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退曠達的世故老人
此事始末,大略如次:
鞏縣令鍠,爲樂天的祖父,見樂天所作「故鞏縣令白府君事狀」。
「豪華肥壯雖無分,飽暖安閒卽有餘。」又云:「亦知軒冕榮堪戀,其奈田園老合歸,跛鼈難隨騏驥足,傷禽莫趁鳳凰飛。」閒悟有所思云:「權門要路是身災,散地閒居少禍胎。」這些都是省分知足的好註解。
以上資料,可綜合爲比較明確的世系;樂天的祖父鍠,生季庚,並有一女嫁給陳潤,陳潤生女穎川縣君,卽樂天的母親,也是季庚的甥女。
聽我吟四雖:
年雖老,猶少於韋長史;
命雖薄,猶勝於鄉長水;
眼雖病,猶明於徐郎中;
家雖貧,猶富於郭庶子。
省躬審分何僥倖,值酒逢歌且歡喜,
忘榮知足委天和,亦應得盡生生理。
年雖老,猶少於韋長史;
命雖薄,猶勝於鄉長水;
眼雖病,猶明於徐郎中;
家雖貧,猶富於郭庶子。
省躬審分何僥倖,值酒逢歌且歡喜,
忘榮知足委天和,亦應得盡生生理。
泥中曳尾苟全性命
態度的轉變,對他個人說,是有利的。蓋自元和至會昌,三十餘年間,爲唐代黨禍最烈之時,士大夫出此入彼,權位傾軋,禍福倚伏,大則身死家滅,小亦不免萬里投荒,唯有樂天能脫身於黨爭的漩渦。葛立方韻語陽秋云:「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儒、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黨;中立不倚,峻節凛然。」
元和十年(八一五),白樂天由太子左贊善大夫,貶江州司馬,出京赴任,在舟中作「放言」五言,以上所引,卽放言之句,深慨乎世途險巇,禍福無定。元微之先有放言之作,樂天說他「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並云,「予出佐潯陽,未屆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獨吟,因綴五首,以續其意。」
他於是寄懷於酒,取意於https://m.hetubook.com.com琴,以聲色自娛,閒適酣樂,遁跡佛道,成了一個世故老人。
舅父與甥女婚配,非但爲當時禮教所不容,且爲唐代法律所禁止,唐律規定,外姻有屬而尊卑共爲婚姻,以姦論,違者杖一百,並離之。舅甥爲外姻而有服屬,且輩分是有尊卑之別的。
江州司馬,並不是很惡劣的差使,前已言之。樂天於元和十三年(八一八),到江州後的四年,作江州司馬廳壁記,云:「若有人蓄器貯用,急於兼濟者居之,雖一日不樂。若有人養志忘名,安於獨善者處之,雖終身無悶,官不官繫乎時也,適不適在乎人也。江州左匡廬,右江湖,土高氣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遠觀游,羣吏執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馬綽綽可從容於山水間。」又云:「苟有志於吏隱者,捨此官何求焉?按唐典,上州司馬秩五品,歲稟數百石,月俸六七萬,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
「故延安令(疑當作鞏縣令,或爲後世傳抄之誤)諱鍠之第幾女,鄭城尉諱潤之夫人,故穎川縣君(樂天母親)之母。故大理少卿襄州別駕諱季庚之姑,前京兆府戶參軍翰林學士白居易……之外祖母也。」
用比較的方法,顯出自己之並非不足,見之於樂天作品者甚多,「狂言示諸侄」一詩,說得尤爲透澈,詩云:
樂天母親有心疾,甚至發狂而投井自殺。若說病因在悍拓,且家貧憂憤而起,似乎說得過於簡單,此外有沒有更複雜的原因,則文獻無徵。然而陳太夫人和樂天之父季庚的婚姻却是一種不尋常的奇特結合,此與她後來的憂憤悍妬,是否有些瓜葛,不無可疑。
後來到了七十一歲,樂天作「喜入新年自詠」,得意地說,「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
那位讒樂天,使他謫江州司馬的王和圖書涯,後來青雲直上,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可是到太和九年(八三五)的所謂甘露之變,涯就誅,樂天有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獨遊香山寺感事而作七律一首,卽爲此而吟。詩云:
世欺不識字,我忝攻文筆。
世欺不得官,我忝居班秩。
人老多病苦,我今幸無疾。
人老多憂累,我今婚嫁畢。
心安不移轉,身泰無牽率。
所以十年來,形神閒且逸。
況當垂老歲,所要無多物。
一裘煖過冬,一飯飽終日。
勿言舍宅小,不過寢一室。
何用鞍馬多,不能騎兩匹。
如我優幸身,人中十有七。
如我知足心,人中百無一。
傍觀愚亦見,當己賢多失。
不敢論他人,狂言示諸侄。
世欺不得官,我忝居班秩。
人老多病苦,我今幸無疾。
人老多憂累,我今婚嫁畢。
心安不移轉,身泰無牽率。
所以十年來,形神閒且逸。
況當垂老歲,所要無多物。
一裘煖過冬,一飯飽終日。
勿言舍宅小,不過寢一室。
何用鞍馬多,不能騎兩匹。
如我優幸身,人中十有七。
如我知足心,人中百無一。
傍觀愚亦見,當己賢多失。
不敢論他人,狂言示諸侄。
情緒受極大打擊
白首同歸爲石崇臨刑時語,以喩王涯之誅。東坡志林謂,樂天此詩並無幸災樂禍之意,然細細玩味,至少對於自己的恬退無競,遠離政治漩渦,得免於禍,是頗爲得意的,爲麟爲龍,反不如泥中曳尾之龜,得苟全性命焉。
兩首詩成爲罪狀
母親爲何精神失常
「世途倚伏都無定,塵網牽纏卒未休,禍福迴還車轉轂,榮枯反覆手藏鈎。」
樂天受朝中排擠,左遷江州,江州非蠻荒邊遠之地,不過官職稍稍低了一些,然而在他情緒上,却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兩年後在潯陽所作的琵琶引,尚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嘆。
樂天爲其父所作的事狀中,謂其母「十五歲事舅姑」,出嫁時爲十五歲。其父季庚囗囗貞元十年(七九四和圖書),年六十六,母則歿於元和六年(八一一),年五十七。據此推算,囗囗結婚時爲四十一歲。兩人年齡懸殊甚大,此本不足怪,所可怪者,以唐代風習言之,仕宦男子年逾四十而始婚,則爲一般所絕無僅有。如果季庚在前已結過婚,則樂天於事狀中,又何以不言其前母爲何人?亦不可解。豈婚配之間,尚有其他難言之隱乎?
其母致死之因,高彥休言之甚悉。云:「公母有心疾,因悍妬得之。及嫠,家苦貧,公與弟不獲安居,常索米丐衣於鄰郡邑。母晝夜念之,病益甚,公隨計宣州,母因憂憤發狂,以葦刀自剄,人救之得免,後偏訪醫藥,或發或瘳,常恃二壯婢,厚給衣食,俾扶衛之,一旦稍怠,斃於坎井。」
脫身於政治漩渦
在朝命發表之時,樂天憂心如焚,舊唐書白傳說他「不以遷謫介意」,不是實情。他嘗作「自誨」一首以自|慰,句云:「人生百歲,七十稀設。使與汝七十期,今年已四十四,却後二十六年能幾時?汝不思二十五六年來事,疾速倏忽如一寐,往日來日皆瞥然,胡爲自苦於其間。」從此他的人生態度,就向閒適曠達發展,不忮不求,以忘懷處順爲修養。自誨最後一段說:「而今而後,汝宜飢而食,渴而飲,晝而興,夜而寢,無浪喜,無妄憂,病則臥,死則休,此中是汝家,此中是汝鄉,汝何捨此而去,身取其遑遑,遑遑兮欲安往哉,樂天樂天歸去來。」
職位雖卑而責任却輕,樂天最初之所以傷感憂怨,蓋因其獲譴遷謫的罪狀,乃出於毫無根據的誣陷,而誣陷他的官吏之中,有他的朋友中書舍人王涯在內。媢嫉讒謗,人情鬼魊,反手成雲,覆手爲雨,樂天之怨歎,不是沒有來由的。
在以前,樂天的人生態度是積極的。元和四年(八〇九),時年三十八歲,他和李公垂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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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諭新樂府五十首,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譏刺時事,而「取其病時之尤急者」爲篇,「言直而切,事覈而直,」「爲君爲臣爲民爲物而作,不爲文而作也。」翌年,復有秦中吟十首,序云:「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爲秦中吟。」且自云:「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相目而色變矣。」然樂天爲他外祖母所作的墓誌銘中,却謂「襄州別駕諱季庚之姑」,陳寅恪曰:「此姑字必不可通,初視之,似是妹字之誤寫,但細思之,則樂天屬文之際,若直書其事,似覺太難爲情,羅貞松(振玉)曰:季庚所妻乃妹女,樂天稱陳夫人爲季庚之姑,乃諱言而非其實矣。」
他與元稹書,說出了他早年的文學理論:「文章合爲時而著,詩歌合爲事而作。」又說:「是時皇帝(憲宗)初卽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樂天父母的婚配,既如此不尋常,其父雖未受法律制裁,而越禮違法,必爲社會所不諒,他母親豈因在道義的制裁上,悔恨而致精神失常,癇癲瘋狂乎?無法考定,因言賞花新井之禍,附帶及此疑案。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先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宰相韋貫之、張弘靖以樂天非諫職言事,惡之。更有人說,母墮井死,樂天作和圖書「賞花」及「新井」詩,怡暢閒適,甚傷名教,於是朝命貶江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言其所犯不可復理郡,追改司馬。
樂天的母親陳太夫人穎川縣君,於元和六年(八一一)四月墮死,丁憂,退居渭上,服滿入朝,拜左贊善大夫,時爲元和九年(八一四)。十年(八一五)六月,宰相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被殺於牆下。白樂天上疏請急捕盜以雪國恥。武元衡的被刺,是有政治陰謀的。
太和三年(八二九),五十八歲,他甘心於賓客分司的閒職,退居洛下。履道西門詩,有句云:
變成了世故老人
無悶無憂,達觀安泰,當年左遷江州,實爲形成他以後人生哲學的轉捩點。
按季庚之妹,嫁給郾城尉陳潤爲妻,而季庚的太太,卽陳潤之女,是季庚的嫡親外甥女。樂天爲其父「襄州別駕府君」作事狀略云:「公諱季庚。夫人陳氏,考諱潤,妣太原白氏。」樂天爲其外祖母「故鄜城縣尉陳府君白氏」作墓誌銘云:
他的修養,尤其到了晚年,其得力處,在省分知足。以「比上雖不足,比下却有餘」的常識,參透了知足妙諦。他的「四雖雜言」詩云:
自從左遷以後,集中多恬退保和,吟玩性情之作,再也沒有辭直氣粗的詩篇了。
他與迭相升沉的權要,不卽不離,始終以恬退知足爲訓,以後再也沒有遭遇任何困躓,深深認識了本文開端所引「禍福迴還,榮枯反覆」的道理,而左遷江州之對他一生,雖爲打擊,實在是一個事先的警告。
樂天新井詩,爲集所不載,或因惹禍而删去,然據高彥休闕史,謂此詩是官盩厔尉時作,久在他母親逝世之前。樂天多於情,無一春無詠花之什,誣陷他的人,黻藻其罪,隨意掇拾,宋陳直齋作白氏年譜云:「詩篇以成讒謗,僉壬嫉媢者爲之也。」樂天的罪狀是莫須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