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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性與悲劇

作者:賽門.古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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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你以為你是誰? 8、什麼是自然的事?

第一部 你以為你是誰?

8、什麼是自然的事?

「希臘之愛」應該激發我們重新思考所謂「自然的」是什麼意思,該到哪裡找自然之事——而且明白要以批判性的態度看待這樣的觀念有多麼困難。性意識與自然之事的概念是任何自我認知都不可少的部分。古希臘的例子總是會在你的自我認知打上一個問號。
不管是對現代西方文化的「警察」或「壞蛋」而言,「發現自己是古代傳人」和「視古代為陌生世界」之間的緊張關係,往往引人深思。原因不單是古代雅典和現代文化上的差異,現代西方文化一向善於處理文化差異:稱對方「他者」、「奇特」、「令人困惑」、「具有人類學研究價值」,藉此強化自我意識。描述「異己」是定義自己的基本策略。形容全身光溜、只戴著陰|莖罩的人是「具有異國風味」、「陌生」,立刻識別出不屬於我們的文化現象。
這兩種原則存在緊張關係:一方面,人性在社會中受社會建構;而另一方面,人性具有固有不變的特質。這種緊張關係不容易獲得解決,起碼沒辦法讓人人都滿意。但古代雅典的例子之所以如此激勵人心,是因為維多利亞時代把「同性戀」當成一種病症解釋,我們至今仍可見其影響,而雅典對這種觀念造成很大的挑戰。因為在雅典,男性之間的性行為並非涉及單一的道德、社會或身體之事,也絕非影射單一的心理狀態。毫無疑問,有些成年男性彼此有性關係。人們只要一知道或幻想這類的關係,就往往會猛烈抨擊。這種關係被嘲諷為不適當,甚至是不自然。供男人淫為樂的男妓尤其糟糕,他們的品格在各方面都低落至極。然而,男妓是極端的例子,他們和男性同性適切的愛https://m•hetubook•com.com的差異,就有如毒蟲和品酒那樣的差別。適切的愛有精細的求愛規範,而且呵護自由人少年的高尚心靈,是雅典社會衷心接納的行為和喜好。「可接受」、「正常」與「合乎自然」的定義標準,不在於這是發生於男性之間的欲望。古代雅典沒有「同性戀」或「同志」這種概念。
這種緊張關係最強烈的時候,莫過於十九世紀的歐洲。在維多利亞社會,希望古希臘純真清白的人,和決心宣告同性戀行為非法的人相互對壘,古代的理想化形象,古代藝術、哲學、文學塑造出的古代世界,以及實際行為之間的緊張關係非常棘手。在普遍的禮教層面上,這種緊張關係則受到積極卻拙劣的壓抑。小說家佛斯特的故事熱中探索英國禮教的脆弱性,他以被逗樂的震驚口吻,描繪英國教師與學生一同翻譯希臘文作品時,嚴肅指示學生:「刪掉這一句,這涉及讓人說不出口的希臘人惡習。」這種必須指出什麼說不出口的需要,總是造成古怪的壓抑與揭示。在那樣的標準下,實在不曉得柏拉圖《饗宴》還剩下多少內容可供翻譯。
希臘文化發人深思的力量,至今不減,仍是當代涉及性欲望之社會與道德影響辯論中的要角。對想要像諸多法律條文與侮辱之詞所說的那樣,宣稱同性戀不自然的人而言,發現在西方諸多重要觀念與制度源起的燦爛古代雅典文化之下,男人視追求男孩、與男孩交歡理所當然,給了他們一個難題。看起來,少了人為法律與社會規範的限制,男性可能就會欲求男性。而且,既然這種欲望是古代文化的自然要素,就更難稱https://m.hetubook.com.com其是「不自然」。即使他們是因為相信《利未記》等聖典所言,從而認為男性之間的性行為不道德,但古希臘的例子正顯出,若是沒有了這類聖經規範,男性就一定會彼此欲求和交歡。正如聖經誡律禁止信徒吃豬肉和龍蝦那般,社會需要法規去禁止人們可能自然而然而為的事。
在這個現代社會,期望與史實、意識型態與思想討論往往混淆不清。我們幾乎每天都可聽到「人性不變」這種說法:「全世界的人都一樣」、「你看到的就是人性」、「人就是這樣」等類似的話。我們也可在宏大的思想規模上聽到同樣的說法,佛洛伊德心理分析學從久遠幽暗的過去,找到人類心理發展的不變模式:可說是在伊底帕斯的家鄉發現伊底帕斯情結。有人就想要證明人類史上一直不乏「同性戀」,至少有些同性戀歷史學者是抱著這樣的動機,因為有史可證可為同性戀提供力量和權威。
然而,我們也可輕易指出,人性不變的主張必須忽略史上各地的諸多特例,也必須假設很多事沒有確鑿的證據。在現代人看來,夢到與母親發生性行為一定是涉及伊底帕斯情結的深層心理憂慮。不過,很顯然,我們最好別管古代解夢書怎麼說。這些解夢書宣稱,第一,重要的是你和母親用什麼方式性|交,你們用什麼姿勢。第二,書中推論這樣的夢和你的政治生涯與祖國有關。這些解釋和個人的性取向完全無關。
在比較不健康的方面,研究希臘與喚起希臘美麗事物成了一種密語,一些年輕人藉著美學,過著嘲弄社會法律常規的生活。在王爾德成為倫敦社交界的寵兒與怪物之前,他曾打算深入和_圖_書研究尤瑞皮底斯的悲劇並撰寫成書。當他被控嚴重猥褻罪時,他在法庭上答辯男性同性之愛是非常高尚的情感,「大思想家如柏拉圖以之做為哲學基礎,稱其為純粹……完美……智性」的愛。讓人訝異的是,法庭觀眾聽到王爾德鏗鏘有力的陳詞,報以熱烈掌聲,但審判結果並未因此有利於王爾德,他最後被判入瑞汀監獄服刑,受長期的羞辱煎熬。因為王爾德的案子,希臘之愛與維多利亞社會文化想像中的燦爛希臘之間的緊張關係,一躍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癥結在於,古希臘不光是「他者」,而是現代西方文化獲得價值的一個重要源頭。柏拉圖《饗宴》中討論男人對男孩之愛的,是哲學家、喜劇詩人、悲劇詩人、醫師和政治家。我們從古代雅典承襲了哲學、劇場、醫學、政治理論和我們鍾愛的民主體制。誠如雪萊所言:「我們都是希臘人」。古典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基礎。
當然,我們可以說得更精確一些。「homosexual」(同性戀)與相伴的「heterosexual」(異性戀)兩詞是德國人克拉夫特-埃賓於一八七〇年代所創,二十多年後,他的性學書被翻譯成英文。克拉夫特-埃賓和艾里士、佛洛伊德等人,一同革新了人類對性行為的想法,他們的新觀點對法律、醫學和社會期待影響甚劇,至今仍可見其遺緒。誠如一位醫學史學者指出的,有種被稱為「同性戀」的病狀在十九世紀首度出現,同性戀指的是一種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把人按照其選擇的性|伴|侶性別來定義。這是史上頭一遭人們可以是同性戀,然後因此受治療、被治癒、受懲罰或被人愛。古來在許多地方,人m.hetubook.com.com們認可、享受和污名化男性之間的性行為。世上許多地方都將雞|奸視為一項罪行,至今仍是如此。男人被抓到有這種行徑時,往往會被人用「柔弱」、「女性化」、「不自然」之類描繪心理或身體的言詞羞辱。但也有些團體,比方十八世紀倫敦的「茉莉酒館」,讓男人可以同聚,有意識地追逐逾越常俗的歡愉。但一直到晚近,法律、醫學和哲學的權威機構才開始對這樣的概念——「同性戀」是一種人類狀況,而同性戀可以定義一個人的天性,或是一個人的天性可以被單純絕對地定義為「同性戀」——進行探討。
但是,對想要稱同性戀「自然」的人而言,事態同樣讓人為難。不但因為古代雅典男性欲望的體制極其特殊,要把雅典直接當現代西方典範非常困難,更遑論拿來當自然事態的普遍典型。真正的問題其實更為微妙。或許了解箇中難題的最佳辦法,是問一些比較嚴肅的問題:「同性戀」和「異性戀」是否是「自然狀態」?不論語言與社會有多麼大的差異,人的天性是否一直都有「同性戀」和「異性戀」?或是不同文化對性意識的認知差異太大,只有在「同性戀」和「異性戀」能夠被命名、為人思考、目睹和參與時,才算存在?簡而言之,同性戀與異性戀是比較像等待人類發現與命名的澳洲大陸,還是人類創造的足球(不論先前人類拿腳和球做過什麼事)?
我們也必須忽略古代雅典文化有不同期望。沙弗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中有一幕,伊底帕斯吐露自己害怕神諭可能會實現,自己會和母親發生性|交。別人要他別擔心:「許多男人在夢中和母親性|交,結果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們活得很快樂。www.hetubook.com.com」反諷的是,說這話的正是伊底帕斯的母親,他們已經同床,而且有了孩子。可是,現代悲劇演出要說這樣的台詞,並不那麼適合。要平靜地宣稱許多男人夢到和自己的母親上床,卻完全不造成困擾,可能會讓觀眾感到憤怒、困惑或可笑。此外,人性千古不變這種說法常有一種不好的用法,往往被守舊派拿來當作反對變革的說詞。「因為你無法改變人性」,所以「女性不應該受教育,參加體育活動、進入職場,以及在公開場合演講」(這是十九世紀關於「婦女問題」辯論所發生的實例)。「人永遠不會變」的普遍看法在偏見與權力的暗巷中,很容易就突變成強烈的守舊力量。
這就是為什麼「希臘之愛」的辯論往往非常激烈,而且會引發強烈的情緒。性行為的討論往往沒進行多久,就一定會有人提到「自然」或「正常」之說。但希臘的例子激發令人不安的重大憂慮。在何種程度上,我們珍視的自然概念只是一個文化自我定義的信念?在什麼範圍內,文化規範能以「合乎自然」這樣的可靠原則為依據?「只做自然的事」是一句很棒的歌詞,但無法作為注重省思的生活座右銘。除非我們能開始在自己至今仍生活其中的歷史中,分析這些所謂自然的概念,否則就注定只能生活在一套承繼而來但缺乏檢視的神話之中。
在這個古希臘的愛情故事裡,兩個基本主張往兩個極端拉扯。一方面,我們得自希臘的傳承無所不在。希臘身體觀將何謂男性的影像填滿我們的腦袋。性史一再追尋源頭至古希臘。另一方面,不論是英國的出版物審查法規與雅典身體展示文化的對比,抑或是古今性行為的兩相比較,古代與現代世界都有顯著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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