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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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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蛇

四、蛇

他把門關上,從他的臥室將那張不舒適的椅子搬出來。「妳瞧,」他抱歉說,「我的實驗作業已經開始,我必須把它做完。」曾有許多人進來問些問題,但他對這種較為普通的實驗很少會有一貫的解釋;並且,對來訪的人總是不加思考便說:「請坐,過幾分鐘我才能跟你談話。」
她望了他一會兒。「我並不想把牠拿走,喔,我是說,我想把牠留在這裡,但是——我要牠是屬於我的;我要到這裡來看牠、餵牠,而認為牠是屬於我的。」她打開她的小皮包,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給你!現在牠是我的了。」
當年輕的菲力浦博士把他的提袋往肩上一甩,離開潮池的時候,天色幾乎已經黑了。他穿著橡膠長靴,爬過岩石,沿街道啪噠啪噠的走著。當他到達蒙特雷製罐街他那間商業性的小實驗室時,街燈都已經亮起。這是一幢狹小的建築物,部分建在海灣碼頭水域上,部分建在陸地上,屋子的兩旁是波狀鐵皮造的沙丁魚大製罐廠,擁塞不堪。
籠子裡的蛇都蜷成一團,躲在角落休息,但每隻頭都看得很清楚;牠們蒙有灰塵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但是當這個年輕人俯身到籠子上的時候,那前端黑色,後端粉紅的叉狀舌頭立即伸出來抖動著,且上下慢慢絞動。後來,當蛇認出來人時,吐出的舌頭便收了起來。
他搬出一個大木籃放在桌子上面,倒出銼骨刀和剪刀,把一根有大洞孔的針穿在一個壓縮管上;然後,他從殺動物的密室裡把那隻軟趴趴的死貓提來,把腿綁起來,放入大木籃裡,在兩邊鈎掛住。他從旁瞟了女人一眼,只見她動也不動,還坐在那兒休息。
「不要,謝謝你,我馬上就要走。」
她將她那迷濛的眼睛對著他。「牠現在會吃下去嗎?」她問。
「在哪裡?」
菲力浦博士轉動一把椅子,坐在蛇籠子前面。當他一邊望著這條呆滯不動的蛇時,他的腦子裡正在清理思路。「我讀過許多有關心理上性的象徵,」他想著:「這件事似乎尚無以解釋。也許是我太孤寂了,也許我應該把這條蛇殺掉,如果我明白了——不,我不能對任何的事祈禱。」他期望她回來已好幾個禮拜了。「她來時我將出去,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他下決定說:「我再也不要看到這種鳥事。」
這位年輕人冷得有點發抖,便走過去在火爐裡加了幾塊煤炭,然後坐了下來。「現在,」他說,「我有二十分鐘無事可幹。」他注意到她的下唇與尖下巴之間的臉部很短。她似乎是從很深沉的意識層想起了什麼而慢慢醒過來。她抬起頭來,用那好像蒙有灰塵的黑眼睛環顧房裡一遍,才把視線收同他的頭上。
「響尾蛇很有趣,」他嘮叨地說,「一般的看法幾乎都是錯的。我不想對響尾蛇作武斷的判斷,但是——當然——我保證這是條雄的。」
「我要牠是屬於我的嘛!」
「妳想喝點咖啡嗎?」他問。
「不要,」她語調平淡低聲的說,「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要直等到你有時間跟我談話。」說完她把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她是完全在休息。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情不自禁的興奮狀態下。他不禁在想:「從外表上看,變化率不高,幾乎就像青蛙一樣。」他又產生了想解除她空虛無聊的和-圖-書熱望。
「但牠現在並不要吃東西,牠這個星期已經吃了一隻老鼠。有時牠們三四個月都不吃東西,我有一條蛇整整一年不吃東西了。」
「我現在很忙,」他心不在焉的說,「我必須不停地做我的事。」但是他還是讓開門,高個子的女人溜了進來。
火爐散發出溫暖的火光,煙囪的通管呼呼地響。屋子下面波浪輕輕沖打著堆積物。房內四周安放在架子上的盡是些堆疊的罐子,裡面裝著撈起來的海產樣本,都是實驗室買進來的。
爐子上那隻小平底壺裡的水開得很厲害,那罐豆子在裡面上下滾著,嘟嘟發響。菲力浦博士用一把大鉗子把那罐子鉗了出來,打開它,再把豆子全倒進一隻盤子裡。當他吃著豆子的時候,他端詳著桌子的海盤車魚從鰭刺間有小滴乳液滲出。他狼吞虎嚥地吃完豆子後,將盤子放入洗碗槽,而後走到放設備的櫃子那邊,取出一具顯微鏡和一疊玻璃小碟子。他把小碟子從龍頭上盛上海水,然後把它放在海盤車魚旁列成一排。海浪在地板底下沖打著堆積物發出低微的哀嘆聲。他拿出手錶來放在白色強光下的桌子上。又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眼藥水瓶子,身子靠近到海盤車魚那邊。
「啊!不超過五塊。然而——妳懂響尾蛇嗎?我怕妳被咬。」
老鼠腳著地後,馬上翻過來兜著身子,聞著自己粉紅色的赤|裸裸的尾巴,而後罔然無所顧忌地在沙土上溜動,一邊走一邊嗅。室內很寂靜,菲力浦博士不知道是屋底下堆積物上浪花在嘆息呢,還是那個女人在嘆息,於是他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看到她身體僵硬地蹲在那兒。
「噢——是的。當然我賣,當然我賣。」
「不要,謝謝你。」
「噢,就在窗子那邊玻璃籠子裡。」她的頭慢慢四下轉動,但兩隻手還安靜的放在膝蓋上。她轉過身來背著他。「我可以看看嗎?」
她把頭慢慢地轉向他,並且在她那薄薄的嘴唇上開始有了笑容。「我要餵我的蛇,」她說,「我要把牠放在另一隻籠子裡。」她打開了籠子的頂蓋,在他還來不及知道她要幹什麼,她的一隻手已探入籠中。他馬上跳到前面去,把她往後一推,砰的一聲把頂蓋蓋上。
「那麼你把牠放進另一隻籠子去。」她輕聲的說。
「觀察蛇吃東西也不是件壞事,」他說,「告訴妳一條蛇怎樣吃東西,也會使妳對一條響尾蛇產生敬意。然而,同樣的,許多人看了之後連做夢都會想到蛇造成傷害行為的可怕性。我想這是以老鼠這方面來作主觀的判斷,這樣的人就是老鼠。一旦妳以客觀的態度來看整個事件,妳便會明白,老鼠就是老鼠,這樣恐懼感自然會消失。」
他指著躺在籠子角落那條滿佈塵土的厚實灰蛇。「就是那一條。牠大約有五呎長,從德州來的,我們太平洋沿岸的蛇常是較小的。牠也吃各種老鼠,當我要餵別的蛇的時候,我就必須把牠拿出來。」
她仍望著他,但眼睛的焦點並未落在他身上,只是眼神罩住了他,這眼神似乎是一個大圈圈把他圈住了。「你有雄性的響尾蛇嗎?」
現在那隻盒子裡安靜了。他關掉扭塞,因為那隻密封的盒子裡已充滿了煤氣。
「你可否把牠放進另一隻籠子?我要餵牠。」
他立即轉身對著她。人們hetubook.com•com都總想看看這些玻璃片的,她卻連桌上的東西瞧也不瞧,而只是望著他。她烏黑的眼睛對著他,但又似乎不是在看他。他知道為什麼——因為她的眼睛跟瞳孔一樣黑,在二者之間找不出顏色的界線。菲力浦博士對她的答話有些不悅,這是因為她對他所從事的研究不感興趣而激怒了他,於是他有一種想激起她對他發生興趣的熱望。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放籠子的地方。籠子裡沙底上兩條響尾蛇團在一起,但是兩個頭可以分辨得出來,牠們吐出了兩條舌頭,閃動了一會兒,上下的波動使空氣震顫起來。菲力浦博士緊張地回過頭來,那女人已經站在他的身旁。他並沒有聽到她從椅子上起來,他只聽到水從屋底下堆積物劈喇拍喇的聲音,以及老鼠在鐵網上發出的嘰嘰聲。
菲力浦博士驚嚇不已,他發現自己不敢看她那似乎什麼也看不清的黑眼睛。他覺得把一隻老鼠放進蛇籠子裡是一種極大的錯誤,那會有深深的罪惡感;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儘管曾經當別人需要看的時候,他也常把老鼠放入蛇籠子裡,但是今晚這個女人的熱望卻使他感到厭惡。他想為自己找出這種情緒的所以然來。
他走到她那邊,她正站立在蛇籠子的前面,老鼠已被吞下了,只剩一吋粉紅色的尾巴,伸在蛇嘴的外邊,活像一條諷刺而滑稽的舌頭。蛇的喉頭再度壓縮鼓動了幾下,尾巴就不見了。這條大蛇把上下顎收回原位,沉重地爬回角落裡去,又做一個大8字形盤著,頭垂在沙土上。
菲力浦博士現在開始有些害怕起來。「妳不必擁有牠也可以來看牠。」
「多少錢?五塊?十塊?」
菲力浦博士轉身離開,走到他的工作桌邊。「妳已經使我誤了一組實驗的時間,」他痛苦的說:「這一組實驗不能完成了。」他把一片實驗玻璃放在低度顯微鏡下去觀察,這下他生氣了,把所有碟裡的東西都倒入溝槽裡。海水在退潮,因此,從地板底下傳上來的只有微細的噝噝潮水聲。菲力浦博士將腳下一個暗門提起,把海盤車魚倒進黑水中。他在做實驗的死貓那邊停下來,把牠反釘在木籃上,,在燈光中貓是一副張牙露齒的滑稽相。貓的體內鼓脹著防腐液,因此他鬆掉鼓脹的壓力,撤掉針,再將血脈紮緊。
「完美極了!」菲力浦博士叫道,「正中肩胛窩,毒牙幾乎直達心臟。」
她沒有再來。當他在鎮上走動時,也留意地尋覓了她好幾個月。甚至有幾次他跟在高個子的女人後面,還一心以為就是她。然而,他再也沒有看到過她了——永遠也沒有。
那女人的心情鬆弛了下來,疲累得想睡的模樣。
這時木屋梯子上響起輕急的腳步聲,然後就是一陣重重的敲門聲。當他去開門時,這位年輕人的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愁苦。門口站著一個高瘦的女人,她身上穿著一套深黑色的衣服——她的頭髮直而且黑,低低的垂在平坦的前額上,蓬亂得很,像是被風吹亂的。她的一雙黑眼睛炯炯發光。
菲力浦博士打開一扇側門,走進他的臥室,這是用書本隔成的一間密室,裡邊有一張軍用吊床,一盞閱讀用的燈,以及一張不舒適的木椅子。他脫下橡膠長靴,換上一雙羊皮拖鞋。當他再回來,壺裡的水已開始噓和*圖*書噓響了。
他從牆上取下一根備有皮活結的棍子,然後打開了圈套,把活結套住蛇的頭頸,再把皮條鎖緊,室內登時響起一陣劇烈乾嘎的沙沙聲。當他提蛇出籠時,粗壯的蛇身翻騰地打著棍柄,他立刻把牠丟入餵食物的籠子裡。蛇翻打了一陣,乾嘎的沙沙聲逐漸停止下來後,就爬到角落去,盤成個大8字形,靜靜躺在那裡。
「啊,天哪!」他大聲說,「我已忘了時間。」他立刻跑到桌子那邊去。「已超過三分鐘,但還不太礙事。」他搖晃幾滴薄荷腦液晶體到第二片實驗玻璃上去,又回到籠子這邊來,那個女人還在那兒凝視著那條蛇。
他再看看她。她那黑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灰塵,她對貓割開的喉嚨沒有任何的表情。貓喉嚨上一滴血也沒有跑出來,切口乾乾淨淨。菲力浦博士看了看手錶說,「第一組實驗時間到了。」他搖晃了幾滴薄荷腦液晶體到第一塊顯微鏡的觀察玻璃片上。
她輕聲說:「你說哪一條是雄的?」
蛇撑開下巴啣住了老鼠的頭,接著牠慢慢蠕動,開始吞下老鼠,這時蛇的上下顎緊緊壓縮,並且整個喉頭直往上鼓動,然後上下顎再度緊緊壓縮。
「妳瘋了啊,」他猛烈地叫道,「也許牠把妳咬死。除了我為妳做以外,妳不能摸牠。」
「賣掉牠?」他叫道,「把牠賣給妳?」
「我在等呢,」她的手仍平放在兩邊膝蓋上,「你有蛇嗎?」
蛇平滑地慢慢移動,舌頭正一進一出的閃動著,動作是那麼慢條斯理,那麼平滑,似乎不像是在移動。在籠子的另一端老鼠擺著一副坐姿,開始舔牠自己胸前細緻的白毛。蛇繼續移動,從頸部起總保持一個弧度很彎的S形。
菲力浦博士的頭仍從那女人站的地方轉開不看她,故意表示對她的不滿。他想:「如果她張開口,我會作嘔,甚至於會害怕呢。」他繼續把視線離開她。
她沒有看他。「放隻老鼠進去,」她說,「我要餵牠。」他打開老鼠籠子,把手插|進去,手指觸著一條尾巴提出一隻肥胖的老鼠來。老鼠掙扎著想要咬他的手指,但老是咬不到,他把老鼠從尾巴懸提起來,牠便四腳張開不動了。他急急走到餵食物的籠子那邊,打開籠子,把老鼠墜到籠子裡的沙土上。「現在,妳看吧。」他叫道。
「噢,」年輕男士強調說,「這是情緒的洗禮,是嗎?」
現在蛇溜到籠子的中央了。老鼠抬頭望望,看見了蛇,還是漠然不理又去舔牠自己的胸毛。「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年輕男士說,他的脈搏在鼓動。「這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事。」蛇現在接近了。牠的頭從沙土上舉起來數吋高,前後慢慢游動,瞄準,取好距離,再瞄準。菲力浦博士又瞟了那個女人一眼,他頓時感到一陣噁心,原來她的頭也在那裡游動,只是不太厲害,僅是一種暗示的動作。
「呃,我剛弄到一條。有天早晨我進來時,發現了一條很大的蛇在裡邊——正和一條較小的交尾。這是很難抓到的。妳瞧,我確實知道我有了一條雄性的蛇。」
她以單調的語氣問:「你能賣給我一隻老鼠嗎?」
老鼠靜立著,氣喘得像一隻白色小風箱。突然牠跳到空中,一倒地就側躺著了。牠的腿抽搐著踢了幾下便死了。
「噢,有哇,」他大聲的說,「我大約有二十幾條響m.hetubook.com.com尾蛇,我是用來擠出毒液送到血清實驗室去。」
「當海盤車魚性的高潮放出精和卵時,也就是牠們低潮的時候。我把那些性成熟的海盤車魚的樣本從水裡提出來,給予牠們性低潮的環境;現在我再把牠們的精和卵混在一起,放在十片顯微鏡的觀察玻璃片上,十分鐘後用薄荷腦殺死第一片玻璃上的精和卵,二十分鐘後殺死第二片,然後每隔二十分鐘殺死一組。再來,我就要收集每一階段的作業成果,放在顯微鏡底下來作生物研究。」他停頓了一下,「妳想看顯微鏡下的第一組實驗片嗎?」
他在白色的燈光下,把提袋拿到桌子上,倒出來二十幾條海盤車魚。他把牠們一條條排在桌子上,一邊還專心地望著鐵絲籠子裡忙亂的老鼠。他從一隻袋裡抓了把榖子放入飼料槽中,老鼠立即從鐵絲上爬下來,猛啃著穀子。一隻牛奶瓶放在一條小章魚與水母之間的玻璃架子上。菲力浦博士放下牛奶,走到貓籠那邊,在把牛奶裝入寬口罐之前,他伸手到籠子裡去,輕輕的把那隻長腰大斑貓抓出來。他撫摸了牠一會兒,便把牠放入一隻黑漆的小盒子裡,然後蓋上蓋子拴好扣結,再打開扭塞讓煤氣進入黑漆小盒子裡使貓斃命。當黑漆小盒子裡的貓在作輕微的掙扎時,他再去把牛奶倒在蜜餞上。有一隻貓靠在他的手上拱起背,他微笑著,拍拍牠的脖子。
這個高個子女人倚靠在桌子上靜心等候著。年輕人拿著眼藥瓶在海盤車魚的鰭刺間收集流液後,注入一隻水碗裡,然後又注入了一些乳液,並用眼藥瓶輕輕在裡頭擾動著。這時他便開始以快速的語調解釋他的實驗。
菲力浦博士脫掉皮外衣,在錫鐵皮爐子上生起火;他把一隻水壺放在火爐上,並把一罐豆子放進水中;然後,他站在那兒凝視著那隻拋在地上的提袋。他是個身體單薄的年輕人,蓄著金色的短鬍髭。是那種瞧過許多顯微鏡,眼力穩健而專心的人。
她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扁平的蛇頭。「你可以將牠賣給我嗎?」
「你賣樣種,是嗎?」
菲力浦博士爬上木梯,打開門。白老鼠在鐵絲籠子裡上上下下跑來跑去;關在圍欄裡的貓咪|咪叫著要牛奶喝。非力浦扯亮解剖桌上那耀眼的燈,隨手把他那隻黏糊糊的提袋拋在地上。他走到窗旁那些玻璃籠子邊,那裡頭置放著響尾蛇,他彎著身過去查看。
「我會安靜地直等到你有時間跟我談話。」
這個女人使他情緒緊張。老鼠又在鐵絲籠子裡爬上爬下,並且嘰嘰的輕聲叫著;屋子底下的海浪也擾人地輕打著堆積物。
「我餵牠們白老鼠,就是那邊籠子裡的白老鼠。」
老鼠抬起頭來望一望,又看見了蛇,牠立即以四呎的高度襲擊下去,再升起,而後——擊中了。這一擊幾乎是不可能看得清楚,只是像閃電一般,老鼠就像被一陣看不見的風吹倒了。蛇回到牠原來的角落去,盤起來,牠的舌頭立即開始工作。
她說:「放隻老鼠進去嘛。」
高瘦的女人凝視著那乾燥粗短的蛇頭,叉狀的舌懸在空中顫抖了好一陣。「你要保證牠是條雄的喔。」
她問:「牠吃什麼?」
他很勉強地走到鼠籠邊,為了某種理由他為老鼠感到難過,而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他的眼光掃過那一群擁塞鑽動的白東西,在鐵絲網板上向https://m•hetubook•com•com他爬上來。「要捉哪一隻呢?」他想,「該是哪一隻呢?」突然他憤怒地轉過身子去面對著那個女人。「妳不如叫我放隻貓進去,那麼妳才可以看到一場真正的搏鬥,甚至貓會獲勝,如果牠能殺死那條蛇的話。如果妳喜歡的話,我願賣隻貓給妳。」
貓放在燈光下張牙露齒,粉紅色的舌頭咬在上下尖齒之間。菲力浦博士很技巧地割開貓喉嚨上的皮,把一把銼骨刀埋進去,找到了動脈,又以完美無缺的技術將針置入脈管,繫於內臟上。「用防腐液處理,」他解釋說:「等一下我將把黃色的防腐液注入靜脈系統,紅色的則注入動脈系統——以便於血脈系統之解剖——這是生物學上的歸類。」
「妳瞧,」年輕的男士解釋說,「這些蛇我已經養了很久,都是馴服的了。我想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捉住牠,不過每個用手去抓響尾蛇的人,遲早都會被咬,我只是不想冒險而已。」他瞟了那女人一眼,他仍舊不願把老鼠放進去。她走近新籠子,一雙黑眼睛注視著那毫無動靜有如石頭般的蛇頭。
「牠現在睡了,」她說,「我要走了。但是我會再回來,盡快地來餵我的蛇。老鼠我會付錢的,我要牠吃很多老鼠。有時——我也要把牠帶走。」她把她那兩隻迷濛似夢的眼睛睜開了一會兒。「記住,牠是我的了。不要擠牠的毒液,我要牠留著毒液,再見。」說完她急忙地拉門出去了。奇怪的是他雖然聽到她下木梯的腳步聲,卻聽不見她走在馬路上遠去的聲音。
她的嘴角又露出一點異樣的表情,接著便回過頭去望著蛇。「我要看牠把老鼠吃下去。」
蛇再度從角落游移出來,頸部不再作襲擊的弧形狀了,牠是小心地接近老鼠,準備著後退的姿態,就像是老鼠會突然攻擊牠。牠用粗鈍的鼻子輕推著老鼠的身體,然後把牠拖走。蛇似乎很滿意老鼠已經死了,於是用牠的側面頭部將老鼠從頭到尾觸撫一遍,似乎是在量度或吻老鼠的身體。最後牠在角落上張開嘴來,脫放牠的下巴使之能撑寬。
他聳聳肩膀。「我明白了,妳是要看響尾蛇怎樣吃東西。好吧,我餵給妳看,一隻老鼠賣兩毛五分錢。看鬥牛是一回事,看蛇吃東西又是另一回事,不過我覺得妳真不如去看鬥牛。」他的話裡帶點尖酸的口氣,因為他討厭人們把自然界本能的搏鬥當作娛樂或運動。他不是個運動家,而是個生物學家,他為了知識的獲得可以殺死成千上萬的動物,但絕不肯殺死一隻昆蟲以自娛,這是早在以前他心裡就已經有了的念頭。
「當我在等候第一個十分鐘的時候,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做。有的人不喜歡看這一實驗,也許妳最好進實驗室來看我完成這一實驗。」
她以低沉的喉音說:「我可以進來嗎?我想跟你談談。」
「當然牠會吃下去,牠殺這隻老鼠並不是逗著玩的,牠是因為餓了才殺的。」
寂靜襲擊著菲力浦博士,他能感覺到血液在體內向上奔流。他大聲說:「瞧!牠已準備好撲殺姿態的弧度。響尾蛇是很小心的,小心得幾乎是膽小的動物。牠的機械動作非常美妙細緻;蛇用餐的過程就好像外科手術那麼巧妙,牠對『工具』的操作是絕對謹慎的。」
她沒有回答他,眼睛仍望著靜躺著的蛇,牠的舌頭很快地進進出出閃動著,在探試籠子裡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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