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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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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二部

第十三章

「那個沙發。」亞當禮貌地提出來。
「五個。」路易士說。
亞當決定在他居住的地方長居下去,而且要他未來的孩子也住在那裡。他怕他買下一個地方後,會看到另外一塊他更喜歡的地方,然而山查這塊地一直吸引著他。由於凱塞的來臨,他前面的生活是延長的快樂的日子。但是他一切都做得十分審慎。這塊地上每一呎地他都到過、踩過。他把螺旋鑽深插入地下,以試驗、感覺、嗅出下面土壤的品質。他詢問田裡河岸及小山上長著的各種野生植物。在潮濕地帶他跪下來,檢查泥土上野獸的足跡,山豹、鹿、野狼、野貓、臭鼬、浣熊、伶鼬、野兔,上面全覆上一層鵪鶉的足跡。他穿過柳樹、大楓樹、和河岸上的野生黑莓蔓藤,拍拍大橡樹、矮橡樹、石南、月桂的軀幹。
他一再地問凱塞對這塊地的意見。她喜歡嗎?她住在那裡會快樂嗎?然而他聽也不聽她模棱兩可的回答。他認為她和他一樣熱心。在金城旅館前廳裡,他對那些圍著火爐讀舊金山送來的報紙的人們談著。
「他老是講到將來有一天要怎麼樣。」路易士岔嘴說。
「願意的。」山姆說。他接過那瓶酒,很快喝下一口威士忌,然後遞回去。
「好的。」
「我告訴你怎樣做。我要上他那兒要他給我做幾個鐵鈎。你願意的話,我就帶你一塊兒去。你會喜歡漢密頓先生的。他是個好人。」
「『卸馬』,」亞當說:「我想我聽過這麼說,或者看到這麼寫。」
凱塞用舌尖濕潤一下嘴唇。她眼中冷酷的神色褪去了,換上衰弱的憂傷。「我很慚愧,」她說:「我很慚愧。但是你不了解。」
「我當然認識他。」路易士說。
「漢密頓先生,我帶來幾根鐵條,你可不可以幫我做幾個鈎子?我鐵床的外框壞得一塌糊塗。」
綿長的撒玲娜谷是開發事業中的一部份。亞當曾見過一份印刷精美的彩色廣告,那裡面把山谷描述為天堂也不及的一個地區,如果誰讀過說明後而不想住在撒玲娜谷,那他一定是瘋了。
亞當正想替自己辯護時,卻轉意說:「我會記住的。謝謝你告訴我。」
由李蘭.史丹福狂野的精力領導下的南太平洋鐵路公司,不僅開始據有了太平洋沿岸的運輸事業,同時控制了該區域的政治權。它的鐵路伸展到山谷裡去。新的城市產生了,新地區開放了,住滿了人,因為公司方面必須招徠顧客才能做生意。
山姆的眼睛越過兩個朋友的頭,透過陰暗的鐵匠舖,看到外面黃色的陽光。「你得知道,這山谷下面一大部份,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相當靠近地面,有一層泥叫做硬土層。那是一種堅硬的泥,而且摸起來是油滑的。有的地方一呎厚,有的更厚。這種硬土層不進水,否則冬季的雨水就會透進去把地潤濕了,到夏天水就會升起來。可是硬土層上面一層土吸滿水時,水就流走,或者停在上面腐爛地上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山谷裡主要的禍因。」
「如果我在這裡住下去,我必須知道將來這裡怎麼演變,」亞當說:「我的孩子,我有孩子時,也要住在這兒。」
「我怎麼找他去?」亞當問。
「前途?嘿,特拉斯克先生,這村子是會叫人心碎,把人吃光的。有前途!漢密頓先生的一塊地相當大,他和孩子若是單靠那塊地生活可就得餓死了。牧場不能養活他們。他做各種各樣活計,而且他的兒子現在也都開始有點收入。那是一個好家庭。」
「也許那要容易些。」路易士說。
「漢密頓先生也許沒積下四毛錢,可是他是我們的人,和我們一樣好。他扶養的一家可能是你將要看到的最好的家庭。我不過要你記得那點。」
「路易士,你也說中一點,可是有的人在心底裡和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朋友,也有的恨他們自己,把仇恨像熱麵包上的牛油散布到四周。」
「我想到的是水的問題,」一天晚上他說:「我不知道挖一口井要多深。」
「不,等我把你的新井開好,你可得付我錢。」
有時候一種光榮照亮人的心靈。幾乎每個人身上都發生這種事。你能感覺到它的成長,或者感覺到它正準備著,就像朝炸藥燃燒著的導火索。這是在腹部的感覺,屬於神經的,胳膊的快樂你的皮膚嚐到空氣的味道,每一個深呼吸都是甜蜜的。它開始時具有伸懶腰的快|感;它在腦子裡閃過,你眼前的世界便整個明亮起來。人可能一生生活在灰色的世界裡,他的土地、樹木是陰晦、昏黯的。一切事件(即使是重大的事件)都蒙蔽上模糊與灰白的色彩。然後——光榮來了——它使蟋蟀的歌聲悅耳,土地的氣息香甜,樹蔭下斑爛的陽光使他眼睛歡躍。於是他的個性湧流出來,滔滔不絕地,而他絲毫沒有萎縮。我想人在世界的重要性,可以由他的光榮事蹟的性質與數量衡量出來。它是孤單的東西,但它把我們與世界連結在一起。它是一切創造之母,它把每個人與其他眾人分別出來。
「我也是,可是我不覺得慚愧。我可是非常的高興。」
亞當聽得出他言辭中歌唱的韻律,但是聽不出一點奇怪的發音,也許祇有t和1的重音特。
「我寧願聽你講這裡的土地。」亞當不安地說,因為他腦際浮起一幅堆高的屍體的嘔心的圖畫。
「嗯,人的腦子不像身體似的呆留在時間裡。」
「可憐的孩子,」他說:「我可憐的孩子。你不能確定的。很可能你的孩子是健全的。和_圖_書你肯不肯答應我,不再冒險弄什麼花樣?」
「我還沒打定主意,」亞當說:「我正在考慮一些問題。」
亞當把酒瓶遞過去,山姆文雅地呷了一口,然後用沒有沾上煤煙的胳膊擦擦嘴。
「我聽說過你這裡缺水。」
「可是你能引水!」
「聽過?嘿,上帝在天堂都聽到了!我叫得够響了。」
「是,不錯,可是當人知道這地方能更為肥沃時,他可不能一點事也不做。我想過,假如你能鑽幾千個洞,讓水進去的話,可能問題就解決了。我用幾筒炸藥試過。我鑽了一個洞到硬土層裡,在那裡爆炸。把土炸裂開,水就可以下去。可是,天老爺,想一想要多少炸藥!我讀到一個瑞典人——那個發明炸藥的人——發明一種新的火藥,更厲害也更安全。可能那個能够解決問題。」
路易士.李博說:「特拉斯克先生從新英格蘭來的。他打算住下來。雖然他以前在西部呆過——在軍隊裡,打印地安人。」
「叫我覺得慚愧。」亞當說。
亞當微笑著說:「你願意來一點小東西嗎?」
「謝謝你,」路易士說:「那要多少?」
「一定是很行的。我到處聽到他。」
「不比鳥喝的多,」路易士說:「她就是非常固執。你把這瓶酒放在座位下好了。」
人類是唯一有創造力的生物,而它僅具有一種創造的工具,就是個人的心靈與精神。沒有一件東西是由兩個人創造出來的。合作的作品沒有一樣是好的,不論是音樂、美術、詩、數學、哲學。創造的奇蹟一旦產生後,羣眾能够把它建立擴展起來,但羣眾未曾發明過一件東西,珍貴的是一個人孤獨的心靈。
「那怎麼講?」
「她一定是兇極了。」
亞當整夜與他的思緒掙扎,第二天他趕車出去,和波督尼握了手,那塊山查地是他的了。
「他有鬍子嗎?」亞當問。
「這不像有前途的鄉村。」亞當說。
亞當拍拍凱塞的肩膀,她朝他微笑。
路易士把車趕到馬棚後面,亞當幫他卸馬,把韁繩捆起來,結在樹蔭下。「他說陽光照不到指的是那個酒瓶。」
蒂爾遜醫生關上門,回到床前。他的臉因憤怒而脹紅。「你為什麼那樣做?」
在他走近屋子時他們聽到他喊道。「麗莎,你永遠猜不著。路易士.李博帶來一塊比你還大的鹿肉。」
「有的,一把好鬍子。很快就要白了,開始變灰了。」
「特拉斯克先生,如果你認識我的兒子湯姆,你就更明瞭這回事,路易士認識他。」
「我很高興,」山姆說:「讓我們下次再握手吧。我不要用這雙鐵鈎弄髒你的手。」
山姆在店舖裡和他們見面。「你們若是能留下吃飯的話,麗莎會高興的。」他說。

他們——路易士和亞當.特拉斯克——乘路易士.李博的四輪馬車到漢密頓牧場去。鐵條在車廂裡嗒嗒響著,用濕麻袋包著以保持清凉的一條鹿腿在鐵條上跳動著。當日的風俗,你去拜訪一個人時,同時得帶一大份食物當禮物,因為你若是不想侮辱他一家的話,你就得留下吃飯。可是一禮拜的預算常常會因為幾個來客而打破,所以你得填上你吃掉的那份。一塊猪肉或者一條牛腿都行。路易士割了那條鹿腿,亞當帶的是一瓶威士忌。
「我一開腔就禁不住了。我兒子韋爾說我若是找不到人講話就向樹開講。」他嘆一口氣,坐在一個鐵釘桶上。「我說過這是一個古怪的山谷,也許那是因為我生長在一個青翠的國家。路易士,你覺得古怪嗎?」
他的同伴吃吃笑著。「山姆有一個真正合法的理由對水感興趣。在他自己的地上,就一滴見鬼的水也沒有。」
不管凱塞一向是怎麼一個人,她卻釋放出亞當生命中的光榮。他的心靈飛翔著,把他從恐懼、怨恨與腐臭的往事中釋放出來。這光榮照耀著世界,把它改變了,就如一顆決定性的砲彈把戰場改觀一般。可能亞當一點也沒看見凱塞,在他眼中她是那麼飄渺。他心靈中燃燒著一幅美麗的溫柔的圖畫,一個甜蜜的聖潔的女孩子,不可思議的珍貴,純潔又親切,這幅像就是凱塞丈夫心目中的她,凱塞所作所說的沒有一樣能改變亞當心中的凱塞。
陽光下乾燥的砂土沙沙響著,蟋蟀在噪叫。「這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路易士說。
「她不知道我們要來。」亞當推辭著。
「親愛的,」他說:「你不懂嗎?你絕對不可以毀滅生命。那是唯一叫我發狂的事。上帝知道我失去病人,因為我知道的不够。但是我總努力——我一直努力。而我偏看到故意的殺害。」他快捷地說下去。他害怕他句子之間惱人的沉寂。這個女人使他困惑,她身上有點不合人性的東西。「你見過魯羅太太沒有?她哭鬧著要小孩。她願意用她所有的東西,或者買得到的來換一個孩子,而你——你想用一根織針戮死自己。好吧,」他喊道:「你不開口——你就用不著開口。但是我告訴你。孩子是安全的。你瞄得不準。我現在告訴你這點——你就要生那個孩子。你曉得這一州關於墮胎的法律嗎?你不用回答,但是你聽我說!假如這件事再發生的話,假如你打掉孩子,而我有一個理由懷疑這件勾當時,我就要控告你,我要作證指控你,而且看你受懲治。現在我希望你的理智足够相信我的話,因為我說到就做到。」
「我得到那地方看看和圖書——有的地方三十呎,有的一百五十呎,而有些地方可得到地球中心了。」
路易士半嘲笑半欽佩地說:「他老是想怎樣改變東西。他對事情的現狀永遠不滿意。」
凱塞的嘴緊閉成一條線。
「我很清楚,」山姆說:「那是一塊好地。」
他在鐵爐上生了小火,拉一下風箱然後放上濕的焦煤,直等到焦煤燒燃。「喂,路易士,」他說,「拉拉風箱。慢慢,慢慢地均勻地拉。」他把鐵條放在燒著的焦炭上。「別愁,特拉斯克先生,麗莎一直給九個餓壞的孩子做飯,什麼也嚇不了她的。」他把鐵放到漸漸熾烈的火上,然後笑著。「我把那最後一句當作神聖的謊收回,」他說:「我太太正在大發雷霆。我得關照你們不要提起『沙發』這個字。麗莎聽起來又生氣又傷心。」
幾分鐘後他闔上皮包,把織針放在口袋裡。「我明天早上來看看。」他說。
他把燒紅的鐵片放到鐵砧上,鑽了幾個螺絲孔,然後用鐵槌把鈎子敲彎了,火星跳躍著。接著他把鐵放在半桶黑水中,發出噝噝的響聲。「好了。」他說著把它們扔在地上。
一個牧場主人交叉著他穿斜紋布的雙膝。「你應該去見見山姆.漢密頓,」他說:「關於水的事,他比這兒誰都清楚。他是一個水巫,也是開井的,他會告訴你。這山谷一半的井是他開鑿的。」
亞當瞪著一排從吊橋下長出來的豆科植物。「為什麼他挑上這個地方?」就像每個人一樣,路易士.李博喜歡分析,尤其是對異鄉人,特別是旁邊沒有一個本地人和他爭辯的時候。「我告訴你,」他說:「拿我來講吧——我父親是意大利人,生活困難後來到這裡,但是他帶了點錢。我那個地方雖然不太大,可是地好。我父親買下來,他挑選出來的。拿你來講吧——我不知道你情形怎麼樣,也不會問的,不過他們說你就要把那塊舊山查地買下來,而且波督尼那傢伙的東西從來不是隨便給的。你的情形一定很不錯,否則不敢問津。」
波督尼太太的曾祖父從西班牙皇室得到了一萬畝的采邑,輪到波督尼夫婦時,僅剩下九百畝地。波督尼是瑞士人,但波督尼太太是撒玲娜谷初期移民的一個西班牙貴族的後裔。就和泰半的舊家族一樣,他們的土地漸漸散失了。有的是賭掉的,有的因付稅而分割。還有因為買奢侈品——一匹馬、一顆鑽石、或一個漂亮的女人——而像撕支票簿一樣弄光的。那九百畝是原來山查邑地的中心,而且也是最好的一塊地。這九百畝地橫跨河的兩岸,挿入兩邊的小山中,在這交點上,山谷縮小起來,然後擴張開去。原來的山查房子還可以居住。那是用乾煉瓦造的,在小山中間一塊小空地上,那塊地像縮小的山谷,由一股潺潺流著的寶貴的甜水灌溉著。那當然是最初山查一家造房子在那裡的理由。高大的橡樹遮蓋著小山谷,它肥沃青翠的土地是這一帶所沒有的。
「我過得還算不錯。」亞當謙遜地說。
波督尼夫婦沒有孩子,妻子去世後,他就寂寞地懷念起他阿爾卑士山的往事。他要把牧場賣掉,回家鄉去。亞當.特拉斯克拒絕倉卒買下來,波督尼正在開高價,他用做買賣的方法裝得不關心是否賣得出去。波督尼在亞當知道之前就曉得亞當要把他這塊地買下。
「謝謝您光臨。」
「嗯,拿波督尼那塊地來講,你要挖多深才有水?」
「不,我的祖父和我父親——還有我哥哥。」她的手掩著臉。「我不能告訴我的丈夫。」
「是的,我明白那點。要殺一個你不認識也不恨的人,一定是困難的。」
「你告訴她孩子的事,她一定會了解的。我妻子很不舒服。謝謝你告訴我水的事。」「我纏七夾八地講得你煩了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憤怒像霧一般消散了。「告訴我,親愛的。」
他們把車趕過木屋,看見漢密頓太太在窗口望著他們。他們在舖子前面停住,山姆站在那裡等他們。
「你講過一點了。」亞當說。
「路易士,當然可以,下來,下來。我們把馬放在樹蔭下。」
亞當對購地並不倉卒行事。他買了一部馬車,趕著到處訪問,和比他早來的居民見面,談論土壤、水、氣候、農作物、價錢、和設備等。亞當不是來投機的。他來這裡為的是安居樂業,建立一個家庭、一個宗族,或許建立一個王朝。
亞當停留在紐約的時間,足够給他自己和凱塞購置衣服,然後搭上帶他們橫貫大陸的火車。他們怎麼到撒玲娜谷來是一件很容易了解的事。
我不知道將來的歲月是怎樣。世界上發生了許多重大的改變,各種力量正在塑造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將來。這些力量有的對我們似乎是邪惡的,或許不在於它本身,而是因為它的傾向在於消除一些我們認為善的東西。的確,兩個人抬起的石頭比一個人抬得起的重。一羣人製造汽車要比一個人來得快。大工廠出品的麵包要來得便宜、規則。當我們的衣食住都在集體生產複雜的狀態下產生時,集體方法必然進入我們的思想領域中,而排除其他一切的思想。在我們這時代中,集體或羣眾生產已經進入我們的經濟、政治,甚至我們的宗教中,於是有些國家就把集體的觀念代替上帝的觀念。這在我的時代就是危險。世界顯出緊張的局面,朝向爆發點的緊張局面,人們苦悶惶惑。
「這很難說出口的。亞當是那麼好,那麼強https://m.hetubook.com.com壯。我——嗯,我受到傳染——癲癇症。」
亞當精神飽滿地到各個農場去,抓起一把土,捏碎了,談論、計畫、夢想。山谷裡的居民喜歡他,高興他到那裡居住,因為他們看出來他是一個資本家。
「有沒有小孩在家?」
「像個滑稽天才。」他的同伴說。
「你用什麼弄的?」
這幢舊房子四面的牆厚四呎,圓形的樑木是用浸濕的生牛皮綁起來的。牛皮收縮後,把桁梁和圓拉緊了,這些皮繩子就如鐵一般堅牢,幾乎是不腐壞的。這建築法唯一的遺憾是,假使有老鼠的話,牛皮就會給咬掉了。
「Uisquebaugh——那是愛爾蘭話——威士忌,生命之水——的確不錯。」
山姆朝屋子一瞥,「也許等我們把車子放在木棚後再把那小東西拿出來吧。」
他走下窄狹的樓梯口時,亞當就擠上前去,蒂爾遜醫生擋開了一半的問題,「她怎麼樣?她沒事嗎?什麼原因?我能上去嗎?」
「嗯,先生,他有一樣好收成——他有好子女,而且把他們教養得很好。都幹的不錯——也許除了祖,——他是最小的——他們說要把他送到大學去,不過其他都幹得好。漢密頓先生頗可自負。房子就在下一個山坡上的那一邊。別忘了,把那瓶威士忌拿出來——她會把你窘死的。」
然而今日擁護羣體概念的各種勢力已向這珍品,人的心靈,宣告一場殲滅戰。利用侮衊、饑餓、壓迫、强迫的控制,以及制約性的無情的擊打,自由的、流動的心靈被追纏著,捆縛起來,使其遲鈍、麻木了。人類似乎採取了一個可悲的自殺途徑。
「路易士,你把馬卸下來好嗎?我把鹿腿帶進去,麗莎會高興的,她喜歡燉鹿肉。」

「那地方有四百畝地在河邊。下面會不會有水?」
「不錯。我是這樣,麗莎也說我是這個樣子,講個滔滔不絕。嗯,講到在櫻桃小學的舞會和那幾個男孩,喬治、湯姆、韋爾和祖都決定去。當然女孩子也都被邀請了。喬治、韋爾、和祖,可憐的簡單的孩子,每人邀了一個女朋友,可是湯姆——他還是老脾氣不改。他請了兩位威廉士姐妹,珍妮和貝爾。路易士,你要幾個螺絲孔。」
山姆對他微笑一下。「他們說人以前住在樹上。必須有人對住在高樹上感到不滿意,否則今天你的脚碰不到平地。」然後他又笑起來。「我看得出來我自己坐在我的土堆上。腦子裡創造一個世界,就和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一樣充滿自信。可是上帝看到了祂的世界。我呢,永遠看不到——除了這一方面。這山谷有一天會非常富饒。它能够養活全世界,也許將來真的能。幸福的人要住在這裡,成千成萬的——」似乎他眼中蒙上一層雲霧,他的臉現出憂傷的神色,他沉默了。「聽你講起來這像是個居住的好地方,」亞當說:「有那麼一個好的遠景,我還要找什麼別的地方扶育我的孩子?」
「這裡的地我挖過很多了,」山姆說:「這地下有一種東西在變——可能現在還在變。這土地上面是好土壤,特別在平地上。山谷的上半部泥土是鬆的,含有砂質,不過它和冬季雨水衝下山的一層好土混合起來。你愈往北走山谷愈開濶,土壤也愈黑愈硬、愈肥沃。我相信那以前一度是沼澤地,數百年的樹根在土裡朽爛,使泥土變黑、肥沃。你把它掘起來時,裡面含有滑泥,把它混合凝結起來。那大概是從龔查里斯以北到河口一帶的地方。山谷兩邊,包括撒玲娜、勃朗可、卡斯特洛維和冒斯蘭頓,那裡還有沼澤。等到一天那些沼澤乾涸之後,那就是這塊赤地上最肥沃的地方了。」
「現在我得告訴你一聲,」路易士說:「漢密頓先生會喜歡那個,可是他太太就非常討厭。我要是你的話,現在就把它放在座位下,等我們到他店舖裡去時,喂,那時你就可以拿出來。我們常常那樣辦。」
亞當顫抖著。「我剛記起了,我答應過早點回去。凱塞——我的妻子要生產了。」「可是麗莎早就準備好了。」
山姆繼續說下去:「有一件事我不了解。這山谷有一個黑暗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我感覺到。有時候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白日,我感覺到它黑暗的惡勢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好像是一個從下面那死的海洋裡出來的老鬼魂在作祟,在空中製造不幸。它像隱藏的憂傷一樣的神秘。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我看出來也感覺到它在這裡居民的身上。」
「她的病是唯一可喜的病——」
這是我所相信的:屬於每個人的、自由的、探測萬物的心靈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這就是我奮鬪的目標:心靈的自由,可以任意選擇它所要走的方向,不受牽制。而我必須戰鬪的對象是:任何限制或毀壞個人的觀念、宗教或政權。這就是我以及我所要做的。我能够明白,為何建立在一個模型上的組織必然要毀滅自由的心靈,因為祇有這件東西能够由於勘究而把那一種組織摧毀。當然我能明白這點,而且我憎恨它,我要向它戰鬪,以維護把我們與禽獸分別出來的唯一的東西。假使這個光榮能被殺害,那麼我們就沉淪了。
波督尼瞇著眼睛看他,倒出大杯的紅色葡萄酒,那是他山邊小葡萄園裡搾出來的。波督尼喜歡在每天下午喝個微醺,而從來沒嚐過葡萄酒的亞當,開始喜歡它了。和圖書
山姆繼續說下去,「我的湯姆是個貪得無魘的孩子,老是拿得比他能吃的多,老是打算得比他能做到的多。太會享樂,也太會傷心。有些人是那樣。麗莎以為我就是那樣。我不知道湯姆將來怎樣,或許偉大,也許上絞刑架——嗯,漢密頓家有人上過絞臺的。以後我講給你們聽。」
「那就好了。我不會把你做的事告訴你丈夫。現在躺下來,讓我看看血止了沒有。」
「我不願意談。」
「我得去看一下。這個山谷看起來可古怪。你若是耐得住性子的話,我可以講一點給你聽,因為我曾經看過一遍,把我的測井鑽刺進去過。一個饑餓的人是用腦子吞東西——確實是這樣。」
「那提醒我了——這位特拉斯克先生正想買波督尼那塊地——那塊老山查邑地——你記得嗎?」
亞當看到的是一個高大的人,蓄的鬍子像一位主教,灰白的頭髮在空中像薊草般飄著。陽光將他雙頰上那愛爾蘭人的皮膚曬成粉紅色。他穿一件乾淨的藍襯衫、套袴,繫一條皮圍裙。他的衣袖捲起,筋肉發達的手臂也是乾淨的。祇有一雙手因為鍛鐵而變黑了。亞當很快瞥一眼後,再看那一對眼睛:淺藍色的,充滿朝氣,周圍的皺紋由於常常嘻笑而成輻射狀。
「噓,她會多做幾個燒餅和燉肉一塊吃。很榮幸你們到這兒來。把你的鐵條給我,路易士,我們看看你要作什麼樣子。」
路易士轉向亞當,他聲調中帶有一點敵意。「特拉斯克先生,我要和你講清楚一兩件事,有人最初看到漢密頓先生時可能覺得他古里古怪。他講話和別人不一樣。他是愛爾蘭人。他滿肚子計畫——一天一個計畫。而且充滿希望。我的天,他得住這種地!可是你得記住這一點——他一手本事,一個好鐵匠,他的計畫有的實現了。我也聽過他講到一些要發生的事,而那些事也成為事實。」
「我祇不過要你弄清楚。有些從東部來的人以為,沒有一大堆錢的人就不是好人。」
「不比一隻鳥大,可是非常頑固。」
「路易士,」他說:「我很高興看到你。就是在我們這個甜美的小天堂,我們也喜歡見到朋友的。」他朝亞當微笑,於是路易士說:「我帶亞當.特拉斯克先生來拜望你。他是從東部來的異鄉客,想來這裡定居的。」
「她不讓丈夫喝酒嗎?」
「嗯,因為我有辦法,所以我可以不用靠這樣一個地方生活。」
兩兄弟現在成為陌生人了。他們在車站握手道別,查理看著火車開動,搓搓他的疤。他到旅館去,喝下四杯强烈的威士忌,爬上樓梯到頂層去。他把錢付給那個女孩,可是幹不出來。他在她臂彎裡哭著,一直到她把他攆走。他拼命經營農場,加緊工作、耕耘、整頓,他的土地擴增了。他不休息,不找娛樂,於是他有錢而沒有享受,被人尊敬而沒有朋友。
「嗯,這地方可不是很好居住的嗎?」
車廂的一邊跳起來,輾過一塊大圓石頭,然後再落下去。馬兒氣咻咻地在車軛下淌著汗。
「我是繞大圈子說了,」路易士說:「漢密頓先生和他太太到這山谷來時,他們連個夜壺也沒有。他們祇能要剩下來的地——沒人要的政府的土地。即使是好年頭,二十五畝那種地也養不活一頭牛,他們還說,壞年頭時野狼都要搬家。有人講他們不慬漢密頓一家怎麼過活。不過當然漢密頓先生一開頭就做工——他們就是那樣過活。他給人家當雇工,一直到他的打穀機製成功了。」
「她沒事嗎?」
當日鐵路正在發展中,各公司勾心鬪角,努力擴張增强他們的交通線,利用各種手段以達到目的。那些公司不僅在報上登廣告,而且印刷小册子,用大幅圖畫描述西部的美麗與富庶。沒有一件要求是過份的——財富是無限量的。
此刻,似乎我問我自己這些問題是很自然的。我信仰的是什麼?我該為什麼奮鬪?該向什麼戰鬪?
「哈!別愁,別愁,」然後他耍他的花樣——他一貫開的玩笑。「你太太病了。」
「不,我沒出去過一次。」
她的眼睛是玻璃般的冰冷。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床邊。「你為什麼不要孩子?」他輕輕地問:「你有一個好丈夫。你不愛他嗎?你一點不想對我說?告訴我,他媽的!別固執。」她的嘴唇沒有動,眼睛沒有霎一下。
路易士走出門看看太陽。「不到十點鐘。」
「好。現在我得告訴你,特拉斯克先生,我的兒子湯姆有男孩子那種自我中心,自傲的心,以為他長得醜,平常多半不修邊幅,可是一有宴會,他就漂漂亮亮地打扮起來,花|花|公|子似的。這得花他很多時間。你們注意到車房空了沒有?喬治和韋爾、祖很早就動身,沒有湯姆那麼漂亮.喬治趕走馬車,韋爾趕四輪輕馬車,祖用的是那部兩輪小貨車,」山姆的眼睛快樂地閃爍著。「然後,湯姆像個羅馬皇帝樣害羞而威武地出來,而剩下的有輪子的東西就是一個耙草機了,那是一個威廉士小姐也帶不動的。不管好歹,麗莎正在小憩。湯姆坐在臺階上,想出辦法來了。然後我看他走到馬棚去,牽出兩匹馬,耙草機的兩根叉木拿掉,從房子裡把沙發抬出來,在四條腿下面加了第五條的鍊子——那是麗莎最心愛的一個鵝頸形的馬鬃沙發,是喬治出生時我送給她躺著休息的。我最後看到湯姆往山上爬,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沙發上去接威廉士姐妹。可是,啊,老天爺,他回來的時候那沙發可要搞得稀https://m.hetubook.com•com爛了。」山姆放下鐵鉗,把手放在臀上縱聲大笑。「而麗莎鼻子裡冒煙了。可憐的湯姆。」
「你丈夫知道你有孕嗎?」
「你為什麼不在樓下等?」他提議。
亞當的注意力集中到距金城南方數哩遠的波督尼牧場,這地點大約在聖.路卡斯與金城中間。
「我不願意打他們,先生。」這個「先生」不知不覺地溜出口。
「那後頭有一條鹿腿,特拉斯克先生還帶了一點東西。」
「為什麼不?上帝幫助我和我的鄰人,如果我和印地安人打過仗!」
「噢,天啊,你現在已經沾上手了。他們說向一個愛爾蘭人問問題是危險的,因為他會把答案告訴你。你容許我開口時,我希望你了解你在幹什麼。我聽說過兩種看法,一種人說:緘默的人是聰明人,而另外一種人認為沒有話就沒有思想。自然我喜歡第二種說法——麗莎講得太過份了。你想知道什麼?」
「你妻子要生小孩了。」他擠過亞當身邊就走,留下他站在那裡發怔。三個圍坐在火爐邊的男人向他咧嘴笑。其中一個冷淡地觀察著:「假如現在是我的話——喂,我就請幾個,也許三個朋友喝一杯。」他的暗示是浪費了。亞當祇是拔脚衝上窄狹的樓梯。
「我不會想到!」
他們走過了山谷大路,把車趕上山,在那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車輪留下凹陷的轍道,被冬天的雨水聚成水溝。馬拉緊軛,車廂左右顛簸著。那年頭山上的收成不好,祇不過六月時分,土地已經乾涸了。石子從矮小憔悴的草梗上露出來。野燕麥倒長出六吋高了,就好像它們曉得若不趕快結子的話,就根本活不成。
「不,一點也不。那是凱塞的第一個孩子,她很愁煩。」
她說她不要到加里福尼亞州去,他不聽,因為「他的」凱塞挽起他的胳臂,邁步走了。他的光榮是那麼明亮,使他注意不到他弟弟鬱鬱不樂的心情,看不見他弟弟眼中閃射的憤恨的光。他把他那一份地產賣給查理,價錢比應有的低,有了這部份錢和他父親遺下的一半現款,他是自由且富裕的。
這與我所說的凱塞是畸人並沒有關係。也許我們不能了解凱塞,但另一方面,我們卻能做出許多不同方向的事,崇高的品德與深重的罪。而且,誰未曾在他自己心裡攪動過汚穢的水?
「幾乎任何地都行,除了我自己的。」
他看看房間,走到衣櫃拿起一根織針。他拿著在她臉上揮舞。「老罪犯——老罪人,」他說:「你是傻瓜。你幾乎害死你自己而孩子並沒有打掉。我想你也喝過東西的,毒害你自己,塞進樟腦、煤油、紅辣椒。我的上帝!你們女人做的那些事!」
「你會有這種病!」
「嗯,沒有,他們都不在。喬治和韋爾回來渡週末,昨天晚上他們都上野馬谷的櫻桃樹小學赴舞會去。傍晚他們一羣人就要回來的。所以我們沒有沙發。我以後告訴你們——麗莎會懲他們一下——是湯姆幹的。我以後告訴你們。」他笑著,向屋裡走去,帶著那一條包著的鹿腿。「你們願意的話可以把那點『小東西』帶到舖子裡去,那麼太陽就曬不到了。」
她瞪著他看。
或許我們心裡都有著一個秘密的水池,罪惡與齷齪的東西在那兒萌芽長大起來。但是這片地是圍著圍牆的,那游動的幽思泛上來後,祇有再退下去。可能有些人心裡那池污水罪惡成長的程度,能够泛越圍牆,自由地游泛著,可能那個人就是我們所謂的畸人,而我們在隱密的水池中,豈不是與他連結在一起?既然我們發明了天使與魔鬼,若是兩者都不了解的話,豈非是怪誕的嗎?
馬車上了坡,亞當可以朝下看到構成漢密頓住宅的一堆建築物——一幢大房子,連著許多添蓋的披屋,一個牛棚,一爿店舖,和一個運貨馬車棚。那是一幅凋零的景象——沒有大樹,祇有一個人工灌溉的小花園。
她的頭慢慢地搖著。
「我會喜歡和他談談的。」亞當說。
亞當驚詫他恐嚇的語氣。「我不是一個瞧不起人的人。」他說,他覺得突然間路易士把他當作陌生人,當仇敵看待了。
「他在問水的事,我告訴他在這一帶你比誰都清楚。」
「你真的在軍隊裡呆過嗎?那麼應該你來講給我聽了。」
「老是這樣。」路易士無助地說。
「醫生——」
這幢舊房子似乎是從地裡長出來的,非常可愛。波督尼把它當牛棚用。他是瑞士人,一個外僑,具有他本國的潔癖。他不信賴那一層厚泥牆,在不遠的地方另蓋一所木屋,他的牛就從這幢山查的舊房子深陷下去的窗子伸出頭來。
亞當在灰色的世界裡長大,他生活的帳幃像灰塵滿佈的蜘蛛網,他的日子是一連串冗長的、半憂鬱與頹喪不滿足的歲月。之後,由於凱塞,光榮臨到他身上了。
「現在幾點鐘了。」
路易士再轉臉向前。「他在那裡——看見沒有,站在店舖外?他一定聽到我們了。」
「是的。我待會兒就喊你。」
「不錯,他是很行。養了九個孩子。我賭他沒有存下四毛錢。他怎麼能?」
「醫生——」
他祇有一樁煩惱的事,那就是凱塞,她身體不適。她陪他趕著車在鄉村裡轉,可是她無精打采。一天早晨,她說她覺得不舒服,於是留在金城旅館的房間裡,由亞當單獨下鄉。他回家時大概是下午五點,發現她出血瀕死。可幸亞當找到了正在吃晚飯的蒂爾遜醫生,把他從那份烤牛肉拉走了。醫生迅速地檢查一番,塞進一團棉球,然後轉向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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