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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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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別挑指甲。」凱蒂說。
這是一個汚穢的起風的晚上。卡斯特洛維爾街滿地泥濘。唐人街雨水湧,居民不得不在隔開他們小房子的狹窄馬路上舖著厚木板。晚上天空的雲塊是鼠灰色的,空氣不是潮濕,而是陰霉的。我想其間的不同,在於濕氣是由天下降,而霉氣是由朽爛發霉的土地升上來。下午的風已經消失,空氣料峭而刺|激。天氣是那麼冷,打消了亞當頭部甜酒的酒意。但沒有使他恢復膽怯。他疾步走下沒有舖砌的人行道,眼睛看地,避免踩進泥窪。在鐵道經過馬路的地方掛著的紅燈,和珍妮家走廊上燃著的一個小炭精線電燈泡,把這一排房子黯淡地照明著。
「好的。」他說。
亞當的舌頭沉滯起來。「凱蒂那裡是怎麼回事?」
「我曉得了。嗯,我去告訴她。」她悄悄地向右邊一個門走去,打開它。亞當聽到幾句模糊的話,一個男人從門內探頭出來。這女孩讓門敞門,叫亞當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那裡。房間的另一邊門上,掛著沉重暗色的門帘。女孩子分開深厚的布幕,隱沒了。亞當坐回椅子裡。他從眼角看到那男人的頭探出來,再縮回去。
女孩子的聲音像磨利的刀刃,尖刻起來,「你不能見她。她現在很忙。假使你不要女孩子或別的東西,你最好走開。」
接待室裡幾盞玫瑰燈罩下的小燈泡發出微淡的光。亞當感覺到脚下的厚地毯,他看得見光滑的家具在發亮,金邊鏡框閃爍著。這立刻給他一個堂皇富麗的有秩序的印象。
「我要找凱蒂。」
「你會記起來的,」她說:「或許有一天你會記得一杯嚐起來是苦的茶。你喝錯了我的藥記得嗎?你不會那麼樣沉睡過,而且醒得很遲——頭昏昏地?」
亞當坐在桌旁的板凳上。他想輕鬆地呼喚一聲,但是他說:「現在沒什麼了。我只想來看看。山姆.漢密頓告訴過我你在這裡。」
「我不要看這些。」亞當說。
「你會的。起初你會奇怪,然後你猶豫了,你會回想到查理——他的一切。我可能愛上查理的。他有一點像我的地方。」
公墓裡已空無一人,陰沉地呼嘯著的風折彎了粗大的紅杉。雨點漸漸大了,嘩嘩地落下來。
亞當慢慢地向門挪動過去,小心地平衡步伐。他的手摸索著門把。
「我弟弟?」
亞當的胳膊靠在桌上。他覺得他想滔滔不絕地說。他對這個衝動感到驚駭。他的聲音不像他原來的聲音,而且他的話叫自己驚詫。
櫃臺後的拉比葉先生看到他在打抖。「你最好再來一杯,」他說:「你會重傷風的。你要不要一杯熱甜酒?那會驅寒。」
「好,是不是?」拉比葉先生問:「可是那會叫你醉倒的。我不會多喝一杯——當然除非你想喝醉。有些人要醉。」
亞當說:「我不相信。」
亞當搭早班火車來的,他根本不打算來,可是一種不是他抵禦得住的力量吸引他來。有一樣事,他不能相信山姆死了。他耳中還能聽到那宏亮抒情的聲音,那外國腔音的抑揚頓挫,還有由古怪的字眼組成的希奇的音樂,滾滾而出,叫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字是什麼。通常在一般人的言詞中,你能絕對地確定下一個要說的字是什麼。
凱蒂筆直地瞪著檯燈的綠玻璃燈罩,然後突然的一動,使伊娃驚跳起來,嘴唇顫抖。凱蒂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摺好的紙。「到你房裡去。別統統吃下。——不,我不信任你。」凱蒂拍拍紙,把它撕成兩半;在她把紙角摺好之前,一點白色的粉漏出來。她把一份遞給伊娃。「現在快一點!你下樓時,告訴羅夫我要他站在大廳附近,聽得見鈴響但聽不見說話的地方。注意他,不讓他偷偷走近。假如聽見鈴聲——不,告訴他——不,隨他自己辦。然後帶亞當.特拉斯克先生到我這兒來。」
「沒有關係,」他說:「一點也沒有關係。」
「你那時受傷,」他說:「你傷得很厲害。」
「那正是我的意思。」
「我告訴他你不能見他。他說他想他認識你。」
他向她的杯子瞥一眼。
凱蒂看著她,一直到她轉身走。凱蒂在後面喊她,「他一走你就可以吃下另外一半。現在快點。」
他不能不到公墓去。否則就冒犯習俗了。但是他站得恰好能聽不見那些話,而且當兒女們圍著墳墓時他已經走開,在那些長著白色野紫羅蘭的小徑上踱著。
「坐在那邊傻笑吧,」她叫道:「你想你自由了,是不是?喝下幾杯你就以為你是個大丈夫了!我祇要動一個小指頭,你就會垂涎跪著爬回來的。」她的權力鬆弛了,母狐式潑辣的謹慎也已喪失了。「我認識你,」她說:「我認識你懦弱的心。」
「我名字叫凱蒂,」她說:「聽著,我的愛人,而且要記住。有多少次我讓你親近我,足够叫我能有孩子?」
「好的,我要一杯。」亞當說。
木牆的油漆早已剝蝕,花園也未經修整。若不是下垂的窗帘邊沿露出光線,他就會走過去,以為這是一幢荒廢的房子。梯隔在他的重量下似乎沉陷下去,走廊上的木板在他經過時吱吱作響前門打開了。他看到一個黯淡的身影握著門球。
「我從金城來的。」亞當說。
她抿起嘴巴。「你是hetubook.com.com一個傻瓜,」她說:「我不恨你。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用的傻瓜。」
「我恨他,」她說:「我高興他死了。」
「凱蒂小姐現在忙。她等你來的嗎?」
湯姆慢吞吞地把電報摺起來。他一再地摺著,到最後成為不比他的拇指大的小紙團。他向屋子走進去,經過廚房,小起居室,到他臥室裡。他從衣櫃裡拿出他的黑西裝,放在一張椅背上,又在椅子上放一件白襯衫,一條黑領結。然後他躺在床上,臉轉向牆。
凱蒂輕鬆下來,嘴巴微笑著,露出細小的牙,長的犬牙又尖又白。她說:「你嚇壞我了。」
「不。」
亞當不能忍受地瞪著地板。「胡說,」他說:「這不是真的,這是瘋狂。這沒有一樣是真的。我一件也不相信。」
他大聲說:「山姆.漢密頓這些年來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會懷念他的。」
喬治邀請亞當.特拉斯克乘他租來的雙座馬車,但是亞當辭謝了。他在公墓裡漫步一周,坐在威廉士家墓的水泥矮牆上。傳統的深紅杉木圍著公墓的四周,小徑上的白紫羅蘭蔓生著。有人把它們移植進來,它們已經成為野草了。
「你想我是個小孩嗎?」她問。
「嗯,你可以告訴她我在這裡嗎?」
「我要得到我需要的全部的金錢,」她說:「我要到紐約去。我不會老的。我現在不老。我要買一幢房子,一個環境很好的好房子,而且我要一些好佣人。最先,我要找一個男人,假如他還活著,我要很慢的,用最費心的注意力結束他的生命。假如我做得好又小心的話,他會在未死之前發瘋的。」
他迅速望四周看了一下,然後看到凱蒂那麼安靜地坐在桌子後面。他揪著她,然後緩慢地向她雙手分開,右手向那張紙挪過去。她那冷靜無表情的眼睛仍然釘住他的眼睛。
「他看——他看透了我。」
「你能告訴我,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他愉快地笑了。「我指現在我看到你了。你知道,我想是山姆說的,我從來沒把你看清楚,事實是對的。我記得你的臉,但我從來沒看清楚。現在我能把它忘了。」
亞當喟然嘆息。「假如我有那些相片,而且那些人知道的話,我不以為我的生命是很安全的,」他說:「我想,那邊的一張照片就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你豈不是在危險中嗎?」
亞當看她的頭髮,疤、嘴唇、她發皺的頸項、她的手臂、肩膀和平板的胸脯。他深深嘆一口氣。
凱蒂的私室佈置得舒服而完備。它一點不像費姨住過的房間。四面的牆圍著鬱金色的絲綢,垂帷是蘋果綠的。這是一個絲綢的房間——深大的椅子放著絲椅墊,絲的燈罩,房間那頭一張寬的床,舖上一條閃亮的白緞被子,上面叠放著巨大的枕頭。牆壁上沒有圖畫,沒有照片,或任何屬於個人的東西。床邊一張化粧檯,烏木的檯面上沒有化粧品。它的光輝由三面鏡子反映出來。地氈是又舊又厚鬱金色的中國地毯,上面镶著一條蘋果綠的龍。房間的一角是臥室,中間是應接客人用的,另外一角是辦公處——金黃色橡木檔案櫃,一個黑色金字的大保險箱,和一張舊式大寫字檯,上面擺著綠色燈罩的雙盞燈。桌後一張旋轉椅,旁邊一張凳子。
她看到他的姿態,也明白了。她的嘴僵硬起來。
「嗯,這兒,我去拿熱水,你再喝一杯哥湼。」
「他也是一個撒謊的人,一個偽君子。」凱蒂像吐口水般吐出她的話。「那就是我恨的,那些撒謊的人。他們都是扯謊的。那就是這麼回事。我喜歡拆穿他們。我喜歡叫他們上自己的當。」亞當的眉毛上揚。「你意思說,全世界祇有罪惡和愚蠢嗎?」
亞當顫抖了。他仔細地端詳她。她的臉和她的笑容是天真無邪的。他站起身,給自己再斟一杯酒,喝下去。酒瓶快倒空了。
凱蒂把相片分成四疊,每一疊放進一個厚馬尼拉紙信封內。當門敲響時,她把信封放進桌子裡的一個文件格中。「進來。噢,進來,伊娃。他在這裡嗎?」
凱蒂終於說了。「坐在那邊那張大椅子裡,伊娃。只要靜靜坐一分鐘。」女孩子不動時,凱蒂向她喊出一個字。「坐!」伊娃退縮著向大椅子走去。
「不,你們不認識。」亞當說。
「嗯,我不知道你會做什麼。」
他微笑,仍然瞪著她的杯子。她的憤怒升到臉上。她拿起她的一杯,嘴唇碰一下。「酒叫我難過,」她說:「我向來不喝的。它毒害我。」她閉緊嘴巴,尖銳的牙咬著下唇。
「我不知道。」他覺得他的勇氣消失了。這是一種記憶中的冷意。「我不知道,不過你可不可以告訴她,亞當.特拉斯克想見她?那麼她就會知道我是否認識她。」
「那沒有什麼不同,」她說。她俯身靠近他。「我要告訴你一個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知道的秘密。幾年後我要離開。那時候——總之,那些信會扔在郵筒裡的。」
「葬禮後才下雨,」亞當說:「我是走回來時淋濕的。」
凱蒂的手稍微抖動一下。她說:「你要什麼?」
「你會爬著回來的,」她說:「你會伏在地上爬——哀求,哀求!」
雖然凱蒂沒有作聲,也和圖書沒有動,可是伊娃知道有一樣東西擊中要害。凱蒂右手指緩慢地向掌心彎曲,左手像一隻瘦貓,向桌子邊沿摸索過去。
「你上珍妮那家去。別去理凱蒂。那對你不好。珍妮就在隔壁。你上那裡可以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
他走出墓園。風雨打在他背上。他不理會黑外套被淋濕。羅美巷滿地泥濘,新的車轍留下一個個的水窪,路旁長著高的野燕麥和芥子草,中間點綴著野蘿蔔,掙扎往上長,黏質的紫薊小珠在多雨的春季雜草中露出頭來。
凱蒂跳起來,雙手放在他胳膊上。「我來幫你脫掉外衣吧。」
湯姆聽到得得的馬蹄聲,接著看到一個小男孩,拍動雙臂,催促一匹疲倦的馬向房子奔馳過來。他站起來,向路上走去。男孩馳騁到屋前,扯下帽子,把一個黃信封擲在地上,扭轉馬身,再揮鞭馳去。
「我不再喝了。」她狼狽地說。
「你已經教了我了,」他說:「那是相當厲害的教訓。」
三月十五號的正午,湯姆坐在鐵舖外面的長板凳上。陽光普照的上午已逝,灰色攜水的雲塊從海洋那邊浮進來,掠過山峰,它們的影子掠過光耀的地面。
「他是一個大漢,有一點醉。他說他叫亞當.特拉斯克。」
她微笑了。「也許你說中了,」她說:「你想我要做人嗎?看那些相片,我寧願做狗也不要做人。但我不是狗,我比人還聰明。沒有人能傷害我。別擔心什麼危險。」她揮手指一指文件櫃。「我在那裡有一百張很美的相片。那些人知道倘若我發生了什麼事——任何事——百封信,每封一張相片,丟到郵筒裡,而且每一封信會到達傷害得最厲害的地方。不,他們不會傷害我的。」
「喝你的甜酒。」她說。
亞當問:「可是假設你遇到意外,或者一種病?」
亞當喝完他那一杯。他覺得恍惚而又觀察敏銳。他想他能看出她的衝動,像螞蟻一樣爬著,而且他了解它們。酒精偶爾賦予人的深澈的了解力這時臨到他身上。他說:「你喜不喜歡山姆.漢密頓並沒有關係。我發覺他有智慧。我記得有一次他說:一個知道男人身上的一切的女人,通常祇把某一部份認識得很透徹,但她想像不到其他部份,那並不是說其他部份就不存在了。」
伊娃兩手分開,每隻手抓住一個椅把。
她移動過去。
「當然。你向東走過一棟房子,再向右轉。誰都會告訴你,那條巷子在那裡。」
「我不管你相信什麼。」她說。
凱蒂眸子裡露出不能控制的憎恨。她尖叫起來,一聲很長的尖銳的野獸的呼聲。亞當止步轉向她。門碰開了。窰子的打手走了三步,站好了全身重量凝聚起來,然後一拳打在亞當耳朶下,亞當仰倒在地板上。
她的憤怒超過她的控制力了。她嚥下甜酒,咳嗽起來,眼睛水汪汪地,她用手背擦去淚水。「你不太信任我了。」她說。
亞當說:「我不喜歡想到我曾經把一個人趕出這個世界。」
「誰送你來。」
「你不是誠心?」
「你不必喝,」亞當說:「我喝下這杯就走。」
羅夫走近倒下的人,測量著距離。他注意到亞當睜開的眼睛瞪著他,他不安地轉向凱塞。
「我得走了,」亞當說。
「我記得,我不要回憶過去。」
「我也不知道。」亞當說,他繼續瞪視她,彷彿她不是活著的。
「我聞得出——你已經喝過甜酒。」她站起來,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瓶子,兩隻玻璃杯。她轉身時,注意到他正朝她臃腫的脚踝看。她立刻生起氣來,但並沒有改變嘴上淡淡的微笑。
「我受傷的時候需要你,」她說:「可是你是一個笨蛋。當我再也不需要你的時候,你想阻止我。去掉你臉上那個卑鄙的假笑吧。」
「來參加葬禮?」
亞當笑了。「你是一個魔鬼,」他說:「但是你想,我能相信我弟弟那麼做?」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她模倣他的口吻。「你願意我來證實嗎?」
她說:「別走,親愛的,現在別走,我的愛人。我的被子是絲綢。我要你的皮膚接觸那些被子。」
那輕柔的聲音說:「你應該穿雨衣的。我們認識你嗎?」
「我不能冒險,」他平靜地說:「你打傷我一次,我不知道你還做了什麼。」
撒玲娜谷這個冬季雨量充沛,水量如洪水泛濫,潮濕而奇妙。雨溫和地落著,浸入泥土中,沒有漲溢起來。七月間野草已經長高,而二月裡遍山靑草,牛的皮顯得緊而光滑。到三月,細雨連綿,每一次風雨沒入地下後,接著又來一次慇懃等待著的風雨。之後,山谷充溢著暖氣,土地綻出花朶——黃的、藍的、金黃色的。
亞當依然微笑著。他嚐一口酒,提醒她給她自己再倒一杯。酒瓶頸碰著她的玻璃杯,叮噹地響。
酒在凱蒂體內流動起來。她掙扎著,這掙扎的痛苦顯露在她臉上。「怎麼?」亞當問。
「天啊!那甜酒比我想的還厲害,」拉比葉先生說,接著又嚴肅地說下去。「你住在牧場?」
她笑了。「坐下——坐在這裡。你來這裡是有目的,是嗎?你如果告訴我你要什麼,我就叫適合的女孩子來。」這低沉的嗓音有一種簡潔的沙啞的魅力。而且她咬字眼時,像人在一個花和_圖_書卉紛雜的花園裡採摘花朶,從容不迫地選擇。
「我知道我能。」
他拿著杯子坐好,她說:「喝吧,很好的甜酒。」他向她微笑,一個她未曾見過的微笑。她說:「伊娃告訴我你在這裡的時候,我起初想把你趕出去。」
羅夫說:「他不回。他一點也不能打。」
「就在隔壁?」
「我不要看。」
一個輕輕的聲音說:「你不進來嗎?」
凱蒂坐在桌後旋轉椅子裡。她還很漂亮。她的頭髮恢復金黃色,嘴巴小而堅定,和平常一樣嘴角往上翹起。可是她的身材再也不窈窕了。她的肩膀胖起來,雙手卻是削瘦的,起了皺紋。她的臉頰肥而圓,下巴之下的皮膚發皺。她的乳|房還是細小的,可是肚皮因肥胖而有點突出。她的臀部纖細,然而腿部和脚部發胖,於是在短統鞋上面顯得臃腫。襪子裡頭,隱約可以看到包紮靜脈的橡皮綳帶。
「你忘了查理嗎?」
强烈的酒精在她咽喉裡焚燒著,她感覺到心裡使她驚恐的騷動。「我不怕你或任何人,」她說,又喝下第二杯。
「我只是想喝一杯。」亞當說。
「你以為我會毒死你吧——」她住口,生氣她說了這句話。
亞當閉上眼睛,他的腦子和甜酒一起晃動。他睜開眼睛,兇狠地搖搖頭。「那沒有關係即使那是真的,」他說:「那一點也沒有關係。」突然他笑了起來,因為他知道那是事實。他站立起來時太快了,不得不抓著椅背,支撑暈眩的身子。
「我不了解,」他說:「我知道,但是我不能相信。我知道在白天我不會相信的。那會是一個惡夢。但是不,它——它不可能是一個夢——不。因為我記得你是我兩個男孩的母親。你沒問到他們。你是我兒子的母親。」
「她認識你嗎?」
伊娃的眼睛潮了,她輕鬆了。「他在這兒,」她說,把亞當背後的門關上。
「噢,是的。」
「我能做任何事,」她說:「現在,我的愛人,脫掉你的衣服。我要給你看,我還能做什麼事。」
再倒給他一杯熱甜酒後,他從櫃臺後拿出一塊濕布。「你可以擦掉那些,」他說:「葬禮是不太快樂的事。但如果下起雨來——那真是凄涼。」

凱蒂雙肘靠在膝上,兩隻手托著下巴,於是手指遮住她尖尖的耳朶。她的眼睛閃出得意的光芒。她的聲音是譏刺地溫柔。「一個傻瓜常常留一個漏洞,」她說:「我小時候就發現到那點我是你兒子的母親,你的兒子?我是母親,是的——但是你怎麼知道你是父親?」
「我聽到一些醜事,」他說:「卑鄙的醜事。」
「沒有,」他說:「我沒聽說過。起初叫我有點發狂,但現在我完全好了。」
「我奇怪!你恨得那麼深的是什麼。」
凱蒂檢視一束放在檯上的相片,都是同樣尺寸,由同一個照相機拍成,非常明晰。雖然每張照片上的人物不同,他們的姿勢卻都是一副疲乏的神態。照片上女人的臉,沒有一張是朝向鏡頭的。
「你不能。」他說。
「你什麼意思?」
歲月的工作是微妙的。倘使有一個人一直在她身邊的話,可能一點改變也看不出來。凱蒂臉上沒有皺紋,她的眼睛銳利而淺顯,鼻子細緻,嘴唇薄而堅定。她額部的疤幾乎看不見了。上面擦的粉配合凱蒂皮膚的顏色。
「是的。」
她靠回椅子裡大笑。
「不,現在沒有。」
剎那間她忘了和循環在體內的酒精作意志的戰鬪,此時她在這場戰爭中失敗了。酒湧上她腦子,她的恐懼消失,代替它的是不存警戒的殘酷。她攫過酒瓶,倒滿她的杯子。
她把酒瓶拿到房子中央的圓桌上,在兩個小玻璃杯裡倒滿甜酒。「來,坐在這邊,」她說:「這兒舒服些。」當他走到一張大椅子時,她看見他的眼睛注視著她突出的肚皮。她遞給他一杯,坐下,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她沒有應聲。
「你沒有理由害怕我,」亞當說:「你現在能够忘掉我了。而且你說你已經忘了。」他覺得非常溫暖而安全,比他許多年來更快活。「我進城參加山姆.漢密頓的葬禮,」他說:「他是一個好人,我會想念他的。你記得嗎,凱塞?他幫你接生雙胞胎。」
「為什麼?」
亞當的嘴巴張大了。「凱塞,你什麼意思?」
亞當起身,顫抖著,緩慢地踩上白紫蘿蘭,越過新墳。新翻的濕土塚上均勻地舖著花朵,風卻已經把花瓣吹落了,小一點的花束也被吹到小徑。亞當把它們撿起來,放回土塚上。
「你上珍妮家去。」拉比葉先生說。
「我要的,」亞當說:「它叫我舒服安寧。」
湯姆開始在後面喊他,然後疲乏地彎下身檢起電報。他坐在鐵舖外面陽光中的長板凳上,手裡拿著電報。他眺望羣山,看看那幢房子,似乎想挽救什麼事,然後他撕開信封,讀那不可規避的幾個字,人物、事件與時間。
「他不像你。」
「我可以照料你的。」
她依然漂亮整潔。只有她的手真正老了,手掌和指端發亮地緊綳著。手背生起皺紋,有褐色斑點。她穿一件樸素的暗色衣服,長袖子。唯一的對比是手腕和頸部波浪式的白花邊。
凱蒂喊道:「亞當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坐下,她的手就不發抖了。「你以前沒聽說過嗎?」
「噢,他不能,伊娃,你知道誰就要來。」
「是的——他是一個老朋友。」
「你喜歡喝一杯嗎?」
門上敲門聲響時,她喊道,「進來,」嘴唇幾乎不動一下。
拉比葉先生說:「假如是驅寒的話,你喝的已經够多。不過你如果想喝一杯,我有一些牙買加的陳年甜酒。我寧願你喝那種。五十年了。水會把酒味冲淡的。」
他跪著起來,膝蓋靠著地板休息。他說:「你曉不曉得,我愛你勝過愛世界上任何東西嗎?我愛過你的。是那麼強烈,以致許久許久才能把它消滅。」

「我不奇怪。他有許多朋友。可惜天氣不好。你應該再喝一杯,然後上床。」
「我想我就那麼做。」亞當說。他覺得血湧上臉頰,熱滾滾地流入雙臂中,就如一種不同的滾熱的液體,在他體內循環。然後這股熱氣溶進了冰冷的密封的箱子裡,那裡儲藏著一些被囚禁的念頭,於是這些念頭膽怯地顯露出來,像那些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歡迎的小孩。亞當拿起那塊濕布,彎下身擦他的褲管。血在眼睛後部扑動。「我想再要一杯熱甜酒。」他說。
湯姆單獨在牧場上。甚至那片土堆也富饒可愛起來,燧石塊隱藏在青草裡。漢密頓家的牛長肥了,羊咀嚼高過背部的青草的嫩芽。
「鰥夫?」
她已經淪出一點甜酒,濕潤了她的嘴角。「我恨他!」她說:「假使我做得到的話,我會殺死他。」
「久仰。結婚了?」
「你現在要用皮靴嗎?凱蒂小姐?」羅夫問。
「你傷得太厲害,不能計畫那麼一件事。」
女孩子走到桌前才回答。在增强的光線下,她的臉顯得繃緊著,眼睛閃亮。「這是個新的,一個生人。他說他要見你。」
「盡你能受得下的熱度喝下去,」他說:「那會把白楊的冷氣也趕出來的。」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再站起來。「你叫我也冷起來,」他說:「我自己也要一杯。」他拿了他的杯子到桌旁,坐在亞當對面。「它起作用了,」他說:「你進來的時候,蒼白得嚇壞我了。你是生客?」
亞當拿他的杯子走到一張桌子前,不舒服地穿著他淋濕的衣服坐著。拉比葉先生從廚房拿來一個熱騰騰的水壺。他把矮肥的杯子放在盤子裡,拿到桌上。
她越來越緊張,亞當卻生出一種溫暖的冷靜。
「為什麼,他對我們很好。」
「不。」
「我會再來的,」他說:「我必須看到你——並不是我不信任山姆,不過想對我自己證實一下。」
亞當看見山姆躺在棺木裡,知道他不願意他死。而既然棺柩裡的臉孔不像山姆的臉孔,於是亞當單獨走開,依舊當他是活著的人。
「你也是傻瓜。我記得他們怎麼說。『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那麼甜,那麼文雅?』但就沒有人知道我。我叫他們耍把戲,他們也永遠不會知道。」
亞當繼續朝她微笑。
凱蒂動也不動地坐著,好像停止呼吸。伊娃膽戰心驚。她想到梳粧檯的抽屜放注射針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
凱蒂尖叫道,「用皮靴!給他皮靴!」
「一點也不,」亞當說:「我開始認為你是一個畸形的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嗯,他是誰,伊娃?」
「我不相信。」亞當安靜地說。
她跳起來,跑向書枱,把那些棕色信封拿到桌上來。「看看這些。」她說。
「噢,你看到了。而你不相信!我要叫你哀求著上這兒來。我要叫你發狂。」她試圖以她的意志力控制他,然而她看到他是疏遠又自由的。她的憤怒凝結成為毒素。「沒有人逃得過的。」她輕柔地說。她的眼睛平板而冷靜,但她的指甲緊糾椅套,扯著上面的絲。
「是的,我不。」他舉起杯子,喝下他的甜酒,然後站起來,倒滿兩杯。
她改變了態度。「也許你用不著忘掉,」她說:「假如你覺得一切都好了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在一起。」
四輪雙座馬車都已經離開撒玲娜公墓了。家人和親友回返中央大道奧妮的家去,在那邊吃飯、喝咖啡、看看大家怎樣感受,以及談著那些得體的事。
「可是你說他自殺。他一定為這件事很難過。」
凱蒂坐下來。她用嘴呼吸。她的手在胸前扭絞。「亞當,」她說:「我恨你,我第一次恨你了。我恨你!亞當,你在聽嗎?我恨你!」
「我反正要給你看。」她拿出一張相片。「看這個這個是州參議員。他想他要競選國會議員。看看他那個大肚皮,他的乳|房和女人一樣。他喜歡挨鞭子,那條痕——那是一條鞭子的記號。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他有妻子,四個小孩,而且就要競選眾議員。你不相信!瞧這個!這一塊白尿泡是個市議員;這個大個子瑞典人在靠近白郞哥郊外有一個牧場。瞧這兒!這是個加州大學的教授,老遠跑來這兒,要人家把便物潑在他臉上——哲學敎授。再看看這個!這是個傳福音的牧師,一個耶穌的小弟弟!他常常燒掉一棟房子,去得到他所要的。我們現在用另一種方式把那個給他,看到他瘦瘦的脅下點燃的火柴沒有?」
凱蒂坐著,和_圖_書發怔地看著門。她的眼神是悽愴的。
亞當不得不站起來,倒滿他自己的杯子。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生出來。他在欣賞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他喜歡看她在掙扎,他覺得懲罰她是愜意的,但他同時存著戒意。「現在我一定要小心,」他對自己說:「別講話,別講話。」
冷風吹過墓碑,在紅杉木間呼嘯。許多墳上有鐵鑄的星,標明那是北軍將士之墓,每顆星上面各有一根去年陣亡軍人節時插上的被風吹壞的旗子。
「他是傻瓜,」凱蒂說:「我聽見他走到門口哀求。我整夜在笑。」
「假使我看透了你的話,也許就好了。」亞當說。
亞當的鞋沾滿泥漿,黑長褲管上也濺上汚泥。到蒙特雷路將近有一哩之遙。亞當走到那路時又髒又濕。他向東轉入撒玲娜市區。雨水停在他的圓頂硬氈帽沿,他的衣領濕了,皺縮起、來到約翰街上,這條路轉彎成為大街。走在人行道上時,亞當把脚上的泥揩掉。街道兩旁的房屋擋住風,使他幾乎是立刻冷得發抖起來。他加快速度。將近大街那一頭時,他走進亞培酒吧。他要了白蘭地,很快喝下去。他發抖得更厲害了。
她說:「你記得你最初看見我嗎?」
「你是那麼傻,」她說:「像個小孩。你不知道怎麼對付你自己。我現在可以教你了。你現在像個男人。」
亞當已經得到指點。他數了兩幢房子,而幾乎漏了第三幢,因為房子前面陰暗的樹叢是那麼高而雜亂。他在門外看看陰暗的走廊,慢慢打開門,走上雜草蔓生的小徑。半明半暗中,他見到頹萎倒塌的走廊和搖晃的梯階。
「為什麼不可以?他也看透了我,而且他幫助我。」
「幹麼你不就在這兒訂一個好房間,你上床後,我會送一杯熱甜酒給你,明天早上你就好了。」
「你奇怪,是嗎!」她的警戒幾乎完全喪失了。「這不是憎恨,是輕蔑。小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是一些扯謊的傻瓜——我自己的父母假冒偽善。他們並不好。我認識他們。我要叫他們做我所要的。我常常能叫人家做我要的。少女時,我叫一個男人自殺。他也假裝好人,而他要的就是和我睡在一起——一個小女孩。」
「你不會有什麼事嗎,凱蒂小姐?」
「懷孕叫你不舒服,」他抗議了。「那對你很辛苦的。」
「我不那麼想,」亞當說。
「葬禮很隆重?」
她甜蜜地向他微笑。「對你弟弟我的傷並不太嚴重。」
「我等你很久,而你沒有來,以後我想我把你忘了。」
她使亞當覺得自己很笨拙。他脫口而出,「我要找凱蒂。」
「我知道你恨的是什麼。你恨在他們心裡一件你不了解的東西。你不恨他們的罪惡。你恨在他們心裡你所得不到的良善。我奇怪你要的是什麼,最後的目的是什麼。」
亞當坐著瞭望撒玲娜東邊的山;雄偉的弗勒芒峯高踞其中。空氣是澄澈的,就和下雨時一樣。之後細雨開始隨風飄揚,雖然那時天空還沒有佈滿雲塊。
亞當試圖坐起來,倒下去後,再試一次。他坐在地板上抬頭看凱蒂。
「我不常到這兒來,」他說:「你曉得一個叫凱蒂的窰子嗎?」
「不用。」
「噢,是真心,我的愛人。是真心的,你對愛情並不聰明,不過我可以教你。我要敎你。」她踉蹌地站起來,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她的臉看起來鮮艷而年輕。亞當向下看到她的手,看它皺得像一隻白猴子的手掌。他厭惡地移開視線。
「我的願望就是找到那個做了那一切的男人,」她說:「然後——還有別的願望。」
「我告訴你它毒害我的。我告訴你它叫我難受。」
「那倒不錯,可能叫你不害肺炎。」
「我沒有忘掉你,」他說:「不過現在我能。」

「你記得我破碎的下巴,我裂開的嘴唇和我掉了的牙嗎?」
他慢慢地回轉頭。他向她微笑,就和人向一個回憶微笑一樣。然後他走出去,輕輕把他背後的門關上。
她的聲音是冷酷的。「我說用皮靴,踢他的臉!」
亞當把他手臂上的手扭開,好像牠們是電線。他踉踉蹌蹌地向門走去。
「有一次,」凱蒂說:「就是一次。」
「我和你來一杯。我好幾個月沒開那罐酒。沒有多少人要喝。這是一個喝威士忌的市鎮。」亞當擦乾淨鞋,把布扔在地板上。他喝了一口黑色的甜酒,咳嗽起來。强烈芳香的酒味充塞著他的頭部,刺|激他的鼻樑,像挨了一拳一樣。房子似乎傾斜下去,再自己豎立起來。
他的臉陰沉起來。「噢,天,記得的!」
「是的。靠近金城的一個地方。我姓特拉斯克。」
門關上後,凱蒂打開右手的抽屜,拿出一支短柄左輪手槍。她把槍膛開向一邊,看看彈藥筒把它扣好放在桌上,然後蓋上一張紙。她關掉一盞燈,靠著椅子,合著手,放在桌上。
她的嘴唇閉起來,合成一條線,大眼睛殘忍地眯著。「你想你能?」
「旅館裡的人。」亞當偷偷看著他面前的女孩。她穿一套黑衣服,沒帶飾物。她的眉目鮮明——漂亮而削瘦。他試圖想出她那一種動物,那一種夜裡的野獸。那是一種神秘的吃肉獸。女孩子說:「你願意的話,我靠近燈光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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