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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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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問得妙,但是長得見鬼了。你能不能縮短到十個字?」
「是的,我想我是餓了。」
沒有人打電報給他,律師們從他父親的文件中找到他的地址。他們很難過——也很激動。他們在處理特拉斯克的遺囑時,猜想他不過有幾百塊錢留給他兒子罷。他看起來祇値那麼多錢。可是在他們檢查他銀行的存款時,發現他在銀行裡有九萬三千多塊錢的存款,一萬塊錢證券。之後他們對特拉斯克先生的看法大不相同了。有那麼多錢的人是富人了,他們不用煩惱,足够建立一個朝代呢!這些律師向查理和他哥哥亞當道賀。他們說:按遺囑辦理,由兩人均分。金錢之後他們列出死者個人的動產:五把陸軍部不同會議時贈與賽勒士的劍,一支上面鑲著金套的小槌,一個共濟會會員錶,兩根指針上鑲著金鋼鑽,還有他裝上假牙後拿出來的金牙套,以及銀錶,金頭手杖等等。
「你要講的是什麼?」亞當說。
「我在報上看到那些戰役。你參加過沒有?」
查理很少收到信,有時他幾個禮拜不去郵局問信。一八九四年二月,一封厚信從華盛頓一家律師事務所寄來,郵政局長認為它一定是重要的信件。他步行到特拉斯克農場,看見查理在劈柴,就把信交給他。因為他費了那麼些力氣送信來,他就等著要知道信中說些什麼。
「像流浪漢。」
「我的意思是,假如他說到戰事都是扯謊,那他就能偷。」
「錢怎麼樣?」
「嗯,是的。我沒找到合適的女孩子。」
亞當站起來。「屋子裡有什麼吃的?我要熱點東西。」
「我就吃那些。」亞當說。
「我——我想是的。你現在要進去嗎?」
查理讓他等著,他慢慢地念完五張紙,再回頭重看一遍,一字一字地念著,然後摺起來向屋子走去。郵政局長在後面喊他,「出了什麼事,特拉斯克先生?」
「有。我不願意想起那些。現在仍不願意。」
「你餓嗎?」
亞當說:「我說給你聽。上帝不存在的證據是很强的,但是對許多人說來,那比不上認為祂存在的感覺强。」
漸漸地他們從閃避的談話中走出來了。每個熟人每件本地的事情都談到了。時間拖延下去,談話遲滯起來。
「嗯,你給我一百零二塊六毛錢,我就打電報給瓦多斯他的收報員,叫他給亞當一百塊錢,你還欠我六毛錢。」
「你以前為什麼不回家?」
「我告訴你我不擔心。我用不著擔心,因為我不相信它。」
「嗯,從那兒來的?」
最初那些時候,人是感覺到而不是看到的。在佛羅里達公路上他第二次被捕時,亞當把他的個性減低到零,他不引起騷擾,不激發震動,變得幾乎是無形的人物。當守衛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時,他們就不怕他了,他們叫他打掃帳棚、挑水、分粥給囚犯。
「我信裡沒有提過這件事,不過他們旅館裡有些女人。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和我一塊兒去。他們每兩個禮拜換一次。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看看她們。」
他們走進他彷彿記得然而忘了的廚房。它看起來小一點,也髒些。亞當幾乎是歡樂地說:「查理,我在聽著。你要告訴我一件事,而你在繞圈子,就和狼繞著樹叢一樣。你最好在它咬到你之前說出來。」。
「有一次你寫到想要結婚。」
他們撇下那個問題,腦子裡卻不停地繞著它打轉。他們嘴裡不講,而心裡沒有一刻離開它。他們要談起它,可是不能。查理煎了醃肉,燒熱一鍋豆子,煮好蛋。
查理轉一轉椅子,手肘靠在桌上。「我們得把它弄清楚,」他不安地說:「我們可以就我們不願意講的撇下不講,可是最好還是得弄清楚怎麼辦。」
現在那種人很少了,但是在一八九〇年左右那種人很多,流浪漢、孤單的人,他們做一點工作,但做不長久。他們偷一點東西,那祇是食物和偶而需要的幾件晾著的衣服。他們是形形式式的人物——有學問的、不識字的、乾淨的、骯髒的——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不安於室。他們隨著溫暖的氣候走,避免極熱與極冷的氣候。春天到時他們就向東遷移,第一次冰雪就把他們驅往西部與南部。他們是野狼的兄弟,野狼因為性野,靠近人類和他們的鷄棚居住:而他們避開市鎮祇住在市鎮附近。他們相識了一週或一天之後,又分道揚鑣了。
「多半時間到處游蕩。」
「不要今天晚上。也許以後去。她們要多少錢?」
「你常常去?」
查理凝視著他。「我不明白。」他說。
在兩樁事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時,從兩者的性質、發生的時間、地點,我們很高興地得到一個結論,就是,它們是相似的,而從這個傾向我們創造出魔術,藏起來重複告訴人。查理向來沒人送信到農場來。幾個禮拜後,一個男孩帶著電報跑到農場去。查理常常把那封信和那份電報連繫起來,就好像我們把兩個死亡事件連起來,預料第三者的死。他匆匆到村子裡火車站去,手裡拿著那份電報。
「嗯,我們看吧。不用匆忙。我們會覺出來的。」
「你不願意講的話,就用不著講。」
亞當的腦子轉著,想把他的情感敍述出來。「我用不著擔心。」
亞當以這種新生活為樂。當秋天觸到和圖書樹木時,他已遠到奧哈馬,而毫不思索地匆匆往西部南部走去,越過山嶺,輕鬆地抵達加里福尼亞州南部。他沿海岸向北漫遊,遠至聖.路易.奧比斯波,學會了偷魚池裡的鰻、貽貝和鱸,在砂岸上掘蛤,在砂丘上用釣魚索做陷阱捕捉野兔。他躺在溫暖的沙灘上,數著浪濤。
「看看這個。」他對收報員說。
「他忘了纔滑稽呢,」查理說,「他連家都回不成了。」
「那你為什麼以為他偷呢?」
他們沉默了,夜色不安地在屋子裡移動,觸著他們,催促他們。
「怎死的?」
「很難過,」郵政局長在城裡報告。「真正難過,安靜的人,很少開口。」
「你用不著相信。你給他的東西他都喜歡。他不喜歡我。我給他的東西他一樣也不喜歡。記得我給他的禮物,那把小刀嗎?我砍了一堆柴,賣掉去買那把刀。嗯,他都不帶到華盛頓去。現在就在書枱子裡。你給他一隻小狗。不花你一毛錢。嗯,我給你看那隻狗的照片。在他出殯時,一個上校抱著——牠瞎了,不能走。出殯後他們用槍把牠打死了。」
「你不懂?我不認為父親是個賊,我不相信他是個騙子。」
「你好嗎?」
深夜時他聽到獵犬過去,兩岸都搜遍了。他拼命用葉子擦頭髮以遮掩人的氣味。他坐在水裡祇露出鼻子和眼睛。翌晨獵犬垂頭喪氣地回來,而那些人也疲憊不堪,再也不能搜查河岸了。他們離去後,亞當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水泡過的炸魚吃著。
「我怎麼知道?我告訴你他可能投機。也許在華盛頓有人給他好差事。」
在屋內查理點起燈,雖然天還沒黑。他把信放在桌上,洗了手,然後坐下再念一遍。
「你擔心什麼?」亞當問。「或許我們應該安居下來享用。」
「告訴我她的事。」
亞當等待到他第二次釋放的前三天,那天剛過中午,他把水桶裝滿後,再挑到小河邊去。他把水桶裝滿石頭弄沉,然後從容地下水,潛游了一大段,休息一會兒,然後在更深的水中游著。他一直游到天黑,找到岸邊一塊灌木叢為藏身的地方。他沒有露出水面。
查理從頭到脚把他打量一番。「你看起來並不亨通。」
亞當以後五年在軍隊裡做的一些事,就是軍隊裡用來不叫他們精神錯亂的,——無盡期的擦槍、檢閱、操練和護送、軍事節日的儀式,一大堆給那些沒有事做的人做的事。一八八六年支加哥發生倉庫罷工事件,亞當所屬的部隊搭上火車。可是在需要他們之前罷工事件就解決了。一八八八年沒訂過和約的西美諾族起了騷動,騎兵隊又被運送出去;但是西美諾族退回他們的沼澤地,平靜下來,部隊又恢復那種夢幻式的刻板生活。
「不,不是那個,是這樣:『你到軍隊以前給父親的生日禮物是什麼?』」
「你愛不愛他?」
時間在人的腦子裡是一個奇怪而矛盾的東西。假使說刻板的、或是沒有事件的時間看起來是無窮盡的,這講法可以說是合理,也應該是合理的,但事實不然。枯燥無變動的時間纔是短暫的。一段激奮的、悲傷的或狂歡的時間——那在記憶裡繼是長久的。你思索一下就曉得這並不錯。無事件的時間就沒有可以懸掛期限的支柱,從沒有事件到沒有事件之間根本就沒有時間存在。
「是的,」亞當說:「我們要好好用這筆錢。或許我們呆在這裡。或許走開或許到加里福尼亞。我們得看看要做些什麼。當然我們得給父親立一個碑——一個大的。」
「你不相信什麼?」
查理正往上望著手。「我不明白,」他說:「我就是想不通。他愛你比世界上什麼都深。」
「噢!是這樣的。『急滙一百元給我!返家,亞當。』」
「你殺印第安人嗎?」
「那不够清楚嗎?我說得很清楚。不誠實祇有一個意思。」
「我——我想是的,」查理重複他的話。「父親死了。」
「超過十萬塊錢,」那呆滯的嗓音繼續說著。
「我當然願意看一看那個葬禮。」查理說。
「我希望不是你母親的小名。許多人記不起來。」
「不,不要在今天晚上。」
「你是什麼意思?」
查理的臉色凄楚。他的聲音低下去,於是亞當得靠近去聽。那是像報告一般平板。「父親在一八六二年六月到聯軍去。他在這州裡受了三個月的訓練。那就是到九月。他出發到南方去。十月十二日他腿部中彈送醫院。一月間他回家。」
收報員厭煩地微微一笑。「我們的辦法是這樣。你給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問題,那麼我把問題和答案都打出去,電報員會問這個傢伙,假使他答不出來,他就拿不到錢。」
查理眼睛露出憤怒的亮光。他抬起頭。他的力氣消失了。他快快地想著,我再也勝不過他了。我不能。
「它從電線傳來的,」收報員說,「我把它寫下來。」
「我想沒有。我想沒有。你先要談什麼?我想我們還是提起來好。我們現在沒想到別的。」
「錢從那兒來的?」
「你知道他從那裡偷來的?」
房子那邊的農場並不悅目——從來不曾好看過。那裡有廐棚,堆得雜亂無章。在房屋附近沒有花卉,到處是碎紙和木屑,顯得頹廢而沒有計畫。房子也不好看。這和_圖_書是一座牢固的木屋,僅用來遮蔽風雨,燒飯。整個說來,農場與房屋都是陰森森的,不可愛也不愛人。這不是一個家庭,不是一個令人懷念的要回去的地方。驀地亞當想到他的繼母——像農場一樣不逗人愛。她有才幹與乾淨的樣子,然而不像個妻子,就如這農場不像家一樣。
他弟弟兇狠的聲調叫亞當覺得困惑。「我不懂,」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但是證據——那個退伍令怎麼說?」
「當然,如果不願意談的話。」查理說。
「什麼?」
「我不相信他偷錢。我相信戰爭時,他說他做了些什麼,他在什麼地方,都是真的。」
「喂!卡頓,你怎麼用電報滙錢?」
「等一會兒。」
查理動一動他的嘴唇,露出要說出來的問題。「你想,可不可能我們的父親不——不誠實?」
查理的話微弱又頹喪。「他沒到過強舍勒維爾(Chancellorville)。他也沒去過蓋茨堡(Gettysburg),荒野(TheWilderness),理奇蒙(Richmond)或亞博麥篤斯(Appomatox)。」
「真的?」
亞當嘆息。「嗯,假如你那樣想,為什麼不寫信給他們,告訴他們?要他們查查帳簿。假如是真的,我們可以把錢退回去。」

「我告訴過你了。她死了,很久以前的事。她不是你的母親。」
「那是一大筆錢,」查理說:「是給我們的一筆財產。我們以後就可以靠它生活,或許我們可以買一大片地,叫它賺錢。也許你沒想到過,可是我們有錢。我們比附近那一個人都有錢。」
「我不太相信那些從別的世界來的消息,」查理說:「可是,你怎能知道?有些人說他們收到死人的消息——老薩拉.惠特朋。她發咒。不曉得該想什麼好。你收到消息沒有?嘿,你幹麼不開腔?」
「我不願意講。」
他鍛鍊自己不匆促行事,多數人都是在奔逃時被捉回,亞當用了五天走完到喬治亞(Georgia)那麼短的路程。他不碰運氣,卻以堅強的自制力抑制下不耐煩的心情。他驚奇自己具有這種能力。
「我如果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不會告訴你的。」
「你在追究些什麼?」

「她死了,我寫給你的。」
「你沒有證據說他偷。你祇是把它想像出來,因為你不知那些錢從那兒來的。」
「一定是相當熱鬧。」
「繳錢,」電報員說,「你欠我六毛錢。」
「我不明白。」查理說。
一次他坦白地說,「我們不講那件事吧。」
他抱頭哭了。亞當快要走向他去時,舊日的恐懼又回來了。不,他想,我若碰他的話,他會殺死我的。他走到敞開的門限上,站著朝外看,他聽得見他弟弟在背後抽泣著。
「告訴我。」
「我把草地耕過了,」他說:「種下稞麥。」
查理對這個遊戲覺得有趣。他拿了一百塊錢回來。「我想出一個問題了。」他說,。
「瓦多斯他,喬治亞——我從來沒聽過。」
「你很少寫到你在做些什麼。」查理說。
他弟弟停止啜泣。亞當轉過身。查理茫然地望著前面。亞當說,「告訴我母親的事。」
「好吧。他拖了很久嗎?」
不知不覺地,亞當的第二個五年又結束了。那是在一八九〇年末,他在舊金山的衛戍地以軍曹階級退伍。亞當與查理之間的信件已成為珍品,可是亞當在將近退伍之前寫信給他弟弟,「這一次我要回家了。」這以後,查理有三年再沒有得到他的消息。
「大約有一個月。」
「什麼叫我生氣?」
「我會付錢的——喂,我怎麼知道那是亞當?怎麼不叫別人把錢拿走?」
「我想我那時不願意想起那些。大部份都是相當苦的。」
「也許以後去,」亞當說:「我奇怪他們讓她們住進去。」
「你看!別畏首畏尾。你曉得投機這回事吧。許多人投機致富了。他認識大人物。可能他得到什麼好差使。想想那些在淘金狂時到加里福尼亞回來致富的人。」
「不錯,有一次我把石頭挖出來。」他摸著前額。「我在撬一塊石頭時得到這個倒楣的東西。」
「現在打算留在家裡嗎?」
「我正在試著解說,」亞當說:「這對我是一個新思想。我覺得愉快。或許我一生沒這麼快活過。我脫離了一樣東西。或許以後我會得到你現在感受的,但是現在我沒得到。」
「你的手提包呢?」
「我不敢。」查理說。
「兩三個禮拜一次。在這裡蠻寂寞的,一個單身男人。」
「你瘋了。大概一百塊錢吧。他從那裡賺來的?」
亞當笑起來,「你說得就像下判決令。」
「誰該付這筆錢?答案是,『一隻小狗。』」
「我想他們真的麻煩人。」
「那也許會褪掉的。我有一次看到一個人——酒吧侍役——他有一顆痣,像一隻貓,那是出生痣,他的綽號叫貓。」
「你怎麼知道?」
「天老爺!你一向在那裡?」
「嗯,我們幹麼不寫信到陸軍部去問?那兒可能有人知道。」
他白天躲起來,晚上出來找食物——蘿蔔、從草棚裡拿幾https://m•hetubook.com•com個麥穗,幾個風吹下來的蘋果——沒有一樣是人家會尋找的。他用砂土把鞋擦得不像是新的,雨衣也揉得和穿舊了的一樣。等了三天纔等到他須要的雨,或許是在他極端審慎中覺得,他須要這麼一個雨天。
「不知道。」
查理說:「他怎麼矇過去的?倒底他怎麼矇過去的?從來沒有人追究過。你有沒有?我?母親?沒有人追究過。連在華盛頓也沒有。」
「有什麼快一點的?」
查理沉重地呼吸著。「那麼你會拿那筆錢?」
「是的。」
「我什麼也不相信,」亞當說:「我不知道,所以我能相信什麼?」
「你相信嗎?」
「哈,那倒是很聰明。我得好好想一個。」
他們圍著小火堆,共享煨煮的菜湯,談論各種事,僅是私人的事不提起。亞當聽到世界產業工人組織的發展和它的「憤怒的天使」。他聽他們討論哲學、形而上學、審美學、以及一般的生活經驗。他那夜的同伴可能是一個謀殺犯,一個不|穿僧衣或自己退職的神父,一個被呆板的學院辭退的教授,一個逃避過去的孤單的流亡者,一個墮落的天使長,一個受著訓練的魔鬼,每個人把一點思想在火堆前貢獻出來,同時獻出煮湯用的胡蘿蔔、馬鈴薯、洋葱、肉。他學會用破玻璃刮鬍子,判斷那間房子可以上前敲門伸手乞食。他學會了逃避不友好的警察,或者與他們安然相處,並且衡量一個女人慈悲心的大小。
「但是你說不愛父親。若是你不愛他,你怎麼能相信他?」
查理覺得困惑又沉悶。他生了火,把煎鍋放上,切了幾塊厚厚的醃肉放進去。然後他又回去,怔怔地看著那封信。猝然他抓起信放進廚房桌子的抽屜裡。他決定暫時一點也不要想這件事。當然他沒有想到別的。可是那是一種呆板的循環的思想,一次又一次地從那一點開頭:他那兒來的那些錢?
「我以為錢是他偷來的,」查理痛苦地說:「你問我,那就是我想的。」
「他沒有偷。他不會偷的。」
「我知道,」亞當說:「我以為我不過要一些時間思考。」
「你回來就要好起來了。你喜不喜歡晚飯後到旅館去?」
許多年來過的生活使查理的皮膚變得又黑又糊,黑眼珠裡泛起紅絲,亞當從記憶中曉得這時查理在想著兩件事——那些問題和一件事。
「他在陸軍部有職位――大職位。他或許可能鑽進財務部,在帳簿上欺詐。」
「他軍隊裡的文件——」
「我一直到現在纔確定,」亞當說:「以前我老是把它和我應該怎麼感覺混雜起來。不。我不愛他。」
「肺炎。」
「你願意看一下剪報嗎?它們都在我房裡。」
查理的聲音穿過她的相貌,弄碎了。「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一件事——不用快——告訴我之前先想一想,你的答案若不真實,也許就不用回答。」
亞當從村子裡走來。他的襯衫髒了,偷來的一套衣服因為穿著睡了一禮拜,弄得又縐又髒。他走到房子和倉庫之間停下來,傾聽他弟弟的聲息。一會兒他聽到他弟弟在那座新的大煙草倉庫裡鎚打一樣東西,「噢,查理!」亞當喊道。
「怎麼偷?」
「長得怎麼樣?」
「那有好處嗎?我有時間,許多時間,而我就那麼繞著圈子。我試著不想到它,可是我還是繞著圈子。你以為時間會有幫助嗎?」
查理問:「你愛父親嗎?」
「天啊,你這麼瘦!」
「不,他並不一直有那筆錢。」
「我來做,」亞當說:「每樣事都想到是很難的。」
「即使他偷了?」
在瓦多斯他(Valdosta)與喬治亞交界處,他躲藏起來,到午夜過後他像影子般溜進城,爬到一個小商店的後面,慢慢地推開一個窗戶,鉸鍵上的螺絲釘從朽爛的木頭上拔|出|來了。他滑進骯髒的窗戶,然後把鎖再扣上去。從射入的月光下,他偷了一件便宜的褲子、一件白襯衫、黑鞋、黑帽、和一件油皮雨衣。他把每一件都試穿過一次。在爬出窗戶之前,他勉强自己把一切弄得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碰亂過。他沒有拿一樣儲藏得很緊密的東西,他甚至連裝支票的抽屜也沒有看上一眼。他小心地把窗戶放下,在月光中穿過一處處陰暗的地方。
「那可能錯了,」亞當說:「我相信他們錯了。我相信父親。」
靠近塔拉哈西(Tallahassee)時他被警長手下的人逮捕起來,關進一個築路隊裡,罪名是游蕩。那些路就是這樣築成的。他的刑期是六個月。但期滿釋放後立刻又被捕了六個月。這時他知道人怎樣把人當做野獸看待,而與這種人相處最容易的方法就是作一隻獸。一張乾淨的臉,坦白的臉,平等對視的眼睛——這些都吸引注意,而注意引起刑罰。亞當想,怎麼人在做了一件醜事或是殘忍的事之後傷害了自己,而必須同時懲罰別人。工作時被拿著槍的人看守著,夜晚脚踝上鎖著鐵練,這祇不過是警備而已,但是一點點意志的激動,一點點尊嚴或反抗,就引起野蠻的鞭打,這似乎說明了守衛是害怕囚犯的,亞當從他在軍隊裡幾年的經驗知道一個懷著恐懼的人是一頭危險的動物。而亞當像任何人一樣,害怕鞭打對他身體和靈魂的影響,於是他把自己和_圖_書隱蔽起來。他除去臉上的表情,眼睛裡的光彩,沉默寡言。以後回憶起來,他奇怪的不是他竟會變成這副樣子,而是他怎麼能費最小的力氣就能忍受下去。回憶,比當時身處時更覺得可怖。看一個人被鞭打到皮破血流,而不表示同情、憤怒或興味,委實是自制的勝利。亞當就學會了這個。
「我記得不太清楚。我一定是瘋了。」
「我父親死了。」查理說完後,走進房子,把門關起來。
「聽起來好像生氣了——」
「你不明白?嗯,看起來可能這就是整個事件的關鍵。瞧,我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你記不記得就在我離家以前,你打了我?」
雨在那天傍晚開始落了。亞當緊裹著油皮雨衣,等待黑暗來臨。天黑時,他在雨夜中走進瓦多斯他。他的黑帽拉到眼睛上面,黃油皮緊緊地裹到喉部。他走到車站,從一個被雨打模糊的窗子窺探著。車站管理員戴著綠眼罩和黑駝絨呢袖套,靠著售票窗和一個朋友講話。二十分鐘後,他的朋友纔走開,亞當看到他離開月臺。他深深吸一口氣,鎮靜下來,然後走進去。
「車站管理員告訴我的。他死了多久?」
「他的退伍令。和其他文件一起寄來。」
「那筆錢,」查理說。「十萬以上——一筆財產。」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
「我以前愛他。現在也是。那就是我為什麼恨這個——他的一生完了——都完了。而他的墳墓——他們可能把他掘出來,丟出去。」他的話斷斷續續,充滿著情感。「你一點也不愛他嗎?」他喊道。
「我猜我是瘦了,而且也大了幾歲。」

「假設我們發現他是個賊。那麼就暴露出他從來沒參加過蓋茨堡或任何戰役。那麼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個騙子,而他的一生就是一個他媽的謊言。那麼就是有時候他講的真話,也沒有人相信那是真話。」
「是的,我們殺印第安人。」
亞當動也不動地坐著。他的眼色並不煩惱,可是他得謹慎。「我想你愛他,」他平靜地說他覺得輕鬆,自由了。
「你記不記得以後?你回來拿把斧子要殺我?」
「我也沒聽過,但有那個地方。」
亞當說:「在想著。」而他詫異地想著,嘿,我不怕我弟弟了!我一向怕他怕得要死,現在再也不怕他了。奇怪為什麼不?會是軍隊的緣故?或是囚犯隊?會不會是父親的死?也許——不過不明白,由於沒有懼怕,他知道他能說任何他要說的話。從前他得選擇他的話,以避免麻煩。這是一個好感覺,就似乎他自己死去又復活了。
他們在煤油燈下吃飯。「祇要我有時間把燈罩擦一擦,就亮得多了。」
「我已經看過了。」
「喜歡轉回來嗎?」亞當問。
「我愛他,」查理說。那是亞當所能記得的第一次,查理哭起來了。
「天曉得,你怎麼知道?」
亞當知道他弟弟不再是危險的了。沒有嫉妒驅使他了。他父親的事整個壓在他身上,但是那是他的父親,沒有人能把他父親從他那裡拿走。
「嗯,我們看吧,也許我喜歡坐一會兒。」
「我不明白你要說些什麼?」
「當然。」
「我不要看文件。文件絕不能與我對父親的信心相比。」
「誰也猜不著,」卡頓說。「嗯,你得付錢,不是我。」
「沒什麼叫我不高興的。進來,我給你做一點東西吃。」
亞當那次在她臉上看到的微笑突現在他腦中,她的臉凸出在他面前。
「女人?」
亞當捱過了冬天,沿著河漫遊到沙加緬多,跋涉於聖瓦昆山谷之間,春天來到時,亞當沒有錢了。他捲了一條毯子,開始緩慢地向東移動,有時步行,有時和一羣人,偷上慢行貨車。夜晚他和流浪漢擠在市郊的帳篷裡。他學會求乞,不是要錢而是要飯吃。在他自己清楚之前,他已經是一個十足的流浪漢了。
「那你就不擔心他一生是不是毀了,他可憐的身體給人掘出來——噢,我的天呀!」
「你會怎麼感覺,走在城裡,大家都知道了之後?」查理詰問著:「你怎麼見人?」
亞當笑出來。「嗯,我們可以一直靠農場過活。我猜我們不會挨餓。」
「葬在這裡?」
鐵鎚的聲音停了,一片沉寂。亞當覺得彷彿他弟弟正從倉庫的裂隙窺察著他。之後查理很快出來,走向亞當,和他握手。
「你最好在我們還在辦公的時候把那一百塊錢拿來。」
「但是文件——」
「他不在蓋茨堡。整個戰爭中他什麼倒楣戰役也沒有參加。他在一場小戰中受了傷。他說的樣樣都是謊言。」
「我不明白。」查理重說一次。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查理在掩飾一件事。他要說出來,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一直忍著不講。亞當靜下來。也許安靜下來,讓查理繞够圈子後講出來好。
亞當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的胸膛像擊打著的拳頭,湧溢著音樂。他幾乎是不信地搖著頭。
亞當很快地經過無限長的東得克薩斯(EastTexas),穿過路易斯安那(Louisana)密西西比與阿拉巴馬的邊界,抵達佛羅里達的中部。他覺得他必須迅速地走。黑人是窮得够使他們仁慈的,但是他們不能信任任何白人,不管他多麼窮,貧和圖書窮的白人卻對陌生人懷著恐懼。
「我就那麼到處游蕩,不能停下來,成為習慣了。你那疤的確難看。」
「愛?」
「並沒有錯。他在陸軍部的薪水是一個月一百三十五塊錢。他自己付房錢和伙食費。在他旅行時一哩路給他五分錢,還付他旅館費用。」
「我沒有。」
「起初我也奇怪的。可是他們有一套組織。」
「像個流浪漢?」
「是的,她們在樓上。很方便。我想你剛回家——」
「一塊錢。她們多半都很不錯。」
「好。」亞當說。
「不,在華盛頓。我收到一封信和報紙。他們把他放在一個彈藥箱上,蓋著國旗。副總統在那裡,總統送了一個花圈。都在報紙上。還有照片——我拿給你看。我全有的。」
「也許理由就在這裡,」亞當緩慢地說,搜尋著他的思緒。「或許我愛過他的話,就會因他而嫉妒。你嫉妒的。——或許愛使你懷疑猜忌。在你愛一個女人時,你從來不能確定——從來不信任她,因為你不信任自己,是不是?我能看得很清楚。我能看出來你多麼愛他,以及這對你的影響。我不愛他。也許他愛我。他磨鍊我,傷害我,懲罰我,最後把我當祭物似的送出去,或許是為了補救一椿事。但是他不愛你,於是他對你有信心。或許——唉,或許那是顛倒過來。」
「不,你不用,」查理恨恨地說:「你不愛他就用不著擔心,你不用。你可以當面踢他。」
「他說的戰事都是謊言。」
「是的。」
亞當吃吃笑著。「也許父親剛死覺得高興是不好的,但是你曉得,查理,我平生沒這麼舒適過。我沒這麼快活過。吐出來,查理。別讓它纏著你。」
「我那時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你為你的愛而行。」
「我不知道,」亞當說:「我不知道。沒有人說過。你看他變得怎樣。在白宮過夜。副總統蒞臨他的葬禮。那會是一個不誠實的人嗎?說罷,查理,」他哀求著,「告訴我,我到這裡後你就要告訴我的事。」
「我不相信。」
「我想是的。」
春天再來時他向北走,他覺得休息與平靜的時間結束了,他往北朝查理和淡薄的記憶中的童年走去。
「不,是急性肺炎,一下子就完了。」
亞當端詳他弟弟的臉,直到查理轉過臉去。「你生什麼氣?」亞當說。
「我知道。」
兩個兄弟就繞著主要的題目談著。屢次他們幾乎要提起它,又很快縮回去,談到農作物、當地的閒話、政治、健康。他們曉得遲早總要談起它。查理比亞當更切望單刀直入,不過查理已經有足够的時間思索,對於亞當,那是新的思想,新的感覺。他寧願拖到別的日子,同時他知道他弟弟不讓他那樣做。
「一些醃肉和許多鷄蛋。」
「或許他一直有那麼多錢,而我們從來不知道。」
查理的臉扭曲著,額上的疤變黑了。「副總統赴他的葬禮。總統送了一個花圈。馬車足足有一哩半長,數百人步行。而且你知道是誰抬棺木?」
亞當的身心充滿了自由的勇氣。「好吧,我就告訴你。不,我不愛他。有時候他嚇壞了我。有時候——是的,有時候我欽佩他,但是多半時間我恨他。現在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知道。」
查理把信再讀兩遍後,把頭埋在手中。他奇怪亞當在那兒,他要亞當回來。
「你信上寫到的,」亞當說:「不曉得我有沒有說過我很珍重你的信。」
查理濕潤他的唇。他的血、精力與獰惡似乎一起消失了。他的嗓音變得單調。「父親立下遺囑。遺產全部由我們均分。」
春天又催他向東部去,但是比以前緩慢。夏季在山嶺中是涼快的,而山地居民就像寂寞的人一樣地和藹。亞當在丹佛附近,一個寡婦家中找到事做,謙卑地分享她的食物和牀舖,直到冰雪又驅他南奔。他沿著格蘭河(Rio Grande)經過亞不奎格(Albuquerque)和伊.巴索(El Paso),穿過大賓(Big Bend),拉里多(Laredo)到達布朗雪維爾(Brownsoille)他學會西班牙文中食物和玩樂的說法,他也懂得了窮人還是有一些可以施捨的東西和施捨的衝動。他逐漸愛上窮人,那是本身沒有經歷過窮困所不能獲得的。到這時他已經是一個專門的流浪漢了,利用謙卑作法則。他身材消瘦,皮膚給太陽曬黑了,他能够把自己的個性隱沒起來,一點也不引起人家的惱怒或嫉恨。他的嗓音變得柔和了,而且在他的口音中摻雜了許多各地的語音和方言,於是在任何地方他的話都不會是陌生的。這是流浪漢的一大保障,一種保護色。他極少乘火車,那是由於人們憎惡國際產業工人組織兇狠的暴行,而越來越厭恨流浪漢,而且由於兇猛的報復行動使這種情緒更加惡化。亞當因游蕩罪被捕了,警察和囚犯們的殘暴嚇壞了他,把他從流浪漢羣中驅逐出去。此後他單獨旅行,時刻注意自己鬍子是否刮得乾淨,衣著是否整齊。
「我永遠不會離開這裡。」查理說。
「就是我寫信告訴你的那個疤,愈來愈糟。你為什麼不寫信?你餓嗎?」查理的手挿入口袋裡,又伸出來摸摸下巴,抓抓頭。
「昨天晚上我殺了一隻鷄。你能等的話,我把它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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