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伊甸園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對麗莎那就是死——是應許給人的,人所期待的。她能在憂傷中活下去,放一罐豌豆在烤爐裡,烤六個麵餅,準確地計畫招待送殯的客人所需要的食物份量。而且她在憂痛之中還能關照山姆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刷他的濶幅的黑布外衣,看看有沒有破洞,鞋子是否擦亮。也許這兩種人才能構成美滿的婚姻,結合許多不同的力量。
「這是你那兩個字的新譯文,阿李——『你可以』。這三個字打中我的心坎。一陣困惑過去後,一條路展開了,新又光明的路。我那要終結的生命似乎朝向一個美妙的結局走去。我的音樂有一種新鮮的,最後的旋律,像夜間鳥兒的歌唱。」
「你什麼意思?」
「那些孩子知道嗎?」
「山姆,你跑到我前面去了。」
亞當在燈光中顛躓著,然後轉身跑了。他們聽見他沉重的脚步奔跑著,他們聽到他摔倒在樹叢裡,匐匍著爬上斜坡,一直到他越過小山,聲響才止息。
「嗯,他不那麼想,『三一頌』還認為牠是一匹頂刮刮的馬。亞當,你會打死牠嗎?」
山姆說下去。「我們和奧妮也許住一兩個月,以後喬治就會有一封信寄來。我們如果不到巴索.羅伯斯去看他的話,他的自尊心要受傷。以後摩莉會要我們到舊金山住,然後是韋爾,也許在東部的祖也來一個,倘若我們活得那麼長。」
「你那匹馬用一輩子了。」亞當說。
「你扯謊!」亞當說。
亞當的聲調帶點怒氣。「為什麼你來敎訓我?我高興你來,但是為什麼你要緊緊追究我?」
「嗯,在我看來,那個能構想出這個偉大的故事的人一定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在他的句子中不會有紛亂的地方。」
中國人摸摸他的頸子微笑。「我奇怪我沒有辮子要到那一天纔會習慣,」他說:「我想我比我自己所知道的更多用到它。是的,那故事。我告訴過你,漢密頓先生,我越來越中國脾氣了。你有沒有更愛爾蘭化?」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山姆?」
「我聽到你女兒的事。我很難過。」
山姆向他微笑。「聽起來多痛快!我謝謝你。被人愛是好的,即使是遲了。」
「你是勇敢的人。」阿李說。
「我正在想那個,」亞當說:「那是很滑稽的——我心裡有一種興奮的感覺。」
「噢,這樣看來——」
「也許他應該帶他們離開這裡,」山姆說:「想想看,阿李。」
「你是不是叫亞倫?」
「他有什麼痛苦?」山姆問:「他是我見過的少數快樂而有始有終的生物之一。」
「我記得。那是很久的事了。」
「我不知道。」
「我不是解毒藥!」阿李說:「是的,這是真的。」
「對了。」
阿李的舌頭在黑色的酒褭潤濕一下。「我很敬慕地把我的疑難交給這些哲人中之一,把故事讀給他聽,告訴他我從裡面所了解到的。第二天晚上他們四個人聚集,叫我進去,我們一夜討論這個故事。」
阿李的頭急轉過來,注意山姆。「別那樣講。」阿李不安地說。
「我們都這樣做,你沒聽到嗎?慈禧太后完了,中國自由了,滿洲人不是主子,我們也不留辮子。那是新政府的宣言,再也沒有一根辮子了。」
「亞倫,我要看看。」他癟起嘴巴,「卡兒,可別告訴我你是一個園丁?」
阿李噗哧笑了。「他拼一個a的音,兩個a對他的朋友好像很新奇。」
「亞當,我是一個好管閒事的老頭子。可悲的是我不再管閒事了,也許就是那點使我知道我應該去看看兒女的時候了。我就要常常裝得好管閒事。」
「聽過,可是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牠大概是我見過的最醜的,像給烏鴉當肉吃的馬。」亞當說。
他把到特拉斯克宅的拜訪放到最後。他好幾個月不到那裡去了。亞當再也不是年輕人了。那些男孩已經十一歲,而阿——嗯,阿李沒有什麼改變。阿李和山姆走到馬廐去。
「我不會講的。」山姆安慰他。
「沒有,特拉斯克先生不要我教,我也想他是對的。那可能是不必要的麻煩。不過我是他們的朋友——是的,我是他們的朋友。他們尊敬父親,但我想他們愛我。而且他們很不相同。你想像不出多麼不同。」
在黄色的燈光中,山姆把馬口鐵塞進「三一頌」的嘴裡,那塊鐵已經是一塊薄鐵片。馬韁很久以前就不用了。這條老鎚頭可以隨意伸出鼻子,或者停下來嚼咬路邊的草。山姆不理會它。他柔和地把馬鞦結上,老馬側著身子想踢他。
「你是一個仁慈的人,漢密頓先生,我一直認為這種仁慈是由於不要找任何麻煩的。而且你的心腸軟,就像在雛菊叢裡蹦跳的小羊。據我所知,你從來沒有對一個東西兇過。而晚上你竟做了一件事,把我心目中的你完全破壞了。」
「我知道,因為那一個也那樣來找我——」山姆輕聲地說:「——一夜復一夜,一年又一年一直到今天。而我想我應該把我的心加上雙重的鎖,封閉我的心不讓她進來,可是我沒有。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欺騙麗莎。我給她的是虛僞與欺詐。我把最好的留給那些黑暗甜蜜的時刻。現在我可以希望她也可以有一些神秘的訪客。不過那點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想她可能會把心鎖上,把鑰匙扔到地獄裡。」
「我不懂。」
「你需要休息一下。」
「我發現我在維護他。對我自己。他正在為他的生活搏鬪,而他的兄弟不須要。」
「阿李,在那一方面?」
阿李說:「你的藥和毒藥一樣。」
「他們長大了。我高興我留在這裡。看著這些男孩長大和幫一點忙,我學到許多東西。」
「好辯,」山姆說:「麗莎說我好辯,但是現在我給我孩子的網捉到了——我想我也喜歡。」
「我知道。」山姆說。

「我沒有理由要耕種,」亞當和-圖-書說:「我們以前說過了。你想我會改變。我沒有改變。」
她盼望的天堂,是一個衣服穿不髒,食物不用燒煮,碟子不用洗的地方。她暗中對天堂有些地方是不十分贊同的。太多歌唱了,而且她不了解那些選民怎麼能那麼長久忍受應許給他們的天堂裡的懶惰。她在天堂會找到事做的。那裡一定要有一些消耗時間的事做——熨平一些雲塊,為一些疲倦的翅膀擦擦油。也許長袍的衣領該不時翻轉一次。祇要你追究下去,她相信即使在天堂有些角落也會有蜘蛛網,需要用掃帚清掃。對於到撒玲娜探訪的事,她驚喜參半。她很喜歡這個建議,而覺得一定有一些裡面夾纏著罪惡的事。至於那個夏令會?嗯,如不必要去,也多半不會去。山姆會變野了——她可得注意他,她從來沒有失去認為他是年輕無助的感覺。可喜的是,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以及他的心思施之於他身體的影響。
「偌,你又說了,」山姆說:「那就是我應該接受的,我接受了。你說我需要休息一下的時候,你就等於說我的生命結束了。」
他們齊聲回答:「晚安,父親。」
亞當想了片刻。「這好像是應該誠實的時候,」他終於開口。「我想那完全是嫉妒。我給它另外一個名字。不過也許我不願意他們那麼容易地離開我,朝一個我跟不上的方向走。」
「我們回屋去吧,」亞當說。他們在樹下走回去。突然亞當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凱塞在撒玲娜?你聽過那個謠言沒有?」
「你是多頑固的人!」
山姆把繩子繞在一根放馬鞭凹處的棍子上。「三一頌」在車轍道上顛躓著。老人撫摸他的鬍子,它在星光中是雪亮的。他取下帽子,放在膝上。「我想我和你一樣吃驚,」他說:「但是你如果想知道這個緣因——問你自己。」
山姆說:「講出來吧,阿李,你想說的是什麼?」
「我女兒奧妮要麗莎和我去和她住在撒玲娜。我們就要走了——還有幾天。」
「我想不吧,不過那祇是時間問題。你知道孩子是多麼殘酷,有一天在校園裡那件事會當他們的面喊出來的。」
「小心啊,阿李。你會叫我滔滔不絕地說。我告訴過你,我的愛爾蘭脾氣有時要發作,現在可來了。」
「晚了,阿李。」
「我願意聽,」山姆說:「而且我真心地希望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
亞當說:「我不懂你怎麼能燒飯、教養那些孩子、照料我,還能做到這一切。」
「我負責,」山姆說:「很久以前我學到這個:當一條狗吃了番木鼈精,將要死的時候,你一定要拿斧頭,帶牠到刀砧去。然後你一定要等待他第二次的痙攣,就在那一刻——砍掉牠的尾巴。之後,若是毒藥發作不太厲害的話,那你的狗就可能復原。痛苦的刺|激抗禦那個毒素。沒有那次的刺|激,牠就必死。」
「我不知道,」山姆說:「不過至少他不會呆坐著,垂頭喪氣。喂,給我拿燈,可以嗎?」
阿李把燈籠放在地上。山姆蹲在它旁邊,很自然地伸出手來靠近黃色的火光取暖。「亞當,有點事叫我煩惱。」他說。
阿李和亞當陪山姆走出去,到馬廐那裡送行。阿李提著一個錫燈籠照路,因為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天空中星辰滿佈,地上因此似乎加倍的黑暗。一種寧謐籠罩著山嶺。沒有生物走動,沒有草蟲,也沒有野獸。空氣是那麼的滯靜,橡樹陰暗的枝幹、樹葉動也不動地在銀河下矗立。三個人默默無語。阿李手中的燈籠搖晃著時,錫燈籠的環子稍稍發出吱吱的聲響。
阿李說:「小心,漢密頓先生,小心。」
「我的問題你沒有回答,漢密頓先生,你怎麼能做你剛才做的?」
「我是卡兒。」
卡兒岔嘴說:「我也要告訴你一件秘密,就在飯後。」
「你能擔保你是對的嗎?」阿李懸慮地問。
雙胞胎靜悄悄地走進來,羞怯地看著他們的客人。
「先生?」
山姆點點頭。「而他的兒女完全沒有做到。」他說。
「是的——是的。」
「當然不。」
「也許我聽起來也會舒服一點。」山姆說。
阿李說:「這些老頭子相信真實的故事。而且他們聽到它的時候,就知道那是真實的故事他們是真理的評論家。他們知道這十六節經文是任何時代、任何文化、任何種族的人類的歷史。他們不相信一個寫了十五節又三分之一節真理的人,會在一節裡寫謊言。孔夫子告訴人應該如何過良善成功的生活。可是這個——這是一架爬上星座的梯階,」阿李眼睛灼灼發亮。「你永遠不會失去那個。它把輭弱、懦怯與懶惰下面的脚砍掉了。」
「你為什麼那麼說?」
「不,我不答應。不過當我在撒玲娜時,我在心坎中會看到它,聽聽白萊安的詩句。也許那時候我會相信它實現了。」
「是的,我懂了。我的確懂了。不過你既不相信這是上帝的律法,為什麼你覺得它重要?」
「你記得你念給我們聽創世紀第四章那十六節經文,和我們的辯論?」
「可是我要做。」
亞當激動地說:「你不能那樣做,嘿,你如果接受了,你就不能活下去!」
「你曉得她的事嗎?」
「那和這個有點不同,確實不同,」阿李說:「我去那裡是因為我們家有一些年高德劭的老紳士,大學者。他們是不折不扣的思想家。一個人會花許多年研究孔夫子的一個句子。那時我想可能有些字義專家能指教我。他們是優秀的老頭子。在下午抽兩口鴉片,鴉片使他們舒適,刺|激他們,然後一整夜坐著。他們的腦子是神奇的。我想沒有別的民族能那麼善於利用鴉片。」
「但是你不能那樣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改變了。阿李,是什麼?」
「你要叫我哭了,」山姆說:「那對一個老頭子是不像樣的,」事實上他的眼睛潮了。「亞和*圖*書當,我謝謝你,」他說:「你的邀請在西風吹來時也是芳香的。」
「我聽說過。」山姆說。
「我不能告訴你怎麼過你的生活,」山姆說:「雖然我就要告訴你應該怎麼生活。我知道,讓你從你的『可能會那樣』中走出來,到世界受風霜是比較好的。可是就在我告訴你的時候,我自己也在回憶往事,就像一個人在酒吧間地上的灰塵中淘一些掉在裂縫裡的一點點金沙。那是小規模的採掘――小規模的。亞當,你這種年紀回憶過去是太年輕了。你應該為自己找一些新的,好叫你年紀大時淘起來也豐富些。」
「阿李燒好紅燒牛肉了。」
亞當由於舊傷,一邊肩膀比另一邊低。他的臉嚴峻而迷茫。他眼睛看的是事物的大體,而不注視細節。這兩個人在路上停下來,瞭望山谷,落過的雨把它染上綠色。
突然亞當轉身面對著他,山姆祇好站住。「我知道你為我做的,」亞當說:「我不能報答一點。不過我可以向你要求一件事。如果我求你,你會不會再對我行一次好事,也許救了我的命?」
「你聽過嗎?」
阿李笑起來。「我想那很滑稽,」他說:「我知道我不敢向許多人講這件事。你能想像到四個老紳士,最小的現在也已經九十多歲,念希伯來文?他們請到一位有學問的拉比。他們和小孩子一樣從頭學起。練習簿、文法、詞彙、簡單的句子。你應該看一看用毛筆沾中國墨水寫的希伯來字!由右向左寫對他們固然不便,但還不像你們在同樣情形下那樣不便呢,因為我們是由上而下寫字。噢,他們是完美主義者!他們追根究底地研究這件事。」
卡兒說:「明年我父親要讓我在平地上有一畝地。」
亞當揮動著手,向西方畫一個圓圈。「那邊那塊地——你願意幫我造那個我們談過的花園那些風車、井、苜蓿田?我們可以培植花種。那是值錢的。想想那幅光景,一畝畝的甜豆和整田的金盞草。也許種十畝的玫瑰,西部的玫瑰園。想一想西風吹來時它們的香味!」
「像嗎?」亞當問。
「不,我是個老頭子。假如我良心有什麼不安的地方,也不會太久了。」
「你是說那種像好的爛蘋果的酒嗎?」
「你是不是偏愛一個?」
阿李在黑暗中窺視他。「那就是它對我家裡那些老先生產生的作用。」
「是的,我喝它講起來舒服一點。」
「那是很合理的,幾乎太富於人性了,」山姆說:「不過能够認識這點——那是跳一大級。我懷疑我有沒有跑那麼遠過。」
「我知道那些『應該』,雖然我從來沒做到。亞當,我一向知道那些『該做的事』。你應該試試找一個新凱塞。你應該讓新的凱塞把夢中的凱塞殺掉——讓她們兩個打個結果。而你,坐在旁邊,應該在心裡和勝利者結婚。那是次好的『應該』。最好的可就是去找,找些新鮮美麗的,把舊的除掉。」
亞當說:「你相信嗎,阿李?」
「我想是的。」
「不,」亞當說:「他沒有告訴我。也許我沒有聽。」
「我很久以來就想和你談談,」阿李說:「可是事情太多,而且我設法一個月至少到舊金山一次。」
「三一頌」忍耐地站在馬廄裡,低著頭,奶白色的眼睛凝視著牠脚下的稻草。
阿李問:「你想他會做什麼?」
「阿李,祇要早些把你研究聖經的事告訴我,那可能大不相同。」
「啊!」阿李說:「我很久以來就想告訴你了。我甚至預料到你會提出什麼問題,而且我是準備好了的。任何影響過無數人的思維和生活的作品都是重要的。現在有許多教派與敎會覺得『你要去』是一條命令,而強調他們應該順服。還有更多的人從『你必可』得到豫定論的看法。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件能干擾將來要發生的事。但是『你可以』!嘿,那叫人偉大,給人和諸神一樣的身量。因為在他的輭弱、汚穢、和他謀殺他的同胞的品性中,他仍然有這個偉大的選擇。他能選擇他的方向,戰鬪下去,得到勝利。」阿李的聲調是凱旋的頌讚。
阿李拿了石瓶和三個小瓷杯來,那杯子又薄又細,光線能透射過去。「喝中國人的喝法,」他說,倒出幾乎是黑的飲料。「這裡頭有許多艾,是相當强的酒,」他說:「多喝的話和喝苦艾酒差不多。」
「我又能怎麼樣?」
「我有三十五隻巴西野兎,先生,」亞倫說:「你要不要看看,先生?兎欄就在水泉那邊。我有八隻小兎——昨天剛生的。」
「中國東西,」阿李說:「我彷彿越老越中國脾氣。」
「有時是,有時不。」山姆說。
當「三一頌」駕在馬車車轅間時,阿李問:「我陪你一小段路沒關係吧?我再走回來。」
「不,我一點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從來沒想到你對任何事情會採堅強不改變的態度,那是一向的判斷,你覺得有趣嗎?」
阿李說:「我就要告訴你,那是相當長的故事。你嚐一口五加皮嗎?」
「嗯,那麼是卡兒,」於是他轉向另一個。「你有沒有找到縮短名字的方法?」
「要看看我能不能叫你發出一點脾氣。我是一個好問的人。不過那邊是一大塊荒蕪的地,我身邊是那麼一個荒廢的人。好像是一種浪費。而我對浪費有壞的感覺,因為我永遠供給不起。讓你的生活荒廢下去,是一種好的感覺嗎?」
「你負這個責任?」
「我告訴過你,我越來越中國化了。嗯,說下去,我到舊金山我們宗親會的總會去。你知道他們嗎?我們的大家庭有一個中心地,在那裡,任何族人都可以得到幫助,或幫助別人。李姓是很大的家族,它照顧自己的人。」
「不,」山姆說:「假如我說出來和圖書,相信我,當我說它可能殺死你。」
「閉嘴,」亞當朝他喊道:「他媽的,閉嘴!別管我的生活,你像條野狼在嗅一頭死牛。」
「我可不負謀殺更多鷄的責任。」山姆說。
「好像我記得我那些孩子十一歲時都是吵吵鬧鬧四處跑。這兩個像大人了。」
「你是指那些唐人街的『堂』戰,是嗎?」
「Timshel,」阿李說:「你把車停下好嗎?」
「你想我就錯得那麼厲害嗎?」
「就好像我已經把這點告訴你了,」阿李說:「也許我祇是心裡想,想要告訴你。總之,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
「你呢?」山姆說。
山姆默默地走在路上砂土的車轍上。他慢慢地思索著亞當這等人,幾乎是疲憊地提起一個他希望那是逝去的念頭。他終於說了:「你從來沒有忘掉她。」
「嗯,你會回來。」
阿李到廚房去時,山姆問:「亞當,你知道這件事嗎?」
「那有沒有不同的地方,阿李?」
山姆可能想到過死,與它嬉戲,與它理論。但是他並不真正相信它的存在。他的世界裡沒有死神。他和他周圍的一切是不朽的。於是當真正的死亡來臨時,那就是暴力,否定了他深深感覺到的不朽,這個暴力撞倒他的牆垣,促使整個的建築物倒塌。我想他常常想到他可以利用爭辯來逃避死亡。那是個人的敵手,是他可以搏鬧的人物。
「我不知道有人看得出來,」山姆說:「阿李,你知道。我想到我的生命像一種音樂,不是一直是美妙的音樂。但還具有形式和旋律。而且我的生命很久以來就缺少一段完美的交響樂。只有一個調子——那個不改變的憂傷的調子。這種態度不是我個人有的。在我看來,似乎我們大多數人都認為生命的結局是失敗。」
「那是你說過的。現在我要說我自己的事了。亞當,我要走走。我來說再見。」
「你得走很長的路回去了。」
「去看我的湯姆。他會幫你。他會把世界都種上玫瑰的,可憐的孩子,如果他做得到。」
「阿李,那是實在的。你怎麼知道。」
阿李爬下來。「山姆!」他說。
「我還是不懂。」
「你可以試一試嘛。」
「你說,這個人,那麼你不認為這是上帝的手筆寫下的神聖的書嗎?」
「我跟隨在他們的後面,驚奇他們可傲的清晰的腦力的美。我開始愛上我們的民族。而這是第一次我要做中國人。每兩個禮拜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在我這兒的房間我寫了許多頁字。我買下每一本已經出版的希伯來文字典。但是那些老頭子一直居我的上風。不多久他們就佔我們拉比的上風了;他帶來一位同道。漢密頓先生,你應該參加幾次通宵的辯論和討論。那些問題、查考、噢、可愛的思維——美麗的思維。
阿李手裡切牛肉,抬頭瞥一下山姆。他開始把牛肉放在盤子裡。
「你真的會打死我的馬,因為死了可能更舒服些?」
他們聽到亞當臥室的門打開。「別告訴他,」亞倫急忙說:「那是秘密。」
山姆說:「這是一個出奇的故事。我一直很注意地聽,但是也許有些地方聽漏了。為什麼這個字那麼重要?」
亞倫說:「我養了一隻十五磅重的母兎。我父親生日時我要送給他。」
「那麼你答應了?」
「嗯,你不喜歡嗎?是你賺到的。你在你那堆泥巴上工作得够辛苦了。」
阿李切著鍋裡的紅燒牛肉。「漢密頓先生,你老叫我擔心,」他說:「坐下來,孩子。」亞當走進來,翻下他的袖子,坐在餐桌主人的席位。「晚安,孩子。」他說。
山姆急忙地說:「亞當,你喜歡你的生活嗎?」
「那是我所接受的。」
阿李說,「我想我知道那是為什麼。這屋子沒有女人寵娃娃。我想男人不關心小娃娃,所以這些孩子做娃娃是沒有好處。那樣做得不到一點好處。我不曉得這樣好或壞。」
「將近十年了,」阿李說:「嗯,那個故事深刻在我腦中,我逐字地追究。我把那個故事想得越多,越覺得它的深奧。然後我把我們的翻譯本比較一下——它們相當準確。祇有一個地方煩擾我。詹姆斯王欽定本這樣說——那是在耶和華問該隱他為什麼生氣的時候。耶和華說,『你若行得好,豈不蒙悅納?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門前。他必戀慕你,你「必可」制伏他』,是這個『必可』引起我的注意,因為那是一個應許,說該隱能征服罪。」
山姆瞥他一眼。「好啊,」他說:「咬緊牙根吧。我們是怎麼維護錯失的!要不要我來告訴你在做什麼?那麼你就不會以為那是你發明出來的。當你上床熄燈之後——她就站在門上,後面一點光,你看得見她的睡衣在動。她就甜蜜地走到你的床邊,你呢,幾乎屏息著,翻開被子接她進去,在枕頭上移動你的頭,給她讓出地方。你聞到她皮膚的香味,而那聞起來是和世界上別的人不相同的。」
山姆用一塊麵包擦掉他盤子裡剩下的肉汁。「亞當,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你在阿李身上得到什麼東西,一個能做飯的哲學家,或者,一個能思想的廚子?他教了我許多東西。亞當,你一定要向他學學。」
阿李說:「漢密頓先生,你就要走,你不回來了。你不想活太久。」
「不太多,比較方便。可是後腦上有一種空洞的感覺,叫我不舒服,要習慣這點很難。」
亞當面對著他。「山姆,我害怕再試一次,」他說:「我寧可這樣下去。也許我沒有精力或勇氣。」
「不,亞當。我有許多種性格,但是我不撒謊。」
「你以你的受傷為榮嗎?」山姆問:「那是不是使你看起來偉大而悲慘。」
山姆說:「不能有秘密嗎?我和你兒子有一個秘密。」
阿李倒滿那些小杯子時,手抖動了。他一口喝下那杯酒。「你沒有看出來?」他叫道:「美國標準譯本『命令』人要勝過罪。你們和_圖_書可以把罪稱為『無知』。英文欽定本譯文的『你必可』給人一個應許,意思說人一定能勝過罪。可是希伯來文那個字,那個timshel——『你可以』給人一個選擇。這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字。那就是說路是敞開的。它把責任完全推給人。因為如果是『你可以』的話——『你不可以』也是實在的。你明白的嗎?」
「我寧願你在你那堆泥巴上費力氣。」
我想可能麗莎接受世界和接受聖經一樣,包括它一切的矛盾與反覆無常的事物。她不喜歡死亡,但是她認識它的存在,於是當它來臨時,她並不驚奇。
「他們從學校回來你就會看到。他們像一個勳章的兩面。卡兒厲害、陰沉而謹慎。而他的哥哥——嗯,他是一個在他講話之前你就喜歡,講過話之後更喜歡的孩子。」
阿李啜著咖啡。「然後我買了一本美國標準版本聖經,那還是很新的譯本。這一段經文譯的不同。裡面說,『你要去克服它。』這可大不相同了。這不是一個應許。這是一道命令。於是我開始困惑起來。我不知道原作本本來用的是什麼字,纔會有這麼不同的譯文。」
「你教他們中文嗎?」
「你不喜歡卡兒?」
亞當說:「也許你應該結束牠的痛苦。」
「是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已經做成一半了。」
亞當說:「我恐怕我聽的不够多——或者是他沒有說。」
「我不懂。」
兩個孩子安靜地很快地吃,狼吞虎嚥。亞倫說:「父親,你讓我們先走嗎?」
亞當的手緊扭著,血在白的指節上湧現出來。「你叫我懷疑我自己,」他兇暴地說:「你常常那樣。我怕你。山姆,我應該做什麼?告訴我!我不知道你怎麼把事情看得那麼清楚。我應該做什麼?」
之後山姆和亞當走下橡樹蔭下的道路,到窪地的進口,在那兒他們可以瞭望撒玲娜山谷。「你留下來吃飯嗎?」亞當問。
「指出一個對於討論他自己的事不感興趣的人來吧;」山姆說。「說下去。」
「再見,山姆,」阿李說。他匆匆循原路走回去。他聽到馬車的鐵輪輾過路面的聲音,他回身眼隨著它。在斜坡上他看到山姆在天幕下,白髮與星光爭相閃爍。
「我也不能,」阿李說:「不過我在下午抽兩口煙,不多也不少,像那些老頭子。我覺得我是一個人。我覺得人是很重要的——也許比一顆星還重要。這不是神學。我對神明並沒有嗜好。但是我對於人的靈魂——那個燦爛的工具——有了新的愛情。那是宇宙間獨一可愛的東西。它一直受人攻擊,可是永遠不能毀滅——因為『你可以』。」
「我知道。我想那就是我在牠還是一匹小馬時遇上牠的原因。你曉不曉得三十三年前我為牠花了兩塊錢嗎?牠身上什麼都不對,馬蹄像薄燒餅,脚踝那麼厚,又短又直,看起來根本沒有骨節。牠是鎚子頭、駝背。有一個窄胸膛,一個大臀部。牠有一張鐵嘴,到現在還不願意用馬鞦。一放上鞍他就覺得好像你的雪橇在沙坑裡走一樣。他不能跑步,而且走路的時候脚打叉。我三十三年來沒找出他一處優點。牠甚至有壞脾氣。自私好吵鬧,卑鄙而不聽話。到今天我還不敢走在牠後面,因為牠一定會踢我一脚。我餵牠吃麵糊時,牠想咬我的手。可是我愛牠。」
「嗯,我是說——」
山姆手掌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傾,眼中閃出舊時年輕的光芒。「阿李,」他說:「別告訴我你學了希伯來文!」
「他很好。不過他沒有多大改變,我不知道他從前是什麼樣子。」
我詫異為什麼生與死的事實對某些人的影響及摧殘比其他人輕微。烏娜的死使山姆脚下的土地裂開,露出他防禦好的城堡,讓老年侵入。另外一方面,麗莎不受摧毀也不改變,她當然和她的丈夫一樣深愛兒女。她的生活平穩地繼續下去。她憂傷,但是她承受得住。
「你相信那點嗎?」
「你的孩子呢——你愛他們嗎?」
「阿李,是凉了。」山姆說。
山姆一旦接受了現實,他可能比麗莎承受得更多,但是接受的過程使他崩潰了,在決定到撒玲娜去之後,麗莎仔細地觀察他。她不十分清楚他下了什麼決心,但是就和一個賢惠而謹慎的母親一樣,她知道他下了一種決心。她是完全現實的。既然每件事都平順了,她就樂意去訪問她的兒女。她對她的兒女和他們的兒女感到好奇。她對土地沒有愛情,土地祇是到天堂去的一個休息站。她並不喜歡工作,但是她做工,因為事情擺在那裡就應該做。然後她疲倦了。早晨起床之前,身體痠痛僵硬使她想賴在床上的感覺,越來越難克服,不過它沒有一次成功。

「不要講什麼?」亞當問。
「孩子,我好久沒見到你們了。不過我們給你們起了好名字。你是迦勒,是嗎?」
「我在這兒,」老人吃吃笑著。「麗莎會恨我那樣說。」
「那是好的,」山姆說:「可能那是發生在人身上最好的一件事。阿李,我們聽你的故事吧。」
「一兩年後我們覺得可以著手研究你的創世紀第四章中那十六節。我的那些老紳士也覺得這些字很重要——『你必可』和『你要去』。而『你可以』卻是我們開採出來的金子。『你可以轄制罪』,這些老紳士微笑著點頭,覺得這幾年花的工夫是值得的。那也把他們從中國人的殼子裡解放出來。目前,他們正在學希臘文。」
「我想聽,」山姆說,他看著亞當。「亞當,你不想聽嗎?要不然是不是你溜到你的雲霧中去了?」
山姆沒有回答。
山姆輕聲說:「我想我這一次要不小心了,阿李,假如我錯了——聽——假如我弄錯了,我負這個責任,而且承擔任何責難。」
「是的,我相信。是的,我相信。人很容易因為懶惰、和*圖*書輭弱而歸咎於神明說:『我是不得已的;路已經安排好了。』但是想一想這個選擇的光榮!那使人做一個人。貓沒有選擇權,蜜蜂一定要釀蜜。牠們沒有神性。你們曉不曉得?那些正慢慢走向墳墓的老紳士現在興趣甚濃,乃至不肯死了。」
阿李端進瓷的灰咖啡罐子到桌上,倒滿杯子,然後坐下。他捧著杯子,暖和手掌。然後阿李笑了,「你給我很大的煩惱,漢密頓先生,而且把中國的寧靜打破。」
晚飯擺在屋裡。阿李說:「我喜歡像從前一樣在樹下吃飯,不過天氣涼了。」
「他三十三歲,」山姆說:「他的牙掉了。我得用手指拿熱的飼料,和水的麵粉或糠餵他。他還會做惡夢。有時候他在睡覺時發抖呼叫。」
亞當問:「你想你什麼時候結束旅行回來?」
夜色非常陰暗。「三一頌」每走幾步就顛躓一下,表示牠厭惡夜間旅行。
「假如我有一種藥可能醫治你也可能殺死你,我該不該給你?你想想看。」
阿李沒有表示驚奇。「也許我和你一樣好管閒事,我一直在想。我知道可能發生的事,但是晚上你完全把我作弄了。我會跟任何人打賭,你是最不可能告訴亞當的人。」
「我愛那堆泥巴,」山姆說:「我愛它就和母狗愛她頑皮的小狗一樣。我愛每一塊石頭,每一塊會碰壞耕犂的石塊,那瘦瘠不出產的土層,它那顆沒有水的心。在我那堆泥巴裡,有一個富饒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在你的聲調。」
「我認為那個能想出這個故事的腦子是一個珍奇超人的腦子。我們中國也有幾個那種腦子。」
「漢密頓先生,我的辮子。我剪掉辮子了。」
「噢,想一想看。也許你在一個大舞臺上演一個角色,祇有你自己做觀眾。」
「牠身上一定有發酸發痛的地方。」
「怎麼回事?」亞當問:「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如果我做得到的話,我就願意。」
「什麼事?」
「你不要講。」亞倫說。
「為什麼不?」
「我不要你做。」
「當然我不能擔保。亞當,你要那帖藥嗎?」
亞當點點頭,兩個男孩很快走出去。山姆跟隨著他們。「他們看起來不止十一歲,」他說:
「我自己的孩子有同樣的情形,」山姆說:「我不了解。你會認為同樣的訓練和同樣的血統會使他們相像,但是他們不——一點也不。」
阿李說:「也許大家都太富裕了。我注意到沒有像富人那樣不滿足的。你養活一個人,給他穿的,好房子住,他就會失望而死。」
「我不過想知道,」山姆說:「根本你不是長老會會友。」
「是的,我也想到他從前。時光易逝,那些男孩一定長大了。」
阿李說:「你還叫他『三一頌』。」
「會的,我想我會。是的,我會。」
「是的,我想我會。他三十三歲了。牠的壽命够長了。」
亞當的臉沉下來,他的顴骨因為緊咬著牙根而在太陽穴下顯得凸出。
「亞當,為什麼你不要這些孩子學中文?」
「當然。」阿李說。
「當然,」山姆說:「天賦那麼壞的動物,我想總應該有一樣偉大的東西。他活不久了。」
「亞當怎麼樣?」
「上來吧,」山姆說,他故意不去注意阿李扶他上車的動作。
亞當轉向阿李,「這是真的嗎?」
「你知道事情常常是這樣的,」山姆說:「你曉得你的朋友在的時候,你不去看他。以後他走了,你的良心就大大責備說,你沒去看他。」
亞當說:「你是說這些中國人相信舊約?」
「在你周圍是死亡。它從你身上發射出來。」
「我害怕嘗試。」亞當說。
「我收到你的信,阿李,我現在還留著。你說了一些好的東西。」
「亞當,凱塞現在在撒玲娜。她開一家妓院,是這一帶人所能想出來的,最惡毒最齷齪的一家。罪惡、醜怪、偏曲、卑鄙的、最壞的東西在那裡出賣。那些不正常的,下流的人到那裡求滿足。但更糟的是。凱塞(她現在叫凱蒂)要那些新鮮、年輕、美麗的,然後把他們弄殘廢了,他們再也不復原。偌,這就是你的藥。我們看看它對你的作用吧。」
山姆輕輕地說:「我奇怪,你讓那塊地荒蕪了,不覺得慚愧。」
「什麼藥?」
「你可以轄制罪,阿李。就是那個。我不相信人類全被毀滅。我可以舉出十幾個沒有毀滅的他們就是使世界繼續下去的人。靈魂和戰爭一樣——只有得勝者被人懷念。當然多數人都毀園滅了。但還有別的人像火柱一樣,引導驚慌的人經過黑暗。『你可以,你可以!』多麼光榮!我們輭弱、害病、好爭吵,這是事實。但如果我們所有的只是這一切的話,我們可能在千萬年前就從地面消失了。人在世界上生存的唯一標記,可能就是幾塊遺留下來的顎骨化石,幾顆石灰地層的壞牙齒。但是這個選擇,阿李,得勝的選擇!我以前一直不了解,也沒有接受它。你現在明白了,我為什麼在今天晚上告訴亞當嗎?我在練習運用這個選擇權。也許我錯了。不過告訴他這件事時,我也同時勉强他活下去,或了結他的生命。那個字是什麼,阿李?」
「是的,先生。」
地方對山姆是很重要的。這個牧場是一個親戚,當他離開它時,他把一把刀插到一個愛人身上。但是一旦下了決心,山姆就動手好好做去。他到所有的鄰人家作正式的拜訪,那些記得往日生活的老輩。當他和老朋友分手時,他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雖然他沒有說出來。他到處瞪著山、樹木、甚至人的臉孔看,似乎.他要永永遠遠地記住他們。
「你什麼意思,阿李?」
山姆啜了一口。「我要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感興趣。」他說。
「要,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給我吧。」
「我想沒有。可是我放過她那次打我。我再也不想那件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