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自衛團員
「我想我也該走了,我累得很哩。」
暴徒中有人將報紙搓成一條,點了個火舉起來。邁克看見那火舌正舐著一個高高吊在橡樹上灰色裸體的雙腳,他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黑種人死後會變成這種藍灰色。報紙的火光照亮了那些抬起的頭,大家靜肅地待著;他們連眼都不眨一下地望著那個被吊起的人。
邁克道聲「晚安」,便繞過屋子,從後門進去。他那瘦小而容易發脾氣的妻子正坐在煤氣爐前面取暖,她抬起眼來向門口的邁克埋怨地望著。
他看到她眼裡懷疑的眼神。「是那黑鬼嗎?」她問道。「你也跟人家去抓那黑鬼?這裡大家都說去幹那件事。」
一離開那群暴徒,他感到寒冷的寂寞立刻包圍了他。他沿著街道急行,希望有個人在這時會出現而能和他一起走路,但夜街沒有一個人影,空空蕩蕩的,和剛才公園的情形一樣,一點也沒有落實的感覺。兩條發光的電車鐵軌在電燈柱的照明底下延伸下去,黑色的櫥窗玻璃反映著一盞夜半的電燈。
他又走過來靠近邁克,肩膀碰著他的手臂。「我從沒有參加過這種私刑,你覺得怎麼樣——在參加過以後?」
她兇悍地說:「嘿,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臉色?從你臉上就可以看出你做的好事。」
「是的,不知道——他光是站在那兒直挺挺的,眼睛緊閉著,兩手垂在旁邊,於是有人一拳打過去,我以為我們把他抬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邁克乾了杯,把杯子推過去叫他再斟。「嗯,大家都猜得到這件事會怎樣發展。我那時剛好在監獄對面的酒吧間裡,整個下午我都在那兒。有一個人走進來說,『我們還等什麼?』然後我們就都走到街上去。那兒已經有了不少人,並且還有人陸續前來。我們大家站在那兒嚷叫,不一會兒那執行吏出來跟我們講話,我們叫他滾開,於是有一個人帶了一枝二十二號來福槍走過來,幾槍便把路燈打滅了。嗯,我們就這樣去轟那監獄的門,門馬上給打開了。那執行吏也奈何不了我們,他能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了救一個黑鬼,而打死這麼多誠實的人嗎?」
他們走過了幾排房子,店鋪遠遠落在背後了,現在開始都是漂亮有矮樹蓊鬱院子的住宅,人行道上的街燈投下高高的樹影。兩隻守夜的狗慢慢地走著,彼此嗅著。
那個夥計靠在櫃臺上湊近他,眼睛發亮地問道:「你一直在場嗎?——跟他們一同到監獄去過?」
邁克對他頗為懷疑,望了一望。「你要它幹嘛?」
那小個子的耗子頭又點了點。「我也在場,我一直看到完畢,看到他被吊起來,直到斷氣為止。我猜一定會有不少人口渴,所以才趕回來開店,可是到現在一個也沒有上門,只有你一個。也許是我猜錯了。」
邁克對這幅景象看了一會兒後,覺得無聊,不想再看了。這種事他不打算留下印象,也不願意講給別人聽,於是這幅情景清楚的印象,被他的無聊之感和疲乏抹去了。他的頭腦告訴他這是件重大的事件,但是他的感覺卻又不是這樣,倒感覺這是件輕鬆平常的事情。半小時以前,他和暴徒們一起叫喊,拼命搶上前去要幫他們拉繩子,那時他覺得胸口很脹,過後才發覺自己也流淚了。現在,一切都顯得十分死寂,變得毫不落實。黑壓壓的一群暴徒好像是木頭做的傀儡,呆在那兒,火光下他們的臉和木頭一般沒有任何表情;邁克感到自己也同樣地僵硬和空虛。最後他也離開,走出了公園。
威契低聲說:「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是說那黑鬼。」
「妳聰明就自個兒去想吧,我什麼也不高興告訴妳。」
「是的,我也看了報,可是總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認識幾個很好的黑鬼。」
邁克拍了幾顆水果鹽在啤酒裡,深呷了一口。「呃,」他說。「我很疲倦。」
邁克在寂寞的沉靜中回答說:「報紙上不是登出來了嗎?都說他是個壞蛋。幾種報紙我都看了,都是這樣說的呢。」
邁克用小刀胡亂地把這塊布切成兩半,收下了酒www•hetubook•com•com店夥計的兩塊錢。
「那很好,」邁克說。「要是妳真的這樣聰明,我就什麼也不講給妳聽了,妳等著明天看報紙吧。」
燒著的報紙熄滅了,公園裡立刻陷進一片漆黑中,可是很快就又有一張搓成條子的報紙燒起來,還是拿去燒著那雙腳。邁克又向另一個觀看的人說,「這有什麼意思,他不是已經死了,燒他還會有痛的感覺嗎?」
夥計把邁克的杯子洗一洗,解下圍裙;他戴上帽子穿上衣服,走到門口,把紅色霓虹燈和屋裡的燈關掉。兩個人出門後在人行道上向公園那頭望,一個警察正從一幢房子前面經過,用手電筒向櫥窗那邊照著。
那夥計很激動,給自己也斟了一小杯啤酒,然後一口飲盡。「也難怪他們害怕,要是你也關在裡面三十天,看見一群私刑暴徒衝進來,你也會害怕他們胡亂抓錯了人。」
「是的,當時那執行吏這樣高聲叫道:『去找他吧,兄弟們,可別找錯了人,他就在下面第四號獄室裡。』這事真是為難,」邁克道。「別的犯人都嚇壞了,我們從鐵柵裡望見他們,我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過那種臉色。」
耗子頭又上下點了點。「你說得對極了,」他說。「律師最會耍花樣,我想那黑鬼一定是有罪的。」
「當時選舉也正在進行呀,」酒店夥計插嘴道。
邁克怕羞,不讓他碰他。「沒有什麼感覺。」他低下頭,加快了腳步,小個子夥計也跟著快步跟上。街燈慢慢稀少,變暗了許多,感覺上也安全了許多。「只使你感覺落寞和疲倦,可是也同時覺得滿足,好像做了一件舒服的事——但還是覺得疲倦,想睡覺。」他放慢了腳步,「瞧廚房裡有燈光,那就是我住的房子,我老婆在等我。」他步上小屋的石級。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住他的臉望。「剛才你一定是和女人在一起,」她粗暴地說。「你說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邁克笑著。「妳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嗎?妳算是聰明嗎?妳怎麼見得我剛才是和女人在一起呢?」
那第二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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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嚨咕嚕一下,眼光並未從那燒著的報紙上移開。「幹得好,」他說。「省了國家一大筆錢,也免得卑鄙的律師插手多管閒事。」邁克猶豫了一下。「——我只是口渴,我想喝杯啤酒……剛才你也在場嗎?」
邁克又喝了一口,仔細望著那杯啤酒,望見杯子底裡的水果鹽發著泡兒浮升上來。「我全部看到了,」他說。「我還是第一個走進監獄呢,我還幫他們拉繩子,現在是時候了,人們應該把法律抓在自己手裡,別讓卑鄙的律師插手來搞什麼花樣。」
他們在空蕩蕩的街上搖晃地走著,向南拐彎,走出了鬧區。「我叫威契,」那夥計說。「我到這裡來才不過兩年。」
邁克走進門,那夥計向他點點頭,說:「你好像夢遊病者在夢裡走路一樣。」
威契很激動地站在他身旁。「你要喝啤酒——或是烈酒的時候,請到我店裡來喲,半夜才打烊,特別優待朋友。」他匆匆地走了,活像一隻老耗子。
邁克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他也有一種沮喪的感覺,疲乏得好像熬了幾個通宵,可是這又是一種夢也似的困乏,略帶著幾許舒適的感覺。他把便帽往眉下一扯,轉身走了,當要走出公園的時候,他再回頭望了一望。
「啊,當然是的,有人說他自己都招了呢。」
「呃,不管他,反正都是一樣。」
他走過廚房,進入浴室,牆上掛著一面小镜子,邁克脫下便帽,看看自己的臉孔。「天哪,她說得對,」他想。「我真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不會,他幹嘛要找麻煩呀!今天晚上這一群當中有很多人會選舉他的。他們一走開,執行吏會來把繩子割斷,把那黑鬼的屍骨帶走,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隔兩條橫街的前面,人行道邊掛著一個霓虹燈的招牌「啤酒」,邁克立刻走過去。他希望那店裡還有人,可以聊聊天,以打破這種不快的沉寂,並且他希望這些人並沒有參加這次的私刑。酒吧檯裡是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大約就是這裡的夥計,他蓄著兩撇鬍子,毛髮蓬亂,樣子很淒涼,活像和_圖_書是隻老耗子,頗為聰明又頗可怕的樣子。
「來,把杯子給我!一起喝一杯啤酒。我要把它釘在牆壁上,下面再附一張卡片。顧客們一定喜歡到這裡來看看。」
「好,那麼我給你兩塊錢,你把它撕一半給我。」
邁克頗覺奇怪。「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正像在夢裡走路。」
「不,不是這樣說法,我們喜歡事情做得沒有差錯。他自己找死,是應該處死的。」邁克一面說,一面掏褲子口袋,取出一小塊撕破的藍色斜紋布。「這是從他穿的裙子上扯下來的。」酒店夥計低下頭,仔細端詳這一小塊布,然後他昂起頭來向邁克說,「一塊錢賣給我。」
那頭又靠近櫃臺邊。「先生,這件事怎麼開端的?我到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完了,而且我稍微站了一陣就回來開店了,我怕有人要來喝杯啤酒。」
這時邁克感到胸口微微作痛,他用手指按按,肌肉果真有些發痛。這才使他記起,當那群暴徒衝向關緊的獄室門去的時候,他是站在最前列的,結果總共四十多人的一群人把他當作撞牆車一樣向前推擠。那個時候,他還不覺得怎樣,而現在這點痛也只不過是一點落寞的感覺而已。
「啊,不,不賣。」
那人沒有答話,轉身走了。
「看見嗎?」邁克說。「那邊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他那熱烈的語氣使威契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猜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吧?」
「毫無道理。」那夥計牽動了一下他那稀疏的鬍子說。
「你要往南走嗎?反正我就要打烊了,跟你一塊兒走吧,我住在南面,第八號街。」
威契往人行道邊上站過去。「你瞧這兒一帶的花園多麼漂亮,一定得花許多錢。」
「啊,那麼離我的房子只有兩條街。我住第六號街,你要經過我家門口,奇怪不奇怪,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你。」
鎮上公園裡的人叫喊、毆打和激|情的騷動都漸漸平息了,不過還有一群人圍站在榆樹底下,兩條街以外有一盞路燈,淡藍色的光,模糊地照出他們的輪廓。一種疲憊的寂靜出現在這一群人中間;
www.hetubook.com.com暴徒中有幾個開始偷偷地溜走,消失在黑暗中。公園的草地給行人的腳踐踏成一小塊一小塊。
「我也是這麼說,看上去真有些為難,呃,後來我們衝進那黑鬼的牢房,他卻在那兒站得直挺挺的,眼睛閉著像喝醉了似的。有人猛打他一下,他跌倒了又爬起來,另外又有人猛打他,他跌跌撞撞,腦袋碰在水泥地上。」邁克也靠在櫃臺上,手指輕打那磨光的板面。「我想這下子他已經撞死了,當然這是我自己的猜想。我幫人家一起脫去他的衣服,他動也不動,我們抬他起來的時候,他也不掙扎。他真的不動,老兄,我想他就這樣死了,第二個人把他打倒以後,他就沒有醒來過。」
「要不要給你一杯烈酒?」
邁克掉過頭來,像是抗議說:「是啊,我也認識幾個很好的黑鬼,我和他們一起做過事,他們跟白人一樣好——一點也不是什麼壞蛋。」
酒店夥計望望門口。「我想我一定估計錯誤,時候不早了,不會再有人來喝酒了。」
邁克稍微感到有些懊惱,也不知道拿報紙點火的人是誰,於是他開口和那個站在半明半暗中的人說:「這有什麼意思!」
那人還在注意火焰。「啊,這樣雖然沒有什麼意思,可也沒有什麼妨礙呀。」
「我認識一個畫廣告的人,」那小個子說。「他每天要來這兒,我想他會給我畫一張小小的卡片來配合它。」一會兒他又裝得很神秘的樣子,輕輕地說,「這一次你以為執行吏會逮捕什麼人嗎?」
「我也這麼說,」邁克同意他。「免得那卑鄙的律師插手,可是這樣燒也沒什麼意思。」
「我想大概是這樣,」邁克說。
「他們等一下也許會來,」邁克說。「還有許多仍在公園裡,不過,他們已經冷靜下來了。有人用報紙點起火來燒他,這樣沒有什麼意思。」
寂寞又襲上了邁克。「真絕——」他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出生在這鎮上的,就生在我現在所住的房子裡。我有老婆,可是沒有小孩,我們都是生在這兒的,大家都認得我們。」
「呃,要是那些傢伙想喝啤酒,他們一定去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