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可是提出來有什麼害處?」
湯姆兇暴又畏縮地跳起來。「他媽的,有什麼說的?說他愁得要死嗎?說他骨髓快消耗完了嗎?有什麼說的?你們不在這兒,我不得不看,看他眼睛呆滯下去——」
他的脚步有點沉重,但並不是那個——還是在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老了。
女孩子都結婚了,除了黛西,她在撒玲娜有一爿很成功的裁縫舖。衹有湯姆一直還沒有開始。
「嘿,當然可以,」湯姆說:「你打算上那兒去?」
喬治說:「我們可以寫在信上——邀請式的,講些輕鬆的話!當他厭煩我們中間一個時,偌,他可以上另外一家去。我們這些人有好幾年可以探訪的。」他們就那樣作了決定。
「我想設計一個開門機,不用下馬車。這是拉開門閂的棍子。」
湯姆不安地說:「如果你母親允許的話,我早上就說要吃牡蠣麵包,晚上就會有了。」
「山姆,請你走出我的廚房。」她擔心地說。
翌晨,湯姆沉著臉,策馬馳騁在撒玲娜約翰街上時,警長正在等他。他解除湯姆的武裝,把他關在一間囚房裡,餵他黑咖啡和白蘭地,直等到山姆來接他。
湯姆常常困惑地回到牧場來,他並不存心挑剔,而是覺得中途失去依恃。他覺得他應該從人與人的競爭中得到快樂,但是他不能對自己假裝他真的得到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湯姆說。
「用什麼打開?」
剛見面時,我們之間總是有點隔閡。我想湯姆舅舅和我們一樣怕羞。我想,他想跑出來把我們抱住扔到空中,但是我們反而都很客氣。
她的店舖是撒玲娜一個特出的機構。它是一個女人的世界。在這兒一切的規條,以及造出這般硬性規條的恐懼都被推翻了。這扇門是向男人關閉的。這是一個女人可以裸|露她們本性的聖地——臭的、輕狂的、神秘的、驕矜的、真實的,充滿生趣的。鯨骨胸衣(那種把女人的肉體塑造扭曲為女神的肉體的神聖的胸衣)在黛西屋裡解脫了。在黛西店裡,她們是那些在廁所裡抓癢放屁的女人。從這裡自由發出笑聲,閧叫的笑聲。男人聽得見關在門裡的笑聲,有點害怕,不曉得她們在裡頭搞什麼名堂,覺得自己也許就是她們哄笑的目標——事實上大半時候確實在笑他們。
然後她死了,她的屍體運回家。我從來不認識烏娜。她在我能記憶之前死了,不過喬治.漢密頓在許多年後把這件事告訴我時,他的眼睛充滿淚水,聲音嘶啞。
「我高興你們喜歡。」
「統統看了?」
他搖著一條腿,朝她微笑。「那麼一個小妻子,」他說:「三個都不够咬一口的。」
「離家到海邊、沙灘上休息一下。好了,山姆,你和你的油嘴一起滾吧。」
「他會曉得怎麼變成一個男孩的。」
他的雙肩——你看到那樣駝下來沒有?而且他的步伐也沒有彈性了。
安德生從來不摔跤,不滑退也不飛翔。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移動,最後據說他發現了他所要的——彩色軟片。他和烏娜結婚,也許是因為她缺少幽默感,這一點叫他安心。而且因為她的家人使他害怕不安,他帶她到北方去。他到的是一個黑暗偏僻的地方。在奧勒岡州邊界上。他一定和他的藥瓶紙張過著一種很原始的生活。
「怎麼?哈,瑪麗,生下來就是男孩。」
一九一一年感恩節,這一家在牧場裡團聚——所有的孩子都來了,除了在紐約的祖,離開家而到另一家的麗芝,以及烏娜——她已經死了。他們帶來禮物,以及這麼一大家人也吃不下的食物。除了黛西和湯姆,他們都結婚了。他們的孩子使漢密頓家充滿吵鬧的聲響。住宿的地方翻騰起來——空前未有的吵鬧。孩子們笑著叫著打著。男人到鐵舖子裡進進出出,回來時不好意思地抹抹鬍子。
「別那麼做,」喬治趕快說,他的同胞兄弟點點頭。「別那麼做,隨他去。從我們自己本身,我們了解他。」
可能是因為湯姆的父親站在他和太陽之間,於是山姆的影子映照在他身上。湯姆神秘地寫詩。在當日唯有把它保守秘密纔是有見識。詩人在當日是蒼白柔弱的女性人物,西部的人瞧不起他們。詩是軟弱消沉墮落的象徵。讀詩令人嗤笑。寫詩就叫人起疑,被逐出人羣。詩是一種秘密的惡習,也的確是。沒有人知道湯姆的詩寫得好不好,因為他紙給一個人看,在他死之前他每個字都燒掉了。從爐子裡的灰燼可以看出他一定寫了許多詩。
喬治阻止了這段瘋狂的湧出的話。「我們要向你道歉,湯姆,」他說:「喂,我們講得好像在責問你,我們並不是故意的。也許我們那麼想。我們道歉。」
兇暴與羞怯——湯姆需要女人,同時他想他配不上女人。很長的時期他在怒號的獨身狀態中生活,然後他會搭上火車,到舊金山去,在女人羣裡打滾酖迷,之後悄悄回到牧場,覺得軟弱,不滿足、卑賤。他會用工作懲罰自己,在無用的土地上耕耘種植,砍粗大的橡木,一直到腰酸背痛,手臂疲乏得像爛布!
湯姆揉搓耳朶,直到他把耳朶裡的血都搓開,使它們片刻間變成蒼白。
「花錢?奧妮已經買好票子。她們的禮物。」
湯姆忍受得住,因為他經歷過了。「那是烏娜,」他沙啞地說:「他對烏娜耿耿於心。他對我說,一個人,一個男子漢沒有權利容許憂愁毀滅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我應該相信時間會照管這件事。他說的次數太多了,叫我曉得他消沉了。」
山姆站在鐵舖門口,望著這片土地hetubook.com.com。「他們說母親愛最醜的孩子,」他說了,用力搖搖頭。「湯姆,我會禮尚往來的,你要好好把這個藏在你秘密的地方,別告訴你任何一個哥哥姐姐——我知道我為什麼走——而且,湯姆,我知道我到那裡去,我也滿足。」
唉,他是一個偉大的君子。「你要給我嗎?」
二
「他媽的。」湯姆走出房間,他們聽到他笨重的鞋敲打在外面堅硬的土地上。
「湯姆舅舅,謝謝你的糖。」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封信展開來。「這是奧妮寫來的,」他說:「她要我們到撒玲娜去看他們。他們已經弄好樓上的房間。她要我們和那些孩子熟稔起來。她給我們定了夏令會的門票。比利.孫戴就要和魔鬼摔角,而布萊揚要發表他那篇金十字架的演說。我可願意聽聽,那是一篇老八股文章,不過他們說他能講得叫你心碎。」
其他的孩子幹得很好。喬治做保險事業。韋爾富裕起來。祖到東部去,正在幫忙發展一種所謂廣告的新事業。祖所有的缺點在這個行業全成為優點。他發現他可以將他物質上的白日夢傳達出來——而經過適當地應用,那就是廣告事業。祖是這個新行業裡的巨人。
「我設計一個很牢的彈簧。」
我現在想像得出黛西的樣子,一付夾鼻眼鏡在一個不適合帶夾鼻眼鏡的鼻樑上搖晃著,她眼中盈滿狂歡的淚珠,全身因一陣發笑而痙攣地緊縮著。她的頭髮會掉下來,在她的眼鏡和眼睛之間飄盪;眼鏡從她濕漉漉的鼻子上掉下來,懸掛在黑緞帶上旋轉搖盪。
「我奇怪你怎麼懂得這個字。」
山姆沒有教訓湯姆。他帶他回家,再也不提起這件意外。一片寂靜籠罩著漢密頓宅。
湯姆感覺到自己的陰沉。他的父親英俊聰明,他的母親矮小自信。他每個兄弟姐妹都有美貌才華或是財富。湯姆熱烈愛他們每個人。但是他心裡覺得沉重、卑下。他爬著狂歡的山峯,卻在山巓之間嶙峋的幽暗處滾轉。他的勇氣會突然湧出,但卻受懦怯所包圍。
很自然地,他們的思想奔向前去,又畏縮地退回來,而且他們不會提到那句話,可是心裡卻說,「沒有山姆就不可能有什麼世界。」
山姆說:「麗莎,你懂得英文裡度假的意義嗎?」
「山姆,你怎麼啦?你在想些什麼?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現在說出來,好讓我做餅。」
就好像我們知道在我們身體上某個地方,可能在脅下,有一個按紐,祇要按得適當的話,就會叫我們飛,瑪麗也這樣替她自己造出一種魔術,把她變成一個她想做的粗魯的男孩。設若她入睡時的姿勢是魔術性的,膝蓋彎得正好,頭擱成一個魔術性的角度,指頭交叉,那麼翌晨她就是一個男孩子了。
「你當然喜歡,瑪麗也喜歡的。」
「我真的想。」
山姆看看圖樣。「那是什麼?」
湯姆朝下看手,用一個裂開的指甲挑著一塊鬆的硬繭。我想,他想說出一些好聽的話。他希望他能講出像他父親一樣的話,甜蜜的陶醉人的話,慰撫又可愛的。「我不喜歡你做男孩。」他說。
一
瑪麗臉上掠過一個厭惡的神色。假如那是真的,湯姆就是一個傻瓜。她用那種「別給我來那一套廢話」的聲調說:「好吧,」她說:「但是『我』怎麼做一個男孩?」
山姆坐在廚房的一把椅子裡,交叉著雙腿看她。他眸子在微笑。
「我懂了,」山姆說:「這可以用的,若是門栓的恰好。而且這祇要花二十年下車開門所需的一倍時間就可以弄好。」
「我想我知道的——我想我知道的。」山姆說,再慢步走過去。他臉上有著他家人很熟悉的譏諷的神態——取笑自己的臉色。他繞著那可憐的小花園,在房子周圍走了一圈——不再是一幢新房子了。即使是最後添蓋的披屋裡的臥室也都舊了,遍歷滄桑,窗框周圍的油灰也和玻璃片分開了。在走廊上他回過身,眺視牧場的全景,然後走進屋去。
「奧妮要我們和她在撒玲娜住一個時候。」
「然後他們把她運回家,她的指甲都破裂了,手指龜裂粗糙,而她可憐的親愛的脚——」喬治暫時說不下去,然後他兇暴地說,像一個試圖抑制自己的人,「她的脚裂了,砂礫和荆棘割傷的。她可愛的脚很久沒穿鞋了。她的皮膚像生牛皮一樣粗糙。」
「我們不能去,」麗莎說:「誰來管牧場?」
「我不會高興的,」瑪麗說,於是她轉向我,以冷酷的輕蔑的口吻說:「他不知道。」
「不過我願意看一看,你不喜歡嗎?你剛才說什麼?把頭抬起來。我沒聽見你說。你剛才說什麼?」
湯姆正在設計一張圖樣,山姆走進去找他。湯姆以迷惘的神態看他父親,想看出奧妮的信的效果。
「她從不像我們一樣玩、笑。她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她似乎常常在諦聽。她念書的時候,臉和在欣賞音樂的人一樣。我們問她問題
m.hetubook.com.com,嘿,她就答出來,假如她知道答案——不是很神氣的.誇大地夾著『或許』『可能是啊』像我們那樣子講。我們常常瞎說吹牛。烏娜身上有一種清潔簡單的東西。」喬治說。
「這裡的一根門栓。它會利用這一邊的力量彈進彈簧裡。」
山姆發掘出他以前的歡笑,他那譏諷的腦子閃爍著,言詞帶上它以前抑揚的韻律。他不停地談話,唱歌,回憶過去,然後突然地,還不到半夜,他累了,疲倦了,回到床上,麗莎在那裡已經有兩個鐘頭。他對自己感到困惑,並不是他必須上床,而是他居然想上床。
「湯姆會管——冬天裡有什麼好照管的。」
「我知道,」他父親說:「但是主要的理由是好玩。」
會不會是因為你的瘋狂而弄成這付樣子?
你在黛西那裡定製衣服得在好幾月以前,在你選好衣料和式樣之先得上她的店舖二十次。撒玲娜從來沒有一個像黛西那麼健康的東西。男人有他們的秘密場所,他們的俱樂部,他們的窰子;女人除了聖壇公會和矜持的賣弄的牧師之外,什麼也沒有,直到黛西來臨。
「我看過了。」山姆說。
湯姆說:「我試過了,覺得乏味。我想到為什麼會這樣。我贏了時並不很得意,輸了也不覺得怎麼傷感。缺少這些就沒有意思了。我們知道那並不是為了賺錢,除非它能模擬生死悲喜,至少對我來說,它似乎——它沒有一點刺|激。若是我感覺到什麼的話,我就會幹的——不管是好是壞。」
湯姆悲哀地跟隨著她,「她做女孩很好嘛。」他說。
「五十年中,你有過一次假期嗎?你這個小傻瓜,半兩重的小妻子。」
「你別在早晨開玩笑。」
「你可以感謝上帝,你不須要當演員,湯姆,因為你一定是一個很壞的角色。我猜是你們在感恩節時想好的。你們那時都在一起。這件事做得就和牛油一樣平滑。我看出這裡有韋爾的一手。別告訴我,如果你不願意說。」
「她同意了,老是忘了費用。」
「偌,我想找得到的,母親,如果我願意。」
「我想他不會那麼做的,」韋爾說:「他和驢子一樣頑固,像馬一樣驕傲。他有鋼一樣的傲性。」奧妮的丈夫歐尼斯特說:「嗯,問問他並沒有害處。我們喜歡他或者他們倆和我們一起住。」
「我高興你要去。」
瑪麗正在拉扯她那皺縮的長統襪,她非常輕鬆地說:「當然。」
每夜她想找出完全正確的配合姿勢,但她永遠做不到。我常常幫她把手指交叉起來像船攬一樣。有一天早晨枕頭下發現口香糖時,她正在懊喪老是做不對。我們各剝開一顆糖,嚴肅地嚼著;那是比曼的薄荷糖,以後就沒人做過那麼可口的東西了。
三
可能那是淡黃色頭髮的馬娣兒在廚房裡,母親像母鴳咯咯叫地在指點她。
我們怎能想到任何一件事,如果我們不知道他對那件事的想法。
山姆說過,湯姆常常碟子裡裝得太多,不論是豌豆或女人。山姆是智慧的,但是我想他祇認識湯姆的一面。也許湯姆對小孩比較坦白。對於他,我所述說的將是記憶加上我所知道的真實的事,再加上以這兩者為根據的揣測。誰知道這是不是正確?
「那是洗碟布。」麗莎說。
瑪麗說:「湯姆舅舅,你怎麼變成男孩的?」
湯姆畏縮了,而我因她那犯罪似的控訴的嚴重性顫抖起來。瑪麗比誰都來得勇敢,魯莽。那就是她在撒玲娜贏到了全部石彈的原因。
我們溜到起居室坐下來。母親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孩子,你們別吵他。」
由於天性並商業上所得的訓練,韋爾對於男女心中比較不深刻的衝動具有良好的理解力,他說:「我們要請他關店舖,那就和要結束他的生命一樣,而且他是不肯做的。」
湯姆錯了——她真正想變。
威廉.馬丁客觀地說:「這兒生活太苦了。幹嘛我們不叫他把房地賣掉,搬到城裡去?他可以活得又久又快樂。摩莉和我喜歡他們來和我們住的。」
所有女兒當中,烏娜是山姆最大的喜樂。孩提時她就渴求學問,像下午小孩要吃餅乾一樣。烏娜和她父親在學問上是共犯——他們秘密借書看,私下交換他們的秘密。
母親正在廚房裡監督一個給我們幫傭的新來的丹麥小姑娘。我們一連用過幾個女孩。新來的丹麥家庭叫他們的女兒到美國家庭裡幫傭。她們不但學會了英文,而且學會美國烹飪、擺餐桌、禮節、以及在撒玲娜城上流生活的一切高尚的禮節。這麼過了一兩年後,一個月十二塊錢,這些女孩子就是美國男孩所垂涎的主婦了。她們不但具有美國人的禮貌,而且還可以像牛馬一般在田地裡工作。今日撒玲娜一些最高貴的家庭有一部份是從這些女孩子遺傳下來的。
她的話滔滔不絕。「我不要做女孩,湯姆舅舅,我要做男孩。女孩子就是親親嘴,玩洋娃娃,我不要做女孩。我不要。」瑪麗眼中湧出憤怒的淚水。
然後黛西墮入了情網。我不知道她戀愛的任何細節——那個男人是誰,或當時的情境,是不是宗教,或一個活著的妻子,一種疾病或是自私。我猜想我母親知道,但那是放在家庭壁橱裡、永遠不拿出來的一種東西。而且在撒玲娜如果還有人知道的話,他們一定是把它當作本城的秘密,忠誠地隱匿起來。我所知道的就是那是一樁無可挽回的事,灰色可怕的事。一年後黛西的身上喜樂完全乾竭,笑聲止息。
烏娜的死對山姆和-圖-書的打擊像一次悶聲不響的地震。他說不出安慰人的話,他祇是一個人坐在搖椅上搖著。他覺得那是他的疏忽造成的。
我們住在撒玲娜,我們知道湯姆什麼時候來——我想他常常夜裡來——因為在瑪麗和我的枕頭下會有幾包口香糖。那時口香糖和鎳幣一樣值錢。有好幾個月他沒有來,但是每天早晨我們一醒來就伸手到枕下。我現在還這樣做,雖然自從枕頭下有口香糖以來已經是許久的事了。我的姐姐瑪麗不要做女孩子。做女孩是一件她永遠不能習慣的憾事。她是個運動員,玩石彈的權威,木球戲的投手,女孩子的服飾妨礙她。當然這是在她知道做女孩會有許多報酬之前的事。
「是的,瑪麗,我很喜歡女孩。」
湯姆露牙笑了。「捉到我了。」他說。
「麗莎,你懂嗎?」
「不,我想沒有,」他憂愁地說:「假如我知道的話,我就告訴她了。」
現在剩我們單獨在一起了。我覺得我應該醫治瑪麗留下的創傷。「我喜歡牡蠣麵包。」
「你要不要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為什麼我不懂?」
他們都想說同樣的事——(他們十個人)山姆老了。這個發現就和突然間見到鬼一樣叫他們震驚,他們總有點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他們喝威士忌,輕聲地談論這個新題目。
雙親走了之後,韋爾從鐵舖子裡拿出威士忌,這一家人就在廚房裡聚集。威士忌裝在圓底的果醬玻璃杯裡輪流遞過去。做母親的偷偷到臥室看孩子們是否蓋好被子,然後回來。他們都輕聲地說,不打擾孩子和老人家。湯姆、黛西、喬治和他漂亮的媽咪,她娘家姓鄧普西,摩莉和威廉.馬丁,奧妮和歐尼斯特.史坦貝克,韋爾和他的戴莉亞都在那裡。
「嗯,」他說:「你不能變。有一天你會高興的。」
「噓!」母親說:「他很晚才到。你們讓他睡。」
「嗯,別坐在那兒叫我不舒服。報紙在隔壁房間,若是你覺得懶洋洋的。」
烏娜是所有孩子中最少幽默感的。她與一個緊張而憂鬱的人結婚——一個手指沾著化學藥品,多半是硝酸銀的人。他是那種生活在貧困仍能從事研究的人。他研究的對象是攝影。他相信外界象可以移現到紙上——不是由黑白陰影的顯現,而是由人類肉眼所能見到的彩色中映現出來。
他的右腿有點不方便。
就是那樣——就是那麼簡單。我奇怪為什麼我自己沒想到。
是的,不過那是給馬踢壞的。
你在這兒。你一直在這兒的!
「那是什麼意思?」
麗莎擦擦鼻子,沾上指尖的麵粉。「那不是很花錢嗎?」她渴切地問道。
「湯姆,你想如果你母親和我出去玩一趟,你能照管牧場嗎?」
「那不像你該說的,」他父親說:「你可把事實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叫我看出來了。別告訴他們我知道。」他轉過身,再回來把手放在湯姆肩上。「謝謝你願意用事實尊重我,我的孩子這並不聰明,不過這是更恒久的。」
烏娜寫的信是凄凉的,沒有喜樂,但也沒有自憐。她身體好,希望她家人也都好,她的丈夫快要得到他的發現了。
「你在這兒,我們夜裡會不會有牡蠣麵包吃?」
「我不禁止你們,」他說:「不過我不能那樣做。」
「不,我不能。嘿,麗莎——母親,可別哭。這兒——這是手巾。」
他費一整天功夫,用一把鋒利的刀子刻一塊小木頭。我們從學校回來時他已經刻好一個臉。眼睛、耳朶和嘴唇都會動,小木筍把他們和空洞的頭部連綴起來。在頸子底部有一個洞用木塞塞住。這個玩意兒相當靈巧。你捉一隻蒼蠅,使它從洞口進去,塞上木塞。當那隻瘋狂的蒼蠅在小枝上爬的時候,這個頭突然活起來了。眼睛動了,嘴唇張開,耳朶振動起來。就是瑪麗也有點饒恕他了,但她再也不真誠地相信他,一直到她高興她是個女孩時,可是那時已經太遲了。他那個頭不是給我而是給我們的。我們現在把它留著,放在一個地方,它還能動呢。
韋爾說的是經驗談:「有時候人願意裝笨,假如那會讓他做一件他的聰明禁止他做的事。我們總可以試試看。你們大家怎麼想?」
「當然什麼?」我問。
我們跑進去。「他起來沒有?」
我們在起居室裡坐成一個三角形。湯姆的臉很黑,眼睛很藍。他穿好料子的衣服,但是彷彿老是顯得衣冠不整。這一點他和他父親大不相同。他的紅鬍子老是顯得不乾淨,他的頭髮豎直雙手因工作而堅硬。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要怎樣才變成男孩?」
「嘿,那很不錯,」湯姆說:「母親同意嗎?」
「我不贊成的。」湯姆說。
這時他那曾經與時間快樂地爭鬪過的體質漸漸衰弱了。他年輕的皮膚變老了,明亮的眼睛遲鈍了,寬大的肩膀也有點傴僂。麗莎接受現實的態度能够忍受得住悲劇;她在天堂的這一邊不抱什麼奢望。可是山姆曾經以嘻笑的牆垣敵對自然律,烏娜的死破壞了他的城垛。他成為一個老人。
韋爾說:「沒有別的方法,也許他可以出來遊玩一下。湯姆可以管牧場。現在是父親和母親看看世界的時候了。各種事都在發生。那會叫他活潑起來,然後他可以回家,重新工作。而且過些時候或許他不必要工作。他自己說時間會做炸藥不能辦到的事。」
「是那個微小的聲調——小得我幾乎聽不出來。不過有那個聲調。湯姆,我的兒子,如果和你的兄弟姐妹保守一樁秘密的話,我不在乎。我想那是好的。」
他一向是最後一個上床的。
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他們又恢復緘默,因為想到沒有這個牧場,這個乾燥的叫人傷心的山邊的石頭荒地,沒有用處的凹地,這個念頭叫他們吃驚。
「你衹要把票退掉,把錢寄回她就成了。」
他們覺得慚愧。威廉.馬丁說:「我出去帶他回來。」
「是的,你看,你拉上一個別針,讓蒼蠅飛進去,然後他在裡面嗡嗡響。」
湯姆有靈敏的耳朶,他知道在瑪麗的評價中他下跌了。他要她愛他,欽佩他。同時他心裡具一種優美的堅牢不拔的誠實的品質,而沒有會說得天花亂墜的撒謊的舌頭,他看瑪麗的頭髮,淡得幾乎是白的,緊緊紮成辮子以免礙事。辮子末端很髒,因為瑪麗在用力扔石彈子之前用辮子擦手。湯姆研究她那冷酷的含敵意的眼睛。
我知道,但是他以前從來不注意它的。
山姆告訴亞當.特拉斯克說,湯姆正在偉大與平凡之間徬徨。父親注意他的兒子,感覺到個中的衝動與恐懼,前進與後退,因為他内心也有那種掙扎。
「我不願意侮辱父親,」湯姆說:「他會知道的。」
山姆明亮的諷刺的眼色盯著湯姆的臉,直到湯姆說:「父親,怎麼了?」
「我說好。」麗莎說。
他姓安德生,不善於詞令。和多數的技術人員一樣,他對投機抱有一種恐懼和卑視的心理。那種孤注一擲的方式是不適合於他的。他挖下一步,然後踩上去一步,和一個往高山山嶺攀爬的人一樣。他非常輕視漢密頓一家人,(那是由懼怕產生的,)因為他們大半相信他們長了翅膀——那樣使他們好幾次摔得很厲害。
「湯姆舅舅,你想有什麼辦法叫她做男孩嗎?」
「喬治可能上來呆一段時間,來打鵪鶉。麗莎,看看信裡是什麼。」
湯姆像一頭慘痛中的獅子在山巒間瘋狂地暴怒著。某日夜半,他騎上馬,等不及早晨第一班火車,上撒玲娜去了。山姆跟著他,並且從金城打一份電報到撒玲娜去。
全家人中湯姆最愛黛西。她是快活的,在她門前,歡樂常駐。
這是怎麼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
春天會是什麼樣子呢,或是聖誕節,或是下雨?不可能有聖誕節了。
瑪麗心中的偶像破碎了。「你的意思說你喜歡女孩?」
「我們想那是一樁意外的事,」他說:「身邊太多化學藥品。我們以為那是一樁意外。」但是山姆以為那個意外是痛苦失望。他沉思哀傷。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想個辦法。」
廚房裡許多頭點著,祇有湯姆像石頭般坐著沉思。
我記得生長在小瀑布下的五指蕨,魚鈎碰到時,綠色的葉子震蕩著。我還記得山嶺的氣息,野杜鵑,一隻很遠的臭鼬,羽扇豆的香味和馬的汗臭。我記得高翔在空中的鵰可愛地飛舞著,湯姆抬頭看牠們,不過我不記得他曾經有沒有談到牠們。我記得那時抓住釣桿的繩子,湯姆一邊放、下浮標,結上繩子。我記得魚簍子裡壓碎的五指蕨的氣味,和新鮮的濕漉漉的彩色鱒魚漂亮地躺在綠色的草墊上那股淡淡的甜美的氣味。最後我記得回到馬車旁,把捲好的大麥倒入食料皮袋裡,掛在馬頭上耳朶後面。我耳朶裡沒有他的聲音、他講的話。在我記憶中,他是陰鬱沉默的,而且非常的溫暖。
有時候湯姆帶我去釣魚。我們在天未亮時就動身,趕著車一直向弗勒芒峯走去。我們走近山嶺時,星光就淡了,陽光綻露,使山峯顯得陰暗。我記得我那時把耳朶和臉頰貼住湯姆舅舅的外衣,騎在馬上,我還記得他的手臂輕輕擱在我肩上,他的手偶爾拍我一下,最後我們在一棵橡樹下停車,把馬從車轅下牽出來,在溪旁讓牠喝水,然後把牠拴在車子後面。
「奧妮,他們很乖。」他喊回去。
湯姆抗議了。「有時候,駕一匹調皮的馬——」
湯姆沒有他父親那抒情的柔性和他快樂漂亮的像貌。可是當你靠近湯姆的時候,你能感覺到湯姆的個性――你感覺到力量、溫暖與絕頂的誠實。
「我想你並不真的想改變。」
「烏娜不是像摩莉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他說:「但是她有最可愛的手和脚,像草一樣纖細,走路也像草一樣。她的手指長長的,指甲像杏仁尖細。烏娜還有可愛的皮膚,半透明的,幾乎是發亮的。」
「嘿,我....」她停了。
天落過一點雨,孱弱的小草開始露出地面。走到山腰時山姆蹲下來,捧起一把粗糙的砂礫在手掌裡,用食指攤開,那沙土雜有燧石、沙子、和閃亮的雲母碎粒,一塊乾脆的樹根和一塊有脈胳的石頭。他讓它從手上滑下去,然後拍拍手。他拾起一根草,放在牙齒間,抬頭凝視天空。一片疾馳的灰雲向東面飄過去,尋找樹木,好在那上面降雨。
「我不喜歡牡蠣麵包。」瑪麗說了,大步走回我們的臥室,把門碰上。
「湯姆舅舅。」她說道,響亮地咀嚼著口香糖。
韋爾不了解這點。他全部的生活是競爭性的,不是靠這種賭博就是仰賴別的賭博為生。他愛湯姆,他想給予湯姆使他自己得到快樂的東西。他帶他做生意,試圖叫他薰染上做買賣的種種喜樂,比仿用機智擊敗他人,拆穿人家的底細,以及籌謀算計等等。
「坐下來,母親,瞧!我想,叫你休息就好像把你嚇壞了。嘍!我知道這是洗碟布。他們說比利.孫戴在講臺上把魔鬼趕著走。」
我不記得湯姆會開口講話。想到這點,我實在記不起他的聲調或者他用的字眼。而祖父的我都記得,但是我一想到湯姆時,就感覺到一種溫暖的沉默的記憶。也許他https://m.hetubook.com.com根本不說話。湯姆有漂亮的釣具,他自己做蠅餌。但是他似乎不關心我們有沒有釣到鱒魚。他不需要以勝過動物來誇耀。
「麗莎,你有過一次假期沒有?」
黛西把她眼睛上的頭髮掠開。「我懷疑你真的以為他是那麼笨。」她說。
「那是什麼?」
「我喜歡你是女孩。」
「你這個時候能找點事做嗎?」她問。
「我很喜歡,約翰。謝謝你。」
「當然懂。別把我當傻瓜。」
「那不錯,」湯姆說:「你打算去多久?」
「山姆,現在別談這個。有時候晚上聽聽玩笑我是不在乎的,可是還不到十一點呢。你走開吧。」
但後面臥室裡有水流下水盆的聲音,於是我們知道他起來了。我們像貓一樣蹲在他門外,等他出現。
過一會湯姆回來。「我想道歉,」他說:「我很抱歉。也許我有點醉了。我這樣子時,父親管它叫『痛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那是他的懺悔)——我搖搖晃晃地走過院子,摔倒在玫瑰叢裡,手脚並用爬上樓,在我床邊地板上我就吐了。第二天早晨我想告訴他我很抱歉,你們知道他怎麼說?「喂,湯姆,你不過是『痛快』吧了。『痛快』假如我那麼做。醉漢不是爬著回家的,祇不過是『痛快』了一下。」
「她是西端小學最好的投手。」
他們的心思從那些念頭退縮回來,他們尋找一個犧牲品——找一個可以中傷的人,因為他們受傷了。他們的目標轉移到湯姆身上。
「我們當然要吃,如果你們的母親允許的話。」
「我要看的統統看了。」
湯姆嚴肅地研究她。「你?」他問。
他們憤慨地說出這些事。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們這樣說。父親不可能是老頭子,山姆和黎明一樣年輕——永恒的黎明。
「湯姆,你願意接管牧場嗎?」喬治問。
湯姆喟然嘆息,再朝下看手。我看得出他的失敗,為他難過,發疼地難過。我拿出我鑿空的木塞,用別針釘住做支架。「湯姆舅舅,你喜歡我的蒼蠅籠子嗎?」
「他會寂寞的。」
山姆念完信,摺好放回信封裡,他坐在店舖前面的長板凳上發呆。然後他打開信重讀一遍再摺好放在他的藍襯衫口袋裡。然後湯姆看他站起來,緩慢地走上東邊的小山,踢著地上的石子。
「兩張到撒玲娜的車票。奧妮說她不要讓我們有一點逃脫的藉口。」
麗莎的小圓臉越來越紅。她發號施令,廚房裡的火爐從不熄滅。床位都滿了,地板上舖好的棉被枕頭是給小孩子用的。
「你是對的,韋爾,」喬治同意。「他會想那是和撒手一樣。他會覺得那樣是懦怯。不,他絕對不會賣掉,而且假使他真的賣了,我不認為他會活上一個禮拜。」
漢密頓家全是奇怪的像弦一般絞得很緊的人,他們有的絞得太緊,於是絃斷了。世界上常常發生這種事。
麗莎正在砧板上擀麵餅皮。她擀得非常熟練,麵粉團就像活的。它伸平出去,然後由於內部的緊縮性再縮回來。麗莎把這蒼白的餅皮拿起來放在一個麵餅模子上,用刀切下邊緣。準備好的紅豔豔的草莓漿裝在一個深碗裡。
山姆研究這張圖。「那麼用什麼關上?」
湯姆從金城帶回奧妮的信,因為他知道信的內容,所以他等到山姆單獨一人時纔拿給他。山姆正在鐵舖子裡工作,他的手是黑的。他拿著信的一角放在鐵砧上,然後在半盆他用來沾鐵的黑水裡擦洗雙手。他用一根馬蹄釘把信割開,走到陽光下讀著。湯姆把馬車的輪子卸下,正在用黃油擦車軸,他用眼角注意他父親。
「湯姆舅舅怎樣?」我問。
「偌,那沒什麼,」湯姆說:「管牧場是沒有困難的,因為牧場用不著管管。」
他可能像正午一般衰老,但是天啊!夜晚是不可能來臨的,至於黑夜——?天啊,不!
「那麼你為什麼不同意?」
「那是褻瀆。」麗莎說。
是他的皮膚告訴我他老了。有皺紋了,手背變得像蠟。
山姆說湯姆在偉大與平凡之間徬徨,猶豫他是否能負起這冷酷的責任。山姆認識他兒子的品質,也感覺到他潛在的兇暴。這點使他驚恐,因為山姆並無兇暴的氣質——即使當他用拳頭打亞當.特拉斯克時也沒有兇暴。至於那些進入這屋子的書籍,有一些是秘密進來的——嗯,山姆輕快地在一本書裡面馳騁著,在許多概念中愉快地平衡自己,像人在獨木舟裡滑過白色的急流一般。但是湯姆酖溺在書本中,在兩面書皮之間爬著,匐匍著,像一隻飛蛾在各種思想中鑽來鑽去,然後滿臉滿手都是書上的東西。
他是一個黑皮膚的人,他的皮膚也許是由於陽光的關係,是暗紅色的,就如他體內繼承了古代斯干底那維亞人或凡達爾人的血統。他的頭髮鬍子和唇髭也是深紅色的。他的眼睛和他的皮膚對照起來是驚人的藍,他是有力氣的,寬闊壯健的肩膀和手臂,可是臀部狹小。他可以和任何人比賽舉重、賽跑、擲鏢鎗和騎馬,但是他沒有一點競賽的欲望。韋爾和喬治都是賭徒,常常試圖誘使他們的弟弟墮入冒險的悲喜中。
誰使他變成這樣?
山姆站起來,慢慢走下山。他到工具棚裡看看,拍拍四根支柱。他在湯姆身邊停下,旋轉著馬車上一個滾動的輪子。他注視著湯姆,好像他第一次見到他。「嘿,你是大人了。」他說。「你以前不知道嗎?」
在這一切之下是一種畏怯——羞愧的畏怯。他會像他父親一樣快樂,而突然間這快樂會像小提琴絃一樣斷了,於是你看到湯姆滾向黑暗中去。
你注意到沒有,他說故事說到一半時,忘了他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