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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生活

作者: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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眞率兩詩人

眞率兩詩人

日本東京某大旅館的酒排間,有一巨幅壁畫,繪李白獨酌圖,正如我國江南一帶酒肆,懸招牌曰,「太白遺風」。李白將進酒七古云:「鐘鼓玉帛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豪於詩,爲千古傳誦,亦豪於飲,詩仙而爲酒仙,不意今日還留名於浸潤我唐代文化甚爲深厚的日本。此一壁畫,在工業時代市儈式的廣告用意中,不能不說,帶有一些風雅氣息。
「願在衣而爲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裳而爲帶,束窈窕之纖身。……願在髮而爲澤,刷玄鬢于穨肩。……願在眉而爲黛,隨瞻視以閒揚。……願在莞而爲席,安弱體于三秋。……願在絲而爲履,附素足以周旋。……願在晝而爲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爲燭,照玉容於兩楹。……願在竹而爲扇,含凄飈於柔握。……願在木而爲桐,作膝上之鳴琴。」
「天寶初,(白)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於剡中。筠徵赴闕,薦之於朝,與筠俱待詔翰林。白旣嗜酒,日與飲徒醉於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於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卽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乃浪跡江湖,終日沉飲。」
前文曾說淵明的心境,有如一片澄瑩甯靜的秋水,然而人之爲人,如果尚未修煉到佛家的超凡入定,决不是一泓死水,隨時會湧起蕩漾的波瀾,甚至起伏的激流。李白際遇侘傺,牢騷鬱結,淵明也有他的哀愁,他的悵惘,我們可以看一看他如何落盡浮華,歸於眞淳,脫出了人生的困惑與矛盾,最後到像他所說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蘇東坡評李白曰:「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許是從李白之未能善用其眞率着眼,不能如淵明的眞正得其所應得,適其所應適。
他自挽五古,云:「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又云,「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世事皆空,祗有酒,還是他臨死所惓惓難忘的。
高力士在當時,因得玄宗及貴妃之寵,權傾一世,李白酒後更見其不畏權貴的眞率,所以他愛酒,酒和他的眞率是互爲表裏的。
淵明困窮,當然不能有此樂,細檢記載及其本人的詩文,除了先後兩妻之外,找不到他與任何其他女性有和圖書過柔情旖旎的關係,然而男女相悅,人之天秉,淵明有一篇「閑情賦」,寫豔麗的美人,他說:
「生者爲過客,死者爲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這是李白擬古五言之句,他又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他雖也能看破生死,但還求仙訪道,仗劍遊俠,他的眞率,不過以恢宏的器度,慷慨自負,不拘常度,笑傲公卿。他的愛好自然,與淵明比較起來,似乎尚不夠徹底,雖有飄然超世之心,仍落塵網的拘牽。他的詩,常如他的做人一樣,縱橫豪放而欲一飛冲天,一鳴驚人。他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又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他二十餘歲的時候,曾參鎮北將軍劉牢之幕,後又參建威將軍劉敬宣幕,敬宣爲牢之之子。直到三十四歲始離軍幕補彭澤令。
任公並引淵明飲酒五古之一,說他寫出此種懷抱,詩云:
這與杜甫飲中八仙歌所詠相吻合的,杜詩云,「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脫出人生的矛盾

此一抉擇,看似簡單,其間不能說沒有心理的交戰,經過徘徊與徬徨。十年的經驗,飽嚐人世的失望和悲痛,他慨歎「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塗當幾許,未知止泊處。」于是斷然棄官歸田,而「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他有飲酒五古十餘首,自序云,「余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飮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聊命故人書之以爲歡笑爾。」十首非一時所作,題材亦無拘束,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超然神化,意趣無垠,其中之一,云:

發揮物我兩忘之趣

本篇雜談陶淵明與李太白,這兩位大詩人,雖同以喜愛杯中物,甚至沉湎麯蘗著名,但所處的時代相隔約三個世紀,際遇有別,而詩的作風,陶則簡淨淳樸,李則俊發豪放,也絕不相侔。然而兩者的爲人,不同之中,也有其相同處,何妨相提並論,也許未必不倫不類吧。
淵明的曠達眞率,在醺然陶然的意境中,更能洗盡胸中芥蒂,發揮物我兩忘的自適之趣。他並不是故意要寄情於酒,酒和他眞率的天性,有互相發揮的功能,酒成了他人生妙味的一部份。
他有一首極負盛名的飲www.hetubook.com.com酒之一,寫他歸隱生活的悠然自得,詩云:
他說,「思對一壺酒,澹然萬事閒,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山。」他從酒中所得的心靈境界,與淵明相同。
淵明找到了他人生的「止泊」之所,他說,「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以躬耕來解决現實的生活問題,他說,「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他不矯飾不虛僞

有會而作序云:「舊榖既沒,新穀未登,頗爲老農,而値年災,日月尙悠,爲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飢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與自然相融和,安恬無礙,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爲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爲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爲潤,故便求之。少日,眷然有歸與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從出仕到歸隱先後十年,雜詩云:「荏苒經十載,暫為人所羈。」(其歸田園居云:「誤落塵中,一去三十年。」經近人考定,「三」爲「已」字之誤,應作「一去已十年」。)
尤其值得注意的,他有時在無可奈何的遭際中,酒能幫助他化悲苦爲歡欣,轉矛盾爲圓融。他的「責子」詩,先說五個兒子的不肖,結句云:「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以幽默的筆調,道出了曠達的妙悟,他認清酒的功能,在「濁酒聊可恃」中,獲得悠然自得之境。
乞食一詩,寫出他窮餓而至乞食,詩云:「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知余意,投贈副虛期,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卮。」
然而務農是貧苦的,有時且不得一飽,他在雜詩中說,「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御冬足大布,麤絺以應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
道路逈且長,風波阻中塗。
此行誰使然,似爲飢所驅。
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餘。
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閒居。
和-圖-書
他又說,「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
然而在「眞風告退,大僞斯興」的時代,無可發揮他的素志,覺得一切違背了他愛好自然的本性,尤其他的接受彭澤令,爲了貧窮,爲了物質而捨棄自己「不屑不潔」的素懷,其苦痛更甚於貧窮和饑餓。於是做了幾十天的彭澤令,「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里。」

流露胸中自得之妙

宋書陶傳云:「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爲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
李詩和陶詩,在人生意境,表現了眞率的兩個不同方面,都有凌跨百代的絕世之姿,我們很難說誰的作品更可愛,只是在讀者的如何感受而已。
我們如果翻開陶淵明集,「酒」和「醉」字,也是觸處可見。梁、昭明太子作陶淵明集序,謂淵明之嗜酒,爲寄酒以忘情,他說陶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意爲迹者也。」

安恬無礙的貧而樂

李白的嗜酒,不問其所以然而然,只求適其所適,所以杜甫說他由是而見天眞。李詩所流露的熱情與豪放,都與酒有關。關於李白飲酒的故事,流傳甚多,此處約舉舊唐書所述的一段,云:
這可能是「違己交病」的事實之一,但淵明在歸去來辭序中,沒有提及督郵之事,祇說爲了程氏妹喪於武昌,乃自免去職。他最初雖有决心,尙思猶豫觀望,說「猶望一稔」之後,才「斂裳宵逝」,宋書之說,也可能僅屬傳聞。

絲毫沒有矯揉雕飾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荆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爲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李白詩中,甚多酒可消愁之句,如云:「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又云:「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
兩詩人的人生態度,都得眞率之妙,淵明表現在靜的方面,守拙田園,自得其樂,像澄瑩甯靜的一池hetubook•com.com秋水。太白則表現在動的方面,任俠好義,狂放高傲,如天馬行空。他們二人率性而行,超然於世俗的是非好惡之外,不受羈牽,都自眞率的個性出發,一靜一動,絲毫沒有矯揉雕飾,他們追尋到的人生,如以世俗的眼光去看,有幸或不幸,他們所希求的是得其所得,適其所適,但行誼的方向不同,造成了結果的差別。
淵明在他有名的「歸去來兮辭」短序中,把事實和心理坦率道出,他說: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
淵明眞率的天性,言爲心聲,他絕不隱晦,心中所想的是什麼,就寫出什麼,不矯飾,不虛偽。但昭明太子序陶集云:「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這有些像後世道家的口吻。宋代有一位道學先生說,祇要心中無妓,不妨座上有妓。座上既有妓,誰知你心中究竟有妓還是無妓?自欺欺人,矯情炫衆,實在距眞率坦誠太遠,有愧淵明此賦。這莫非就是淵明所說的「眞風告退,大偽斯興」嗎?

並不簡單的抉擇

淵明早年,未嘗沒有用世之心,他對世界一切,原有親切的熱愛,在世路多歧的喪亂時代,他仁者之心,也想立事功以救世,所以他在擬古詩中說:「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雜詩云:「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蹇翮思遠翥。」
除了米糧以外,他所愛的酒,也多賴親舊接濟,五柳先生傳云:「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又曰:「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這篇短文寫得簡明率直,並無絲毫掩飾,也最能表現他任眞的個性。蘇東坡評曰:「欲仕則仕,不以求仕爲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爲高。」淵明絲毫沒有扭捏作態。
「褰朱幃而正立,汎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餘好,攮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
李白風流倜儻,集中多攜妓遨游之詩,如江上吟有句云,「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又,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句云:「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https://m•hetubook.com.com歌。」金陵子是他的家妓。
值得注意的是「晏如也」三個字,他貧而樂,心安理得。詠貧士云,「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物質的壓迫,敵不過精神生活的愉悅,所以他說:「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嗜酒見天真」

梁任公論曰:「愛自然的結果,當然愛自由,淵明一生,都是爲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奮鬥,鬥的什麼,鬥物質生活。歸去來辭說: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又說,以心爲行役。他覺得做別人的奴隸,迴避還容易,自己甘心做自己的奴隸,便永遠不能解放了。他看清楚耳目口腹等等,絕對不是自己,犯不着拿自己去遷就他們。」
李白十分敬仰陶淵明,他有句云:「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他尤其仰慕淵明的棄官歸田,隱而不出,所以他說,「願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又說,「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然而他還有「功」的觀念,不幸「晚途未云己,蹭蹬遭讒毀,」初則「徬徨庭闕下,艱息光陰逝,」終則盲動,投入永王璘的叛亂行列,遭流放夜郎之厄,雖得赦免,但不能如淵明五柳先生傳所說的那樣:「酣歌賦詩,以樂其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淵明以他率眞之性,一切聽順自然,委窮達,惜素抱,他的詩是一種自然流露,無意求人之知,只是吟詠他胸中自得之妙,既不想雕詞琢句,更不欲炫奇立異,那樣的平易,但並不像後世白樂天之故意要做到老嫗都解。正如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言微意遠在無意中,智慧的一閃,絲毫不假人工,絲毫沒有立名求勝之心,而寫下了千古不朽的閒適意境。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音,」也許他以爲把握了自然之趣,連落紙着墨也是多餘的了。
杜甫說他「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眞。」又雜言贈李白云:「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賦中有十願之文,愛慕思慮之深,刻劃入微,賦曰:
李白的「將進酒」,他還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行路難云,「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贈友五古云:「開顏酌美酒,樂極忽成醉。」又客中行云:「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盌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月下獨酌云:「三盃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爲醒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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