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劫銀記
他回到東範街二百十五號棕色瓦屋時,時間是九時五分,也許是九時六分,或是九時七分。他從前門進入家人坐在那兒等著他的廚房。
那一年裡沒有人注意到賀耿先生有什麼不同於平常的地方。他在想著搶劫銀行是真的,但只是在晚上當他那個分部不開會的時候,或會員不去看電影的時候,他才會去想。所以他並沒有表露出對什麼事著了迷的樣子,這麼一來,無怪乎人們在他身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很好,」賀耿先生說。「我希望這不會寵壞了他。」他放下電話筒對斐杜西說,「我想我們家裡該慶祝一番。」
「說什麼?」賀耿先生問。
那是令人激動的日子,斐杜西先生表露了驕傲的神色,好像說那銀行是他的。警笛在城裡吹了幾個小時,數百假日旅客被迫停留在城鎮外圍設有障礙的道路旁邊,並且有幾部行跡可疑的車子遭受檢查。
賀耿先生走到桌邊,伸了伸腿。「媽媽,我們有個好家庭。」他說著,把手伸入口袋,兩張五元鈔票。他拿了一張給約翰,說:「祝你得獎。」另一張則塞給瓊安:「妳是個乖孩子。我們家裡有了一件喜事,又有一個乖孩子多美好的家庭啊!」他搓揉著兩隻手,移開盤子的蓋。他說,「哇,腰子,太好了。」
「我不知怎麼回事,總覺得忘記寫上。」賀耿太太說:「露絲和我今天下午要到『家具館』走一趟,那就是崔克太太家。你知道,他們才來城市不久呢,我急於想看看他們的家具。」
說得不錯。只要賀耿先生空下來,他就到窄廊儲藏室去,解下圍巾,結好領帶,穿上上裝,然後再走回店內放置銀錢收錄器的地方;存款簿裡夾著支票和現鈔,用橡皮圈繫著,放在那兒等著他。銀行就在隔壁,步行過去,站在出納員的窗口前,把支票和存款簿遞給卡僕先生,同時也向他問好。俟存款簿遞回來後,他查對數目,繫好橡皮圈,又走回隔壁的斐杜西雜貨店,把存款簿放回銀錢收錄器裡,再走到儲藏室,脫掉上裝,解下領帶,繫上圍巾,走回店內,準備工作。如果出納員的窗口沒有別人排隊,這一存款過程前後連打招呼的時間在內,總不會超過五分鐘。
他說,「我得洗個澡。」之後就進入浴室去。他扣上浴室的門,然後沖洗馬桶,扭開浴盆的水,同時數著鈔票,八千三百二十元。他從浴室壁櫃的頂架上,取下他那裝有「共濟會」制服的大皮箱。那頂羽帽放在盒子上,白色的鴕鳥羽毛已經約略發黃,應該換一換了。賀耿先生拿起帽子,摸索著箱子底的盒子。他把錢放入盒子裡,而後想了想,抽出兩張,塞進側面口袋。然和-圖-書後把盒子放上去,把帽子放在頂端,把箱子關好,推到頂端的架子上。他最後洗洗手,打開洗澡盆的水。
賀耿先生的搶劫方式頗為有趣。他花了一段長時間再三思考,但未跟任何人商討。他保守秘密,只是一邊暗自思慮著,他終於想通了,而且頗為滿意。別人搶銀行方式太麻煩,所以才會出紕漏,因此他覺得愈簡單愈為上策。別人搶銀行太囂張,花樣太多,他認為搶銀行這種冒險的玩意,不要耍什麼花招反而比較穩當。當然,要防止意外,而意外的事情常是發生在正在越過街道或辦什麼公事的人身上。既然賀耿先生的方法能成功,這證明他考慮周到。每當「如何搶劫」的念頭極為強烈時,他就想寫一本有關搶劫技術的小冊子。他想出了這本小冊子的第一句就是:「搶劫銀行想要成功,就不要耍什麼花招。」
「收音機廣播。」小賀耿說,「禮拜一晚上,八點鐘。」
他把一切都仔細研究妥當了。所以勞工節臨近時,他並沒有表露出慌張忙亂的神色。那年夏天十分灼熱,並且日子也顯得比往常長。這個星期六是連續兩週來熱浪襲擊的一個週末,人們都因熱浪而惱怒不耐煩,急著離開城市到鄉村去。其實鄉村也是一樣熱,大概他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孩子們因為「我愛美國」散文比賽即將公佈優勝者而感到非常興奮,按第一獎的得主可以免費到華盛頓旅行兩天,並且餐旅車程均有安排,不僅優勝者本人如此,陪伴者亦然;還有拜訪白宮,跟總統握手等等。賀耿先生認為他們期許太高,也告訴他們不要高興過早。
也許,以下的四分鐘就是他最緊張的時刻了。九時差一分的時候,他拿起掃把到外面掃人行道,掃得非常之快。事實上,當華納先生打開銀行的門時,他還在掃著。他向華納先生道早安,幾秒鐘後,銀行的四個職員從咖啡店裡走出來。賀耿先生見他們過街時,向他們招手,而他們也向他招手。他掃完人行道後,回到店裡,立刻把錶放在銀錢收錄器的小承軸上。他那深深的嘆氣很像是深呼吸,而不是嘆氣。他知道,華納先生已經把保險箱打開,並且正在把現金盤子端到出納窗口。他看看銀錢收錄器上的錶,這時肯華茲先生在店鋪門口停下來,微微地搖頭,又離開了。於是,賀耿先生慢慢吐著氣,他把左手伸到背後,將圍裙的結拉開,錶上黑色指針蓋住九時四分的記號。
「我一定是把算往事的牌和算將來的牌混在一塊了,」露絲泰勒說。「妳這回可要加以正確的解釋才行。」
「我也這樣認為,」克倫雷太太說。「你太太好嗎?」
和*圖*書他說:「不要。」然後走下樓梯。
他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有失敗的打算。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人參加,你們期許太高,這樣一旦失敗會使整個秋天不快樂。我不希望在宣佈比賽結果後,看到這個屋子裡有人愁眉苦臉。」
「獎狀。」
星期六清晨他們收聽廣播,天氣報告說,「天氣還會炎熱下去,有濕氣,禮拜天晚上和星期一有陣陣微風。」賀耿太太說,「你不知道嗎?勞工節吶!」賀耿先生說,「我確實高興我們沒有安排什麼節目。」他吃完煎蛋後,用土司麵包擦了擦盤子。賀耿太太說,「我那張單子上有沒有寫上咖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來看了看。「有的,咖啡,妳瞧。」
「呃,我已經從可憐的拉里謝爾德身上得到錢財了,」賀耿太太解釋說。
「我從開始就反對此事,」他對太太說。那天早晨賀耿太太在她的茶杯裡碰巧看到了華盛頓紀念碑的形象,然而,除了巴彼泰勒的妻子露絲泰勒外,她未曾告訴別人。露絲泰勒把她的牌帶來了,在賀耿家的廚房裡打牌算命,但沒有算出賀耿家會有旅行的運道。她告訴賀耿太太說,牌常常不靈。她曾經算出斐柯太太要到歐洲旅行,但是,事隔一個禮拜,斐柯太太卻因喉哽魚刺而噎死。露絲泰勒自言自語著,不知道魚刺和到歐洲旅行有什麼關係。而今,她又算出了賀耿家要發財了,於是,露絲泰勒說,「妳這回可要加以正確的解釋才行。」
「他贏什麼?」
賀耿先生拿起牛奶瓶之前,看看錶,這時八點差五分。他要上樓梯時轉過頭來,從敞開著的門看著賀耿太太。她問:「需要什麼東西嗎?爸爸。」
賀耿太太很是興奮,把自己要講的消息反倒忘記了。當她到「家具館」才想起來,只好用電話告知店裡的賀耿先生:「我忘了告訴你,約翰贏了獎狀。」
廚房裡,太太跟孩子們都面對著他笑。「猜猜看我們年輕的爸爸會有什麼表示?」
賀耿先生整年都在想著這件事,當然不是時時以它為念,只是空下來時才想,不過這一年他還是非常忙碌。兒子約翰與女兒瓊安都蠻勁十足地忙他們的,而賀耿太太則在這一年拔了牙,換上全副假的。賀耿先生這一年被推為一個什麼分會的主席,佔據了他的空閒。他的內弟拉里謝爾德也在這年死去,埋在東範街二百十五號賀耿祖居。拉里謝爾德是個單身漢,他在「松林莊」有一間屋子,幾乎每個晚上都要玩桌球。他在「銀座餐車」工作,那兒九點鐘關門,所以每個晚上他都要到「路易」那地方去玩和-圖-書一小時桌球。在這樣的情形下,扣除葬禮費後尚餘一百二十鎊的積蓄,這倒使人感到驚奇;更使人詫異的是,他留下一份對賀耿太太有利的遺囑,又把他的十二口徑短槍留給小賀耿,小賀耿雖然不狩獵,卻很喜歡這份遺贈。拉里謝爾德把槍藏在浴室他放東西的壁櫃背後,以保留給小賀耿。他生前並不要孩子們玩槍,從來也沒有買過子彈。賀耿太太用了一百二十鎊中的一部分錢換裝假牙,也為小賀耿買了一輛腳踏車,給瓊安買了一輛娃娃車和一個會走路的洋娃娃——可以換三套衣服,並且手上拎著一個小型手提袋,裡面有成套的玩具。賀耿先生認為這樣會寵壞小孩,實際上倒不見得。他們在學校的情形跟往常一般好,小賀耿甚至還有一次工作嘉許的記錄。這真是忙碌的一年,有一段期間約翰與瓊安都要參加赫斯特的「我愛美國」國際性競賽活動,賀耿先生起先認為這太過分了,但由於孩子們答應在暑期作功課,最後他還是同意了。
他走到轉角處,向右轉往彎道,彎道經過兩條街伸向大街,就在伸向大街的地方,可以看到斐杜西雜貨店,轉角處的銀行,以及銀行旁邊的巷子。賀耿先生在斐杜西雜貨店前拾起了一張傳單,然後打開門鎖,走過儲藏室,開了窄廊的門,有一隻貓想擠進來,但是賀耿先生用他的腳和腿把貓攔住,及時把門關了起來。他脫掉上裝,繫上長圍裙,在背後打個蝴蝶結,接著他從櫃臺後面拿起掃把,把櫃臺後的髒物掃出去,掃進一個畚箕裡;然後走過儲藏室,打開窄廊的門。這時貓已經走開。他把垃圾倒入垃圾桶裡,靈巧地敲敲畚箕,把一片萵苣碎葉敲掉。之後,他又回到店內,整理一下訂單。這時克倫雷太太進來買了半磅鹹肉。她說天氣真熱,賀耿先生同意說:「這個夏天愈來愈熱了。」
賀耿太太聽到這個消息後,比往常打扮得更講究,在去「家具館」之前先到店裡來。她希望賀耿先生會看到或聽到什麼新的消息,然而令她失望。賀耿先生說,「我不知道那人怎麼會逃走的。」
「很好。很好——還有什麼?」
賀耿先生打開放帳簿的抽屜,拿出店裡的自衛手槍,這是一枝三八型銀色的埃維江生手槍。他瞬即走到儲藏室,脫下圍巾,穿上上裝,把手槍放在側面口袋裡。另外,他也把米老鼠面具塞到上衣下邊,不露出半點形跡。他打開窄廊的門,仔細望過之後,縱身迅速走出,讓門微微開啟著。從窄廊門口到大街口有六十呎遠的距離,他在那裡停下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在經過銀行的窗口時,他把頭轉向街道中心,他走到銀行的旋
和*圖*書轉門那邊,從上衣下面把面具取出來戴好。華納先生正背著門走向他的辦公室,從出納窗口的鐵欄格子可以看到卡僕先生的頭頂。
「什麼?」
「在『我愛美國』的競賽裡。」
這就是賀耿先生的故事。
當他正要把貓攆出去的時候,銀行傳來了騷動的聲音。他拿起掃把走到人行道上,也聽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情形,有人問起他有什麼看法時,他便把他的看法講出來。他說,他認為這個傢伙跑不掉,他會跑到哪裡去呢?何況,假期就要到了。
「十六年。」
「他們跟我們有生意。」賀耿先生說:「上禮拜就開始有往來了。瓶裝牛奶好了嗎?」
賀耿先生是一個觀察力銳敏的人,談及搶劫銀行,那他可處在有利地位。譬如說,他已注意到大鈔是放在櫃臺下面的抽屜裡,並且也注意到哪一天的大鈔數目可能會較多,例如,星期四是美國罐頭公司當地工廠發薪的日子,所以會有較多的大鈔。有時星期五人們為了度週末,總會多提些款子出來。但是,情形並不懸殊,星期四到星期六之間,可能其數目只有一千元之差。星期六的時間並不理想,因為人們提款不會那麼早,而銀行也提早在中午關門。但他想了一想,還是認為較長的夏日週末那個禮拜六最為恰當;因為這時人們要去旅行、度假、訪友,而銀行則於星期一休假。他打定了主意,哼!就是勞工節的前一個禮拜六早晨,現金抽屜裡的錢確實比平常要多出兩倍——卡僕先生拉出抽屜時他看到的。
「在陽臺上呀。」
賀耿先生把一大塊五磅重的鹹肉放在砧板上,切成小塊,放在蠟紙上,又把蠟紙蓋著的四方形肉塊放在較小的冷櫃裡。九時差十分的時候,賀耿先生走到一個架子旁邊,把一個通心粉盒子打開,拿下一個麥片盒子,在小洗手間裡拍打乾淨。然後,他用一把水果刀割下背面的米老鼠面具,再把盒子的其餘部分拿到洗手間去,將厚紙板撕成粉碎,用水沖走。他再走進店內,把一條繩子使勁撕裂,又把繩子的兩頭繫住面具兩邊的洞,然後看看他那隻大型銀色漢彌爾頓錶,黑色的指針所指已是九時差二分了。
「我想我們家裡該慶祝一番,」賀耿先生說。
賀耿先生右手拿著手槍。快速而無聲地沿著櫃臺末端移動,進入出納的圍欄內。當卡僕先生轉過頭來看到手槍時,他嚇呆了。賀耿先生的腳趾伸到地板警鈴的地方,用手槍指使卡僕先生到地板機那邊去。卡僕先生不敢違抗而趕快過去,這時賀耿先生打開現金抽屜,三兩下就把盤子裡的大鈔堆在一起了。他對https://m.hetubook.com.com地板上的卡僕先生做了一個手勢,叫他轉身面對牆壁,卡僕先生按照授意照做了。他離開時在銀行門口把面具摘掉,同樣經過窗子的一瞬,又把頭轉向街道中心。他走進窄廊,瞬即進入儲藏室。貓已經跑進來了,牠在一堆裝罐頭的紙板盒子上望著他。賀耿先生走到洗手間,把面具撕毁,用水沖走;然後他脫掉上裝,繫上圍巾,進入店內,走到銀錢收錄器的地方,並將手槍放回帳簿抽屜裡。他按下「未售款」的按鈕,啟出頂端的抽屜,把搶來的錢放在頂端盤子下面,再推進盤子,把機器關好。就在這時他看看他的錶,時間是九時七分三十秒。
「十六年了,一切事務他都跟我一樣清楚,約翰甚至幫我到銀行去存款呢。」
賀耿太太說,「我但願年輕的媽媽不會輸給他。」
一九五五年勞工節前的一個星期六早晨五時四分卅秒,賀耿先生搶劫了一家銀行。賀耿二十四歲結婚,婚後有一男一女,男的叫約翰,女的叫瓊安,十二歲和十三歲,男隨父名,女隨母名,因為賀耿夫婦相互稱呼對方「爸爸」「媽媽」,所以他們就用自己的名字呼叫孩子,倒也不會混淆不清。就孩子的年齡而言,別人都認為他們很聰明,因為兩個都在學校跳了一級。賀耿家在東範街二百十五號,棕色的瓦屋,對面有街燈,庭院中有一株大樹,可能是橡樹或榆樹——是這條街最大的,也可能是城裡最大的。因為搶案發生的當天是星期六,案發時孩子們還在酣睡中。九時十分,賀耿太太正在泡茶,賀耿先生則一清早就外出工作。她此時正慢慢喝著熱氣騰騰的茶,並觀看茶葉浮沉以斷時運。杯中形象有雲層遮底,與一隻五角星,其中兩角鈍而短,這時是九時十二分,當然這個時間搶案已經結束了。
「很好,」賀耿先生說。「她要去家具館。」
斐杜西的店禮拜六要開到九點。賀耿先生吃了些涼了的快餐,但吃得並不多,因為他太太總是為他準備著熱的晚餐等著他。
克倫雷太太說,「我也是,我急於想看看他們的家具。」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當然啦,全國的人都會看到他的照片和名字,還有收音機廣播,甚至可能還有電視呢。他們已經要了他的一張照片。」
賀耿先生是斐杜西雜貨店的店員,但是更像是一位經理。他管理雜貨店,甚至也管該店於放學後負責送貨的孩子僱用和解僱的事情,有時當斐杜西先生在店裡跟顧客談話的時候,他甚至會對推銷員擺出儼然老闆在發號司令一般的態度。而老闆斐杜西先生則對顧客即時點著頭說:「約翰,你來做嘛,你最清楚捆繩這類的事啦。嘿,約翰,你跟我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