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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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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開除

十九、開除

這句話,我聽了兩遍之後,才相信不是拿我開心。抗戰時期,飛機的班次和座位都有限,能不能搭上飛機,全看機場安全人員能不能批准搭機申請。所以,一個沒有人事關係的官員,即令你是部長,候機十天半月也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一個窮學生,居然可以順利的買票飛到重慶,簡直是人類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事。我就把準備應變的錢,買了一張機票,直到上了飛機,我才相信這是真的。
下課後,遇到也是百泉初中同學前來投考的朱光弼,而下一節是生物,我問他:
「你被開除了!」
不過,我不久就不為國家大量損失原油憂心,而為自己憂心了。油礦裡連一個飯鋪都沒有,只好靠從新疆進口的青色葡萄乾度日,結果大量嘔吐酸水,餓得奄奄一息。等到隨車隊回到蘭州,一走進校門,就被一個同學抓住,附在我耳朵上悄悄說:
「什麼是孟德爾三定律?」朱光弼瞪大眼睛問。
就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我告訴朱光弼孟德爾三定律。結果下一節生物課考試時,果然出孟德爾三定律。朱光弼並不靠這孟德爾三定律而考取,但是,他稍後確實考取了當時全國最好的、設於昆明的西南聯大,我卻名落https://m.hetubook.com.com孫山。垂頭喪氣的搬出中央大學,大夢又醒了一個。我在這萬般落寞中,和崔秀英發生了感情,倣傚當時最流行的辦法,我們在兩路口租了一個房子同居。
如果我能考取中央大學,整個人生會完全改變,因為這次證件是真的。可是,我當然考不取,就憑我那兩道幾何,和一篇英文作文,以及臨時加工的生物學,竟想考取當時全國第一流的最高學府,簡直連自己都笑出聲音,不過我確實全力以赴。
該來的終於來了,是那個天水中學假證件害了我。
第二年的夏天,同學們紛紛離開,各返家鄉。我假證件被拆穿的時間,一天一天的逼近。有一天在街上閒蕩,忽然遇到幾位百泉初中的同學:袁鳳鳴、朱好仁、尚均(就是揍我一拳的傢伙),他們這時候都在輜重兵團當駕駛兵。袁鳳鳴高高在上當連長,每人開一輛大卡車,好不威風。他們運送新兵到新疆,歸途再到玉門油礦運汽油回來,要我一塊兜風。我連宿舍都沒有回就跟他們出發了,我希望深入新疆,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再受證件的壓迫。
「你可知道孟德爾三定律?」
「學校可能已通知了警察局hetubook•com•com,」那位同學說,「你要小心!」
在甘肅學院時,我就跟遷到河南省內鄉縣的母校——開封高中——當初允許我不拿證件就投考的王倫青老師,取得聯絡。王老師天大的恩典,給我寄了一份開封高中二年級肄業期滿證件(嚴格的說,這是一個偽造的真證件,因為我只在二年級讀了幾個月)。我本準備一旦天水中學案件爆發,就拿這個證件接替,這當然是個白癡的想法。可是,現在用得著了,我用同等學歷報考中央大學。
我最後沒有去成新疆,因為新兵到了酒泉就另外有車運送,輜重兵團的車隊直接前往玉門油礦去裝載汽油,我當然隨著前往,目睹到當時中國唯一的油礦。我不能用科學術語介紹這個油礦,我是一個科學白癡。似乎是紀元前八世紀時候,在那萬座荒山之中,有一座老君廟(祭祀太上老君,也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哲學家李耳先生),老君廟背後有一個小小的水潭,比一口井大不了多少,水色烏黑,水質黏得像稀稀的漿糊,居民們常跋涉幾十里路之遙,帶一桶回去,家有病人或晚上孩子拉屎時,就用破布沾一點桶中的潭水,用「取燈」(窮苦人家用的土製的火柴)把m•hetubook•com.com它點燃,火光可以支持半個小時以上,當地人視為神明。
「你拿我批的單子去買飛機票,我送你到重慶。」
這座水潭就是冒出地面的原油,就在玉門縣西南二十公里的萬山叢中。原油隨時都會從地面滲透出來,中國人忙於做官和內戰,沒有人理會這個天然資源。直到抗戰前不久,經濟部資源委員會才成立玉門油礦局,正式開採。在輕輕一動,原油就大量流出的情況下,油礦局沒有那麼多煉油設備,只好把它們輸導到山谷,兩頭堵住,經過一兩個月,原油就蒸發得所剩無幾了。
我溜進學校,回到寢室,甘肅學院位於清王朝「貢院」舊址,每一個學生都有一間宿舍,所以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背起行李,溜出大門。千辛萬苦遠奔邊陲,讀大學的夢,就這樣的破滅。大學!你的大門怎這麼難進!我慶幸有這一趟玉門之行,得以悄悄的脫身,否則的話,可能會被叫到教務處,指控偽造文書。我找一個小客棧住下,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不明白洛陽南莊那位朋友,為什麼賣給我一個這麼容易辨識的假證件,我想哭,但哭不出來,一生,有很多次這樣的遭遇,想哭一場的時候卻沒有眼淚。
我飛到重慶,https://www•hetubook.com•com舉目無親,在中央團部做事的「青幹班」同學,又都陌生,無人可以投奔,就在兩路口上清寺一帶徘徊又徘徊。兩路口有一個中央團部消費合作社,就在合作社門前,遇到了正下班出門的女職員崔秀英。她聽我問路的口音,曉得是她同鄉,就把我帶進合作社,介紹給她那些同事,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坐驛馬車到沙坪壩,找到百泉初中同學買樞運(買,是一個奇怪的姓,他信回教,可能是阿拉伯人的後裔),那時讀中央大學地質系。在百泉初中讀書時,我因買樞運的功課太好而揍過他,但並不能把他的功課揍壞。現在,買樞運上了中央大學,我卻是一個被開除的流浪漢。
感謝蒼天,正當我想要投奔輜重兵車隊、去當司機的時候(這是當時唯一的一條活路,不然我會餓死蘭州),忽然想起來,我在飛機場檢查站有位相識不久的朋友,於是我去找他,哭喪著臉問他能不能給一個工作。他盤問詳情,然後忽然說:
那時候,中央大學擠滿了來自全國各省各大都市的考生,真可稱之為滿山滿谷,買樞運就把我安置在一間破教室裡,睡在一塊黑板上。教室裡另外還擠著五、六個本省同學,一口四川話,我似懂非懂。
「你連孟和圖書德爾定律都不知道,還考什麼大學?」
考試那一天,幾何沒有問題,兩道全答對了。英文作文題目是University,看了之後,心口涼成一團,什麼是University?University 是什麼?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字,猜都無法猜,那一次,我背了三篇英文,不知道用那一篇才好,就只好硬著頭皮隨便找一篇抄上。
這位朋友,名叫張辛伍,江西人。十年之後,國軍完全崩潰,我在上海遇到了落魄的他,請他隨我一同上登陸艇,一起到了台灣。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河西走廊,這個在唐王朝時還是一個黃金地帶,宋王朝以後,卻一直殘破到今天。「大西北!建設大西北!」多麼偉大的號召,可是這個西北卻一片貧窮。山丹縣一帶,我發現中國人最最貧窮的一面,比河南省安陽縣山區吃糠的山民更要貧窮。白天時候,全家人(包括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幾乎赤身裸體的蹲在土坑上,身上披著已變成黑漆漆、全部打結的老羊皮,全家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回來後折疊好放在床頭,這就是世界上五大強國之一的中國農民生活。有些司機看到這種情形,大笑大叫。我心中感到的卻是絞痛,和無限羞愧。
「混蛋,快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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