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七、肩帶

七、肩帶

彼得繼續他的論調,就像在自言自語。「即使她能看得見我,我也不再做她要我做的事了,因為當她在這裡而我能這樣做,她一定會感到高興的。她能使我做個好男人一定會高興的;如果她不在這裡了,而我就不是個好男人的話,那就證明做個好男人全是她的功勞了,是嗎?我曾是個好人,是嗎,愛德?」
愛德.查貝爾來到舊金山會他妻子的一位表親,這位表親是俄亥俄出來旅行的。火車到第二天早晨才抵達。在拉夢娜旅館的前廊,愛德找一位從沙林納斯山谷來的人,但是他所看到的,坐在那些軟墊椅子上的人都是陌生人。於是他出去看了場電影,當他再回來時,他又在找那些從家鄉來的人,可是那邊仍然只有陌生人。隔了一會兒,他決定查查旅館的登記冊,但是時間太晚了。在他睡覺之前,他坐下來抽完他的雪茄。
愛德俯望著地板,看見一隻棕色的小蜘蛛在爬,於是他踏出一隻腳將牠踩扁。
善良的鄰居們都帶蛋糕到蘭岱爾大農場來,他們踮起腳走進病人的房間,只見那張巨大的胡桃木床上,躺著一個皮包骨如小鳥的女人。她以她那發亮的小黑眼珠望著他們。
愛德聽到他在廚房裡打開自來水沖洗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回到起居室來,仍用毛巾擦乾他的臉。這時彼得笑得很怪的樣子,這種樣子是愛德以前從未見過的,看起來顯得滑稽而疑惑。「我想她死的時候,我一定有些精神崩潰了,是嗎?」彼得說。
愛德好奇地望著他。彼得的頭懶散地托在肩膀上,他的絡腮鬍子粗糙而濕巴巴的,「彼得——」愛德說。「那個晚上艾瑪——去世,你說你要——改變一些事情。」
雖然沒有人去問彼得了,但大伙的興趣卻仍未停止。有人開車經過彼得.蘭岱爾四十五畝的田地時,特別研究那地耕犁的跡象,猜測將來要種的是什麼農作物。當彼得的播種機在田地裡來回行駛著的時候,從沒有人進來過,因為彼得已說明他的農作物是一個神秘。
當例行的拜訪開始時,可以看出來,彼得.蘭岱爾有些改變了。他坐在犂上,非常愉快地談著話,他說,他這回還沒有決定要栽種什麼,但他是帶著內疚的神色說,顯然他不願說出來。經過幾番詢問他都不肯答,他們不再來拜訪他了,農夫們成群的去探訪克拉克.德威特。克拉克此回種的是大麥,於是他的決定使得鄰近的大部分田地栽種都是大麥了。
愛德從杯子抬起頭來望著,笑笑,然後點點頭。「不會的,我不會,我很了解你對事物的看法。我並不知道你戴了那肩帶。」
彼得與艾瑪結婚已二十一年。他們滿屋子收集著精美的家具,許多配有畫框的畫,各種形狀的花瓶,以及一些優良讀物。艾瑪沒生下一男半女,所以房內絕不會有人塗鴉亂畫或刻痕破壞美觀。屋子的前後廊都放置有擦鞋墊子與厚厚的可可纖維席墊,以用來將塵土擦落在室外。
今年的氣候如果說是種豌豆的季節,那他們是不能有再比這更好的了。當豆藤伸展的時候每天早晨便有霧籠罩大地;當一大堆一大堆的豆藤安放在敞開的帆布篷上的時候,便有大太陽曝晒著,裂開了豆莢利於剝落。鄰居們望著那長長的棉布袋裝滿了圓圓的豆子,他們家去計算一下彼得在這次大的收成下究竟能賺多少錢。克拉克.德威特沒有向他跟進,損失頗巨。那些想要跟隨彼得栽種相同農作物的人,他們決定要弄明白明年他要栽種什麼。譬如說,他怎麼會知道今年適於種豆子?他一定具有什麼特別的知識。
「要不要把窗幃拉開,親愛的艾瑪?」他們問。
特別是當豆苗長出來的時候,一行行的豆苗遮蓋了黑色的泥土,花苞開始成形,長成了豐腴的農作物,他們更是但願自己曾經也種了。接著豆莢花開了,開滿四十五畝美艷的色彩,四十五畝的芬芳。據說你在四哩外的沙林納斯都可以聞到香味;校車載學童來觀賞;一隊種子公司的人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這裡看豆藤和觸摸這裡的泥土。
不管什麼時候,在農場間傳出了艾瑪又生病了的消息之後,鄰居都會到路上去守候醫生的來臨,這時彼得則正在沿河的路上駕著車召請醫生呢。
有一個下午,愛德.查貝爾走上階梯到他身邊。「老哥,你在那邊又種了東西。」
愛德.貝爾躊躇不安。他不喜歡談論這樣的事情,因為這種事談起來他心裡就會牽掛著,而去思考疑慮。「呃,是的,我認為和*圖*書如果你信以為真,我也不反對。」
葬禮後一天,彼得.蘭岱爾下田去工作了,住在鄰近的查貝爾夫婦在距天亮尚早的時候,就看見彼得家的廚房點著燈,而在他們起床前半小時又看見彼得點燈籠越過院子。
「但是你是賺了錢呀。」
愛德從背後扶著他站穩。「當然,我會的,」他說。「我喜歡睡前喝點酒。」
「呃,我倒喜歡看花瓣凋落,如果不發生什麼事情,你將賺一大筆錢。」
愛德扶他進入電梯,把他送回他的房間裡。彼得重重地倒在床上,再掙扎著起來擺個坐姿。「浴室有一瓶威士忌,為我倒杯酒吧。」
愛德把瓶子和杯子拿出來。「你要幹嘛,彼得,你是在慶祝你的豐收嗎?你一定賺了一大筆錢。」
愛德在他的大叫下臉面嚴肅起來。「如果你吃一份這種藥,你便可以睡一陣。」
消息傳遍農莊:「豌豆?該死的,整個四十五畝都是豌豆哩!」去看克拉克.德威特的人們都在徵求他的看法。
「噢,我不知道,我並不去想那麼遠——我不知道。」
在那炯炯的如小鳥的黑眼珠閉上與那尖刻的心失去了知覺之前,足足又熬了兩個月。這段時間終於還是請了護士到家裡來,因為彼得自己也瘦得病倒,而幾乎精神崩潰了。鄰居給他帶糕餅來,當他們再來時,發現那些糕餅放在廚房裡並沒有動過。
「似乎我內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撕裂扯拉,」彼得解釋說,「像是一種吊帶之類的東西,這東西幾乎使我分裂。當然,我現在已經好了。」
「你想吃點蛋糕?」彼得問道,「盛盤裡有十幾個小蛋糕。」
他們先幫著將麻醉後失去知覺的彼得攙著進入起居室,把他輕輕平放在一張長沙發上,然後離去。愛德.查貝爾則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守望著他,他的身旁桌子上放著溴化劑和一杯水。
「不,謝謝你們。光線刺眼。」
「不,謝謝你們。彼得已為我什麼都準備好了。」
彼得拿出一條絲質大手帕來擦擦鼻子,並向旁邊輕搓以止癢。「花朵的芬芳消逝時我會很難過。」他說。
艾瑪是個如此潔身自愛不煩人的女人。在她生病的時候,她從來不要你為她做什麼,除了叫你把那些糕餅送到彼得那兒去之外。彼得在廚房裡,戴著一條潔淨的圍裙,他在燒開水或做奶酪食品。
彼得閃閃發亮的眼睛慢慢轉向他,這時愛德抱住了他。「老友,」彼得叫道。「愛德.查貝爾,我的老朋友,你在這裡幹什麼?到我房裡來喝一杯。」
而後,彼得改變話題。「我想吐,」他說。「我在計程車上就一直想吐。我剛從芬尼絲路的妓院來,」他獻疚地解釋說。「我只要是上城裡來,如果我不來發洩一下內心的悶氣,我真要爆炸了。」
彼得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沒有事的,我並無意那樣大叫。這也並不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我這種想法已經有幾年了,這就像小孩子熱望假期是一樣的。我常常害怕我會太老,或許一開始事情就弄砸了。但是,我才五十歲,我告訴艾瑪豌豆的事,而她不聽我的。我不知道她叫我怎樣去做,」他疑惑著說,「我記不起來了。她有她的做法,但是她死了,我覺得她死了就像那肩帶沒有了一樣。我要恢復垂頭彎腰行走了,愛德——我要彎著腰走遍所有的地方,我要穿髒鞋子踏進屋裡來,我還要去找個肥胖的管家婆來——從舊金山,另外我要常年在架子上擺一瓶白蘭地。」
蘭岱爾大農場大概不會像山谷裡其他的農戶受質押債務的拖累。農作物精選種子,悉心照料,倒付得出利息,而過著合理的生活,每年還可留下幾百元來償還本金。由於這樣,無怪乎彼得受鄰居們的尊敬,並且,他偶發的言語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即使是有關氣候的或某些事情的做法等類的話,他們也會留意著。譬如說,彼得講一句,「星期六我要殺一頭豬。」於是,幾乎每個聽到了他講這句話的人,都會回家去在星期六那天殺一頭豬,他們不知道為了什麼,而且,如果彼得殺了頭豬,這件事似乎就是安全妥當可行的好事。
「查貝爾,不願意留下來嗎?」
從沙林納斯山谷上部地域來的人,在舊金山辦事或度假,都會在拉夢娜旅館打尖。這是很好的安排,因為在旅館的前廊常會遇到從家鄉來的人,他們可以坐在前廊的軟墊椅子上,聚談沙林納斯山谷的事。
小起居室裡很清爽,但蒙有許多灰塵,僅僅是www.hetubook.com.com那個早晨,彼得用幾張潮濕的報紙將地板擦拭過。愛德在爐子上生起火,當火焰高起來的時候,他把幾塊橡木加進爐子裡去。夜來得很早,風夾帶著小雨輕打窗扉。愛德修剪一下煤油燈心,將燈火扭小。火爐裡火焰劈劈啪啪像鬈髮纏蓋了橡木。愛德坐在安樂椅上守望彼得好一段時間了,彼得仍無知覺地彎著身子躺在那兒。終於,愛德也昏昏入睡了。
現在愛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面前這個他不了解的人正陷於自我陶醉中。當彼得將一杯威士忌交給他時,他接了過來問道:「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呀?」
彼得嘆口氣。「花快開完了,」他說,「我實在討厭看到花瓣凋落。」
當他醒來時,大約十點了。他起身朝沙發看,彼得已經坐起來,望著他。愛德的手摸向溴化劑的瓶子去,但是彼得搖搖頭。
彼得還是沒有把外衣穿上,他敲著襯衫坐在沙發上。「我不想睡,我想談話。我想在葬禮的時候還是戴上那肩帶好,但是葬禮後,我就把那東西燒掉。欸,我庫房裡放了一瓶威士忌,我去把它拿來。」
「誰來照顧他?」醫生對護士說,「賈克小姐?」
而後愛德提到死者去世的那個夜晚的事,他的一隻眼睛秘密地向下擠了一下。「找個人來為你管家?」
彼得繃著臉若有所思。「我幾乎心跳都要停止了,」他說。「整年,每個時刻我都在擔憂。這就像賭博一樣。」
「我不想睡。」他用手指理一理濕鬍子,然後站了起來。「我要出去洗把臉,那樣會覺得好些。」
在她的疾病時好時壞期間,艾瑪非要把屋子打點得乾乾淨淨不可。門上鉸鏈和碗櫃環把都用油擦得亮亮的,並且所有的把手都不容許有一隻螺絲弄掉,家具與木器每年都要打光一次,至於那些修護的工作,通常是在彼得每年事務旅行歸來之後的事。
愛德又叫道:「彼得!」
當殯儀館的人來時,他們跟彼得有一段極難纏的時間,他已在半瘋狂狀態下。當他們要搬走屍體時,他甚至與他們打了起來,不得已,愛德.查貝爾與殯儀館的人把他按了下去,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嗎啡,他們才順利地把艾瑪的屍體移走。
門口一陣騷動。愛德看見旅館的一位職員揮著手,一個小侍跑出來。愛德旋過他的椅子看,外面有個人被扶出計程車。小侍從司機手中接過那人,並把他攙進旅館門裡來。原來那人正是彼得.蘭岱爾。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嘴巴張開,濕濕的、蓬亂的頭髮上並沒有戴帽子。愛德立即跳起來,大步向他那邊走去。
楊柳垂著銀色花絮的枝條,爆開小花絮迸落在沿途兩邊。沙林納斯河流著湛黑的水,流了一個月,又沒入那些綠色的池子裡了。彼得.蘭岱爾把他的田地整理得非常漂亮,平滑光亮而且淤黑;田地裡沒有一小塊泥土會比一顆彈珠大,並且在雨水下看起來是一片紫色的沃土。
「你相信會有人——過世的人——在俯視我們正在做些什麼?」
「有任何事需要我們效勞的嗎?」
「啊,我想她會康復的,」他回答他們的問話,「她需要在床上待一兩個星期就是了。」
「噢,除了一年中有一個星期我是個好人以外,如今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臉孔顯得愈來愈忿怒。「除了一件事情。」他站起來,脫去外衣和襯衫。在他的內衣裡邊有一網狀肩帶,將他的雙肩向後拉。他解開肩帶的鈎子,並將肩帶脫下;然後,他脫下褲子,鬆開一條寬的伸縮帶。他抖了抖,把它抖落到腳底,在他再把衣服穿上之前,他索性爽快地抓抓肚皮。他對著愛德又露出奇異而滑稽的微笑。「我不懂她怎樣支配我去做事情,但是她是做到了,她似乎並不像是我的頂頭上司那樣,但是她總是支配著我。你可知道,我想我並不相信後世那玩意,當她活著的時候,甚至是生病,我必須去做她要我做的事情,就是在她死前的片刻也不例外——如今就像那肩帶脫掉了一樣!我實在受不了那玩意。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我必須要來適應這沒有肩帶的日子。」他對著愛德那個方向伸出手指。「我的肚皮該突出來了,」他認真的說,「我要讓我的肚皮突出來,為何不可呢?我已五十歲啦」。
「如果你再吃一份這個,你會再睡一陣。」
「你知道,」彼得坦白說,「我想我也不能再吃了。十年來,每次艾瑪生病,鄰居就送蛋糕來。他們太好了,當然,不過現在蛋糕對我來和圖書說便意識著生病。你喝酒吧。」
嗎啡並未使彼得入睡,他彎著背坐在屋角,急喘著氣,凝視著地板。
「一個人應該站得直直的,」彼得說,「我生來就是一個垂頭彎腰的傢伙。」接著他大聲吼著說:「我生來就是一個傻瓜!二十年來我裝著是個聰明善良的人——除了那一年一星期的旅行。」他繼續大聲說:「事情是點滴成涓的,那就是我的妻子會把我變成這個樣子。來,我為你斟酒,倉庫裡一堆袋子底下我還有另一瓶。」
「彼得!」
愛德端出杯子讓他斟酒,彼得繼續說:「我想,如果這整個河流田地都種滿了芬芳的豆子該多好,想想看坐在前廊上望望那一畝一畝青的、粉紅的,都是結實的農作物。當風吹過的時候,想想那濃郁的芬芳味道,那味道可以透徹你全身哩。」
每次彼得事務旅行歸來,艾瑪總要不舒服一、兩個月,而這次彼得可難了,因為艾瑪堅持要自己工作,不肯請個女孩來幫忙;通常是當她病了,彼得必須做家事。
他的看法是這樣的:「人們都認為,因為你可賣到兩毛到六毛一磅的豌豆,你便可以發財,不過實際上這是世上最棘手的農作物。如果不遇上甲蟲,倒還不錯,要是碰上大熱天,那麼你的農作物就全都損失掉了;也許碰上一點雨,那麼又壞了整個的收成。少種幾畝是可以冒冒險的,但不可全部的田地都種。自從艾瑪死後,彼得的頭腦受了很深的刺|激。」
艾瑪死的那個下午,查貝爾太太陪著彼得在屋裡。彼得當時變得歇斯底里,查貝爾太太趕忙打電話給醫生,然後又打電話叫她丈夫前來幫忙,因為彼得已痛哭得近於瘋狂;他用拳頭猛打自己的臉頰。當愛德.貝爾看到了這種情形時,覺得太那個了。
「噢,不,」愛德趕快辯解說,「我現在不能喝酒,像這個時候是不行的。」
因為對馬安醫生來說,只要病人不真是一具屍體,都可能有救而復原的希望,他講這樣一句話,於是傳遍了農場,艾瑪.蘭岱爾即將死亡。
「好,注意,這裡有三份溴化劑,如果他再發作,就給他吃一份,如果不發生效果,這是些烷基鈉丸,只要一顆丸子就可以使他安靜下來。」
彼得突然問道:「你相信來世嗎?」
通常在栽種季節之前,農夫們會互相你來我往拜訪。他們多半蹲著,抓起一把一把的泥土撚成細碎塊粒從手指間滑落;討論著市場與農作物,也想起那些豆子交易好的年代,以及豌豆生意差得連種子錢都付不出去的日子。經過許多這一類的討論後,通常所有的農夫們都種植相同的東西。在觀念上總是有些人他們的話講出來就很有份量,如果是彼得.蘭岱爾或克拉克.德威特認為他們要種紅豆與大麥,那一年所種的大部分都是紅豆與大麥了,原因是這些人受人尊敬且很成功;同時被認為他們的計畫必定不是冒冒失失的,必有某種道理在。一般都認為,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彼得.蘭岱爾和克拉克.德威特有某種特別推理的才具與預測事物的知識。
愛德.查貝爾站起來,把手臂伸過他的頭,伸懶腰。「我想我現在要回家了,如果你覺得沒有事的話,我想睡了,你最好把那鐘上上發條。彼得,鐘不走是不好的。」
「好,我留下來。」
「我還沒有找,」彼得說。「我沒有時間。」他眼露憂色。誰又不擔心呢,愛德想,只要一陣大雨就可以將這整年辛勞的農作物毀壞。
「我想不怎麼好,查貝爾太太,她病得很重。」
「睡前喝酒,該死的。我們出去看表演,或玩些什麼的。」
彼得無奈地撥開小侍。「不要管我,」他解釋說。「我沒有事的。你別管我,我會給你雙倍小費。」
愛德.查貝爾小心翼翼的品嚐了一下威士忌。「她總是說你去辦正事去了。」
這是長期而極糟的疾病。灌腸和端夜壺這些事情都是彼得親自來做,醫生建議要請個護士,卻遭到病人投以狠狠的兇猛眼光表示反對,由於她的病情,最後還是尊重她的意思。彼得餵她吃東西,為她擦澡,也為她鋪那巨大的胡桃木床。臥室的窗幃總是緊封的。
「呃,不管怎樣,你成功了。」
愛德.查貝爾也不講他的事情。當愛德一想起那個晚上就有點羞愧感;羞愧彼得的墮落,也羞愧自己坐在那兒聽他講那種事情。他望著彼得,不太明白他是真的有邪惡的願望,還是他所講的都只是因他心智迷亂和歇斯底里所帶來的結果。他現在注意到了,彼得的www.hetubook•com•com肩膀不再向後挺,他的肚皮也有一點向外突起了。他到彼得的家裡去,當他看到地板上並不髒,壁爐臺上的鐘也在滴噠滴噠響,他便放心了。
彼得一口飲盡,咳了幾下,用手擦擦嘴巴。「我喝得酩酊大醉,」他說:「我到舊金山的妓院去,哦,我醉了一個禮拜,並且每晚都到妓院去。」他又把他的杯子盛滿了酒。「我想艾瑪是知道的,但是她隻字不提。如果我不這樣逃避的話,我就會爆炸。」
蘭岱爾大農場橫跨沙林納斯河那邊一帶的土地,鄰接山腳,是一塊理想平坦的河床高地。四十五畝肥沃的土壤,這是古時從河流氾出的沃土,在該縣展延成一片平如板面的平地;另外形成八十畝斜度緩和的高地,可作乾草地與果園地。白色的農舍潔淨簡約,鄰舍的院子都圍有籬笆,按艾瑪的指示,彼得在花園裡種了天竺牡丹、山鼠麴草、康乃馨,以及石竹。
隔鄰的農家查貝爾太太,當醫生驅車經過沿河道路時,她站在路旁,探問說:「艾瑪.蘭岱爾病況怎麼樣了,醫師?」
這一看法廣為流傳,每個人都視若自己的看法。有兩個鄰居在走相傳告的時候,各說了一半結果完全相同。當有太多的人把這話告訴彼得.蘭岱爾時,他生氣了。有一天他叫道:「這是什麼人的田地?如果我要糟蹋,我有權這樣做,可不是嗎?」整個的事情改觀了。人們記起彼得是個好農夫,也許是他有特別的知識。噢,就是那兩個穿長靴的陌生人嘛——土壤專家!許多的農夫都但願他們已種了幾畝豌豆。
彼得站起來。「呃,我可以。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坐在那兒望著我嘛。我跟你講過,一切都過去了。」他不高興地走出門外,鬼鬼祟祟的離開了愛德。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他握著威士忌一進門口便說:「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事務旅行。艾瑪是個非常精明的女人,她知道如果不讓我一年出門一趟的話,我會發瘋的。天哪,當我回來時,她又怎樣來安撫我的心呢!」他的聲音穩定卻很低沉:「你可知道我旅行時在幹什麼?」
「不要,我不想吃,謝謝你。」
「不要給我吃任何藥物,愛德。我想醫師給我下了很重的藥,是嗎?我現在覺得好了,只是有點麻麻的感覺。」
「許多人都缺豌豆種子,當然在種子上你會賣得好價錢,但是你的農作物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去做。」
曾有一年,彼得外出遠行一個星期,讓他的妻子獨處農場。她對那些被叫來陪伴她的鄰居是這樣解釋說:「他出門去乃是事務旅行。」
從前廊可眺望平原到河流一帶,那邊河堤上植有柳樹與木棉花樹,亦可望見河流對岸的甜菜田,從甜菜田再往前望便是沙林納斯縣政府的球根形圓頂大廈。艾瑪經常在下午坐在前廊的搖椅上,直坐到黃昏襲送陣陣晚風有點禁受不起才入屋內。她經常在那兒編織東西,不時望望彼得在田裡或果園裡,或者是在屋子下方的斜坡上工作。
查貝爾太太常提到那個下午,「你一定認為他神智不清才那個樣子,實際上他只是在吼叫。愛德那個晚上陪著他一段時間,直到他安靜下來。愛德給他喝了些威士忌他才睡著。」她眉飛色舞的又說:「叫人不哀傷是件很難的事啊。彼得.蘭岱爾每天早晨三點鐘起床,我從我的臥室可以看到他廚房裡的燈光。」
彼得把手掌伸出來,並用食指猛抵手掌。「當然,我賺了錢——但這與賭博沒有什麼差別,這正像猛下注的賭博。」
至於彼得的妻子艾瑪,人們都認為難得見到這樣一位皮包骨的小個子女人還能繼續活下去,特別是她生病的時候,更令人有這種感覺。她體重八十七磅,四十五歲時,她的臉已皺黃得像個很老很老的女人,但是她那兩隻黑眼睛熱光灼灼,充滿著求生的意志力。她是個很驕傲的女人,很少怨天尤人。她的父親是第三十三屆加州共濟會大會所總執事,他生前在彼得共濟會的事業上獲利不貲。
彼得的絡腮鬍子被眼淚濕透了,屋子裡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他的嗚咽聲。有時他靠床坐著,用一隻枕頭蒙住頭,有時則在臥室裡踱著,發出小牛般吼叫的聲音。當愛德.查貝爾用一隻手生澀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並且以無奈的聲音說:「振作點,彼得,振作點。」彼得馬上甩開他的手。醫生開車出去簽死亡證明書。
愛德.查貝爾在回到他自己房間之前,把彼得身子弄直,並為他脫去外衣。
「我瞧見了,豆莢長和_圖_書得很好。」
「只要有任何的需要就請吩咐……」
「醫師,我一個人照顧不了他。」
「你是什麼意思,說『曾是……』」
有一個秋天,又傳出了艾瑪病倒的消息,因此,農婦們為彼得烘烤食物,準備作次例行的探訪。
彼得.蘭岱爾是蒙特雷縣內最受尊敬的農人之一。曾有一次,在他到共濟會上講幾句話之前,一位會上的兄弟介紹他說,他是加利福尼亞州共濟會青年會員倣效的好榜樣。他已年近五十,態度嚴肅且行為節制。他蓄著一臉經過仔細照拂的絡腮鬍子,每一次集會他都享有鬍子權威的尊號。彼得的眼睛也很嚴厲;藍灰色的,幾乎近於哀傷的神情,人們都知道他內心裡有一種力量,但是這種力量是受管束的。有時,並無顯著的理由,他的眼神會變得陰鬱而卑賤,就像隻很糟的狗那種眼神;然而,這種情形不會太久,那種節制與正直的神色很快又會回到他的臉上了。他塊頭高大,肩膀向後挺,像有什麼東西緊拉著似的,而肚子又像士兵那樣向裡收縮。由於農人通常都是垂頭彎腰的多,所以彼得他這種姿態贏得了別人格外的尊敬。
三天的時間彼得就將果園修剪好,他每天從黎明一直工作到天空裡掏出的小樹枝都看不見為止。後來,他去整理河流那一大片平坦的田地,犂耕、翻耙,樣樣工作都自己來。兩個奇怪的男人穿長靴,著馬褲出來,望著他的田地。他們用手指去撫摸泥土,又用一個小鏟子挖進地面底下去,當他離去的時候,帶走了一小紙袋泥土。
屋裡有了動靜。兩個人抬起頭來,想看看是什麼。室內跟剛才有些異樣,彼得羞怯地笑笑。「那是火爐臺上的鐘停止了,我想不用再去啟動它了,我要弄一個滴噠聲響得更急的小鬧鐘來,那大鐘的滴噠聲太哀傷了。」他大口飲下威士忌。「我想你大概認為我瘋了,是嗎?」
「呃——是的,你多少有點那個樣子了。」
查貝爾走到火爐去,把火光閃閃的木柴撥動,許多火花像光亮的小鳥往煙囪上揚起。彼得盛滿兩杯酒,然後回坐到沙發上,當愛德回到他的椅子時,他輕酌了一口酒,並假裝沒有發覺他,逕自又斟滿了一杯酒。他的臉頰泛紅了,不過再喝一點似乎還不太嚴重。下午與死者都已成了模糊的過去。
彼得望望杯子,一飲而盡,再把杯子盛滿酒,這時他的眼睛開始發亮。「愛德,把你的酒喝完。我知道你認為這是不對的——噢,除了你與我沒有人知道。把那火撥撥,我並不哀傷。」
現在人們又去請教克拉克.德威特,他說:「大約有十種可能危害這種農作物,他對他的豆子太得意了。」從克拉克的不快言辭,人們知道他有點嫉妒。他們從色彩繽紛的田地仰望過去,望到坐在前廊上的彼得,他們覺得對他又有了新的崇敬。
彼得.蘭岱爾每天下午坐在前廊的搖椅上,俯望著那大塊的粉紅與靛青,還有那雜色的鬧紛紛的一塊。當晚風徐來,他深深吸一口氣。他的藍襯衫敞開胸膛,就像是他要讓那芬芳直親他的肌膚似的。
「我不會在乎的,」彼得叫道,「我什麼都要。我要種四十畝美麗芬芳的田地,我要乳|房大得有如枕頭的胖女人,我很飢餓。我告訴你,我饞得什麼都想要,想要許多許多的東西。」
「你瞧那邊。」彼得說。
彼得搖搖頭慢慢站起來,像貓頭鷹那樣凝視著愛德.查貝爾。「她並沒死,」他沉重地說,「她不要我做那些事情,她為我整年擔心那些豆子。」他的眼睛迷幻了。「我不知道她要怎樣做法。」他皺了皺眉頭,伸出他的手掌,又用食指輕抵。「但是,你聽著好了,愛德,我不會戴那肩帶的,我他媽的永遠也不會戴那東西了,你記住好了。」他的頭又向前墜,但是隔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望著。「我已經醉了,」他認真的說。「我已去過妓|女院了。」他很有信心地傾向側面對著愛德,發出低沉的耳語。「但是一切都沒問題,我能辦到。當我回去時,你知道我要幹什麼,我要裝電燈。艾瑪曾經說要裝電燈的。」他側彎著身子倒在床上。
後來,一行行的黑色泥土伸出嫩綠來。黃昏時有一位鄰居爬到籬笆底下去,拔起一棵小苗,然後他跟他的朋友說:「這像是豆莢之類的東西嘛,我想是豌豆,為什麼他要緘口不言呢?我問過他種的是什麼,他不願告訴我。」
愛德不喜歡這樣,他打算走開,畢竟這樣的事情並不高雅。「如果你吃一份這種藥,你會睡一陣。」他細聲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