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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劇

作者:艾勒里.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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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一景 麗池飯店套房

第三幕

第一景 麗池飯店套房

十月九日,星期五,晚上九時整
「自己報復自己?哦!什麼假話,我是那麼深愛自己的人。但我有什麼值得愛呢?我曾經做過什麼好事?哦,完全沒有,其實我很恨自己,因為我幹下可恨的罪行,我是罪犯,不,不對,亂說,我不是罪犯,傻瓜,自己應該講自己的好處才是;傻瓜,不要這麼自以為是——」雷恩彷彿語無倫次地喃喃著,但瞬間,他卻激動而悲痛地自責起來,「我這顆良心它伸出了千萬條舌頭,每條舌頭都控訴我不同的罪,每一個控訴都指我是罪犯,偽誓罪,罪大惡極;謀殺罪,罪無可遁。種種罪狀,大大小小,一齊推上公堂,它們齊聲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絕望了——天下再沒人愛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沒人會同情我;當然,他們不會愛不會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麼值得同情之處了。」
雷恩輕笑出聲,「今天大家是怎麼回事?包括像萊曼這樣一位冷寂到幾乎是鐵石心腸的老牌律師,竟也如此感情用事。」
用過餐後的咖啡和香煙之後,萊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靜,跟著,他舉起了酒杯。
「請您先坐下來吧!——是的,雷恩先生,萊曼全告訴我了,他說,他沒資格接受任何的感激和祝賀,所有的榮光全屬於您一人,這是——這是鐵一樣的事實,雷恩先生,真是鐵一樣的事實。」德威特說到這裡,亮閃閃的雙眼一下子迷濛開來。
眾人歡呼喝酒,德威特站了起來。「我……」他激動得聲音都岔了,雷恩保持著微笑,但噁心之感仍深駐胃部。「和佛萊德一樣,我是個內向的人,」眾人無來由地爆笑起來。
「雷恩先生,我一直找不到個最適當的時機——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向您表達我衷心的感謝才是。」
「平常,我並不喜歡大家一起舉杯敬酒這種喝酒儀式,我總覺得這是那個穿鋼絲大篷裙,一群花|花|公|子擠在舞台後門那個混亂的時代所遺留下的陋規惡習,但今晚,我們有個絕佳的理由必須一起舉杯——讓我們為一個人的新生舉杯慶賀,」說著,他低頭注視著德威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各位,約翰.德威特。」
「那就趕緊逃命去吧——什麼?逃離我自己和_圖_書?有道理,要不然我得自己報復自己。什麼?
「這是事實,」雷恩仍面帶微笑,「但不管平日如何,德威特先生,畢竟今天晚上,你看,我人已經站在這裡了——只是,非常抱歉,我今天之所以前來,並不全然是因為你的盛情難卻,或擔心錯過這場開心的聚會,」雷恩說到這裡,德威特臉上不覺閃過一抹陰影,但隨即雲淡風清,「你曉得,我認為你也許有一些,」雷恩的聲音壓低下來,「有一些特別的事想告訴我。」
雷恩仔細看著眼前他所從未見過的德威特,這個證券商人正置身他的友人之中,聊天的嘴巴幾乎沒停過,臉上也掛著笑容,對一些不帶惡意的挖苦玩笑,見招拆招,回應得又快又巧妙。
「但不是現在,」德威特平靜地搖搖頭,「不是這一刻,那是個長而齷齪的故事,我不願破壞您這美好的夜晚——或說我自己的美好夜晚,」德威特的雙手用力絞著,都失了血色,「今晚——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一個晚上,我終於從一個可怕的世界掙脫開來,珍——我的女兒——」雷恩緩緩地點著頭,德威特深奧的雙眼如鏡,雷恩清楚地看到鏡子裡的一個影像,他確定,那不是珍.德威特,而是佛安.德威特。德威特太太今晚沒有來,她也清楚德威特已知道一切,但德威特太太的缺席,或許正是此刻德威特所以觸景傷情的原因吧!而雷恩更清晰地感覺出,從德威特毫無怨悔的話語中,德威特仍深深依戀這個背叛他的女子。
德威特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周遭的一切,看眾人開心地暢飲,看女兒嬌艷欲滴的美麗容顏,看摯友亞罕響徹整個房間地開懷大笑,看一名光鮮禮服的服務生正拉開作為歡宴跳舞場所的鄰室隔間。
良久,德威特轉過身來,用手揉了下眼,跟著,他眼睛閉上,陷入了沉思中,極其慎重的沉思之中。「我——呃,雷恩先生,您是個最特別的人,」德威特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老演員莊重的臉,「我已下定決心,您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是的,雷恩先生,這是擺在我眼前的唯一出路,」德威特堅決起來,「我是……真的……有些事要說給您知道。」
「但在此我願意為我們在場每一位鄭重介紹一個人,在過往數十年間,和-圖-書他一直是百萬有知識有教養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經面對過如恆河沙數的觀眾,但我認為,他卻是我們之中最內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明天早晨會來臨的,不是嗎?」德威特喃喃自語。兩人上前加入眾人中,就在這一刻,一陣輕微的噁心之感錐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陳腐的老套——他忽然對眼前所有的一切厭煩起來。穿正式禮服的服務人員把大家引到宴會的房間裡,雷恩保持著可掬的笑容,一絲靈光卻閃入腦中,雷恩發現這樣的句子在他心頭浮現且徘徊不去,「明天,明天,還有另一個明天——直到有形時間的最後一個音節敲落——」這個句子愈發清晰、愈發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顫不停,「——直到化為煙、化為塵、化為土。」雷恩嗟歎一聲,發現萊曼正搭著他的手臂,一臉笑,引他跟著眾人步入宴會廳裡。
「看來我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了,」雷恩這才站了起來,眼神閃亮,原來的厭煩之色瞬間消失,「我想,我理應發表一段循循善誘的動人演說,但作為一個演員,我未能跟上聖者的足跡,所擁有的,不過是舞台上表演的劇本,因此,我所能說的,也僅僅限於我在舞台上所學所能而已。」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對靜靜坐在他身邊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對你這樣一位敏銳而情感豐富的人而言,你剛經歷了人生最嚴酷的災難考驗。坐在被告席上,忍受著彷彿無盡悠悠歲月的折磨,等待一聲宣判。這個判決基於人們曖昧、不確定、屢屢犯錯的認知,而其結果卻是生和死。我認為,這無疑是人類社會所能加諸給個人的最最嚴酷的懲罰,然而你卻充滿尊嚴地忍受過這一切,真是令人讚歎不已。這使我想起法國出版家席耶斯一句幽默而蒼涼的話語,當人們問他,在恐怖時代中他曾做過什麼?席耶斯只簡單地說:『我只是活著而已。』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但我認為,只有真正熱愛生命、理解生命的人,才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老演員深吸一口氣,看看眼前一張張屏氣凝神的臉孔,「忍耐是至高無上的美德,這雖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但它卻是真的,顛撲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靜止不動,但這一刻德威特更如一尊亙古至今的m.hetubook.com.com石像。他感覺雷恩的話直接切入他的身體之中,化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似乎感覺到,雷恩這些話是只為他一個人說的,只對他一個人產生意義,只帶給他一個人慰藉。
「雷恩先生,你說哪有什麼值得大家這樣?」德威特開心地喟歎一聲,「您不知道我今天能邀請到你,我覺得有多光榮,我非常清楚,您平常是多麼不願出現在這類場合,也多麼不願公開露面。」
雷恩自己,則像個經歷了艱辛的思索和探究的科學家,終於完成了他的發現一般,沉浸於終極滿足的溫馨光亮之中。的確,德威特這個人便是人性研究項目中最刺|激最驚濤駭浪的一頁,在短短的六個鐘頭之中,他從一個刺蝟般躲藏在自己硬殼底的人,瞬間剝落了所有的哀傷絕望——生氣勃勃,神采飛揚,一個風趣的談話者,一個聰慧的夥伴,以及一個親切周到的宴會主人。這神奇的蛻變,無疑發生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陪審團的陪審長,一個垂垂老者,吃力地動著他乾癟的下巴,唸出「無罪」,一句芝麻開門的咒語,禁錮之門應聲大開,德威特單薄的胸口一陣翻騰,裹在他身上的沉寂鎧甲就這麼簡單地剝落了。
雷恩頭一抬,繼續說:「既然你們各位堅持要我說話,那只有先向大家告罪,我好引述前代哲人智慧之語的習性,可能會讓如此歡悅的聚會,帶來不甚愉快的陰影。」他的聲調揚起,「理查三世,這是莎翁劇作中不易普受讚譽的一部,但其間揭示一個黑暗罪惡靈魂所擁有不失良心的一面,我認為,它銳利的洞察仍讓人感悟不已。」他緩緩轉過頭看著德威特低垂的腦袋,「德威特先生,」他說,「儘管,在經歷了這幾個星期的困難,你已洗脫了謀殺的罪名,更進一步的問題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對仍在迷霧中探索的我們來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殺人者業已將兩名可憐的人送入地獄,或者我該說,願他們安息在天堂。然而,在座你我各位之中,我們有幾個人曾認真思索過殺人者真正的心理?真正的本性?以及他靈魂的真實構造?畢竟,這樣的說法雖然陳腐,但我仍要說,他仍是人,擁有屬於人的靈魂。如果我們信任聖靈的引導,我們更該說,他也擁有和你我一般永生不滅的靈魂。在和-圖-書我們之中,很多人習慣認為,殺人都必然是沒有人性的怪物,而並不回頭檢視我們自己心底最隱祕的深處,也同樣存在某些最敏感最不可碰觸的所在,即使最輕微的刺|激,也可能使我們立刻搖身潰化為一個嗜血的惡魔——」彷彿空氣凝凍住了,每人都屏住氣息。雷恩仍坦白無隱地說下去,「因此,讓我們回頭來看看,莎士比亞所觀察到的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戲劇性人物——那位畸形、滿手血腥的理查王,這當然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位惡魔,然而,在莎士比亞洞察萬物的眼睛裡他看見什麼?下面是理查王不失良知的自白——」瞬間,雷恩整個變了,他的舉止、他的神情以及他的聲音;由於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盯著雷恩的每一雙眼睛不由自主震顫起來。狡詐、尖刻、狂暴、貪慾和絕望所揉成的可怕的扭曲和陰影,取代了他平日溫文爾雅的容貌,彷彿那原有的哲瑞.雷恩先生,已在瞬間被一個可怕的惡魔所吞噬了。他的嘴巴張著,可怖的聲音流瀉而出:「再給我一匹馬吧,紮好我的傷口,上帝啊!垂憐我救助我!」他痛苦地大聲喊著,但馬上聲調平板了下來,不再激動,不再絕望,輕得幾乎無聲,「還好,這只是一場夢——」場中每個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入迷地隨著雷恩的聲音起伏跌宕。雷恩的聲音繼續傳來,輕細但清晰無比,「哦,你這懦夫一樣的良心,你驚擾得我好苦!藍色的微弱光線,這不正是死寂的午夜嗎,冷汗在我驚懼的臉上發著抖,這為什麼呢?身旁並沒有誰啊,難不成我怕的是自己嗎?我理查一向這麼愛我自己,也就是說,我不就是我嗎?難道這裡還會有兇手?不可能——哦不,我就是兇手。
德威特低聲道了個歉,從談笑的人堆裡出來,走向雷恩所在的角落,兩人恍如隔世般再次面對,德威特整個人變得謙遜柔和,雷恩則依然笑意盎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
德威特緩緩起身。「雷恩先生,您也從俗加入大家慶賀慶賀好嗎?宴會結束後,我請大家一起到西安格塢敝宅去——在那兒我準備了簡單的慶功宴——而且,如果您願意多賞臉,浪費一個週末晚上待在我那兒,我還可進一步安排您的住處,一定讓您賓至如歸。一個晚上也許不太——哦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布魯克已決定在我那兒過夜,因此一切非常方便,您待下來,我們不過多準備一份現成的臥具——」說到這裡,德威特的聲調陡然一變,「明天早晨,就只有我們兩人而已,屆時我會告訴您——您以神奇的洞見能力所察覺到、希望我告訴您的那些事情。」
「你太客氣了,哪有什麼值得這樣。」
眾人再次舉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裡卻只盼望能逃得遠遠的。他並未站起來,只用他令人聞之震顫的男中音說:「我個人一直極其羨慕那些落拓大派,在人群之前應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們必須學會鎮定自制,但在生活之中,我卻始終學不來這門面對眾人、面對場面的藝術——」「雷恩先生,為我們說幾句話!」喊的是亞罕。
一個畏怯無語的人!不,今晚絕對不是,這個晚上,這裡只允許有慶賀,笑語,杯斛交錯的叮叮之聲,快樂的盛宴才剛起頭——這場歡宴在麗池飯店的私人套房裡舉行,長桌上的餐具、酒杯和鮮花早已擺妥,珍.德威特就站在長桌旁,兩頰紅若玫瑰,全是興奮歡愉之色;羅德和亞罕兩人則左右簇擁著矮小的德威特,一旁,還有永遠一身光鮮的瑞士佬殷波利、兩位律師萊曼和布魯克以及雷恩本人。
雷恩也站了起來,他把手輕搭在瘦小的德威特肩上,「我完全理解,暫時拋開一切——直到明天早晨的到來。」
宴會氣氛一片歡悅,亞罕為了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別要了盤水煮蔬菜,但他還是小飲了些匈牙利托凱葡萄酒,而且興致盎然地跟殷波利重述幾場精采棋賽的細節;但殷波利卻擺明了心不在焉,只顧著對隔桌相望的珍.德威特大獻慇勤;萊曼.布魯克則跟著音樂的節拍搖頭晃腦,這陣輕柔的絃樂是由藏身於房間一角棕櫚樹後的樂團所演奏的;克利斯朵夫.羅德一邊和眾人熱烈討論哈佛大學足球隊的未來戰績,卻也不忘深情地望一眼身旁的珍;德威特自己安靜地坐著,似乎眼前這一刻眾人的談話,流瀉的小提琴樂音,乃至整個房間、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溫暖的氛圍,無不極其美好,讓他開心;雷恩自己則一直留神注視著德威特。酒喝得滿臉通紅的萊曼,湊過來要雷恩向大家致個辭,雷恩用幾句玩笑話岔掉了這個請求。
「真的?」
席上,有人喟歎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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