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姜尼「熊」
那新來的廚子是個狡猾的小個子,黑面孔,長鼻子,頗具微妙的奉承本領。
人們都羞澀地沉默不語,胖子卡爾望著門邊,我則轉過臉去,向亞里克斯抱歉的瞟了一眼,因為這實在是因我而起。「我想不到他會這個樣子,」我說。「我錯了。」
「我是妳們的醫生,」他細聲說。「當然啦,我不會講出去的。今天夜裡,我會送鎮靜劑過來。」
胖子卡爾向我們走過來,他伸手到長檯底下去摸就近的瓶子。「要什麼?」
亞里克斯拈起他的紙菸。「想這樣幹掉他的人有的是呢,但你卻看不見姜尼『熊』你也抓不著他。你若不想給他重述你的話,你不僅要關緊窗子,而且還要放低聲音說話。今天是在黑夜裡,算你幸運,如果當時他看得見你們,說不定他也會將你們那舉動都重演一遍,到那時你便可以看到姜尼『熊』擠著臉皮,裝著女孩子模樣,可真令人毛骨悚然。」
坐在我旁邊的亞里克斯說:「喝酒吧。」
一片陰影掠過他的面孔。他向屹立在田野中刷白的房屋,揮一揮手。那幾個中國佃農就住在那兒,他們都是好佃農,我巴不得自己也有這樣好的佃農。
於是他竭力逗他們,從喉嚨裡改發出一種女人動怒的聲音來。「吶吶!這全是骨頭,兩毫錢一磅,有一半骨頭的。」接著是個男人的聲音:「是啊,太太。這我不知道,我給你一些臘腸來補足就是了。」
我聽到一陣清脆淒涼的女人的欷歔聲,從姜尼「熊」笑嘻嘻的厚嘴唇裡發出來。我轉過頭去望望亞里克斯,他僵硬的坐著,張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張開嘴巴想輕聲問話,但他搖著手叫我不要出聲,於是我望望房門四周,人們也都肅靜地聽著。那欷歔聲停止了。「妳從沒有那樣的感覺嗎,艾瑪琳?」
「你說的是社會意識問題?」我問。
洛瑪村並沒有市集上那種請客的風氣,一個人如果真有兩套,別人才會買酒給他喝;而當時使我吃驚的是那批緘默不語的人當中有一個放了一個錢幣在櫃檯上。胖子卡爾倒滿了一隻玻璃杯;那怪傢伙端起杯來就喝,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村北沼地的地主看了這個肥黑的土地起眼了,他們便結合起來規劃出一個墾殖區。我便是在這裡為他們承辦開建溝渠的工程公司做事。裝在船上的蛤殼式挖泥機運到卸下之後,裝置妥當,便在沼澤地中開始作業挖掘排水溝渠了。
一路走到拉兹太太的房子,耳朵裡不時聽到遠處沼澤那邊柴油引擎嘰嘰喳喳和那砸著地面的大鋼鍊卡噹卡噹的聲音。挖泥船每到星期日早晨七時停工,一直休息到星期日夜半時分。從那些響聲我知道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我爬上了狹窄的扶梯,進入我的房間。上床後我仍點了一會兒燈,呆望著那壁紙一朵朵暗淡而無生趣的花。此時我想起姜尼「熊」嘴裡所講出的那兩種聲音,那簡直就像是真的,不像是模倣的。想起那聲調我彷彿看見那兩個講話的女人,語氣森冷的艾瑪琳和一副頹喪苦澀臉孔的艾密。我不明白這苦澀的原因何在?只不過是一個中年女人的冷寂與苦悶嗎?我看那也不一定,因為那聲音裡還帶有不少恐怖感。我睡著時燈還一直點著,醒來時只得爬起身來,把燈熄掉。
「嘿!呃!——呃,」停了許久。「她吊了很久?」
「你的意思指的是什麼?」
亞里克斯把手放在眼睛上面。「我不相信這種事。」我剛要回答的時候,聽到一些竄動的聲音,於是向房間後邊望過去。姜尼「熊」好像從洞裡出來的獾一般匍匐了一會,便弓身向長檯爬去。
停頓的時間更長了。「嘿——呃——呃。艾瑪琳,妳知道她懷孕了嗎?」
「你是說那個黑人鋼琴手嗎?對啦,我也聽到過這個人。」
他對我的眼睛望了一會。「我想我可以信任你,」他說。「那第二個聲音——那就是艾密小姐的聲音。」
姜尼又要耍寶了,我聽到那是一種像是以中國話哼歌的鼻音在講話。亞里克斯臉色變了。
我所引以不快的事情是走出去,在潮濕的黑夜裡,遠遠聽到沼地挖泥船上柴油引擎的唧喳聲與吊桶的格朗聲,總要走到拉茲太太家我自己的房間才能安下心來。
這後面一句話幾近於威嚇的口氣。
先是艾瑪琳森冷的聲音:「她在這裡,醫師。」我閉上了眼睛不敢看姜尼「熊」的神態。那醫生的說話聲我曾在路上聽過,這正是他回答的聲音:「唉——妳剛才不是說昏厥過去的嗎?」
一時間我心裡想他是不會回答我的,但他後來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我。「唉!真糟糕!你聽!什麼市面上都會有貴族人物在,那是汙辱不得的人家。何金斯家的艾瑪琳和艾密是我們這裡的貴族,人家是未曾出嫁的小姐。好心人,她們的父親是國會議員。姜尼這一場表演我是不喜歡的,他不應該這樣。要知道,是她們家養著他,那些人不應該買威士忌給他喝。現在他又要常常偷聽那家的事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得到威士忌了。」
我從沒有聽過像那種回答的聲音——其中含有冷酷的抑制,重重的抑制,但是,冷酷的聲調中滲入了極為可怕的傷心情懷。接下去是一種單調的聲音,可是聲音中可以聽出傷心欲絕的情緒來。「她在這兒,醫師。」
第二天早晨,我們的建設工程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故。一條新纜索向裡轉的時候斷了,便把那吊桶打落在一隻鐵駁上,結果那鐵駁連同機件一起落到八呎深的溝渠裡去了。當我們坐著潛水箱沉下去,搭在箱上的那條纜索,正準備把那東西拖拉出水面的時候,那條纜索又斷了,使一個甲板水手削去了腳上一大塊皮肉。我們將他的傷口包紮妥當,便把他趕緊送往沙林納斯去。以後又連續發生了一些小小的事故。一個扛伕因為鐵索擦傷而中毒;那廚子也終於出事了,這證明我當時意見不差,那就是他向一個機匠私下買了一小罐大麻煙;這種種事故加在一起使經費不敷使用了。兩個禮拜後,我們才補進一隻新鐵駁、一個新水手和一個新廚子。
「噢,唔!她會醒過來的,傷得不厲害。她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亞里克斯怔住了。他向屋內望望,再hetubook.com.com回過頭來望著我。「姜尼『熊』說的?」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不過我心裡盤算過,我應該把姜尼『熊』一槍打死,再把他拋到沼地裡去。我真想這樣做。」
我望望桌子底下那個蜷伏的身軀。姜尼「熊」身子一轉,背朝房間那邊,燈光落到他那亂蓬蓬的黑髮上,於是我看到一隻大蒼蠅落在上面,我可以賭咒,過後我看到他滿頭落的是蒼蠅,看起來他的頭彷彿在顫動,就像馬身上的皮在顫動一樣。顫起的蒼蠅又落下來,那牽動的頭皮再把牠顫開去。這時我全身也顫抖了起來。
我想當時我差不多暈過去了,血沖擊著我的耳朵,我滿臉通紅。這是從姜尼「熊」的喉嚨裡發出來的我的聲音、我的話語、我的聲調;後面那一句是梅.蘿米洛的聲音——完全一樣。如果當時我沒有看見地板上蹲伏著的那個人,那麼,我可能就會向她叫喚了。這樣的話,要是換作另外一個人,那聽來一定很乏味的,姜尼「熊」卻學得很像;或者,不如說,我把那些話記得很清楚。他背台詞般地說了種種的話,發出種種的聲音,於是人們的臉孔漸漸從姜尼「熊」那邊轉向我這邊來,都咧著嘴對我笑。無可奈何,我知道如果我要阻止他,那我就非得準備打架不可了,看來,這場戲是要演到底的。事後,我想起梅.蘿米洛沒有兄弟在場,心裡雖悸悸不寧,卻也慶幸不會出事。姜尼「熊」說出來的話語非常清晰、奇特,而且滑稽,最後他站起身來,臉上仍露著傻傻的微笑,他又再一次問道:「有威士忌嗎?」
我到洛瑪村不久,就跟一個漂亮的半墨西哥血統的女子梅.蘿米洛結識了。晚上,我和她兩人就沿著南面山腳走下去,直到惡濁的霧迫使我們折回市集這邊來。我通常在護送她回家之後,就順便進酒店待一會兒。
「恐怕擋不住姜尼『熊』吧,」我說。
「威士忌。」
「但是天哪!那聲音……」亞里克斯點點頭。
另一個女人回答她,是一種沉悶低啞的聲音。「也許我就是怪物。我急得毫無辦法,我急得毫無辦法啊。」
彈簧門慢慢地開了,姜尼「熊」爬了進來,他那毛茸茸的大頭晃動著,臉上浮現著白癡的微笑。他的方腳在地板上悄悄地滑動。他向屋子裡環顧了一會,便啾叫道:「威士忌?威士忌給姜尼?」
「現在我去打個電話,我不想讓妳一個人在這兒。到別的房間去,艾瑪琳,我給妳一劑鎮靜劑……」
「喔!他們的父親和我父親是朋友。我叫他們艾密姑姑和艾瑪琳姑姑,她們不會做出什麼壞事來的。如果何金斯姊妹不是何金斯姊妹,那對我們任何一個都沒有什麼意義。」
「何金斯家姊妹好嗎?」我問道:「當我經過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哭泣。」
於是別的聲音,非鼻音的,緩慢地將剛才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遍。
「當然嘛,我可以,當然可以。我也會對殯儀舘方面講,這妳不必擔心。」
當我敲門的時候,亞里克斯來應門,他見了我似乎很高興。他的妹妹不在家,我在火爐邊坐下來,他拿出一瓶出色的白蘭地。「我聽說你們出了麻煩,」他說。
「怎麼回事呀——」我開口了,但是亞里克斯卻碰碰我的臂膀,說:「噓!」
我高興地答應了。我們的廚子是個好手,蒼白臉孔大塊頭。不過,近來我心中對他產生一種不甚好感的情緒。我不喜歡他用竹嘴子來吸古巴紙菸;我不喜歡他早上玩弄指頭那個樣兒,他的兩隻手很乾淨——白淨淨的像磨坊師傅的手。為什麼他們叫那雙手為「磨坊小蝶」——那種小小的飛蛾呢?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不論我在想什麼,我的身子還是不覺地跨進了那部福特車,坐在亞里克斯身旁了。往西南富饒地這一段下坡路由我來駕駛,陽光閃爍,照在黑色的泥土上。我幼小的時候,一個天主教的少年告訴我,太陽每逢禮拜天一定照耀著,即使只有片刻,總也是照耀著,因為這是神的日子。我常想看看這番話是否真的。我們的車子唰喇唰喇開下了平原。
在那長形的房間裡,從農場和市集來的人們,有的坐在那把直背硬椅子上,有的則靠著那張舊櫃檯站立著。懶洋洋的,單調的談話,嘰嘰喳嵖的,除非是間或有談及選舉或巨獎拳賽,才會有響亮的意見或演說發表出來。
亞里克斯說:「噓!他要向窗縫裡張望了。你聽!」
胖子卡爾是這家酒店的老闆兼跑堂,對每個新到的顧客他都以一副冷淡苦澀的樣子打招呼,卻也算得上有親切感。他的臉孔苦澀,聲調完全生硬,然而——我確實不明白什麼事情把他變成這麼一個樣子。當胖子卡爾對我熟悉起來,把苦澀的豬臉朝著我,有些不耐煩似的說:「欸,要什麼?」的時候,我知道我自己對他是覺得感激和親切的。雖然他的店裡只有威士忌,他還是老問人那句話。我見到曾有一位顧客叫他擠些檸檬汁到威士忌裡,但他毫無顧忌地拒絕了。胖子卡爾並不像鹹鰍魚那麼髒,他腰間繫著一條大毛巾,邊走邊擦玻璃杯。酒店裡的地板是雜有木屑壓磨而成的花板,酒檯子是店裡用過的舊櫃檯,幾把椅子都是個硬直背的,唯一的裝飾就是地方上舉行選舉的候選人、掮客,以及拍賣者貼在牆上的招貼、卡片和圖畫,其中有幾張是多年前的,像區長里塔爾的卡片仍在那兒懇求再當選,雖然他已經死了七年。
亞里克斯似乎是沒有興趣來談論她們,卻又像是急於談論她們。「大約一個星期前,我過去坐了一會。艾密小姐身體不太好,我沒有看到她,我只見到了艾瑪琳小姐。」於是亞里克斯說得起勁了:「那些人老是有什麼心事似的,有什麼心事……」
再沒有談話聲音了。屋裡的人們似乎都有個人的問題要解決,他們一個個都跑出去了。雙扇門反彈,把一陣沼池的霧氣撥進來。亞里克斯也站了起來走出去,我立即跟在他後面。
這聲音是提高了的清脆的喉音,話裡僅帶著輕微的土音。「你專對我講這種話。」
「你簡直就好像跟她們有什麼關係,」我說。
我和員工們在船棚裡住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時候,然而挖泥船上方兩岸成群的蚊子,以及每夜從沼地裡冒上來籠罩地面的濃霧,卻使我不得不進入洛馬村去。我在村裡拉兹太太家租了一間家具齊備的房間,但這是我生平所看到的最為陰森的房間。本來我可以另謀他處,然而我需要拉茲太太為我轉信,所以才訂下這個房間。好在我只在這淒冷空洞的房間裡睡睡覺而已,吃飯我就到船棚廊底下了。
「啊,艾密小姐有些不舒服,艾瑪琳小姐打電話來,要我趕快去。讓讓路,好嗎?」
「威士忌?」我猝然把眼睛睜開,看見那可怕的姜尼「熊」在那裡傻笑著。
「籬牆可以擋風,」亞里克斯說。
於是,亞里克斯挺身而出,向屋裡的人們講話了。「現在,諸位請聽我說,這太不像話了,我不要再聽下去。」他原以為會有人反對,結果沒有。並且,我看見人們彼此點點頭。
「嗯,他搞什麼鬼呀?」
亞里克斯臉朝那白癡。「你應該害羞才對,艾密小姐給你吃,給你穿。」
看過去只能見到一點兒,因為四周圍著又高又厚的柏樹籬牆,圍牆裡一定有個小花園。籬牆上露出的就是屋頂與半截窗子,可以看到那房子所漆的顏色是黄褐的,邊上是深褐色,就是火車站和加利福尼亞各學校所漆的那種顏色。前面籬牆旁邊有兩扇柳條門,倉房是在屋後綠柵欄的外邊。籬牆修剪得很方正,看上去牢牢地,很厚實的樣子。
而後我們又談了些別的問題,過了一陣我便回洛瑪村去了。途中我似乎覺得那沼霧黏在何金斯家的柏樹籬牆上沒有移動,又覺得一個霧球聚集在那所房屋的周圍,而許多霧氣慢慢地向裡邊滲進。當我一路走著的時候,我想到人的思想怎麼能夠把自然重新安排以適合他們自己的想法,不由得微笑起來。當我經過那屋子時,裡面已沒有燈光了。
「給姜尼『熊』威士忌?」
現在店裡的人們真的都想知道更深入的內情,但他們不好意思,只是全神貫注要知道一切經過。胖子卡爾倒出一杯酒,提摩索放下了紙牌站起來,姜尼「熊」咕嚕咕嚕飲下了威士忌。我閉上了眼睛。
亞里克斯叫道:「她們是上教堂去的。」
於是,停頓了許久,那女人的聲音不再森冷了,只是發出一種傷心的耳語:「兩三分鐘吧?她還有救嗎,醫師?」
我早就不接觸洛瑪村這個社交圈子,但是,當吊桶鏘鎯鏘鎯在沼地裡恢復了作業,笨重的柴油引擎又在沼地裡嘰喳嘰喳響起來的時候,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又走到亞里克斯的農場去。在經過何金斯家房子的時候,我從柏樹籬牆那道柳條小門向裡面窺探了一下。那房子陰沉沉的——不單是陰沉沉的,有一個窗子裡還亮著微弱的燈光。那個晚上和風徐徐,蓬亂的團團沼霧飄過地面。我在爽朗的地方走了一陣,瞬即就被吞沒在濃霧裡了,過了一會才又出現在爽朗的地方。趁著星光,我看見那些銀色的大霧球,像股股有形的「自然力」在原野上滾動。我隱約聽得見籬牆後面何金斯家的天井裡一陣輕脆的哭聲,等我從霧裡突然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黑沉沉的東西在田野上急忙忙的走著,從那種搖曳的腳步聲,我知道那是一個中國僱工穿木拖的走路聲,他是個喜吃許多種夜裡捉到的東西的人。
「當然記得!」
「威士忌?」他啾叫著。沒有人慫恿他,他便開始耍寶了。他照先前學我的那個樣子,肚皮著地蹲伏下去,發出歌唱那種鼻音的語句——我想大概是中國話吧。而後,我又聽到一種並非鼻音的語句重複著。姜尼「熊」抬起他那毛茸茸的頭來,問道:「威士忌?」他毫不費力地兩腳站定,我感到有趣,只想看看他的表演。我把錢幣往長檯上一丢,姜尼「熊」把他的酒咕嚕咕嚕喝下。不一會,我後悔了,不敢向亞里克斯瞧一眼,因為姜尼「熊」爬到屋子中央,做出向窗口探視的姿態來。
剎那間,淺淺的微笑掠過了那張苦澀的胖臉。屋子裡到處都是人,我那條挖泥船上的工作人員,除了廚子以外都在那兒。廚子大概是在船上用竹嘴子抽古巴香菸吧,他從來不喝酒,這事我頗懷疑。兩個甲板上的水手,一個機匠和三個扛夫都在那兒,其中那些扛夫正在爭論一張畫。「婦女在林裡,而鋸木匠在小店裡。」這一句木業界的老話,對他們來說,的確還是適用。
「呃,醫師。」
「不,但她們吶——不比別人家,她們家的農場就在我家農場旁邊,由幾個中國人種植著。喏,那是不容易解釋的。何金斯家的女人是好的榜樣,每逢我們要——哦,形容好人的時候,就拿她們作榜樣講給孩子們聽。」
「噢,聽我說,」他說。「我這背脊得休養一段時間。如果你聽見有人說什麼閒話,你要制止,你會嗎?不要讓他說出來。」
亞里克斯點點頭。「我也是這樣覺得。」
說的也是實話,因此,亞里克斯開著他的福特送我回家去的時候,我知道,他心裡也明白。我們先要到水牛酒店去泡上一兩個鐘頭。
「我是照實說。」
晚上,洛瑪村的人除了上上酒店就沒有什麼事了。這所酒店是老舊的板屋,有彈簧雙扇門和靠街的木遮簷。禁酒法案和解禁法案都沒有使這家酒店的營業、顧客,以及所賣出的威士忌品質發生過任何變化,在漫長的晚間,村子裡十五歲以上的男性至少都會有一次來到水牛酒吧間喝一杯,談談話,才打道回府。
姜尼對他微笑著。「威士忌?」
十時許,傳來新聞。你以後再去想這件事的話,你絕不能十分清楚地想得起消息是怎樣傳開的。當時有人進來,在打耳語,猝然人人都知道出了事,而且連底細也知道。艾密小姐已經自殺了。這消息是誰帶來的呢?我不知道,說是她已經上吊了。關於這件事,酒店裡的人都沒談得太多,我覺得大家都想明白這件事。但是,這又是一件不太適合大家來計畫的事,於是,三五成群站在那兒,細聲談著。
稍停片刻,醫生的聲音又來了,似乎很傷心:「她為什要幹這樣的傻事呀,艾瑪琳?」而後又問:「她怎麼搞的呀?」
又是單調的聲音https://m.hetubook.com.com。「我不——知道,醫師。」
我回過去看看姜尼「熊」所躺的底下那張桌子。他翻過身來肚皮著地,用他那露著愛笑的臉孔向外對著全屋子張望一遍。他的頭轉著,並且瞇著眼望望四面的客人,很像一隻就要離開窩兒的野獸。而後,他溜出來,站定,動作顯得有些矛盾的奧妙,看他歪扭不成形的那個樣兒,真想不到他動起來卻毫不費勁兒。
我說,「當他在人家窗口窺探時,沒有被某個冒失鬼一槍把他打死才怪呢。」
「安全感的問題,」他大聲說。「就像是小孩子吃薑汁片的那種問題,也就是女孩子的安全感問題。她們是驕傲的,但是她們對我們大家所希望為真實的種種事情深信不移,而且她們過日子彷彿就是——哪,彷彿誠實就真的是最上策,而仁愛也真的是誠實本身的表徵。這樣的女孩子正是我們需要的。」
「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在夜裡也沒有感覺過嗎?妳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感覺過嗎?」
亞里克斯以憐憫的眼光望著我,「你是頭一次聽他學話吧?」
「但是他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呢?如果他沒有聽懂,那他怎麼又會有興趣去聽呢?」
艾瑪琳的聲音仍顯得情緒是抑制著。「你是否可以出一張證明書,不要提到……」
「當姜尼『熊』搗鬼的時候,誰也看不到、聽不到的,他的動作使人一點也察覺不到。每逢我們這裡的年輕人帶著女孩子出去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怎樣做法?他們一路帶著狗走,因為狗害怕姜尼『熊』,便嗅得出他來。」
「我不懂。以我的見識來說,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噢,睡覺去吧。我的福特車沒有開來,我要走路回家了。」他轉身急急走進那令人沉悶而緩慢移動的霧團中。
亞里克斯大聲說:「我所說的有關貴族那番話,你明白了嗎?」
「這不是他的錯,」我抗辯道。「他純粹是一種記錄複寫機械,只不過是你不用錢幣,而用一杯威士忌來買他。」
「你在講什麼呀?我還是不懂你為什要打他呢?」
「威士忌?」他向胖子卡爾眼巴巴的微笑著。
「哪!」我抗辯道:「姜尼說了那些話,對她們也毫無所損,是嗎?」
他竭力吸吸氣。「我的背脊給扯壞了,」他說。「我會弄好的。」
酒店的雙扇門突然豁開,姜尼「熊」搖擺著兩隻長臂,點著毛茸茸的大呆頭走進屋裡來,他一面向四周傻傻地微笑著。他那兩隻方方的腳像貓兒的。
我問:「她們是你家親戚嗎?」
亞里克斯靈敏地跳起身來,我幾乎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他的拳頭向姜尼「熊」微笑著的嘴巴揮過去。「我告訴你,已說得夠了,」他叫喊道。
第二天早上八時許,我越過沼澤地上到挖泥船,員工們正在忙著把新纜索繞在鼓形桶上,並捲起拆換下來的舊纜索。我檢查過他們的工作之後,於十一時許走回洛瑪村。拉茲太太的房子前面,亞里克斯正坐在一部T型旅行車裡邊,他向我喊道:「我剛才到挖泥船那邊去找過你。今天早上我殺了兩隻雞,我想你也許高興來幫我吃一點吧。」
我們快進入市集了,汽車微弱的光輕灑在路上;另外有一部汽車發出隆隆聲向我們駛過來。亞里克斯一個小轉彎之後便趕緊停車。「這位是醫生,是福爾摩斯醫生,」他解釋說。迎面而來的汽車因為駛不過去也停住了。亞里克斯喊道:「喂,醫師,我要請你為我妹妹看病,她的喉頭腫了。」
「嘿,那瞎子湯姆是個半癡的人,他簡直不會說話,但他卻能在鋼琴上模倣他所聽到的各種曲子,甚至是很長的曲子。他們把一些名音樂家的曲調來試他,他不但能把音樂奏出來,而且能把那些音樂家個人特有的細小著力點都模倣出來。為了要挑眼,他們故意弄了一些小小的錯誤,他便把那些錯誤也學著彈出來,他能奏出最細膩曲折的地方。那個派來的青年人說姜尼『熊』是同樣的情形,只不過他所能模倣的才能是話語和聲音就是了。他曾用很長的一句希臘文來測驗姜尼,姜尼卻背誦得一點也不差,當然他並不懂自己所背誦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只不過能把那些話說出來而已。他沒有蒐集思想的能力,因此,你可以了解這一點,凡是他所說出的話,都一定是他曾聽到的話。」
酒店裡的談話逐漸單調。胖子卡爾因為只有最後十分鐘的營業時間了,便用他充當圍裙的手巾擦著玻璃杯。靠近我的那一小群人在討論鬥狗與鬥雞,慢慢地他們的話題又轉到了鬥牛。
有兩個人不發一言走上前來放下些錢幣。胖子卡爾斟滿了兩杯,等姜尼「熊」接連喝完了再倒滿了一杯。大家都知道那番話非常感動他!因為酒吧商一向不佈施酒的。姜尼「熊」向四周張望笑笑,而後用他那種爬行步態走出去了,這時酒店的雙扇門慢慢合攏在他背後,一點聲音也沒有。
正如同洛瑪這個名字所暗示的,洛瑪村是建立在一座低而圓的小山上;那座小山像一個海島,聳立在加利福尼亞州沙林納斯山谷的平坦出口處。市集的北面與東面,沼澤地黑沉沉的大藺草伸展數哩之遙;但是,南面呢?原先的沼澤地經過疏濬以後,現在是一片經由墾殖而植物繁茂的土地,在這片廣大的土地上,越肥沃的地方,越顯得黑赭,長滿了萵苣和花菜。
「威士忌?給姜尼威士忌?」我看見了那傻傻的微笑和晃動的毛茸茸的頭。胖子卡爾又倒了一杯酒,姜尼「熊」一口喝下,然後便爬到房間後邊,鑽進桌子底睡覺去了。
「這麼久妳都沒有發現——不,艾瑪琳,我不該這麼說,可憐的小姐。」
「妳應該想出辦法來。」那森冷的聲音插上來。「哼,妳還是死了的好。」
答話的聲音甚至比起初的更為冷漠,可以說是冰凍一般的。「我不知道,先生。」
姜尼「熊」越過了房間,爬向長檯去,笑嘻嘻望著他所經過的人們,然後在長檯前面發出一連串的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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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士忌?威士忌?」這聲音好像鳥叫,我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鳥,但我聽過這種叫聲——逐漸高起來的二重音調,又重複著:「威士忌?威士忌?」我想當時酒店的人們大概是對我不好意思了,他們紛紛從我這兒將眼光移開,彼此嘰嘰喳喳地談論著。姜尼「熊」走到房間的後邊,爬到一張圓形的牌桌底下,像狗一般蜷曲著身子,睡著了。
「謝謝你,醫師。」
這是我生平所經歷最平靜的一家酒店,店裡沒有打鬧喧嚷叫唱的情形,也沒有玩把戲的。不知怎的,胖子卡爾那副苦澀臉孔兇兇的眼神,不但不使賣酒這個行業成為喧鬧以及取樂的場所,反而變成平靜而實惠的營業。提摩索拉茲在一張圓桌上玩著「通關」。亞里克斯和我喝著我們的威士忌,因為沒有空椅子,我們只好靠在長檯邊聊天,談談競技和市集,也談談我們的經歷,或是瞎扯一些冒險的事情,都無非是些酒吧間隨意的話題。我們又要了好幾杯,我想我們在那兒足足逗留了兩個鐘頭。亞里克斯早就提出他要回家了,我也有同樣的念頭。挖泥船上的員工成群結隊走出去,因為他們夜半就要開始工作了。
我點點頭,這是很容易明白的。有那樣的女士住在這裡,覺得這個社會有一種安全感。像洛瑪村這地方的霧,就好像是罪孽深重的地方頗需要何金斯家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是這樣的女人使這個地方產生平衡的感覺,恐怕當地這些年來的生活也許對男人的精神有異樣的影響。
亞里克斯一時沒有弄清楚我講的話。「如果你為梅的名譽擔憂,那倒不必,你放心好了。姜尼『熊』以前是跟過梅的。」
那一頓飯真不錯。亞里克斯的妹妹用奶油煎的雞,以及別的各樣小菜都很可口;因此,我對我們自己的廚子越來越懷疑,越來越無好感了。吃飯的時候,我們圍坐在一起,喝著真正的白蘭地。
我把我們的麻煩解釋了一番,「這真是禍不單行,意外一連串的來。大家都這麼想,事故的到來總是接二連三的,三五件一起來,七八件一道來。」
我點點頭。
有個晚上,我坐在長檯邊,跟一個經營得很不錯的小農場老闆亞里克斯.哈特尼爾聊天。當我們談到垂釣黑鱸魚的時候,前邊的門開了一下,砰的一聲又關上了,屋內的人們都沉寂了一會兒。亞里克斯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這就是姜尼『熊』。」我聽他這麼說立刻轉過臉去看。
「我是妳們家的醫生,艾瑪琳。我做過妳們父親的醫生,妳應該把實際情形告訴我。妳以為我以前沒有見過這種脖子上的疤痕,是嗎?在妳把她解下來之前,她吊了多少時候?」
他的名字貼切地將這個人描繪出來了,比我所能描繪的更好,他的外貌真的就像一隻笑嘻嘻的大笨熊。他那滿頭亂蓬蓬的黑髮,向前振動,兩隻長臂懸空伸出,彷彿他本該四肢著地,只不過是在耍把戲的時候才會直立在那兒似的。他的兩條腿很短,且向前彎,腳板是怪樣的方形。他穿著深藍色斜紋布的衣服,打赤腳;那兩隻腳似乎沒有受過傷,也沒有患嚴重的畸形,但是看上去方方的,寬度與長度恰巧一樣。他站在門口像個害癱瘓病的人那樣,急擺著兩臂。他臉上露著傻傻的、快活的微笑,向前移動著步伐;由於臃腫與笨拙的體態,他走起路來看上去像是在爬一樣,他的步態並不像是人的,倒有點像是步步留神的夜行動物。他走過來停在長檯邊,一雙閃亮的小眼珠眼巴巴望著一張張臉孔,於是他問道:「有威士忌嗎?」
亞里克斯叫道:「記得何金斯家的事嗎?」
艾瑪琳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不要……講出去,醫師?」
在我探訪過亞里克斯之後,第二天晚上,我拖著一蓬沼霧,沿著木塊鋪的人行道走去,來到水牛酒店。胖子卡爾擦著威士忌玻璃杯,向我走過來,我不等他問一聲「要什麼」便大聲說:「威士忌。」我拿了我的那杯威士忌走到一張直背椅子邊去。亞里克斯沒有在那兒,但提摩索拉茲還在那邊玩著「通關」,彷彿有一連串少有的幸運在走紅,他接連打通四次,每次都喝酒。人們愈來愈多了。
姜尼「熊」眼巴巴四面張望。「威士忌?」還是沒有人走上前來,於是姜尼爬到房間牆壁邊緣蹲下去。我低聲說:「他要幹什麼?」
水牛酒吧間這個名稱聽在耳裡,我先還頗覺是個可怕的地方。但是,當你走著那條木塊鋪道的夜街,當沼地絲絲的霧像飄動著的汙濁條旗撲向你的臉,當你終於推開了胖子卡爾的彈簧門,看見人們圍坐著談天喝酒,而胖子卡爾走過來的時候,這個酒店似乎很可愛,你也就捨不得離開了。
夜被這惡臭的霧弄得一團混濁,這霧氣似乎黏住了房屋,一股子霧氣向天際伸展著。我加快腳步趕上亞里克斯。「這是怎麼回事?」我追問道,「這一場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下次我要帶隻狗了。」我也向他擠擠眼,模倣著他那簡短的句子。我們喝完威士忌,便回到原來的椅子。提摩索.拉茲贏了一局「通關」,走到長檯那邊去。
「妳是不願意告訴我囉?」
他指著前面。「就是那房子。」
醫生粗厲的聲音:「她在那裡,艾瑪琳?」
森冷的聲音夾雜著嘆息:「嗯,醫師。」聲音很脆弱。
我們二人都不回答。卡爾倒出了黃湛湛的威士忌,他苦澀地望著我們,然後他那厚肉眼眶的其中一隻向我嚴肅地擠擠眼。不知怎的,我只覺得自己受了諂媚。卡爾轉過頭去,看著後面的牌桌。「他學到了你,是嗎?」
亞里克斯一聽到這個名字,猝然噓了一口氣,那森冷的聲音嚷道:「當然沒有。」
亞里克斯捲起一根紙菸,燃火點著。「他並沒有聽的興趣,不過他很愛威士忌,他只知道如果他偷聽了別人窗子裡講的話,到這裡來把他所聽到的重述一遍,就會有人給他威士忌喝。拉茲太太在商店裡的談話,或是吉瑞.諾蘭跟他母親的辯論,他都模倣他們的話以換取威士忌,但他換不到。」
我們脫帽向那兩個走過的女人鞠躬,她們也向我們很正式地點點頭。我感到驚訝,她們的外貌與神氣跟我所猜想的竟然完全一樣。姜尼「熊和-圖-書」居然能以聲音描繪出一個人的特性來,他真是比我先前所知道的更驚人了,因為我用不著問哪個是艾瑪琳,哪個是艾密。有著一雙明澈直率的眼睛,森嚴的尖下巴,削平的金鋼鐵嘴巴,僵硬無曲線的體態,那就是艾瑪琳。艾密像她,但是也可以說不怎麼像,她的稜角都是柔和的,眼睛水汪汪的明亮,嘴巴很飽滿。她的臉有些像艾瑪琳,可是她的胸部卻有起伏的曲線。所不同的是她們的嘴巴,艾瑪琳的自然平直,艾密的則直得有些做作的味道。艾瑪琳定是五十歲或五十五歲了,艾密大概比她年輕十歲。我雖然只看她們一下,以後也沒有再看過她們,然而奇怪的是,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兩個女人更熟悉的了。
「你的福特停在外面嗎?我開車送你回去。」
我的工作上了軌道,且這工作是一種優美穩定的規律。大吊桶在前面像從前那般挖起溝渠的水,如今員工都感覺到困難已經過去,這很好。新來的廚子呢,對員工們也奉承得很成功,簡直是使他們吃煎的水泥也願意了。這個新廚子的個性對挖泥船的員工們所起的作用,真比他的烹調功夫還要大呢。
姜尼「熊」回復了身體的平衡。他的嘴裂開了,而且冒著血,但是微笑還掛在那兒。他毫不費勁地慢慢動著,他伸出兩臂揪住亞里克斯,猶如海葵的觸角揪住一隻蟹,亞里克斯登時向後歪倒。於是,我跳過去,捏住了姜尼的一隻手臂往下扭,但還是扯不開。胖子卡爾拿了一把開酒瓶的鐵箝,身子滾過了長檯,急忙走過來。於是他用那東西敲那毛茸茸的頭,直到他那兩臂鬆開,姜尼「熊」砰地一聲昏倒了。我抓起亞里克斯,把他扶到一把椅子上。「你受傷了嗎?」
「我並不知道有多久,醫師。」
福爾摩斯醫生回答說:「好的,亞里克斯,我會去看一趟的。等些時候可以嗎?我此刻有急診。」
猝然,籬牆角落後邊一部馬車露了一下,而後轉到路上去了。那匹馬顯然老了,但也刷得很整潔,車身也很光亮,馬具光澤耀眼,馬眼上的皮罩每隻都有銀色大寫H字母。只是,我看那韁繩對這樣的老馬來說是太短了。
我走出了酒店的門,逕自回到拉茲太太家的那個陰暗的房間。我打開窗子,向那一卷卷牽動的沼霧望出去,遠處沼澤地裡,我聽見柴油引擎慢慢發動然後發出熱氣的聲音。再一會,我又聽到了那隻在溝渠上作業的大吊桶鏗鎯鏗鎯在響。
「可是,你太美麗了,你不該住在這樣一個齷齪的小市集裡。」
接著又是醫生的聲音,他指點她一些治療的事:休息,牛奶和少許的威士忌等等。「最重要的是,要好好照料她。」他說:「這比什麼都要緊,一定要好好照料她。」
我說:「我真不懂你為什麼常到水牛酒店去,那裡的威士忌……」
我說:「你知道她懷孕嗎?」
「但是我們的話他是怎樣聽到的呢?我沒有看到他,也沒有看到他現身呀。」
亞里克斯是個細心的人。「誰生病了,醫師?」
亞里克斯嘰嘰嘎嘎打了倒車,讓醫生的車子開過去後,我們才又繼續向前開。當我想說這一夜天氣晴朗的時候,向前一望,只見破絮似的沼霧升上小山的周圍,又像蠕動的蛇爬上了洛瑪村的前部。福特車抖了一下,停在水牛酒店前面。
沒有人說話。人們走到長檯那邊,默默地放下他們的錢幣,都顯露出迷惘的神情,因為一個體制崩潰了。幾分鐘之後,亞里克斯走進屋裡來,他急忙走到我面前。「你聽到了吧?」他細聲說。
當我們經過何金斯家房子的時候,我們兩人都沒有向那房子看一眼,我只是望著路面,沒有抬起眼睛來。我把亞里克斯送到他自己那陰沉沉的房子,扶他上了床,給他灌了熱熱的白蘭地。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他沒有講話,但是在床上靠定後,他突然問道:「你不覺得有人在注意嗎?我及時抓住他的那個時候,是不是?」
「我知道。我們這裡的人會有寫信到大學去,提及姜尼的事,結果他們會派來一個青年人,他觀察一番後,告訴我們關於瞎子湯姆的事。」
「但是艾瑪琳小姐卻有一種敵對的可怕的東西——我想她難以取勝。」
「她為什做這樣的傻事呢,艾瑪琳?」
「威士忌。」提摩索鄭重地答道。
室內談話停止了,但沒有人走上前來放錢在檯子上。姜尼「熊」一臉淒涼地微笑著。「威士忌?」
「呃。」
洛瑪村的居民不到兩百。小山上最高的位置就是美以美教堂,幾哩外的地方就可以望見教堂的尖頂。村裡有兩家雜貨店,一家五金店,一所古老的共濟會堂,水牛酒吧間,以及公共設施一應俱全。靠山的那一邊全是些住戶的小木屋,富饒的南面平地上則是地主們的房子,房子的中間有個小天井,柏樹排列成的高籬牆圍著房子,經常修剪得很整齊,且能擋住下午的暴風。
「我知道,」亞里克斯說,「但水牛是洛瑪的精神。那兒是我們的報紙,我們的戲院,我們的俱樂部。」
我們走到櫃檯邊去,胖子卡爾擺出兩隻玻璃杯。「要什麼?」
「我害怕,」他說。「兩夜前我跟你說過,我害怕……」
有一種最文靜的撲克牌局常在那兒進行著。我那女房東的丈夫提摩索拉茲常玩「通關」,他投機的功夫差得很,因為他總是在「通關」之後才喝酒。我看見過他連通五關,每次他得勝時,把紙牌整整齊齊疊好,站起身來神氣十足地走向長檯去。胖子卡爾將那隻在他到來之前就已斟滿半杯的玻璃杯端過去,問道:「要什麼?」
「欸。」
「如果我有過,」那森冷的聲音說:「如果我曾經有過,我寧可把那一部分感覺抹殺掉。現在不要再哭了,艾密,我實在受不了。如果妳神經控制不住的話,我去為妳想辦法,現在妳去禱告吧。」
姜尼「熊」只是微笑著,「威士忌?」
一個森冷而嚴肅的女人聲音,句句清楚地響起:「這我實在不懂。妳可是一種怪物?如果我沒有看到妳,我就不會相信。」
一幕稀奇的啞劇開場了。姜尼「熊」向門口走過去,然後爬回來,臉上仍帶著傻傻的微笑。在房間的中央,他的肚皮著地,蹲伏下去,從喉嚨裡嗆出一個聲音,我聽來頗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