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十三章
卡兒說:「阿貝拉,你的書你拿一會兒好嗎?我要把領子解開,把我的頭割斷了。」他把鉤子解開,鬆了一口氣。「我全身痠痛。」他說著接回她的書。伯爾格家前院的大棕櫚樹枝椏吱吱地響,一隻貓對著一個關閉的廚房門不停地咪|咪叫。
「哈囉,湯姆,這個鬼東西太緊了。」
「你改變了,」阿李說:「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你能告訴我嗎?」
「沒有。」
「謝謝。我說亞倫一定是好軍人。」
「饀餅真妙,」阿貝拉說:「我留了一個給你。」
阿李幫助他的時候亞當說:「我做了一個夢,很真實的,我夢到我父親。」
「他對你不好嗎?」
廚房裡瀰漫著餡餅的香氣,一些草莓在烤爐裡沸騰起來,燒焦了,發出濃郁撲鼻的香味。
「你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你那麼多錢做什麼?」
「是的,是真的。」
亞當說:「阿貝拉?」接著又說:「噢,原來是阿貝拉,她是一個好女孩。」
阿貝拉愉快地說:「但是現在你希望一樣東西了,那是什麼?」
阿李笑了。「我東方人的平靜似乎離開我了,」他說:「我來弄茶,寶貝,那樣我會鎮靜下來的。」他從爐子那頭說:「我從來沒用過那個字——不曾對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說過一次。」
那天下午寒風凜凜,亞當堅持要到徵兵處去。阿李替他穿戴好,送他出去。「你一覺得暈眩的話,不管什麼地方,你就坐下去。」阿李說。
「今天早上我覺得很舒服。」亞當說。
她看看掛在牆上的鬧鐘。「快五點了,」她說:「我得走了,我父親不舒服。我想卡兒可能要上完操回來。」
「好好當心阿貝拉的書。」阿李從廚房裡喊道。
阿李坐在她對面。「不要離開這個房子太久。」他說。
「幹什麼?對,幹什麼!但是我覺得舒服,阿李。我可以走到辦公室去。外面天怎樣?」
阿貝拉低下頭喝茶。「他請我到阿利莎去,等野杜鵑開的時候。」
「不管下雨天晴都要去。」
「我會的,」亞當同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我已經整天沒有覺得暈眩了。也許到維多那裡去,請他看看我的眼睛。」
阿李要開口,哽住了,然後他想說的話似乎得好好地——小心地說。「你知道,我一生沒有希望許多東西,」他開始了。「我從很小就學會不存什麼希求,希求紙帶來該得的失望。」
阿李心中洋溢著喜樂,那是改變的喜樂。時間對亞當是拉緊了,他想,時間對我一定也拉緊了,但是我沒有感覺出來。我覺得不朽。我很年輕的時候,曾以為我是不朽的人——但是我再也不那麼想,死亡已交還死神。他懷疑這是否正常的感覺。
阿李把早飯端進來時,亞當在椅子裡睡著了。阿李叫醒他,在他吃著時念「撒玲娜日報」給他聽,然後幫他上廁所。
他迅速朝她一瞥,再轉過去。「真的?」
「要看看我給阿李買的禮物嗎?瞧!」她打開一個小厚紙盒。「那是一種新的削馬鈴薯刀,紙把皮削掉,很方便的,我給阿李買的。」
湯姆的興趣濃厚起來。「我幾乎忘了,」他說,「我聽說韋爾.漢密頓告訴人,你在豆子上賺了一萬五千塊錢,那是真的嗎?」
亞當漸漸養成睡得晚,或者毋寧說他養成時常睡覺的習慣——白日夜裡的小憩。他醒過來之前,阿李來看他好幾次。
「很快就回來的。」阿李說。
「那我不會。」阿李說。
湯姆以他和別人開玩笑的能力自豪,而且裝作得很正經。他說,「好像你有了女朋友。」
阿貝拉點頭:「你會告訴他那筆錢從那兒來的嗎?」
阿貝拉說:「我想你不會做個好軍人,你太好强。」
他想到卡兒焚錢以懲罰自己,然而自懲給予他的傷害比不上罪的傷害。阿李對自己說,「假如有一天有那麼一個地方,我和山姆.漢密頓會面,我可有許多故事告訴他呢,」他繼續想像下去。「但是他也有!」
「別告訴我你改變了。」
「幹什麼?」阿李問。
阿貝拉說:「早晨我快m.hetubook.com.com樂的醒來。」
他想到山姆.漢密頓,他敲打了許多門戶,他的設計策劃最多,然而沒有人給他一分錢。但是當然——他有的是那麼多,他是那麼富裕,你再也不能加給他了。「財富似乎是屬於心靈貧窮的,缺乏興趣的與缺乏喜樂的人的。」拆穿來說——最富的人是一羣可憐的野小子。他懷疑那是否真實,有時候他們的作為是那樣的。
「再說吧。」亞當說,他開步出去,威武地揮動著手臂。阿貝拉在寒風中進來,眼睛閃亮,鼻子發紅。她帶來那麼大的喜樂,阿李看到她時,禁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現在你可以不必十全十美了,你反而能做好人,是不是那點?」
「喝點茶。阿貝拉,你喜歡卡兒?」
「我把亞倫的信統統燒掉了。」
「如果你能說它是早晨就好,快十一點了。」
四
「也許。」
阿李說:「那是我母親唯一的首飾。」
「可能下雨。」
「我做得到的,」卡兒說:「老克格.約根生上操,在我看來太無聊。時候來到,而我感到興趣時,我會幹得很好的。」
她出來的時候,卡兒正在走廊上。
「你說什麼?」
「我想是的,可能就是那點。」
一
「我祇見過他們一次,」阿李譏諷地說:「他們似乎是好人。有時候,阿貝拉,最古怪的品是有效用的。我奇怪,若是他們知道亞倫剛剛繼承了十萬塊錢的話,會不會有幫助?」
二
「是的。你知道我還沒嚐到一塊饀餅?」阿貝拉說:「我口渴了。」
「糟透了。」阿李說。
「不,我想沒有。最近我從來不覺得我够好,我老是想對他解釋我不好。」
卡兒朝他露露牙笑了,「我燒掉了。」
「你知道他們母親的事嗎?」
她拿了她的書,走進她家的院子。「明天見。」她說。
湯姆和_圖_書端詳著他的臉。「噢,呀!當然。幹得好。我得上這兒去,晚安。」湯姆.邁克不喜歡人家作弄他。「這個狗娘養的小子,」他自語道:「他自以為了不起。」
阿李雙手擺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我不要問你去不去。」他說。
她打開盒子,向下看,那是一塊細小的暗綠色的硬玉,上面雕著一個人的右手,一隻可愛的手,手指彎曲、安適地放著。阿貝拉把玉印拿起來,看了一下,然後她用舌尖沾濕它,溫柔地把它放在唇上,又把冰冷的玉貼著臉頰。
「到春天再說。」
他脫口而出,「我希望你是我的女兒——」他對自己大吃一驚。他走到火爐去,把茶壺下面的煤氣關住,然後再點燃。
阿貝拉站起來,雙臂圍著他,吻他的臉頰,那是他平生僅有的一次經驗。
「你用不著問,」阿貝拉說:「我去。」
卡兒沒有回答。
三
「我愛她,」阿李簡單地說。他扶亞當坐在臥室裡的小桌前面。「我拿你的早飯來的時候,你填填那個字謎好嗎?」
「從我所聽的,他是一個偉大的老紳士,」阿李說:「我看了你弟弟的律師寄來的那些剪一定是一個偉大的老紳士。」
「我最近沒見到你夜裡在街上走。」
「為什麼?」
「等我一下。」他說,於是他到屋子裡放下他的書。
「你一定是做夢了,」阿李說:「他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一張剪報說副總統也去赴他的葬禮,還有軍部部長。你知道,『撒玲娜導報』也許願意寫一段關於他的事——在戰時,你知道。你願意把那些資料看一遍嗎?」
「天啊!我得起床了。」
卡兒慢慢地沿著大街走,向商店的橱窗裡看。他懷疑凱蒂是否埋葬了,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想他也許會拿一束花去,他又對自己的衝動笑了。那樣是好,或是他在欺騙自己,撒玲娜的風會把墓碑吹走的,更不用說一束康乃馨了。他不由得地記起了康乃馨的墨西哥名字。在他孩提時,一定有和圖書人告訴過他。它們叫愛情之爪——金盞草是死亡之爪,那個字就和爪子一樣——也許他最好把金盞草擺在他母親的墳上。「我開始有亞倫的想法了。」他自語道。
「他是個賊,」亞當說:「我以前不這麼想,但現在我想他確是個賊。他偷軍隊的錢。」
「好的。」卡兒說。
他揣測亞當的話,他說他父親是賊,可能那是夢的一部份。接著阿李的腦子和平常一樣運轉著。假設那是真的——亞當,這個你可能找到的最誠實的人,一生靠偷來的錢生活。阿李對自己笑——現在這第二個遺囑,亞倫(他的純潔有點偏於自我陶醉),一生要靠妓院的收入生活。這是不是一種玩笑,或者事情是這麼平衡的,是否天平的一邊傾斜得太厲害時,它自動滑動著,這樣重新造成平衡的狀態?
「噢,不錯。」卡兒說。
「餡餅在那兒?」她問。「我們藏起來不給卡兒看到。」她坐在廚房裡。「噢,我多麼高興回來啊。」
「我的親愛的,」阿李說:「若是我聽到那麼一個消息,我想我最初的衝動就是打電話告訴人,也許電話會聽不清楚。」
阿李很快走出廚房,他坐在他的房間裡,雙手緊握著,直到他不復感到窒息。他站起來,從書櫃上拿出一個鏤花的小烏木盒子,盒子上一條龍朝天上爬。他拿了盒子到廚房,放在桌上阿貝拉兩隻手的中間。「這是給你的。」他的聲調是平板的。
亞當的眼中有淚水,這些日子亞當眼睛常常突然地湧出淚水。
「我也高興的,但是——」
「你等明天去吧,我和你去。」
「你們要上操了。」阿貝拉說:「我先到那裡。那一種餡餅?」
「你願意拿我的書回家嗎?」
他沒有向回家的路轉過去。他在不安的夜色中走著,經過中學和滑冰場——一片冰地,上面張著大帳篷,一個機械的樂隊演奏著。沒有一個人在溜冰,那個老場主悲哀地坐在他的小屋子裡,食指彈弄著一疊入場券。
「我吃不到餡餅了,」卡兒說,接著又說:「要是我遲一點的話m.hetubook•com•com,不要在我未到家前走掉,好嗎?」
大街上闃無一人,風把人行道上的廢紙吹著走。巡警湯姆邁克從貝爾糖果店走出來,恰好和卡兒走在一起。「最好把領子扣上,大兵。」他輕聲地說。
冬天的夜晚寒風襲人,街燈不停地旋動著,使陰影來回晃動,好像球員想偷襲第二壘。幾個回家的人把下巴縮在外衣裡,匆匆往溫暖處走去。在寧靜的夜裡,滑冰場單調的音樂在數條街外就聽得見。
第二天在學校裡時,阿貝拉一直覺得去看阿李是很愉快的事。下課休息時間她在禮堂裡見到卡兒。「你告訴他我要來嗎?」
「是的。」
「我們早點去,帶午餐去。」
阿李說:「你就坐在這裡,我給你拿早飯來。你知道今天下午誰要來嗎?阿貝拉。」
「他在做一種小餡餅。」卡兒說。他穿著軍訓制服,高高的領子,不合身的上衣,還有綁腿。
她輕輕地說:「我希望你是我的父親。」
「是的,他會的——而且是軍隊裡最漂亮的大兵。我們什麼時候去看杜鵑?」
「擦一根火柴把它燒掉。」
「我父親和母親不要我來這裡。」
阿李進去看亞當,發現他試圖把收藏他父親的剪報的盒子打開。
「因為我愛你。」
亞當平靜地看著阿李。「你知道他是賊嗎?」
「噢,不錯——不錯。」卡兒說。
她看了他良久,全神貫注地,直到他想低下頭去,然後她向教室走去。
「我聽說你哥哥虛報年齡從軍去了,你搶走他的女朋友嗎?」
「我不知道,不過留一兩個給我好嗎?聞起來好像是草莓餡餅。衹要留兩個給我。」
阿李說:「他塞滿了好的壞的東西。我想過,一個人祇要用一個指頭的重量,幾乎就能——」。
「我也是的,」阿李說:「我知道什麼使我快樂,你要來了。」
阿貝拉嚴肅地點點頭,抑制著不掀起嘴角。「我想那有幫助的,」她說:「我奇怪我要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我不相信。」阿李說。
「不,謝謝你,早上不填了。我要在沒忘掉之前,想一想那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