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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坦貝克小說傑作選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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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謀殺

十、謀殺

「在家裡倉房裡,」他回道。這是一句不乏意趣的笑話。
他突然想起他母親曾經提一隻桶,去接他父親殺死那頭豬的喉嚨上流出來的血。他的母親盡量站開,提著那隻桶遠遠的湊過去,以免她的衣服被血濺上。
吉姆.摩爾出生在那幢老屋,也在那裡長大。他清楚地知道那倉庫每一片木板的木紋和被風雨侵蝕過的板面,以及每一個經過磨損而平滑的馬槽架。當他三十歲的時候,他父母就去世了。他曾為慶祝成年而留了絡腮鬍子,他把豬全賣掉,決定不再養豬。最後,他買了一頭漂亮的久茲公牛,以增進他的本錢,並且開始在禮拜六晚上到蒙特雷去買醉,跟三星酒店那些喧鬧的女孩聊天。
「哦,那麼,我為你煎幾個蛋。」她痛苦地掙扎著想站起來。
吉姆扳下來福槍的扳機,扳機的卡搭聲響遍整個屋子。床上的那個男人在夢中不安地翻身。吉姆的手在發抖,他把槍舉在肩膀上,緊緊握住使兩隻手避免顫動。他從準星瞄準了那個男人的眉毛與頭髮間那白白的一小方塊,逡巡了一下前面照門,而後定下來。
「妳會玩得愉快的,」吉姆對她說。「整個下午妳可以像鴨子那樣快嘴快舌講妳那要命的家鄉話,妳可以跟妳那些長得體態臃腫的表親格格笑得滿臉通紅。如果我有什麼要挑剔妳的話,那我也只好稱妳為要命的外國婆子。」他記得她在把麵包放進爐子之前,她是怎樣的手劃十字在那裡祈禱,也記得她每個晚上都是如何的跪在床邊祈禱,以及她是如何的將一張聖靈圖釘在盥洗室的牆壁上。
「你傷我的心。」她說:「你傷我的心傷得太厲害了。」
吉姆坐在水槽邊緣等著,他看到縷縷炊煙從煙囱冒起,直升空中。不一會,葉加從廚房門口喊他。
「好吧,那麼,我去備馬。我本來不想去的,只是秣料用完了。我抓匹馬來很容易的,妳真的不想去嗎?」
「不,我自己來。」她的聲音有一種特別共鳴的感覺。她那烏黑的眼睛溫馨地凝望著他一陣,而後轉身一拐一拐走進屋裡去。
「想什麼呀?這句話似乎在我們結婚後你就一直問著。」
「地上的灰燼仍舊是熱的,我猜想是昨天晚上。噢,吉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要上城裡去,但是,我想我該告訴你,因此你可以去查看一下。」
不久他知道了他無法與她溝通。她那隔離的生命,遙遠得使他無法親近,她眼中的障礙更是那種無法消除的一類,因為那既非敵意也不是熱衷的。
「種馬自己在有倒刺的鐵絲上割傷了,」他說。
槍轟然一聲響徹空中。仍俯著臉在槍身上的吉姆,看到整個的床在底下震搖,那個男人的前額上出現了個小小的、黑色的、無血的洞。但是,後面那個洞口的血濺滿了整個腦袋和枕頭。     葉加的表弟喉嚨裡咕嚕咕嚕響著。他的手像白蜘蛛從被蓋底下探了出來,游動了一會兒,抖了一抖便垂下去不動了。
「啊,是的,當然,就在我的腿下方。謝謝你告訴我。」
黎明時分,兩匹馬拖著一輛彈簧板的四輪馬車快步進入牧場圍子裡,驅散了一群小雞。前座上面坐著一個執行警長和一驗屍官,吉姆則半靠著身子在後面板車他自己的鞍子上,他的那匹栗色騸馬跟在馬車後面。執行警長煞住馬車,將韁繩繞在馬車上,人陸續從車上下來。
他為她的寂寞心有內疚,希望她跟峽谷中別的女人交往,那麼她可能會比較不寂寞些,但是偏偏她不善於交往。大概每一個月有一次,她會把馬匹備上彈簧板的四輪馬車,去跟她母親以及和_圖_書住在她父親家的兄弟姐妹和表親等,共度一個下午。
月光撒落一床白。吉姆看見葉加仰躺著,一隻柔軟的裸臂橫擱在前額與眼睛上。他看不清床上那個男人是誰,因為他的頭掉轉過去了。吉姆摒住呼吸望著,而後葉加在睡夢中牽動一下,那個男人的頭順勢翻轉過來,噓了口氣——這是葉加的表弟,她那已長大而害臊的表弟。
「呃,我今天下午到那邊去過。我發現了一團灰燼,營火裡有一隻小牛的頭和腳,半燒焦的皮還留在火裡,我把它拿了出來,上面是你家的烙印。」
吉姆把手伸入槽中搗碎月亮,揭起了一線線的光波。他用他的濕手撫濕前額,站了起來。這次的動作他並不是輕輕的,但橫過廚房的時候他還是踮起腳來,他又回到臥室的門口,便站在那裡。葉加移動她的手臂,稍微睜開眼睛,然後她的眼睛睜大了,水汪汪的閃閃發亮。吉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葉加一小滴鼻涕落在她那空張著的上唇上。她凝視著他。
悶熱而多塵埃的六月裡一個星期六,吉姆在農地割燕麥。這天白晝顯得特別長,當割麥機割下最後一捆麥的時候,暮色四合,已經超過六點鐘了。他把鏗鎯鏗鎯的機器開入倉房裡,並鬆開馬繩,把馬匹放到山上去吃夜草,直到禮拜天。當他走進廚房的時候,葉加正將晚餐端上桌子。他洗過手,面對著她坐下,開始吃起來。
「我不會打葉加,」吉姆說。
「再見。我大概明天中午回來。」她那朦朦的黑眼睛望著他走出門口。
葉加仍靠坐在廚房的窗邊織補。吉姆大步走到房間的角落,拿起他那枝三三口徑的卡賓槍。
他悶塞而困難地乾泣了幾下,他也想不起為什麼,他現在想到的是那草長得很深的山頂,和那孤寂的夏日熱風在那裡呼嘯吹過。
隔了一會,他們出來了,兩人扛著那僵硬的屍體,那是用一床棉被包著的,他們很順當地就把它拋入馬車的板車裡面。吉姆走到他們那邊。「現在還需要我上車跟你們一起去嗎?」
「啊,不會的——呃,呃,我騎馬去的話只會剛過九點一會兒。」
「呃,」她說,「你要我跟你說什麼呢?」她用他的種族的語言說話,而說出來的話在他的種族的人聽起來好像是心不在焉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疲乏地說。「她大概在附近吧。」
吉姆在月光下停了片刻,俯望著自己那高長的身影。他從鞘套拔出長槍,把子彈上膛,然後把槍橫在鞍頭上。他從路上左轉騎上小山脊,穿過橡樹林,越過草深的豬背山脊下到另一邊,而進入鄰近的另一峽谷。
「沒有問題,隨便你走在我土地上什麼地方都可以,再見。」這位鄰居轉過馬頭,從他來的方向快馬加鞭走了。
「不知道,我沒有仔細查看。」
太陽灼熱的光照在地上。幾隻綠頭大蒼蠅嗡嗡盤旋著,在找尋血腥。
夜裡,他撫摸她那直而黑的頭髮,與那非常平滑而帶金色光澤的肩膀,而她只高興地哼了幾聲。唯有在擁抱她達到高潮時,她那隔離的生命才會熱情地狂烈起來。而後,她馬上又會陷入一種情緒,照舊又是一個伶俐而盡心的妻子。
「我可以從窗戶探望嗎?不行。我的頭會在房間投下一個影子。」
「喔,不要傻兮兮的,」他說。「葉加是斯拉夫女孩,不是美國女孩。如果她不好,你要打她;如果她老是好,你也要打她。我打她媽媽,我爸爸打我媽媽,這就是斯拉夫女孩!不過,她不像男人那樣壯,不可以打得太重。」
在家裡葉加是很重要的。不管什麼時候吉姆從乾熱的牧場或低窪的農地回來,熱騰騰的飯總為他準備得好好的。他用餐時,她始終望著他,當他需要吃什麼菜的時候,她便將那些菜為他推過去;當咖啡和*圖*書杯空了時,她也會自動地為他倒滿。
他重重地點著頭,「我盡可能使妳傷心,但並不殺妳。」
「是呀,我知道。」
吉姆把他的大絲巾在水管上濕透,洗洗她那緊咬著的嘴唇和她的臉,再把她的頭髮往後理一理。她那朦朦的大眼睛望著他每一個動作。
這地方的擁有人是吉姆.摩爾,他不喜歡人們來這裡徘徊,因此,他從他的新房子特地騎馬上來驅走孩子們。他的新房子遠在山谷底下,他在籬牆上插上一塊牌子:「禁止入內。」以摒絕好奇與病態的人們進來。有時他想燒掉這個舊房舍,然而,想到那搖晃的門,那配有窗簾淒涼的窗,似乎有一種極奇異的關係存在,才使他打消了毀壞它的念頭。如果他燒掉這幢房子,他即是毀棄了他一生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他知道當帶著他那肥肥胖胖卻尚漂亮的妻子上城去時,人們會轉過身來對他那挺直的背部,投以敬畏與欽慕的眼光。
「嗯,我想我最好上去看看。我也是要到城裡去的,但是,現在偷賊在作案,我不能再損失牲口。喬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從你的土地上越過去。」
一年過去了,吉姆開始熱望女性的陪伴,與女人你來我往的打情罵俏、驚叫那種愉快的猥褻之情,逗得你臉燒的那種粗鄙動作,這些都是他所熱望的。他開始又到城裡去,飲酒,跟三星酒店那些喧鬧的女人逗玩。她們都喜歡吉姆那張穩健而有強制力的臉孔,也喜歡他那有定力的笑。
「我剛騎馬上你農場那邊去。我想告訴你——你知道我那塊地的上坳頂端?」
她那柔情的眼睛微笑著。
她的嘴唇總是微笑著,她的眼睛望著他,看他心裡的變遷。也許是因為他整日工作累了,他尋問說:「妳在想什麼呀?」
吉姆騎行了一哩後聽到一陣馬蹄聲向他這邊馳來。一個騎馬的人慢跑過來,拉馬停住。「是你呀,吉姆?」
「可是,妳很傻。從那扇窗子妳是看不見月亮的,我想妳知道那個方向比這邊好。」
在黑暗中他能聽到馬吃乾草磨牙的聲音。他沿著倉房移動直到有聲響的馬欄那邊,聽了一會兒後,他在來福槍的托柄上擦亮一根火柴。有一匹備好馬鞍和韁繩的馬拴在馬欄上,馬銜已垂滑在下巴下,連肚帶也是鬆開的。吃乾草的馬停止了下來,轉過頭來對著火光。
她淡淡地微笑著。「那麼,我到臥室的窗戶看。」
當月亮在天空變更位置,由紅色變成茶色時,一陣夏日薰風正吹上山頂。山裡響起野狼的嗥叫,牧場上的狗則以令人心碎的號叫接應著。山下有深綠的橡樹,夏天焦黃的草在月光下顯現出各種顏色來。
「你能保證你沒有把她一同殺死?」
吉姆戴上他的黑帽子出去了,他走過黑暗空蕩的倉房,從架子上拿起韁繩,然後向草兒繁茂的山邊,尖聲吹起口哨。馬兒停止了吃草,慢慢向他走過來,停在二十呎外的地方。他很小心的接近他的栗色騸馬,伸手去撫摸牠的屁股,再往上移向牠的頸部,迅速地,將韁繩扣上了絡頭帶釦。吉姆轉身把馬帶回倉房,備上馬鞍,拉緊鞍上的肚帶,從直豎的馬耳換上一套銀色絡纓,並且扣上喉頭栓鎖,在騸馬的脖上繫好栓繩,又將圈繩繫緊在鞍索上。這些都弄妥了,他便放鬆韁繩,把馬牽到住屋那邊去。東面山嶺上此時泛起了一片柔和的紅光,像光澤閃閃的冠頂,日光尚未完全隱沒在山谷裡,滿月眼看著就要升起來了。
她的眼睛突然望著臥室那扇關閉的門,不過一會兒又回到他的身上。「是的,」她說。「那很好。」沒多久她又說:「你還會再打我罵我嗎——為這件事情。」
吉姆問:「需要我進去嗎?我太累了,但我現在能振起精神去看看。」
當他把卡賓槍裝上子彈時,他開口道和_圖_書:「月亮已照耀在山嶺啦,如果妳要看月亮升起,妳最好現在出去,那大好的紅紅的月亮正升起呢。」
「為什麼妳不跟我談談?」他請求說,「難道妳不想跟我談談嗎?」
「如果天色尚早的話,我可以到店裡去逛逛——但是,現在去,當你到達那邊時就要十點鐘啦。」
葉加厚厚的嘴唇想笑。「你吃了一點早餐嗎?」
半小時後他找到了被棄置的營火。他翻轉那重重的帶皮的小牛頭,又摸了摸那黏灰的舌頭想按濕度來判斷小牛死去的時間;並且他也擦亮一隻火柴檢視著裡邊那個半燒焦的烙印。最後,他再騎上馬,超越無樹而多草的小山回到自家的山地去。
吉姆閒蕩到水槽邊去。「欸,」他叫道:「幫忙驗清楚弄乾淨一點,好嗎?拜託你。」
他馬上又問:「萬一有人來呢?」
吉姆很快地偷偷回轉,越過廚房,走下後面的階梯。他走過院子,再回到馬槽,又坐在水槽的邊緣。皎白的月亮映在水中遊蕩著,照亮了從馬嘴上垂落下來的乾草與大麥。吉姆看得見蚊子在那裡上上下下搖搖晃晃,在槽水中,槽底部金黃的乾苔上躺著一條蠑螈。
「我會告訴妳我要幹什麼。」他說:「如果妳也想去的話,我就備匹馬車,帶妳同行。」她仍微笑著,搖搖頭。「不,店都可能已經關門。我寧願待在家裡。」
「沒有,我沒有碰她。我會找到她,並會在今天下午把她帶去。那麼,我就不需要跟你們一起去了。」
「不會的,不會為這件事再打妳。」
當他修面完畢,穿上那套藍色斜紋嗶嘰西裝和新馬靴時,天色變得昏暗不明。葉加把碟子洗好放妥,當吉姆穿過廚房,他看見她把燈提到靠窗的桌子上,她便在燈旁坐下來織補一隻棕色的羊毛短襪。
「你的妻子呢?」她們尋問。
一年後,吉姆.摩爾娶了葉加.茜匹克為妻,葉加是松林峽谷一位持重而有耐力的農人的女兒,她有著南斯拉夫的血統。吉姆並不以她的外國家系為傲,亦不以她有許多兄弟姐妹以及表親為榮,而是喜歡上她的美麗。葉加的眸子大而多疑,像隻母鹿的眼睛,她的鼻子瘦而刻面挺平,嘴唇輪廓清楚而柔和。葉加的皮膚常使吉姆發楞,因為在夜裡他並沒有想起她皮膚的美麗。她是那麼平靜溫和,操持家務又是那麼樣的出色,以致吉姆不喜歡她父親在婚禮上所忠告的話。老頭在酒宴上喝得醉醺醺的,他那時兩眼惺忪,用手肘抵抵吉姆的肋骨,露著牙齒笑嘻嘻地告訴吉姆一些忠告的話,因此他那小黑眼珠在臌脹的皺眼皮底下幾乎看不見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後微笑著。「我會把他們趕走,」她說。
她的眼睛從她那忙碌的手抬起來。「月亮嘛!」她靜靜的說:「你說今夜的月亮是滿月,所以我要看著月亮升起來。」
她的臉泛起光亮。「那得看天意啦,」她熱切地說。
「我不會傷害她的,」吉姆說。
「快來,吉姆,你的早餐。」
「是的。啊,喬治。」
「我本想跟你一塊去,但是我必須要上城裡去一趟。你身邊帶了槍嗎?」
吉姆把葉加掮在肩上從倉房裡出來,走到水槽旁邊,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她的頭髮黏了些乾草,穿著內衣的背上條條血跡。
驗屍官收縮一下上嘴唇,並端詳了一下說:「噢,我想不必了。我們自會料理各項事情,查看清楚。」
吉姆快到欄圍籬了——他聽到倉房裡一匹馬踩踏著腳,於是,他急勒住馬,傾耳細聽著。從倉房又傳來馬蹬腳的聲音,吉姆立刻舉起韁繩悄悄下馬,他鬆開牠,自個兒默不作聲地向倉房潛爬過去。
葉加的父親格格地笑,又用他的手肘抵抵吉姆。「不要傻兮兮的,」他警告說。「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踉踉蹌蹌回到啤酒桶那邊去了。
hetubook.com.com在峽谷幾乎是平坦的底部,堡壁的下方,有一座舊牧場的房舍,一間經過風雨吹蝕長有蘚苔的倉庫,以及一個歪歪斜斜的餵馬匹的棚子。這房舍已被人遺棄;那扇門上生鏽的門環搖晃著,在夜裡從堡壁上方掃下的風,使門嘰嘰喳喳乒乒乓乓亂響。沒有什麼人來看房舍,有時會有一些孩子們在房間裡穿進穿出,窺視空空的壁室,大聲叫罵他們不相信的鬼神。
吉姆把來福槍插入鞍上鞘袋,上了馬,一揮鞭就奔下峽谷了。那大大的紅紅的月亮從漆黑的山嶺後面,打從他的右側很快地升騰上來。夕照的餘暉與剛升起的月亮的雙重亮光,將林木的輪廓描繪得更加清楚,並給予山嶺一種神秘的新配景。蒙滿灰塵的橡樹微微發亮著,而樹的蔭影卻黑得發紫。有一匹馬的腿影大而長,一個騎馬的半身身影在左邊,約略超前吉姆。遠近牧場傳來陣陣狗吠聲,揚起了夜的聲籟。公雞叫了,想到黎明來得真快,吉姆越是策馬快步急馳,後面堡壁傳來馬蹄快跑的急促回聲。他想著蒙特雷三星酒店的金髮女郎梅伊。「我要遲到了,也許別人先佔有了她。」他想。月光現在把山嶺照得很清楚。
「妳不吃嗎?」
他猛吃著煎蛋,一邊抬起頭來望望她。她烏溜溜的頭髮又梳得很光滑了,她換了一件乾淨的白內衣。「今天下午我們上城裡去,」他說。「我去訂購木料,我們要在峽谷下方遠處築造一間新屋。」
吉姆果然很快就發現了葉加並不像美國女孩子。她非常好靜,從不先說話,只是回答他的問題才動動口,而回答的句子也很短;她以了解聖經福音那樣來了解她的丈夫。結婚不久之後,吉姆在家裡從不要求什麼習慣上的事物,而葉加總是不等開口便為他準備好了。她是一位賢妻,並非良伴。她從來就不閒聊,她那大眼睛盯住他,當他笑的時候,有時她也笑,卻是一種隱約的、含蓄的微笑,還有她總是不停地編織、縫補,她坐在那裡,望著自己靈巧的手,她也似乎以驕傲的眼光驚訝著她那雙白|嫩的小手,居然能做這樣美好而有用的東西。她是那麼樣的像一個可愛的動物,以致有時吉姆要拍拍她的頭和脖子,就像他要拍拍一匹馬那樣的一種衝動。
「吉姆先生,你的妻子在哪裡?」執行警長問道。
結婚之初,他告訴她一些有關農場發生的事情。但是,她像個外國人那樣對他微笑著,她所做的即使是他不了解也希望他高興。
「沒有。」他說:「一點也沒有。」
「我是問妳在想什麼呀?」他有些激怒地堅持說。
吉姆循著牛鈴聲尋到了他的牲口,牠們正在那裡靜靜地吃著草,還有幾隻鹿跟著牠們一起。他聽著隨風傳來的蹄聲和幾個人講話的聲音。
「為什麼妳今晚要坐在那兒?」他問:「妳總是坐在這邊的……妳有時會做些滑稽的事情出來,哦?」
在禮拜六的下午,如果他看到一隻鹿,他便將一匹馬備上馬鞍,鞘套裡帶枝來福槍。他總是要這樣問一句:「妳不介意一個人在家吧?」
「哦——我在想黑母雞底下的蛋。」她站起來走到牆壁掛有大日曆的地方。「這些蛋將會是明天,也許是星期一孵出來。」
他疲乏地走過牛欄進入牧場,他備好馬鞍的馬聽到他的口哨便跑了過來,他自然而然的提緊了馬的肚帶,上馬騎行而去,順路下了山谷。那矮蹲蹲的黑影與他同行。月亮在高處滑移,一片慘白。那些不安的狗單調地吠著。
吉姆驚恐地一個急轉身,他的馬靴後跟重重地擊響廚房的地板,但是,到了外邊,他又慢慢地走向水槽。此時他的喉頭有一種鹹味,並且他的心臟痛苦地跳動著。他脫去帽子,把頭栽進水中去;然後,俯著身子,將和_圖_書水吐在地上。他聽到屋裡葉加在走動,她像條小狗咽咽噎噎啜泣著。吉姆把身子直挺起來,感到軟弱與昏眩。
「我來扶妳,」他說。「我來幫妳脫去內衣,血在背脊上乾了會很痛的。」
「大約明天中午我才會回來,夜裡騎馬不會走得太遠。」他感覺她知道他要到那裡去,但是她從來不反對,也無任何不表贊同的示意。「妳該有個孩子,」他說。
當他將馬轉身朝向家走的時候,時間已過十一點。他繞著沙岩堡壁西面的尖塔騎行,穿過陰暗處後再回到月光下。腳下他的房屋與倉房的屋頂泛著暗暗的光,同時他看到臥室的窗戶上折回一線反光。
她眼露微笑。她在他身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吉姆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頭髮和她後面的脖子。
吉姆的視線慢慢回到葉加身上。她鼻子上涕淚縱橫,她的眼睛從吉姆身上移轉到來福槍口,像隻怕冷的小狗哼著鼻子。
他站在那兒,望著彈簧板四輪馬車搖晃而去,他的腳不自在的踢起塵土,熾熱的六月太陽在山嶺肆虐,閃閃的強光射在臥室的窗子上。
當吉姆騎下牧草地,吃草的馬群均舉起頭來。當馬頭轉動時,馬的眼睛閃著紅光。
廚房裡很暗,但是吉姆熟悉廚房裡每一件家具擺設的位置。他伸出一隻手,摸著桌子的一個角,一個椅背,一隻毛巾架,他就這樣摸索著慢慢地向前。他越過房間時是那麼靜悄悄的,以致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兩隻褲腳碰在一起所發出的磨擦聲,以及他口袋裡那隻手錶走動的聲音。臥房的門是敞開的,廚房的地板上有一塊月光照在那兒。最後吉姆到達門口,便伸頭向裡去窺探。
他的手緊握著來福槍,槍枝常握著磨擦的地方已磨光,金屬的地方則閃著銀色的光亮。最後他決定起身走到家屋那邊。踏著梯階,在他整個身子踩上去之前,他先伸出一隻腳輕輕地試著木板。從屋底下跑出三隻牧場的狗,抖抖牠們的身子,朝天空劃圓弧,嗅著,然後搖搖尾巴,又回到狗窩裡去了。
吉姆輕聲問:「你想會有多少人?」
吉姆慢慢走進屋內,拿出一條九呎長的紮實皮鞭。他越過院子,走進倉房。當他爬上乾草堆的梯子時,他聽到上面小狗般的嗚咽聲又開始了。
那兩個人走進了屋內。
她回答一聲「呃」,聲調低沉,語調中既不懷疑也無興奮。
「我累了,」他說。「但是我想去蒙特雷一趟。今晚是滿月。」
「等一會兒。」她說:「等我把這東西告一段落。」他走到她那邊,拍拍她那梳得光溜溜的頭。
加利福尼亞州中部蒙特雷郡很多年前發生了這件事。卡斯第洛峽谷是位於許多嶙峋峰巒的聖路西亞山脈中的峽谷之一,從主要的卡斯第洛峽谷還有許多小谿谷隱沒在群山中,而那些山都是長滿毒橡樹和鼠尾草的橡樹林峽谷地帶。在這座峽谷的前頭屹立一座巨大的石頭堡壁,所支架起的塔峰就像十字軍征途中的要塞那個樣子。只要近看這些堡壁便可以看出時光、流水與風蝕在這些鬆軟的沙層岩上所造成的奇異變遷。在遠處,那些被毁棄的戰爭工具、大門、守望塔,甚至箭袋,都無需冥想便可辨認出來。
「混帳。」吉姆叫道:「營火是新的還是舊的?多久了?」
「不會的,我不會介意的。」
四個煎雞蛋,四片厚厚的火腿,放在一隻熱盤子裡等著他。「咖啡一下就好。」她說。
「不,現在不要,我的嘴巴好痛。」
「我們有你的報告,」驗屍官說。「何況,我們還有眼睛,我們會看的,是嗎?當然,這是一宗頗具技巧性的謀殺案,但是會過去的,在我們這個鄉村是這樣。吉姆先生,你要開導善待你的妻子。」
吉姆吹熄火柴,趕緊走出倉房。他坐在馬槽邊緣上,注視著槽裡的水,慢慢地想把他的想法說出來,但並沒有發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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