜地站在黑暗的屋子裡,於是又問道:「你為什麼還站在那兒呢,皮比?你是不是喝了酒?」
當皮比模糊的身影消失在https://m.hetubook.com.com山麓時,媽媽才舒了一口氣。並且,她開始放聲大哭,傷心透了。她大聲喊道:「我們那英俊的——勇敢的——敢於挺身自衛的兒子走了。」兩個小的在她旁邊也跟著嗚咽起來。「我們英俊的——勇敢的孩子走了。」這是第三度哀號了。一陣高聲哭叫之後她還是哽咽抽泣著。媽媽這樣傷心哀號了三次後才轉身進入屋內,並且關上了門。
蘿西又回頭望望大海,看見了一隻小汽船在水天交界處吐出一縷青煙。「他不會死,」蘿西解釋說,「他不會死。」
皮比這時覺得天旋地轉起來,身子搖晃不穩,撲通一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盡是岩石的山頂就在他上方百呎許。
溪水流到險灘,小小的瀑布瀉落在石頭上,水花四濺,濺在五指鳳尾草上,又沿著草稈的尖端滴下來。皮比歪斜著上身坐在馬鞍上,一條腿吊在一邊晃來晃去,隨手在路邊摘了一片月桂葉塞進嘴裡,給牛肉乾添點香味。槍依舊掛在鞍頭上甩晃著。
當那個人的馬蹄聲走遠了,皮比才又回到小道上來。他端坐在馬鞍上,舉起長槍,手滑過槍柄,將子彈上膛,然後扣上保險栓,再也不敢鬆懈了。
皮比回過身來望望媽媽,似乎想在媽媽的臉上找到一些溫和的慰藉,但他打量了一番,媽媽的臉色依舊那麼嚴肅。「快上馬走哇,」她說,「不要等到人家來抓小雞一般把你抓走啦!」
黎明了,皮比勉強撑起身子,他的眼睛也恢復了清亮。他把發痛的手臂扳過來擱在胸前,看看那發炎得很厲害的傷口,傷口黑腫的一線從手腕直到胳肢窩。他又習慣性的去摸他那柄小刀,當然還是摸不著。他向地上瞄了幾眼,拾起一片銳利的石塊,在傷口上猛劃幾下,割裂那臃腫的肉塊,於是他擠出大團的淤膿。這時他把頭往後一仰,痛得像隻狗那樣嚎叫,右臂更是痛得直哆嗦,但這種痛卻使他的頭腦清醒了過來。
帽子蓋住了他那尖腦袋和蓬亂如茅草的黑頭髮之後,皮比頓時顯得長大了,而且看起來神氣十足的樣子。他四平八穩的坐在這匹長年奔忙的馬背上。媽媽心想:我這大兒子多英俊,黑黑瘦瘦高高的。「我並不想叫你一個人去,我的小皮比,要不是為了買藥的話,」她和顏悅色的說,「沒有藥多不方便,誰知道什麼時候會鬧牙痛、胃痛這樣的事情呢。」
不一會兒,下旬月升起,參差不齊的山峰在他面前映現了出來。靠著月亮的光輝行走起來容易多了,他繼續握著受傷的手臂,彎腰向前走。上山的這段路程他衝一陣歇一陣,最後乾脆猛衝幾碼後才停下來喘息。風滑下山坡,在矮樹乾枯的枝幹上發出沙沙聲。
皮比左手提起長槍,幾乎是像那頭獅子那樣悄悄地溜入矮樹林中。在暗淡的天色裡,他向鄰近的另一處山脊爬行過去,只有月亮被雲遮住天色全黑的情況下,他才站直身子。他的精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因此在陡峭的岩石斜坡上不斷地滑倒,卻還是不停地往上爬行,要攀登上碎岩裂壁,翻過不毛的山嶺。
皮比站在屋子當中,望著媽媽忙來忙去。她從門後摸出一管亮錚錚的來福槍,皮比伸手接了過來夾在腋下。媽媽又拿出一個皮革口袋,抖出裡面子彈來點數了一下。「只剩十顆了,」她提醒他,「不可浪費。」
媽媽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道:「是誰?皮比,是你嗎?」
皮比看到他在地上挖的洞坑底部已聚積了差不半吋多的泥漿水了,他立時撕下受傷手臂的衣袖,用牙齒咬裂一小方塊下來,吸滿水送進嘴裡,他一次又一次地浸滿吸飲著。
皮比忸怩的笑,把他的那柄刀不停地在地上插|進取出,為的是要保持刀口鋒利且不致生鏽。那柄刀是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厚長的刀面可以捲藏在黑色的刀柄裡,刀柄上有個按鈕開關。當皮比一按開關,刀頁彈起便可使用。他常帶著這柄刀,因為這是他父親用過的。
從小徑往下走,很快又進入叢叢莽莽中。有時馬兒都需要試著才能前進,有時落腿還會踏不穩腳。他們終於來到了谷底,這裡遍佈著高過皮比腦袋的荆棘。他把槍托在一邊,另一隻手攔開荆棘鋒利的枝條,以免刺傷了臉。
皮比把那枝來福長槍往身前鞍橋上一擱,頭也不同,驅馬就上了山。多石的山坡長滿了矮樹叢,皮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小徑入口,於是策馬鑽入。
他備好了馬,騎到門口,爸爸這具馬鞍實在太舊了,已有好幾處皮墊綻了口,橡木襯子都露了出來。媽媽把那條絲巾圍在他的脖子上繫好。皮比那件藍色粗布上裝比起他那條牛仔袴的顔色還要好得多,原來這件上裝不常洗刷。
皮比按下來福槍的扳機,慢慢轉動槍口,懷有戒心地仰望著小徑,看看小徑上仍沒有動靜,才把扳機鬆開。他從身邊拾起一節橡樹短枝,向泉水扔去,鷓鴣轟然而散,野鴿子也咕咕幾聲飛走了。這隻大山貓則挺直了腰站在那兒,用牠那冷漠的黃眼睛端詳了皮比好一會兒,然後無所恐懼地又回到谿谷那邊去了。
黎明時分,月色朦朧,一輪皎白的月亮幾乎要沒入海裡了。全家人立在小茅屋邊,媽媽面對著皮比說:「記住,孩子!天沒黑之前千萬不可歇腳,再累也不能打盹。當心你的馬兒,別使馬兒太疲勞。子彈記清楚只有十顆。牛肉乾不能吃得太多,吃多了胃裡會難過的,吃幾片後要吃點青草。當你進入高山,如果你看到那裡有守望的黑影,不要靠近,也不要講話。還有,別忘了禱告。」她把她那瘦稜稜的手放在皮比的肩膀上,墊起腳來給他臉上兩邊各吻了一下,他也照樣吻了吻媽媽。而後皮比走到艾密利奧與蘿西身邊,也吻吻他們倆的臉頰。
他的腳底嗤的一聲,一片石塊飛起,子彈飛向鄰近深https://www•hetubook•com•com谷,深谷底下傳來空蕩的迴聲。皮比俯望了一眼,而後再度昂然挺直身子屹立著。
獅子還坐在那兒望著他。夜來了,山裡仍沒有動靜,甚至沒有鳥兒飛入這山隘乾枯的底部。皮比不時望望那隻獅子,這隻茶黃色的野獸眼皮垂下,一副似乎欲睡的樣子,牠果然打著呵欠,一條薄而長的紅舌頭捲曲伸在外面。猝然牠扭轉頭,噴著齒氣,甩著大尾巴站了起來,像一個茶色的巨影偷偷地溜進了厚密的矮樹林中。
奧密利奧在門口探著腦袋。「馬牽來了,媽媽。」
皮比仍舊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媽媽急忙的樣子。他的臉頰看起來很難看,本來甜甜的嘴巴也緊合得扁扁的,甚至他那雙瞇瞇眼隨著媽媽的動作,幾乎是以懷疑的眼光在室內不停地轉動。蘿西輕聲地問道:「皮比要上哪兒去?」
媽媽說:「他現在已在我的朋友洛菊格太太家裡了。她會好好招待他吃一頓,說不定還會送他一件禮物呢。」
「什麼,皮比?你發瘋了。」媽媽摸出一根紅頭火柴,手指捏著火柴桿,嗤的一聲擦亮,然後把床邊的蠟燭點亮。「呃,皮比,你剛才說什麼?」她很焦急地望著他的臉。
皮比動動肩膀。他的嘴巴已不像剛才那樣緊合著,現在他看起來很像媽媽那個樣子。
皮比正背靠著一隻箱子坐在地上,露著滿口白牙。他左右兩邊分別站著皮膚黝黑的弟妹,又緊張又著急的樣子。離他們十五呎外的地上豎著一根紅木柱子,皮比的右手懶洋洋放在膝蓋上,那把黑柄刀子握在手心裡,刀口仍闔在柄內。皮比笑望著天空。
天色一片紫黑。馬進入小路口,小平壩已在後頭了。馬兒在下石路時溜了一跤,皮比跟著顛簸了一下,他驚醒振作起來,伸手去摸摸腦袋,發現帽子不見了,原來遺忘在那株橡樹下。
不久,他們便回房休息去了,媽媽睡在房間一邊的大橡木床,艾米利奧與蘿西則睡在另一邊他們自己的小床上,上面鋪了厚厚的稻草和羊皮。
陶樂斯媽媽是個身材瘦長的中年婦人,乾癟的臉上嵌著兩隻剛毅的老眼,自從她的丈夫在田裡絆著石頭跌了一跤,跌在一條響尾蛇身上被咬死後,她撑著這門戶已經整整十個年頭了。
小徑又在亂石堆中彎彎曲曲,且坡度很陡地下傾。坡腳是一片密密的荆蕪,另一邊一塊小平壩上長著一行行橡樹,中間還有一小片青草地。平壩後面又是一座山,山上盡是些沒有生氣的岩石和瘠瘦發黑的矮樹叢。皮比再喝了一口水,因為空氣實在太乾燥了,鼻孔裡結了乾殼,嘴唇也乾得發燒。他策馬在小徑上蹭蹬,沿路踢起了一些小石子,飛到坡腳叢林中。太陽落到西方的山後,餘暉在橡樹和草地上依然燦爛奪目。岩石和山邊的塵土在白天聚積的熱度,現在仍在散發著一波又一波的熱氣。
直到他下了坡地不見人影,媽媽才回轉身來望望兩個小傢伙,自言自語道:「他現在總算像個大人了,家裡有個大男人總是好的。」然後她把眼睛狠狠瞪著兩個孩子說:「現在趕緊到崖腳那邊去呀,快要退潮了,該有鮑魚可捉呢。」她把鐵鈎交給他們,望著他們從很陡的小徑下到崖腳後,就把石磨帶到門口,坐下來將玉麥磨成麵粉,一邊還不時張望著皮比離開時的那條路。早晨很快過去了,接著就是下午,小傢伙在礁石上把捉到的鮑魚打暈,媽媽則在廚房裡把煎餅烙得薄薄的。當紅紅的落日沒入海裡時,正是他們吃晚餐的時間。她坐在門口石級上,望著天空那輪皓月越過了山頂。
「昨天晚上,」蘿西說,「就是昨天晚上在蒙特雷鎮吧。」海上雲靄這時被山後的朝陽染成了一片紅色。
他騎過荆莽,再越過一道峭壁,前面就是那塊草地和看起來令人舒坦的圓柱形橡樹林。他端詳了一下剛才走過的小徑,那邊是一片寂寥,毫無動靜。而後他放馬跑過平地,到達青草地段。在霧氣濛濛的上方找到一處泉水,泉水從地上湧出,先流入一個前人掘好的小槽,再溢出地面。皮比先裝滿他的水袋,再讓乾渴的馬兒飽飲泉水,然後將牠牽到濃密的橡樹林中,藏在四方八面都不會被人瞧見的林地中央,他把馬鞍和絡轡解下放在地上。馬頭歪在一邊挫挫牙床,打了個呵欠。皮比把韁繩在馬脖子上繞了幾匝,而後把牠栓在橡樹林中的一株小樹上,好讓馬兒盡情啃草。
這時太陽染紅了西面的山脊。馬躺著的地方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來福槍口前有一隻棕色小鳥在枯萎的鼠尾草叢裡喳喳亂抓,天空滑行的老鷹朝著旭日飛翔。
他昂起頭來傾聽,一種熟悉的聲音從他走過的峽谷那邊傳過來;那是幾隻獵狗的吠聲,一路昂揚高亢緊逼過來。皮比急點著頭,想說幾句話,但從嘴唇上吐出的只是重濁的咕嚕聲。他用左手哆嗦地在胸口上比畫著十字,然後掙扎了半天才拖著腿慢慢地、僵硬地往山脊那邊一塊巨石頂上爬過去。到了那兒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一眼看到了下面遠方他睡過的黑矮林。他叉開兩腿支撑住身子,黑沉沉的身影筆立在天際的晨曦中。
那厚重的刀子又一次戳進了木柱。媽媽像一條船那樣急駛過來,打斷了這種遊戲。
「一路上你真的沒有聽到人跟在你後面嗎?」媽媽追問道。
當來到峽谷入口,他再一次從馬鞍扭轉過身來張望,但是他家已在迷濛的霧氣和光影中模糊不清了。於是,皮比又急急驅馬前進。峽谷高坎堵在他的前面,他的馬伸長脖子,哼了一聲,鑽進了一條小徑。
「那麼,快上床去把酒氣睡醒。」
他走進那東倒西歪的倉庫,拿了一條繩子,很輕快地出發,上小山逮馬去了。
他語氣愈來愈巴結地說:「那條綠絲巾呢,媽媽?」
馬兒很費勁的爬了一長段山間小路,這hetubook.com.com時,天空已出現一片模糊的晨光,而山谷裡仍是一片青灰色的陰暗。漸漸地,那長年忍受風蝕的花崗石上方參差不齊的山脊尖峰,在晨光中突現了出來。皮比把韁繩掛在鞍峰上,讓馬兒自己引路。矮樹叢的枝條在暗中擦過他的腿,扯裂了膝部一處斜紋布。
「可以,只要你很快回來,而且能夠乾乾淨淨不弄髒的話,那條綠絲巾你也可以用;不過你要做到把綠絲巾拿掉,以免在吃東西的時候把油漬濺在上面……」
太陽尚高懸在山脊的上空,不曾沒入峽谷。整個山區熱烘烘的,從岩石反射的陽光投射在地上冒著顫動的熱氣,矮樹林和石堆似乎都在熱空氣中顫抖著。
他變了一個人似的,下巴上那種因為嫩細光滑而產生的柔和神采不見了;嘴唇也沒有平常那樣飽滿,只是緊緊閉著;而眼神改變得更是顯著,既無笑意,也無羞澀的表情,變得炯炯發光充滿某種意念。
他坐起來,將右臂拉到膝蓋上,晃著身子,揉擦著,喉頭不時發出呻|吟。他仰著頭,望著那灰白的天空,一隻大黑鷹在空中盤旋,幾乎看不見了,而左邊遠處又有一隻正滑行過來。
皮比發現下方矮樹林裡稍有動靜,他連忙緊握槍柄,原來是一隻棕色小母鹿悠然踏入小徑.沒入對面的矮樹叢中。皮比又等了好一陣子,他看到底下遠處的小平、橡樹林和青草坪。猝然他的視線又回到小徑來,原來他發現山下距離他這兒數百碼的地方,一叢荆棘裡有東西在急速移動著。他把槍臨空舉起,對準瞄準器的V字交叉點,又觀察了一下,伸手將後面的瞄準口抬高一點。矮樹叢中又動了,於是皮比對準目標瞄好後,壓下扳機,馬上轟然的一聲響徹山間,隔了一會兒,整個山坡又恢復先前的寂靜,什麼動靜也沒有了。隔不多久,山下反射來一槍,一縷白煙在花崗石的裂縫裡冒起,子彈飄走了。皮比覺得右手一陣劇痛,一片銀白色的花崗石穿透了他的手掌虎口,花崗石的尖端從掌心冒出來。他仔細地把這塊銀色石片拔|出|來,傷口緩緩地流著血,幸好動靜脈都不致割斷。
新的一天又光亮無比。太陽的火焰燒遍山脊,也燙灼著皮比躺臥的地面。他那捲曲蓬亂的、粗黑的頭髮上,黏上一些細木枝和蛛絲;眼睛則深陷下去了,在上下唇之間露出黑黑的舌尖。
媽媽巧妙地回答道:「一個孩子在家裡需要他的時候,他自然就會長成大人。記住這一點,我知道有一些男人四十歲了還不能成為大人,那是因為他們的家裡不需要他們。」
這下她變得頗為溫和了:「我會的,皮比,我會給你繫上帽子的緞帶。」
「他會死嗎?妳認為他會死嗎?」
他靠在岩石上直喘息,等他喘過氣來後,便沿著大石移動位置,終於找到了一條可以俯瞰下面山丘的石縫,皮比忙伏在地上,在石縫間把槍架好,守候著。
「把馬鞍架好,毯子也拿去捆好,還有把這袋牛肉乾繫在鞍橋上。」
「是的,媽媽。」
皮比驚醒了,傾耳聆聽,確定真是他的馬嘶叫了幾聲。月亮擋在西山的那邊,谿谷裡一片漆黑。皮比立刻坐直身子,手上緊握著槍。遠處小路上也有馬嘶,和馬蹄踏在亂石上的的嗒嗒的聲音。他翻身去牽馬,幾下就把馬鞍架好了,為了要爬險路,特地將馬肚帶勒得特別緊。他又摸了摸鞍子,看看水壺和糧袋是否掛牢,連忙一躍上馬,直往前方小山奔去。
過了一會兒,皮比聽到從遠處傳來馬蹄擦著砂礫的微弱聲,和一隻狗號叫的聲音。
皮比從眼角瞟見密密矮林那邊有個影子。他慢慢轉過頭來,只見一隻花斑大山貓肚皮伏在地上,向泉水這邊躡足爬過來,像是煞費心機地在移動前進著。
突然艾密利奧喊叫一聲:「喲!」
艾密利奧說:「哪一天我也要騎馬去蒙特雷鎮買藥。皮比今天真的是個大人了嗎?」
皮比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那樣掙扎地爬起來,朝著山頂一步步往上登。他用左手托著腫脹的臂膀。在陡峭的山坡上他幾乎是拖著身子,走幾步停歇一下,然後再往前爬行幾步。終於,他接近了山頂。崎嶇不平尖峰峋燐的山脊背著天空在月光下顯得分外清楚。
蒙特雷鎮下方大約十五哩的地方,嘶嘶白浪正沖打著巉岩下土棕色的礁岩,在這片荒涼的海岸巉岩上,有幾畝傾斜的田地,那是陶樂斯家的農莊。農莊後面,石山高聳入雲。農舍像蚜蟲蜷曲在山麓,蹲得矮矮的,唯恐被風刮到海裡去的模樣。幾間破舊狹窄的茅屋和一座嘰嘰喳喳發響的倉庫,被鹽份多而潮濕的海風吹打得成了花崗石小山丘那般灰暗的顏色。這兒豢養的家畜有兩匹馬、一頭紅色母牛、一頭紅色小牛、六隻豬,和一群雜色的小雞。貧瘠的斜坡上種著玉麥,短小濃密,迎風搖曳,種子都結在靠小路那邊的玉麥莖兒上。
乾風拂起了風化了的岩石,塵埃處處飛揚。皮比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然後又緊緊塞好,掛同鞍峰上。小徑先從乾燥的層岩蜿蜒而上,閃開了一處孤懸的大岩石,再從閃開的岩縫那邊一條乾枯的小道中鑽出,到了一處小關隘,停了一陣。回頭一看,小道上空蕩蕩的,只望見遠處高聳的紅木樹梢指示出原來那條溪流之所在。
皮比笑著說:「媽媽,妳會把帽子上的緞帶整飾一下吧?」
皮比躍上馬鞍。「我是大人了。」他說。
太陽已過正中,他爬行還不到一哩,便已精疲力盡了。往一處高坎地只差最後的百餘碼了,他爬得尤其吃力,當他到達高坎地時,可以說是連滾帶爬滾進那枝葉挺硬的石檞林中的,他把頭依在左臂上,再也不想動彈了。這疏落的矮林遮蔭雖略嫌不足,掩護安全倒還有餘。皮比一躺下來就入睡了,太陽煎灼著他的背脊;幾https://m.hetubook.com.com隻小鳥向他蹦跳著走過來,瞧瞧他,又蹦跳著走開了。皮比在夢中扭動著身子,並且將他那受傷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他以疲乏單調的語氣將事情的經過講給她聽。洛菊格太太的廚房裡陸續進來幾個客人,大家舉杯共飲時,皮比也陪大家喝了幾杯,後來卻發生了一場小口角——那人衝著皮比盛氣凌人,結果刀子出鞘——不經意地刀子飛了出來。皮比一邊說,媽媽一邊聽,臉拉得長長的,顯得比平常更瘦。皮比最後說,「我如今是個大人啦,媽媽。那人對我滿嘴髒話,我實在受不了。」
皮比走到弟妹睡著的羊皮堆那個角落去,彎下身子輕輕搖醒他們。「起來,蘿西!起來,艾密利奧!媽媽叫你們倆起來。」
「是的,媽媽。我會小心的,我已經是個大人了。」
「是的,媽媽。」
皮比沒有應答。媽媽傾耳細聽,她聽到倉庫後面傳來一陣爆笑聲,於是她把整個長裙提起,向傳出笑聲的方向走去。
艾密利奧與蘿西站在黎明的曉光中發楞,他們聽見媽媽在屋裡抽抽噎噎的哭聲。兩人跑到海邊巉岩上,肩挨著肩坐了下來。「皮比什麼時候變成大人的?」艾密利奧問。
月亮升起,整個山谷一片冷冷的青光,不時還從山峰吹來沙沙風聲。貓頭鷹在山坡上下尋找野兔;一隻野狼嗥叫著走下谿谷矮林;橡樹在夜風中輕輕耳語。
皮比從馬鞍上轉過來回顧一下,他現在已來到一處隘口,這裡可以遠眺一番。當他走下小徑端,這村野愈來愈荒涼乾枯了,這條路繞過大方石底下。小灰兔在矮樹林裡出沒,一隻鳥在那兒發出單調的尖叫聲。朝東面的禿石山頂在落日下顯得格外乾枯而灰白。馬兒頗費力地往上朝著那V字形的山脊通道口繼續前進。
終於,一切都準備妥當。裝備好的馬立在門外等候著,從水袋滴出來的水沿著栗色馬肩往下滴,化為一縷熱氣。
月光灑遍了東面的山嶺,山谷裡卻是黑沉沉的。野鴿子從山丘飛到泉水邊來,鷓鴣在矮樹叢奔來聚在一起,嘰嘰咕咕清脆的聲音此起彼落地唱和著。
深谷裡的黃昏很快就成了一片陰暗,皮比喃喃祈禱後,頭枕在手臂上,就昏昏入睡了。
有跫音從小徑傳過來,一個肥胖胖的,臉色紅潤,滿面絡腮短鬍子的人騎馬從他身邊經過。當他的馬走到皮比避開的地方,使把頭顱垂下,嘟噥了幾下。「抖起精神啦!」那人拉起馬頭繼續前進。
皮比揭開水袋喝了兩口水,又從麵粉袋裡掏出一塊黑黑的牛肉乾,雪白的牙齒便咬著肉乾使勁的撕著。他慢慢嚼著,偶爾也喝點水。儘管非常疲頓了,睡意也很濃,眼皮幾乎要闔上,臉上的肌肉卻緊繃著不敢入睡。現在小徑上滿是淤黑的泥地,馬蹄踏在上面響起了陣陣跫聲。
小道沒入溪中,又在小溪的對岸重新延伸。馬兒衝進水中後不肯前進,於是皮比放鬆絡頭韁繩讓馬兒喝幾口溪水。
「沒有,媽媽。我一路上仔細提防著,沒有人跟蹤過來。」
媽媽像隻靈活的鳥兒在屋裡上下跑動。她從牆壁釘子上取下一個裝水的帆布袋,又從床上扯下一條毯子捲成一捆,用繩子紮好;再從爐子旁把一個麵粉袋提過來,在裡面裝了半袋牛肉乾。「這是你爸爸的黑上裝,皮比,快穿上!」
小徑越走越險,紅木也變得愈來愈矮,頂上都是光禿禿的,準是風吹得太厲害,樹梢都給吹枯了。馬繼續前進,太陽慢慢過了當頭,已是午後時分了。
蘿西望望她,然後向寂靜的天空思索著。「他要走一段好長的旅程,我想他不會回來了。」
「是的,媽媽。」
月亮在天空裡移動。皮比半側過身來,舌頭想試著講話,但是從嘴唇只能發出不成句子的絲絲聲。
皮比在岩石上塵埃封積的小洞裡找到一撮蛛網,揉成一小團壓在傷口上,再用力塞緊,血幾乎即時就止住了。
皮比不時疑慮地回頭望望,然後又趕快正視前方的山頂。他曾一度望見一處白色光禿的橫嶺上,有個黑色的身影顯現了一下,但是不一會兒又消失了,這可能是夜間巡防的人,卻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住在何處,當然最好是不要去理睬他,也不要去追問究竟。這種人是不會去管小徑上的人,他只是管他份內的事。
晨光漸漸地普照了整個山脊。在早晨的霧氣中,那瘦瘠的矮樹叢和岩石,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出來了,都是些奇奇怪怪而孤寂的樣子;空氣也漸漸暖和了起來。皮比停下來,回頭望望,但是山谷底下仍然十分陰暗。旭日升起的那一處天空變藍了。山邊荒蕪的地方,乾瘦的矮樹僅有三呎高,到處都突起未被風化的巨大花崗岩,活像一幢幢石頭屋子。皮比趁勢休息一下,喝了幾口水袋裡的水,撕下一塊牛肉乾嚼著。一隻老鷹在晨光中高高的天空裡盤旋。
「整天像個三、五歲的娃娃,耍刀子,儘玩這種沒有出息的玩藝兒,」她咆哮著。「把你那兩隻啃鞋子的大腳站起來!」她一把抓起他那毫無精神的肩膀,於是皮比嘻皮笑臉漫不經心的站了起來。「聽著!」媽媽大叫道:「你這個懶東西,去逮馬呀,套上你爸爸的那具馬鞍。你必須現在就去蒙特雷鎮跑一趟,藥瓶空了,鹽也沒有了。現在就去,小混蛋!去逮馬呀。」
「回頭見,媽媽,」皮比大聲叫道,「我很快就趕回來。妳以後可以隨時叫我一個人上鎮裡去,我已長大了呀。」
皮比騎著馬越過隘道。他的瞇瞇眼幾乎累得快要閉起來了,但是他的臉色表現得頗為強悍、冷漠,具有英雄氣概。高山上的風呼嘯的吹過隘道,吹在分裂的大塊花崗岩邊緣上嘶嘶發響。空中,紅尾鷹滑過山脊,怒叫幾聲。皮比慢慢穿過崢嶸的隘道,眼睛仰望著對面。
從谷底響起了第二次迴聲,這時他的上身往後震動一下。他的左手無可奈何地顫抖著蒙住胸脯,https://m.hetubook.com.com向前栽倒,從岩石上滾落下來。身子一路碰碰撞撞地滾著,連帶崩落了不少浮土砂石,最後給矮樹叢擋住了,而崩塌的砂土還在徐徐滑落,堆積得掩沒了他的頭。
陶樂斯媽媽有三個兒女,兩個小的都是皮膚黝黑,十二歲的叫艾密利奧,十四歲的叫蘿西。每逢風平浪靜的日子,而巡佐又遠去蒙特雷鎮別處偷懶閒蕩的時候,陶樂斯媽媽總是吩咐兩個半大的兒女去岩岸那邊摸魚。高個子,笑口常開的兒子皮比,年已十九,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但也很會偷懶。皮比的長形腦袋有個尖頂兒,粗黑的頭髮從尖頂兒散披下來,像蓬著一堆亂茅草。為了他那瞇瞇眼的視覺不受阻礙,陶樂斯媽媽便把他的亂髮齊眉剪平。他的鼻子跟鷹嘴一樣,印第安人似的顴骨突出。一張嘴卻端正可愛,頗似女兒家的,特別是那個下巴,輪廓分明且非常細嫩。他的手腳都瘦長難看,懶懶散散,非常不勤快。媽媽認為他資質不差,而且勇氣十足,但從來不這樣誇他,她只是說:「你定是個什麼懶牛投胎轉世,否則,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或者說:「當我生你的那一天,一隻賊頭賊腦的野狗從矮林裡鑽出來,向我瞪眼。你一定就是那隻野狗變的。」
一排一排雄偉的紅木守在峽谷關隘,簇簇綠葉掛滿了紅色的樹幹。皮比進入這片濃茂的樹林中後,陽光就不見了,只有一線發紫的光射在矮小淡綠色的樹苗上,頭上紅木枝椏交錯遮蓋了天空。溪邊繡滿了酸棗、烏莓、鳳尾草。
媽媽把大藥瓶和銀角子交給他。「這是買藥的,」她說:「這是買鹽的,這是買蠟燭在你爸靈前點的,這是給弟妹買糖果的。我的朋友洛菊格太太會招待你吃晚飯,也會為你準備過夜的床鋪。進教堂的時候,唸十個主禱,二十五聲聖母就可以了。哼,我知道,你這野傢伙,你看到教堂裡的蠟燭和神像就會把聖母唸個不停。神像不可多看,看多了就是褻瀆神明。」
太陽沒入了山峰,接著是風涼的黃昏,一下子又到了黑夜。一隻野狗在山裡嗥叫,驚醒了皮比,他張著惺忪迷濛的眼睛環顧了一下左右。他那受傷的手腫得很厲害,一股隱痛從手臂裡邊傳來,直到胳肢窩都是痛的。他的舌頭也腫大得塞滿了一嘴。他再窺視左右,而後站起來,這時月亮尚未升起。山嶺一片漆黑,他使勁脫去上衣,隨手扔到矮林裡,強打著精神繼續上山,一路上幾次絆著石子跌倒,還不時給樹枝劃破了手腳。槍枝撞在石頭上嘟嘟發響,一些小塊粉石和碎裂的砂礫在他身後嘩喇喇滾落到山坡底下去。
皮比手腕一抬,動作如蛇頭昻起,只見刀子騰空飛逝,噹的一聲刀尖戳進紅木柱子,黑柄則在那兒閃動。兄妹三人均欣然大笑。蘿西走到柱子那邊,拔出刀子,並把刀子帶回來給皮比。皮比將刀子闔上,並且又將它握在那懶洋洋的手裡。他自鳴得意地仰視著天空露齒而笑。
媽媽眼露厲色。「皮比要出門一趟,他現在是大人了,大人就有大人的事要辦。」
他沿著向小峽谷的山路騎行上去,這時天剛破曉,月光與曉光混合著分不清楚。當皮比騎行不到幾百碼的地方,他身影的輪廓好像一抹霧影,不久進入小峽谷後,他那灰色的霧影越是模糊難辨了。
突然之間,站在一旁皮比的馬一聲慘叫倒了下去,在未能辨認從山谷來的槍聲之前,他幾乎也被擊倒了。馬兒抽搐的肩部被打了個洞,鮮紅的血汩汩地湧冒出來,馬蹄在地上抽搐。皮比目瞪口呆嚇得半死躺在馬旁邊,他偷偷往山下望。一棵鼠尾草刷過他的臉,接著從峽谷兩邊盪漾著第二顆子彈的回聲,皮比猛的縱身閃躲到一株矮樹後面。
「你呀,你是隻笨小雞。」
一向鬆懈慣了的皮比,頓時改變態度說:「去蒙特雷鎮,叫我去?叫我單獨去嗎?媽媽。」媽媽生氣地對著他。「你別想,頑皮鬼,你又想趁機買糖。別想吧,我給你的錢只夠買藥和鹽巴。」
小徑和溪水在一道狹谷口分開了。皮比下了馬,讓馬兒喝水,順便也將水袋裝滿。又走了一段路,小徑和溪水真的分開了。路旁沒有樹,只有些長得不茂盛的鼠尾草、石南和荆棘;黑土也沒有了,路上全是紅色的小碎石。馬蹄踏在碎石上叮叮的響,嚇得一些四腳蛇往草叢裡亂鑽。
皮比顛簸著下山,喉嚨乾得簡直要裂開了。他起初想跑,後來卻是連滾帶跌地下山來,一邊不時地提防著。當抵達山底時,月亮剛隱沒到山後去了。他爬進濃密的矮林,用手去摸索想找點水喝,然而小溪的河床上沒有半點水,僅有潮濕的泥土。皮比將槍放下,掏起一把泥漿就往嘴裡送,泥漿在嘴裡立刻像貼膏藥一樣,和乾枯的舌頭黏在一起,皮比嚇得直用手指挖,連忙呸呸吐個不停。後來他用手指在小溪河床上挖掘一道小坑,以收集滲出的水;可是不等水盛滿,他竟在潮濕的地上睡著了。
他一手把槍托在胸前,一手扶在地上,以動物的直覺本能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爬上小山。他迅捷地匍匐向著他上方小山頭突出一個巨大的花崗石那邊前進,等爬到濃蔭的地方,他立即欠起身子快跑;碰到了樹木稀少的地方,就伏下身去,把槍托在胸前推著爬行。到了最後一段,什麼掩護的東西也找不到了,皮比只好站起來,迅速地越過那段距離,閃電般衝到岩石後面的角落去。
他挺直肩膀,抖抖韁繩,打馬就走。他一度回過頭來,只見艾密利奧、蘿西、媽媽他們三個還在望他,皮比得意地笑笑,非常高興,拉拉轡頭,馬就放開大步跑了起來。
明月當空,海浪怒打著礁岩。雞叫了一遍後,潮聲漸小了,聽起來彷彿在崖礁低語一般,月亮也開始向海面沉去,這時又叫了第二遍。
他的聲音疲乏而低沉。「把蠟燭點燃,媽媽,我要到山裡去。」
「你買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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