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十一章
「我不喜歡和一個沒有錢的人合夥,我可以把錢借給你,但是那祇能惹麻煩。」
「真的嗎?」
「噢,我想問我父親,讓我來經營農場。」
韋爾把一包香煙推過去。卡兒打開盒子,然後合上。「我想我現在不抽。」
卡兒喊道:「亞倫,等一等,聽!若是他說他認為你做得到的話,別告訴父親。」
韋爾感覺到他的家人的存在,但是不了解他們。他們接受他,卻不知道他有甚麼需要他們了解的。而這時這個男孩子出現了。韋爾了解他,摸到他,認識他,意味到他的存在。這個孩子應該是他的兒子,或是他的兄弟,他的父親。往事的寒顫於是轉變為對卡兒的溫暖;那使他的腹部緊張的感覺湧升到胸膛裡。
「不,你知道。」他說。
然後卡兒做了一件韋爾.漢密頓更讚許的事。他用坦白作武器。他說,「我要賺許多錢,我要你告訴我怎麼做。」
亞倫轉過身,「我做不到。」
「你看來很疲倦。」亞倫說。
一
「租期還有一年多才滿。」亞當說。
「我愛他。」卡兒說。
韋爾愉快地靠在椅子上。
「下禮拜三。」
「『至少』是什麼意思?」
「租期滿了以後我可以耕種嗎?」
「噢,我們看吧,」亞當說:「你也許想上大學。」
「沒有,我一個人來的。」
「我知道他慚愧,」阿貝拉說。「我勸他別懊惱,也許他根本就喜歡自找煩惱。」
卡兒不理會這個問題,「你肯指點我嗎?」
「沒有。」
「我全部問完了。全部完了。」韋爾靠向前,手擱在搏動的淌著汗的前額上。他記不起他以前曾經那麼顫抖過。卡兒身上卻是勝利的謹慎的一躍。他知道他勝利了,他掩飾著臉部的表情,不顯露出來。韋爾抬起頭來,拿下眼鏡,擦去上面的濕氣。「我們出去吧,」他說:「我們去兜兜風。」
「我想你能。為什麼你不和校長講?我打賭羅甫牧師會幫你的忙。」
韋爾看著這個黑臉的男孩子,他喜歡他。他想,這個孩子厲害。沒有人騙得了他。「我想你不久就要做生意了。」他說。
「學校怎麼辦?」
卡兒已經下了決心,但是起先他這樣說,「漢密頓先生,你沒有孩子吧,是不是?」
韋爾說:「你喜歡他嗎?」
「你瘋了。」
www.hetubook•com.com「可是他賠了。」
「我正在想,假如你去見他,告訴他已經考取了,那多麼好。」
幾乎每個人有他的隱痛,無人與共的。韋爾隱藏起他那大聲笑著的,運用出來的不屈不撓的好品德,他從未露出嫉妒的心。他認為自己是遲鈍的,保守的,沒有靈感的。沒有大夢想把他抬高,也沒有促成毀滅自己的絕望。他常常站在邊沿上,試圖以他的才能——謹慎、理智、勤奮——來維持他和家庭的關係。他記載賬目,雇請律師,找殯儀舘,最後由他付賬。其他人甚至不曉得他們需要他。他有賺錢和儲蓄的本領,他認為漢密頓家人因他唯一的才能輕視他。他深愛他們,一直隨時用他的錢把他們從錯誤中解救出來。他想他們以他為恥,而他辛酸地奮鬪著,為贏得他們的心。這一切都在一陣冷顫中出現。
「我不太確定。我想一磅豆子大概是三到三分半錢。」
卡兒在一個星期六早晨進來找他。看到韋爾困惑的表情時,他說:「我是卡兒.特拉斯克。」
「局面似乎是這樣的。」
韋爾發動了那部溫頓,於是綠色的大車子蹣跚地走上小路。
平常卡兒的眼睛是瞇起來的,警戒的,但是此刻它們張得那麼大,似乎要看透韋爾的心。這時卡兒最接近他自己的心靈。
「是的,先生。」
「若是你用功的話,也許你可以在明年夏天參加入學考試,秋季入學。」
「我們可以替父親賺點錢。」
韋爾從來沒見到一個說話那麼坦白的人。他幾乎因為這種坦白而靦覥起來,他也知道卡兒這麼毫無顧忌的誠實,使他多麼安全。
「我喜歡那句話。除非你知道問題,否則你怎麼能知道?我喜歡那句話。那是聰明——而且誠實。聽——你有一個兄弟。你父親是不是比較喜歡他?」
韋爾直視前面,說道:「卡兒——你要和我合夥嗎?」「是的,先生。」
卡兒說:「在賣三分錢的市價時,我們花五分錢種豆子做什麼?噢,對!但是我們怎麼能確定?」
「多少?」
韋爾仍然握著卡兒的手說:「現在我們是股東了,我和英國採購代理商有一個合同,在農業部有一個朋友,我擔保我們可以把所能找到的全部的乾豆子,用一毛錢一磅或更高的價錢賣出去。」
「看一看,我只想到處
和-圖-書看看。」
韋爾搖搖頭笑了。他滿懷的歡欣。「也許我這樣做是傻瓜,不過我相信你——而且我也不是傻瓜。」他開動一下馬達,然後再讓它休息下來。「我要你仔細聽。你看報嗎?」
「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麼事嗎?」阿李問道。
「我到處逛——一邊在想。你願不願意離開學校到農場上去?」
「你什麼時候能拿到五千塊錢?」
韋爾高興起來。「假如我做得到,我願意。你要知道什麼?」
「是的,先生。」
「會的,先生,是的。那是真的。」
「我能拿到錢。」卡兒說。
「沒什麼。」阿貝拉說。
「噢,沒有。我很難過的。我想我最難過的是那點。」然後又說:「什麼叫你問起呢?」
「假如你做了,你會變好嗎?」
「那裡面沒有錢的,」韋爾說:「農人賺不到錢的。是那個從他買來再賣出去的人賺錢,你種田永遠賺不到錢。」韋爾曉得卡兒正在試探、測驗他、觀察他,他讚許著。
「我祇是想看一下。」
「天老爺!」韋爾說,他把椅子旋向前。這時他笑出來了,但不是訕笑。卡兒隨著韋爾微微地笑。
「噢,坐下。我想你不抽煙吧。」
「還有一個問題,」他說:「你若是不回答我也不會介意。我想我是不會回答的。是這個:假設你得到這筆錢,給了你父親——你會不會想到你這樣做是買他的愛?」
「阿貝拉怎麼辦?」
「是的,先生。」
「為什麼不?」
卡兒不作聲。
「噢,你說你要把你父親賠掉的錢還給他。為什麼?」
「你說你不確定是什麼?你怎麼知道那個價錢?」
韋爾多肉的臉扭曲著,往事似冷風拂過他。他沒有慢慢地回顧往事,那全部在一剎那間出現,那些年月,如一張圖畫,一種感覺,和一種失望,全部塞住他的思路。像一部快照相機攫住了世界一般。一剎那間,山姆如黎明一般美麗,他的幻想如燕子的飛翔,湯姆那一個霹靂火,聰敏又沉思的駕御風暴的烏娜,和可愛的摩莉,歡笑的黛西,漂亮的喬治,他的可愛像充斥在房間裡的花香。還有祖,最年幼最得鍾愛。每個人毫不費力地把一樣才能帶到家裡。
韋爾抑制了發笑的衝動。這句話雖然天真,他卻不認為卡兒天真。「每個人要錢,」他說:「你說許多錢是指多少?」
「不,」卡兒說:「hetubook•com•com我想會變壞。」
「好的,先生。」卡兒說。
亞倫說:「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永遠不要回來。他們還在喊我們萵苣頭,笑我們。」
那天晚上飯後,卡兒說:「父親,我每禮拜五下午上農場去,有沒有關係?」
卡兒說:「你上大學以前還得念完今年和明年的功課。」
他坐在那張旋轉的紅皮大椅子裡,大半時候他頗欣賞他的生活。每逢人家談到他弟弟祖在東部廣告業上賺了許多錢時,韋爾常常說他自己是小池裡的大青蛙。
「沒有擔保,」韋爾說:「一個生意人必須保護自己。假如發生什麼意外,他就完了。事情是發生了。說下去。」
韋爾張大嘴巴。「為什麼?」他問道「我要。」
「他送你回家嗎?」
「那是一個妙法。你從那裡借的?」
韋爾不知道他沉默了多久。「我正在想,」他疲憊地說。他裝出嚴厲的聲調。「你問我一件事,我是商人,我的東西不是送出去的,我賣出去。」
「他就是在雲霄裡。我想是那個牧師。」
「是的,先生。至少——是的,我愛他。」
「是的,先生。我想我中學畢業後可能接管農場。」
卡兒問道:「她會要你走嗎?」
「我看不出來你為什麼不應該去。阿李,你看有什麼理由他不該去嗎?」
「我可害怕到大城市去,」他說:「我不過是一個鄉下孩子。」他喜歡聽到這句話後面的笑聲,這證明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富裕的。
韋爾說:「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賺那麼多錢嗎?」
「兩萬或三萬塊錢。」
「每個人都喜歡他,」卡兒平靜地說:「每個人愛亞倫。」
「你有需要的話,我有五千塊錢。」
韋爾.漢密頓喜歡汽車行裡他那玻璃盒一般的辦公室。他的事業不僅是汽車代理商,但他沒有另外一個辦公室。他鍾愛在四方形的玻璃籠子外面進行的活動。他安置了雙層的玻璃,以隔絕汽車間的嘈鬧。
「我不知道。」
「先生,我不會告訴你。」
「你愛他嗎?」
「我沒有瘋,但是我沒有賠那筆錢。我沒有一個傻瓜的萵苣念頭,但是人家照樣笑我。可是我不知道有沒有足够的錢上大學。」
「你肯嗎?」
「利息多少?」
「在我們簽訂任何東西之前。現在,你願不願意到老地方去,和藍天尼談談?」
卡兒想了一會兒。「我告和-圖-書訴你,我想賺點錢,假如你加油,早一年考取的話,我就幫你念完大學。」
「什麼時候賣出去?」
「當然。但是我能看透他,他長翅膀了。」
「真的?為什麼呢?」
上課鈴之前,卡兒在禮堂遇見阿貝拉。
「不。」
「我不知道。」
「我相信,」韋爾說:「借的?」
「我知道,」韋爾說:「我警告他不要嘗試運萵苣到東部去。」
卡兒開步向前門走去時,阿李跟他走出去。
卡兒和亞倫走到學校去。
「我們現在隨時可能加入戰爭。」
「我要賺到足够償還他喪失的錢。」
「阿貝拉要做我要她做的。」
「好,我想我沒份的。」阿李轉身回屋裡去,然後他喊道,「卡兒!」男孩子停步。「卡兒你煩惱嗎?」
「他並不打算賠掉那筆錢的。」
「你看不出?」
「噢,當然,天啊。你長大了,你父親來了嗎?」
「我父親賠了許多錢。」
「我看不出有什麼分別。」
「當然我肯。」
「我曉得了,但是你並不要種田。你父親的佃戶名叫藍天尼。他是一個瑞士籍的意大利人,一個好農夫。他耕種的地將近五百畝,若是我們能保證他一磅賣五分錢,給他一筆種子貸款的話,他會種豆子的,這一帶的農人也會的。我們能簽訂五千畝豆子的合同。」
「噢,許多人這樣想。現在,你知道目前豆子的價錢嗎?我是說在撒玲娜一百包能賣多少?」
韋爾說:「我們合夥了嗎?」
當他來到轉向特拉斯克住宅的小窪地的偏路上時,韋爾在路旁停下來。自從那部溫頓開出金城後,他就沒有出聲。這部大車在一陣低吟中休息下來。
「可能,若是你肯讓我來管,父親,我會種田的。」
卡兒想大聲喊出來,「我知道我們的母親是誰,我能把她指給你看。」那會擊倒亞倫的。
「我不知道。」卡兒說。
這個國家不知不覺地捲入戰爭的漩渦,既吃驚又受吸引。將近六十年人們沒有感覺到戰爭的刺|激。西班牙事件比較近似於遠征而非戰爭。威爾遜先生十一月間連任為總統,他在競選演講中承諾避免介入戰爭,同時他也被人指示該採取堅決的手段,不可避免的,那就是參戰的意思。商業日益興隆,物價開始上漲。不列顛的採購代理商在國內到處巡遊,大批搜購食物、布匹、金屬和化學品。國內民心激奮。人民即使在計畫和圖書著戰爭時,也不真正相信戰爭會發生。撒玲娜谷和以前一樣過日子。
「不,我不,」亞倫說:「我覺得好笑。」
「有時候我認為他笨,不過我喜歡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韋爾說:「我要知道一件事,而且我要的是事實。你肯把事實告訴我嗎?」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進來,四點鐘,你那麼晚做什麼?」
這時韋爾開的是一部溫頓(Winton),車身和棺材一樣長,機器內部一種有力量的喘息的聲響。他從金城的南端開上郡路,衝過春天裡的風。草地上的雲雀在前頭飛翔,從籬笆上發出優美的歌聲。皮可勃朗哥雪白的巔峯巍然在目,綿亙在河谷裡的避風的桉樹,一行一行地排列著,樹上銀白的新葉在陽光中閃爍。
他望著卡兒時,他那稍為凸出的眼睛是潤濕的,男孩子問他,「什麼事,漢密頓先生?你不舒服嗎?」
「他還因為萵苣的事慚愧。」
「不,我要一個人去。」
「可是他比較愛你兄弟。」
「是的。」
「喂,對你的父親呢?」
「是的,韋爾!」
他勉强注意著玻璃的辦公室。卡兒靠在椅子上,等待著。
「五千塊錢。」
「你——我不相信。」
「亞倫要去嗎?」
「是的,韋爾。」
「我那時就念完了。」
「握手!」這位肥壯的男人和這個瘦長的黑皮膚的男孩子嚴肅地握了手。
「亞倫怎麼了?」他問道。
「有時候抽。香煙。」
「沒有,」阿李說。他研究著卡兒,「正經的打算去種田嗎?」
「是的,先生,」卡兒說:「我可以說。」於是卡兒打開香煙盒子,拿出一枝鑲著橢圓軟木的香煙,點燃了。「我會告訴你為什麼。」他說。
三
「我不知道。」阿李說。
「為什麼我會需要呢?」
二
「是的,先生。」
「是的,先生。」卡兒懷著戒心,但是他知道韋爾.漢密頓喜歡他。
「阿貝拉會有所抉擇?」
「我要上大學。我希望現在就能去。大家在笑我們,我要離開這個鎮子。」
亞當在椅子上轉過身。「幹什麼?」
「喂,我就去找校長。」他加快步伐。
「為了什麼?」
「我父親好,」他說:「我要補償他的損失,因為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