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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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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我是很好,」亞當說:「那就是我要和你談的。」他停頓一下,再悲哀地說:「去年這個時候,我會找山姆.漢密頓談談。」
「不會吧!」
「你是什麼意思?」
「看來你現在很好。」
「是的,」亞當說:「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我對你父親的感想。他給我一些我永遠忘不了的東西。」
「那是真的,」韋爾說:「我正在想同樣的事。你回家去嗎?」
「是的。」阿李把滾熟的綠茶倒出來。亞當放了兩茶匙糖在他杯子裡時,他做個鬼臉。

「你想設下一個陷阱嗎?」阿李問:「我的願望沒有從前那麼强烈了。我害怕我會給說得放棄了,而更糟的是,我會因為人家需要我而留下來。請你試一試不需要我吧。那是對一個寂寞的人最有力的餌。」
「嗯,我可以安排好你一個月付多少錢。」
「你想做什麼?」
韋爾哈哈笑了。「沒有幾個人那麼想的,」他說:「而且將來有一天我讓人家一次付款會虧本的。」
山姆的葬禮和凱蒂的一席談,應該使得亞當憂傷、苦惱。事實不然。一種興奮感由灰色的悸動中產生出來。他覺得年輕、自由,充滿著饑餓的歡樂。他在金城下火車,他不直接到出租馬房去領回他的馬和輕馬車,反而走到韋爾.漢密頓的新汽車行去。
「沒有,我沒有。」
「噢,我想我的體力還能養一個孩子的。那不是我現在想的。我和一盞安靜的閱讀燈結合得太親密了。你知道,特拉斯克先生,我有過一個妻子。我和你一樣把她塑造起來,祇不過我的妻子除了我的心以外,沒有外界的生活。在我的小房子裡她是一個好伴侶。我會講,她聽,然後她講,告訴我一個女人一下午遭遇的事。她很漂亮,而且說一點風趣的玩笑。不過現在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聽她講了。而且我也不願意使她憂傷或者寂寞。所以我的第一個計畫過去了。」
韋爾身上起了一種微妙的改變,一種靜默的驚覺。「我可能會說,你是山谷裡最後買汽車的人。」他半閉著眼睛,觀察亞當的反應。
「那樣不是更貴嗎?」
「不是,去以前,還有和她和*圖*書在一起的時候。我想,我需要它壯膽。」
他伸出手,把路旁銀灰色鼠尾草的毛剥掉,手指給草漿沾黏時,他聞聞那尖銳刺鼻的香味,深吸進肺部。他高興他回家了。他要看看他離開家後,這兩天裡雙生子長得怎樣——他要看雙生子。
撒玲娜之行後,在返回金城的火車上,亞當.特拉斯克置身於一團迷糊的形態、聲音與色彩的雲霧中。他腦際空空洞洞。
「也許我不是一個通人性的人。」
「原來如此?嗯,也許我得把名子登記上去。」
「嗯,有一樁事要做,可是太遲了。我想有一個妻子和自己的兒子。也許我想把在父母心裡的,所謂智慧的無聊東西傳下去,勉強我自己無能為力的孩子去接受。」
亞當說:「這是不是你想像出來?」
韋爾向他靠過去。「特拉斯克先生,我要把你放在名單上第一名,第一部到達的車子就是你的。」
阿李仔細地打量他,將要喊出來時又改變了主意。「葬禮怎樣?」
「我想一次付清好了,」亞當說:「延期並沒有道理。」
「我想到你可能去的,」阿李說:「老實說,我不明白一個有人性的人怎能等那麼久。」
「另外一個是什麼?」
「這兒全都好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解釋出來。無論如何,我們來談談車吧。」
「不,假如你身體好了,而且自由了,我願意我終於有一家小書店的。我願意死在那兒。」亞當默然坐了一會兒,把糖攪拌在溫茶裡。之後他說:「好笑,我發現自己希望你是一個奴隸,那麼我就可以拒絕你。當然你可以走,假如你想走。我還可以借錢給你,開書店。」
「這是憂傷的時候,」韋爾說:「你參加葬禮了嗎?」
「特拉斯克先生,那我很樂意效勞。而——」他停下來。「你一向和我家那麼親近,假如名單上有空缺,我很樂意把你移上去。」
「漢密頓先生知道的,」阿李說。他抬起頭,沉厚的眼瞼紙讓兩點光芒射出來。「我們是受控制的,我們中國人,」他說:「我們不表示感情。我愛漢密頓先生。假使你允許的話,我想明天到撒玲娜去。」
亞當喝下他那杯黑酒,舔舔嘴唇。「我hetubook.com.com自由了,」他說:「我必須向一個人講出來。我能和我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了。甚至我可以找一個女人。你明白我在講甚麼嗎?」
亞當走進辦公室時,他抬起頭,手指著一把大皮椅,那些椅子是他設備好,來哄慰那些要付給他大筆款項的顧客的。
「阿李,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很好。我給他們做了弓和箭。他們到河那邊打野兎。不過我沒有把鍋燒熱。」
他正在研究一份宣傳廣告,由古巴直接運來的雪茄。他想他在哀悼他死去的父親,但是他並不。他的確有點為湯姆擔心,他葬禮後就直接到舊金山去。他覺得耽溺於生意中(如他安排好的)比躭迷於酒精中(可能是湯姆現在所做的)要來得體面。
「你不太老。」
「她會過得好好的,」韋爾說:「而且她要活得比我們都長。她那麼一個小女人。」在回牧場的路上時,亞當發現他注意到許多年來未曾注意的東西。他看到茂草裡的野花,看到山邊紅牛羣,沿著舒適的上山小道,邊走邊嚼靑草。
「也許我們倆人都得到他一點東西,」阿李說:「也許那就是永生。」
「也許我心裡的改變要你父親負責。」
亞當攪著茶,看糖晶旋動,溶化成液體。他說:「我去看她了。」
「我很樂意為你效勞。」韋爾說。
「做你喜歡做的,」亞當說:「上帝知道你為我做的够多了。」
阿李說:「你醉了?我幾乎不敢相信。」
「我要你幫我使我和孩子熟稔起來。我要把這個地方整頓好,或者賣掉,或者出租。我想知道我還有多少錢,我能怎麼用。」
「我想我沒嚐過你們的人所謂的快樂。我們認為滿足是可喜的東西。也許那是消極的。」
「你喜歡怎麼辦?」
「你能讓我走嗎?」
亞當問:「你母親怎麼樣?」
亞當笑了。「我認為我應該叫人家那樣想的,」他說。
亞當坐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致過悼意。」他說。
「我不知道,你怎麼不會燙壞你的嘴,喝那麼熱的。」
阿李研究著他手裡貝殼般薄的茶杯,浮出一種回憶中的微笑。「也許若是你自由了,你也可以放我自由。」
「我們給雙胞胎起名字的那和圖書次喝的是不是同樣的酒?」
「我和漢密頓先生談過。我想在舊金山唐人街開一家書店。我會生活在過去,我的日子會充滿著討論和爭辯。我喜歡收集一些宋朝的雕龍的墨錠。那些盒子給蟲蛀了。那種墨是用樅炭,和祇能用野驢子皮熬出來的一種膠製成的。你用那種墨作畫時,表面上是黑的,但是它對你的視覺產生的效果,卻是世界上全部的色彩。也許有一個畫家走進來,我們就辯論到方法和價格。」
亞當進到屋裡,脫下黑衣服,他聞到他身上那股甜的,卻是立即令人嘔心的甜酒氣味。他脫掉全身的衣服,用黃肥皂擦洗皮膚,直到那種氣息全部從毛孔裡去掉。他穿上一件乾淨的藍襯衫,一條套褲,它們已經洗得很柔軟,變成淡藍色,在膝蓋摩擦部份顏色更淡。他慢慢地刮鬍子,梳頭髮。從廚房傳來阿李在爐子上煮茶的聲響。然後他到起坐室去。阿李已經在他的大椅子旁邊的桌上擺著一個杯子,一磁缸的糖。亞當看看四周,那些洗過很多次的花色都褪掉了的花布窗帘。他看到地板上破舊的地毯,牆上亞麻仁油漆布上棕色斑點。這一切對他都是新鮮的。
亞當說:「一個寂寞的人。我自己一定是很孤獨了,纔沒想到那點。」
「嗯,我是醉了。而且我想談談這件事,我看到你在看我。」
「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人葬他們時,敲鼓撒紙錢,叫鬼糊塗,我們墳上不擺花圈,卻擺上烤豬。我們是重實際的民族,而且常常覺得有點餓,不過我們的鬼不太聰明。我們能騙倒他們。那是一點進步。」
「我永遠沒想到那點,」亞當說:「不過你總要把我放在名單上吧?」
「一個傑出的女人。」亞當複述韋爾的句子。
「真的?」阿李問。他到廚房去,拿他的茶杯,玻璃杯,和用石瓶子裝的五加皮。
我相信人的心靈有許多技巧,在它黑暗的深處,一些難題經過審查後,被丟棄或者被接受。這種作用有時與一些品性有關,那些品性是他不知道的。多少時候人在煩惱、滿懷痛苦中睡去,不明白這苦惱的來由。翌晨卻有了一個完全新穎的方向與清朗的狀態,可能那就是不可知的推理的結果。又有許多hetubook.com.com時候,在清晨血液中沸騰著快|感,腹部、胸膛因喜樂而綳緊,觸電似地,腦海裡卻沒有一件能說明它或引動它的東西。
阿李拿了茶壺進來時,亞當說:「阿李,給你自己拿一個杯子。假如你還有一點你那種酒的話,我可以喝一點。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他受人尊敬,」韋爾說:「公墓裡有兩百多人——兩百多人。」
回來時他說:「數年來我每次喝這個酒都是和你、漢密頓先生在一起。」
「去了一百多人,而我母親烤好全部的鷄,把每個人照料得周周到到。」
「孩子好嗎?」亞當問。
「噢,當然你可以走。你在這裡不快樂嗎?」
「那種人不是真的死了,」亞當說著時,自己繼發現到這點。「我不能認為他是死的。他對我似乎比以前更活躍。」
阿李暗自微笑。亞當望他看時,看出來阿李不再是年輕人了。他面頰上的皮膚綳緊,像燃燒似地發亮,而且他的眼睛四周泛起紅色的皺紋。
亞當慢吞吞地說:「我不了解,我不能相信世界上有那麼一種生物。」
「你真好。」亞當說。
「幹什麼?」
「那是真的,」韋爾說,但那對他並不是真的。在韋爾看來,山姆確實死了。
「我會把事實告訴你,」韋爾說:「事實是這樣,我一直忙得一塌糊塗,為了要足够的車子來應付訂貨。啊,我有一張訂購車子的名單。」
「是的,我要回去。不過我想到進來和你談談買一部汽車。」
他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時,亞當感覺到一種很敏銳的快樂,使他開始查究起來。陡然他發現自己正配合著馬蹄聲,有節奏地大聲說著:「我自由,我自由,我毋須再憂愁。我自由,她去了。她離我去了。噢,全能的基督,我自由!」
「我也想到那點。她怎樣?」
「嗯,至少我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你再給我一杯酒和一點茶,好嗎?」
「我自由了,她去了。」他高聲吟誦著。
韋爾靠椅子裡,臉上現出一種親切的微笑。「她是一個傑出的女人,」他說:「她像一塊岩石。我回想到我們以前所有的困難的時候,我們遭受過的可不少。我父親不太實際。他老是在雲霄裡,否則就埋在書本中。我想我的母親把我們聯m.hetubook.com.com結在一起,不叫漢密頓一家人成為窮鬼。」「她是一個好女人。」亞當說。
「謝謝你。」
「好多人,」亞當說:「他有很多朋友。我想不通他去世了。」
「不僅是好,她堅強。她脚踏實地。她是一股力量。出殯之後你到奧妮家去沒有?」
阿李從屋裡出來迎接亞當。他站在馬頭前,亞當從車上下來。
亞當很快站起來,碰到他的杯子,走了出去,留下阿李坐在那兒。
「噢,我有錢。我以前就有的。」
「你們西洋人的缺點,就是你們沒有鬼怪來解釋一些事。然後你喝醉了?」
阿李說:「我不認為一個人有一件事想做而還沒做好的時候,他是滿足的。」
「我從來沒想到你會走,」亞當:「我認為你就這樣待下去。」他挺直肩膊。「你能等一個時期嗎?」
「你甚至用了一些聽起來像漢密頓先生說的字眼,」阿李說:「我要為我不朽的親戚建立一個理論。」
「我好像從夢裡走出來,」亞當說:「由於一個奇怪的方法,我的眼睛亮了。我身上落下一個重擔了。」
「我想到他說過的一些東西,」亞當說下去:「他說的時候,我沒有很注意聽。但是現在它們回來了,而且我能看到他說那些事時的音容。」
「嗯,那樣當然要付利息和手續費。有人覺得它方便。」
「我想她會過得好好的,不過這一定是她一個很大的喪失。」
「她是重實際的。她知道她得給他們吃,於是她就給他們吃。」
「是的,的確的事。可是當你想到——是她自己的丈夫。」
「我想去撒撒冥紙,」阿李說:「我想在我父親墳上擺一隻小烤猪。」
「我想山姆會喜歡那種葬禮的,」亞當說:「那會引起他的興趣。」他注意到阿李在發呆看他。「把馬帶走,阿李,然後進來弄點茶。我要和你談談。」
亞當說:「就那麼稱它吧。你在這裡不滿足嗎?」
「是的,我明白。而且我從你的眼睛和你身體的姿態看得出來。一個人對那種事是隱瞞不了的。我想,你會喜歡這兩個孩子的。」
阿李倒了茶,拿起他的杯子。
韋爾正坐在他那四面玻璃的辦公室裡,從裡面他能看到他的機器的運動,卻聽不到工作時的嘈鬧。韋爾的肚皮開始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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