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這個字含有齷齪、懶惰和不名譽的意義。奧妮誠心相信她的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庭,絕不容許負債沾污家聲。她把債務的可怕深植在她兒女的心中,於是到今天,在一個改變後的經濟型態,負債成為生活的一部份時,我在一張賬單遲兩天未付時就不安起來。在分期付款的辦法流行時,奧妮一直不肯採用。分期付款買來的東西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因為你是負責的。她把她的需用品儲備起來,這個結果就是,鄰居有的新用具我們要兩年後纔能得到。
在她學校裡,有些學生年齡身材比她大。做一個小學教員須要很大的技巧。不用手槍和牛鞭在這些沒有風紀的大男孩當中維持秩序,是困難又危險的事。在山地的一個學校裡,有過一個教員給學生強|奸了。
從她所做的事上,我試著想像出來她的感覺。她的心一定是恐怖萬分,因為你怎能在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上面飛行?若是當作懲罰的話,這次飛行可能是殘酷而不平常的。但這是個獎賞,一種光榮,一樁特殊的事。她一定看到我們心目中閃耀著的偶像,而明白她墬入陷阱了。若是不去的話,一定叫她的家庭蒙羞。她被包圍了,而且除死之外沒有一條光榮的出路。她一旦決定搭乘那個不存在的東西後,似乎就沒有想到她有一點生存的可能。
奧妮寫好遺囑——花了很多時間,而且校對好,確定它是合法的。然後她打開花梨木盒子,裡面是她丈夫從追求她以來寫給她的信。我們不知道他曾經寫詩給她,可是他寫了。她在火爐裡生火,把信統統燒了。那些信是她的,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她買了全新的內衣。她害怕死時給人家發現她穿著打補綻的內衣,或是更糟的,沒有補的內衣。我想也許她看到馬丁.霍普士張大歪扭的嘴巴和害羞的眼睛瞪著她,覺得她終於補償了他被剝奪的生命。她對我們很溫和,也不注意一個洗得很不乾淨的碟子,在洗碟布上面留下一大塊油跡。
記得山姆.漢密頓說到他的孩子上櫻桃樹小學赴跳舞會。當時的鄉村小學就是文化中心地。新教教會當日正在一個他們新到的地方,為他們的生存而奮鬬。最初出現的天主教在該地有深固的勢力,他們憑傳統的優勢安閒地工作,可是傳敎事業漸漸放棄了,教堂屋頂塌下來,鴿子在光禿的祭壇上築巢。聖安東尼會的圖書館(拉丁文及西班牙文書籍)丟到榖倉裡,讓老鼠咬掉羊皮的封面。在鄉村裡,小學校是藝術和科學的貯藏所,小學教員携帶並維護學問與美的火把。學校是音樂會與辯論會的場所,選舉投票也在學校裡舉行。不論是五月皇后加冕,對一位逝世總統誦念悼文,或者通宵的舞會,任何社交活動都在學校裡舉行。教員不僅是學識的模範與社會的領和_圖_書袖,也同時是鄉村裡最好的婚姻對象。家裡有一個兒子和小學員結了婚,那一家就可高視濶步。
我們眼光跟隨著它上升,它飛過去,留下寂寞的沉靜。公債委員會、朋友親戚和那些無足道的不受崇敬的旁觀者並沒想到離開跑馬場。飛機漸漸在空中變成一個黑點,往斯勃列可糖廠方向消失了。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再看到它,平穩地在高空飛著。接著我們恐怖地看著它似乎搖搖晃晃地要掉下來。它直衝下來,停住了,往上爬,打了一個圈子。一個軍曹笑了起來。飛機平穩了一會兒,然後似乎瘋狂起來。它打著滾,表演特技,向內向外畫圈子,翻個身倒飛過跑馬場。我們看得到那個黑彈丸是我母親的頭盔。一個士兵鎮靜地說,「我想他發瘋了。她不是年輕女人。」飛機很平穩地降落,朝羣眾滑行過來,馬達停了。飛行員爬出來,困惑地搖著頭。「我從未見過的最他媽的女人。」他說。他上前和奧妮無力地握了一下手,然後匆匆走開。
於是我起來了。
我現在繼明白,當時數百人到那裡去不過為的看飛機,可是我們那時卻以為他們是給母親捧場去的。奧妮並不高,而且在那年紀已開始增加體重。我們得扶她出汽車。她很可能怕得僵硬了,可是她的小下巴還是硬板板的。
馬丁.霍普士住在我們家那條街的拐角上。他身材矮短,紅髮。他的嘴巴很寬,還有一對紅眼睛。他幾乎是撒玲娜最怕羞的孩子,對他說早安就會叫他不自在而臉紅。他屬於C聯隊,因為那裡的兵工廠有一個籃球場。
雖然她忙著教書,奧妮還一邊嚮往著大都市的生活,於是當那個在金城造了一個麵粉廠的青年人向她求婚之後,她接受了,把訂婚的事隱秘了很久。這個秘密是必要的,因為附近的青年人若是知道的話,可能發生麻煩。
我肺炎痊癒後,要從頭學習走路。我在床上躺了九個禮拜,肌肉鬆弛了。復原時的惰性養成了。人家扶我站立時,混身疼痛,而且肋旁開過刀吸掉胸腔毒膿的地方痛得很厲害。我倒在床上哭著,「我不能走!我不能起來!」
對於奧妮,債是一個醜惡的字,也是醜惡的觀念。一張過十五號還未付的賬單就是一筆債。
發生過的事慢慢地揭露出來。飛行員講了一點,奧妮講了一點,兩個人講的得擺在一起才使人明白。他們按命令飛行到斯勃列可糖廠——在上空繞了三次,好叫我們的父親的確能看見。然後飛行員想到開個玩笑,並無惡意。他喊了一句,臉看起來扭曲著。奧妮在機聲中聽不到他講什麼。飛行員收小油門喊道:「特技表演(Stunt)?」那只不過是開玩笑。奧妮看到他戴飛行眼鏡的臉,一股氣流把他的話傳過來,曲和_圖_書解了它的意思。奧妮聽到的是「故障(Stuck)」
奧妮終於和她的年輕人結婚而且遷走了,最初到巴索羅布斯,然後到金城,最後在撒玲娜住下。她和貓一樣富有直覺。她的行動多半基於感情,而不是出於理智。她有她母親堅硬的下巴和紐扣鼻子,她父親漂亮的眼睛。在漢密頓家除了她母親外,她是最倔强的。她的宗教信仰是愛爾神仙和舊約的耶和華的混合體,在她後半世,她把後者和她父親混攪起來。天堂在她想來是一個她死去的親友居住的一個舒適的牧場,她拒絕相信自然界破壞性的事實,而把它們消除了。若有一件東西抗拒她的不信,她就大發雷霆。曾經有一次她痛哭一場,因為她不能在一個週末晚上赴兩個跳舞會,一個在格林菲爾,另一個在聖路卡斯,相隔二十哩路遠。兩處都參加又回家的話,就得騎馬走六十哩路。這是一件她不能用否認來擊敗的事實,於是她懊惱地大哭起來,兩個舞會都不參加。
啊,我們是多麼驕傲的孩子!即使是旁觀地位,這個榮譽也是我們難以承當的。可是我們那可憐的母親——我必得告訴你,世界上一些事是我母親不相信的,不管它的存在有任何可信的證據。其中之一是一個壞的漢密頓家人,另一個就是飛機。她看過它們的事實並不叫她對它們有一點點信心。
她的銷數像烟火一樣,而且一直往上升。財政部開始注意到這位新亞馬遜。最初寄來一些褒獎的印刷信件,以後是由財政部長簽名的信件,蓋的並非橡皮圖章。我們很驕傲,可是沒有獎品送到後那麼驕傲。那是一頂德國頭盔(小得我們沒有一個帶得上)一柄帶刺刀的槍,一顆裝在烏木盒子裡的鋸齒形的榴霰彈。除了拿木槍開步走外,我們並非武裝戰鬪的適當人選,因此母親的戰鬪似乎使我們心安理得。然後她勝過她自己也凌駕我們那一區域內任何一個人,她把她那已經是驚人的記錄增加四倍,而得到了最神氣的獎賞——乘軍用飛機飛行一次。
山姆.漢密頓的女兒不是生來做勞碌終生的農家婦的。她們長得漂亮,秉賦愛爾蘭王室後裔的高貴風度。她們具有超越貧苦的自尊,沒有人想到她們是該受憐憫的。山姆扶育了一羣卓越絕倫的兒女。他們比他們同輩的人受到更好的教育與教養。山姆把他愛好學問的品性授與他們,把他們從當時以無知為自傲的情況中分隔開來。奧妮.漢密頓做了教員。那就是說,她十五歲離家住在撒玲娜,到那裡上中學。十七歲她參加全郡考試,包括各種文科及理科的項目,十八歲她在櫻桃樹執教。hetubook.com.com
奧妮的膽量很大,也許扶養兒女需要勇氣。我必須告訴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她所做的事。她的觀念不是國際性的。她對地理上的劃分最初是她的家,其次是她住的城市,撒玲娜,最後是一條虛線,界線不十分確定,那就是郡界。因此她不十分相信戰爭,甚至等到我們的國民騎兵隊C聯隊被召集,火車載上他們的馬出發時她仍然不相信。
奧妮用她可怕的眼睛瞪著我。「起來!」她說:「你父親整日工作,晚上熬夜,為你負債。起來!」
奧妮.漢密頓決定不接受這種生活方式。她雖然沒有她父親那種求知的熱忱,可是那一段住在撒玲娜的時間使她決定不做一個牧場太太。她要住在城市裡,也許不在撒玲娜那麼大的城市,但至少不是一個十字路的鎮子。在撒玲娜奧妮嘗到了生活的享受,歌唱班、化裝、聖壇公會,以及聖公會的年會晚宴。她參與了各種藝術表演——巡廻話劇(甚至歌劇),他們演出一個具有魔力的、令人嚮往的芳馥的外面的世界。她參加舞會,猜過字謎,詩歌朗誦比賽,合唱團和交響樂隊。撒玲娜引誘了她。在那裡她可以打扮好出去赴舞會,回來穿著同樣的衣服,用不著把衣服捲起放入在鞍囊騎十哩路,然後再拿出來燙平。
奧妮什麼也聽不見了,可是她板著下巴,決心幫助飛行員,免得他們在墜落地面之前過於驚慌。她又微笑著點點頭。每一個把戲耍過後他就回頭,每一次她都鼓勵他。後來他一次一次地說:「她是我見過的最他媽的女人,我違背了規則,玩盡了我的花樣,她還要。老天爺,她會是怎麼一個駕駛員!」
花了很久,四個人才把奧妮弄出機艙。她混身挺硬,他們不能搬動她。我們帶她回家,把她放在床上,她兩天沒有起床。
當時有一堵反對學術的牆。一個人要他的兒子會閱讀,會計算,那就够了。更多的教育可能使他們不滿足,不安於家。很多例子證明學問使男孩子離開農場到城市裡居住——認為比他的父親能幹。祇要他能學到怎樣計算土地、木材、記賬、懂得寫訂貨單、寫信給親友,會讀報、看曆書、和農場刋物,音樂方面足够在宗教與愛國表演時參加就行——這樣這個男孩就不會走入歧途。學問是醫生、律師、教師,那一班特殊的與人無關的人的事。當然也有一部份可笑的人物,像山姆.漢密頓,不過人家都容忍他,也喜歡他,但是假如他不懂得開井,釘馬蹄鐵,或開打穀機,天曉得人家對他那家會有什麼想法。
二
奧妮.漢密頓不但教各樣科目,而且教各種年齡的人。那時候很少人念完八年的小學,而且由於農場的責任,他們有的要十四五年才m•hetubook.com.com修完。奧妮還得施用基本的醫藥知識,因為常常有意外事故發生。校園裡一次打架後,她得縫好被刀割破的傷口。一個赤脚小男孩給響尾蛇咬了,她得負責把他足趾裡的毒液吮吸出來。
奧妮沒有她父親的才智,可是她的確具有幽默感,同時兼有她母親堅定不够的意志。她對那些頑強的學生假如有什麼知識與美可以強迫他們吞下去的話,她就强迫他們吞下去。
她的兒女被認為具有先天與後天的智力優點。
嗯,她想,就和我知道要發生的一樣。她的死期到了。她的腦筋立刻想著忘了什麼沒有遺囑立好了,信燒了,新內衣,家裡足够中午吃的食物。她不記得是否把後房的燈關了。這都是一瞬間想到的。然後她想到也許有徼幸生存的機會。這個年輕軍官真的嚇壞了,在他處理這種局面時,懼怕可能是最壞的阻礙。假如她流露出內心的恐慌,也許會叫他嚇得更厲害。她決定鼓勵他。她快活地微笑著向他點頭,鼓勵他。於是乎天翻地覆。飛行員轉過圈子後回頭喊著,「還要嗎?」
一
她教一年級學生閱讀,八年級學生代數。她教唱歌,寫文學批評,並且寫一些每週送到撒玲娜週報的社交新聞。另外,這區域的社交生活都在她手裡,不僅是畢業典禮,同時還包括跳舞、會議、辯論、歌詠隊、聖誕節、五月節,以及陣亡將士紀念日和七月四日的愛國表演。她在選舉名單上列名,並且是各種慈善事業的發起人兼主席。這不是輕而易舉的工作,具有想像不到的責任與義務。教員沒有私人的生活,人們嫉妒的觀察她任何性格上的弱點。她寄宿在某一家時不能超過一個學期——因為那會引起嫉妒——一個供養教員的家庭具有社交優勢。假如在她住宿的那家有一個到達結婚年齡的兒子,很自然的就會向她提婚;假如結婚人選不止一個的話,便會常因求婚事件發生惡鬪。亞奎達家三個孩子幾乎為奧妮.漢密頓打個你死我活。鄉村裡教師執教的時間很長的幾乎沒有,工作之辛苦及提婚之頻多使得她們在很短期間內就結婚了。
當日西部的事,繁不勝數,很難知道該從那裡開頭。提起一件就得撇下數百件,問題是應該決定從那一件開始。
德國人若是認識奧妮而且有見識的話,他們就不會幹得過份而激怒了她。可是他們不認識妮,否則就是因為他們愚昧。他們殺了馬丁.霍普士時就失去優勢了,因為這樁事使我母親狂怒,找他們算賬。她喜歡馬丁.霍普士,他沒傷害過一個人。他們殺死他之後,奧妮就向德意志帝國宣戰。
這樁光榮的事排定在撒玲娜賽馬及馬術表演場舉行。我們乘軍用汽車到達賽馬場,覺得比參加葬禮更嚴肅、更光榮。我和_圖_書們的父親在斯勃列可糖廠做事,離城五哩路,不能脫身,或許不願意來參加,怕受不了那緊張的場面。可是奧妮安排好了,如果飛機不能在它撞毀之前飛達糖廠,她決不上飛機。
她年紀大後,就實施一種散彈鎗的方法來應付不愉快的事。當我(她的獨子)十歲染上了肋膜性肺炎時,那在當日是致死的病,病況一天一天沉重下去,到最後天使的翅膀幾乎碰到我的眼睛了,奧妮就應用散彈鎗的方法來應付肺炎,而且成功了。聖公會的牧師和我一起禱告,為我代禱。修道院的主持和修女一天兩次把我痊癒的事交託給上天。一個遠親,他是基督教科學的信徒,也為我默禱。各種呪文、巫術、和可以得到的偏方都施用了,她同時雇了兩個好護士和城裡最好的醫生。她的方法是實際的,我好了。她對兒女,三個女孩和我,既親切又嚴厲,訓練我們做家事,洗碟子,洗衣服,以及好的儀態。逢她生氣時她那可怕的眼睛會把一個壞孩子的皮剝掉,就好像他是一顆煮熟的杏仁。
飛機停在賽馬場跑道上。那是一架非常小而不牢實的雙翼機——敞開的駕駛座,木頭的骨架,用鋼琴弦拉緊。機翼是帆布製的。奧妮發呆了。她走到裡面,像屠場的牛一般。兩個軍曹給她衣服上(她確定那是壽衣)套上一件墊厚的外衣,和一件飛行衣,每加一件她就顯得越圓。然後是一頂皮盔,和一付飛行眼鏡,夾著她那短小的鼻子,粉紅的臉頰。她那一付樣子真像一個滾圓的皮球。兩個軍曹把她抱起來,塞在艙位上。她把空隙都填滿了。他們把她捆進去時,她突然清醒過來,開始癡狂地招手要人注意。一個士兵爬上去,聽她要講些什麼,然後找我姊姊瑪麗,帶她到飛機旁邊。奧妮正用力拉著她左手厚厚的飛行手套。她把手抽出來了,把她嵌著小鑽石的訂婚戒指遞給瑪麗。她的結婚金戒指卻帶得緊緊的,把手套套上,面朝著前方。飛行員爬進前面的艙位,一個軍曹用力撥動螺旋槳。小機身開始滑走了,轉變方向,接著在跑道上轟隆轟隆叫著,搖搖晃晃地升到空中,而奧妮筆直向前看,可能閉上了眼睛。
她四處尋找武器。織盔帽短襪對她是一點也不够的。有一個時期她穿上紅十字會制服,和別的穿同樣制服的婦女在兵工廠裡工作,在那裡綳帶被捲起來而名譽傳揚出去。這些都好,可是並不能擊中德皇的心坎。奧妮要討馬丁.霍普士的血債。她在自由公債上找到她的武器。她一生除了為聖壇公會在聖公會地下室偶而賣過一次天使蛋糕之外,從來沒兜售過一樣東西,而這時她開始成捆地把公債推銷出去。她發狠地工作,我想,她一定是使人家不敢不買。他們買了奧妮的公債後,她就給他們一種實地戰鬪的、把刺刀刺入德國人肚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