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柏楊回憶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三十、被俘

三十、被俘

「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講,」包遵彭說,「不但害了你,也害了我。如果你說是我告訴你的,我會當場否認。」
然而,我完全聽不進去,我把愛情置於第一位,把事業前途置於第二位,不在乎任何批評和阻礙,正是我的盲點。「青幹班」同學張忠渠感慨的說:
救國團的工作雖然使我有所收穫,但有時候也受到岐視。有一次,《自由中國》雷震先生邀請幾位朋友到他家後院喝下午茶,來賓中一位是台灣大學教授殷海光先生。殷海光是誰,我那時還不清楚,殷海光當然更不知道我,但他一聽到救國團幾個字,立刻露出不屑的面孔,態度傲慢。我總認為教授氣質應該有相當涵養,春風化人才對;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殷海光所以有那樣的態度,是他把我歸了「異類」的緣故。
被俘這項流言的誣陷,是我中年以後的巫蠱。我無法證明我沒有被俘過,而且,主要的是,沒有人要我證明,即令我可以提出證明,也不知道向誰提出。巫蠱是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是無所不在的病毒,被咬過的人,才知道它的厲害。假證件的事,那是自己真正的作偽,不是別人誣陷,賴上帝的保佑,終於過關;可是「被俘」突然現身,緊緊的抓住我,我不知道怎麼擺脫。
我重複一遍向包遵彭說過的話,李煥也用包遵彭同樣的話,囑咐我謹言慎行。
辱罵了足足一個小時後,他站起來呼喚說:
後來我才知道,「被俘」是一個嚴重的罪行,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我陷在五里愁霧中,日夜忐忑不安。
包遵彭立刻緊張,用力握著我的手,說:
我目瞪口呆。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前途重要,怎麼可以這樣胡鬧!」
明華勸他坐下來,我則索性下逐客令,叫他自己走。傅正果然走出大門,走到對街,等候明華的答覆。明華過去勸他回家來坐,他當然不肯,把倪明華的手摔開,怒沖沖而去。
——後來,我離開救國團,尤其是入獄以後,所有該會的歷史文獻,對我都一字不提,手和_圖_書法乾淨俐落,態度嚴峻,就好像俄共之對付托洛斯基、中共之對付陳獨秀。即令是圖書上,遇到作者是我時,「郭衣洞」也會被刪去「郭」字,成為「衣洞」。
「你已經著迷了。」
另一個好處是,每年暑假救國團都舉辦暑期學生戰鬥訓練,在各式各樣的戰鬥訓練營中,特別成立一個戰鬥文藝營,這個營就交由青年寫作協會主辦,我自然是主角。文藝營普通分為四組:小說、詩歌、戲劇、文藝理論。
「怎麼有人說你在東北被俘過?」
「我要面見主任(蔣經國)解釋,這是從沒有的事。」
有一天,文教組長包遵彭先生把我叫到房間,鎖上房門,嚴肅的問說:
「是的。」
「明華,你現在跟我走!」
「調查就調查,」我說,「我根本沒有被俘過!」
不久,《自立晚報》總編輯李子弋先生邀我到報社工作,使我在飢餓邊緣,有一個飯碗。《自立晚報》在長安東路,每天來往臨江街之間。那時報社經濟十分拮据,幾個月發不出薪俸,所有的職員們又無他處可以投奔,只好在毫無收入的情況下,一天一天的苦撐。那時的公共汽車票價是一塊錢,很多次我因為沒有那一塊錢,而步行一個小時上班,再步行一個小時回家。生活是那麼樣的艱苦,但仍一直有信心,懷著盼望。
我並不後悔,但事實硬是使人不得不相信,有朋友甚至建議我寫信給蔣經國,承認錯誤,要求再被錄用。使我懊惱的是,他們怎麼會想出這種主意。
辭職後,又恢復了當年的孤獨,接著,深懷內疚的和永培分開,孑然一身在臨江街找了一間房子暫住,沒有薪資,沒有工作,身上只有一點點零用的錢。而明華卻如石沉大海,她被父母軟禁在家,不准上學,也不准出門,根本不知道我的去向,二人無法聯絡。感情在沸騰了以後,又歸平靜,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對這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明華的父親——中興大學教授倪渭卿先生。他那時正在陽明山革命實hetubook•com.com踐研究院受訓,和成功大學校長閻振興先生同住一個寢室,他警告閻先生,成功大學如果再繼續聘我教書,他們夫婦將去鬧個天翻地覆,閻先生遂立刻把我解聘。倪先生又發電報給蔣經國,指控他的部下利用職權勾引他的女兒,要求嚴辦。蔣經國並沒有立刻下令把我撤職,而只是要副主任胡軌先生警告我說:
蔣經國叫李煥轉達他最後的一次警告。
「消息來源當然不能告訴你,反正有人檢舉。」
「天老爺,你千萬不能向主任作任何反應。懂嗎?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我才這麼坦率的告訴你。本來只教我暗中調查,並沒要我通風報信。主任如果問你怎麼知道有人檢舉你,你怎麼回答?」
「那我應該怎麼辦?」
救國團上自蔣經國,下到每一位職員,都把《自由中國》視為寇仇。有人警告我,不要再和雷震他們來往,但我不能接受,因為內心裡喜歡並且尊敬雷震先生,從不覺得和《自由中國》來往,是一種背叛團體的行為。當救國團發動四面八方圍剿《自由中國》時,我沒有寫一個批評的字。不過我卻在《自由中國》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幸運的石頭〉,描述一個人一輩子靠運氣,而不是靠能力,步步爬上高位。
我不是胡鬧,而是認真,我仍繼續和明華來往,她父親的反應越發強硬。那時的報紙雖然對這件事沒有一個字的報導,但在整個救國團和它所屬的各縣市支部,已成為轟轟烈烈的話題。我平常本樹立了不少敵人,現在,更成為流言四射的箭靶,想不到的一些醜聞,和足以致我於死的跟共產黨有關的一些傳言,越來越嚴重。我完全孤立,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也有一些朋友前來勸解,站在事業和前途的立場上,指出我半生辛苦的成果,將為一個小女人而毀於一旦,不但不實際,也不聰明。
「我也不知道,一切謹慎就是,不要得罪人。」
李煥不說話,沉默了一會,說:
「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東北撤退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https://m.hetubook.com.com?」
「發生了什麼事?」
「主任說:郭衣洞不是被俘過嗎?如果他再繼續惹事,我就叫調查局調查他這件事。」
多少年後,回想起來這一段對話,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那年我已四十歲了,雖然經過那麼多災難坎坷,可是,仍不知道「調查」的恐怖含意。直到十年之後我被逮捕,才發現一旦「調查」,即令以皇太子之尊,也會被「調查」出叛國的罪行。不過,雖然當時蔣經國已十分不耐,但他卻不為已甚,並沒有真要「調查」。而李煥先生,以他當時的影響力,如果不包容擔當我的荒唐的話,蔣經國可能會被激怒,採取行動。而發生在十年之後的被捕事件,將提前十年發生,那才是我最大的悲慘。
我在救國團有我的天地,除了上班時間以外,都在寫我的小說。長篇小說集《蝗蟲東南飛》,中篇小說集《莎羅冷》,短篇小說集《秘密》《怒航》《兇手》《掙扎》,都在五〇年代出版。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了小小的名聲,受到文壇重視。那個時代,因為出版的困難,出名反而比較容易。
最懷念的一件事是:「柏楊」這個筆名,就來自這趟橫貫公路之旅。全線當時除了一兩處坍方外,其他全部通車,只有最後的一個隧道,鷹架還沒有拿開,我們的車子到了隧道的東口停下,徒步從鷹架間穿過,走到隧道西口,再坐另一部接駁的專車西上。就在等候西口專車的時間,招待人員把我們引到隧道附近高地的原住民村落裡喝茶。這個村落原住民的馬來語發音叫「古柏楊」,我非常喜歡這三個字的發音,回到台北開始寫雜文時,最初本來想用「古柏楊」作筆名,但看起來好像是武俠小說的作者,就索性改用「柏楊」。至於那個地方現在名叫什麼?位置又在哪裡?若干年後,我重遊橫貫公路時,好像〈桃花源記〉裡的男主角劉子驥,已經無法尋覓。
「你被一個小女子耍了,這麼大的男人,就這麼輕易的斷送自己一生。」
一年以後,傅正因《自由和-圖-書中國》案被捕,囚禁台北縣土城的「生教所監獄」——生產教育所,倪明華還燉過好幾次紅燒肉給他送去。我鼓勵她這樣做,從買肉到僱車,都是我出馬。
這篇小說寫得並不好,但是卻被認為諷刺某些人物,就有人打小報告說:我在東北陷入解放軍之手時,曾被俘擄,而且被關到集中營受過訓。當時流傳著這麼一個故事說,蔣中正在總統府召見重要將領,張飛進見,警衛說,你是行伍出身,沒有學歷,不行。諸葛亮進見,警衛說,你有民主思想,不行。馬超進見,警衛說,你是地方軍閥,不行。關公進見,警衛說,你被俘過,不行。袁世凱進見,警衛不認識他,問他說:「你是誰?」袁世凱回答說:「我是袁大頭。」警衛驚喜說:「袁大頭?走後門!」
不久,台灣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公路局局長林則彬先生約我作一次通車前的訪問,為通車典禮寫一本小冊子。我和明華由台北飛到花蓮,由公路局總工程師胡美璜先生陪同,乘一輛吉普車,從太魯閣直到東勢。路面大部份還沒有鋪上柏油,車子過處,黃土漫天。我曾為此行寫下〈寶島長虹〉,並為沿途名勝取下了十二景,十二景在《中央日報》上刊載過,也常被人們引用。然而,我入獄之後,就沒有人(包括我自己)再提了。
「我沒有被俘過,也沒有受過訓。這消息是哪裡來的?」
忽然有一天,正在報館上班,倪明華在她的同學汪道霞陪伴下,悄悄的在面前出現,這像是一場夢境,而夢境也確實從這個時候開始。感激明華為我所作的犧牲,她履行她的承諾,我付出後半生的全部代價,包括難以挽救的跟城城、垣垣二兒的父子之情。
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國際上流行一種稱為「年會」的學術會議(不是年度性質的會,而是專題性質的會,像國際物理年會、國際地球年會)。救國團在一九五八年冬天,在風景明媚的日月潭,舉辦「中國青年文史年會」,其實就是一個以大專學生為主的冬令營。就在年會上,我認識了靜宜英語專科hetubook.com.com學校(後來改為靜宜大學)的學生倪明華,這是我一生中,又一次被切成兩段,一切歸零。愛情足以使年輕人著迷,但對中年以上的人來說,只不過一句虛話;尤其是男人,事業居於無可動搖的第一位,愛情不過逢場作戲。可是,對我不然,這一場愛情,使我跟永培仳離,和整個社會作對。
這種千鈞壓力,每隔一段時日,當我心情正要恢復平靜之際,總要重演一次,然後原樣結束。最無奈的是,我還被嚴厲的告誡,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不久之後,主任秘書李煥先生也把我叫去,談一些公事後,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
我跳起來,大聲說:
「好吧!你辭職吧!」
「有人檢舉你在東北被共匪俘擄過,還在集中營受過訓。」
迷,是我的致命傷。
當總幹事還有好處,當時台灣不但對外封閉得像一個鐵桶,對內也很少旅遊,只有中國青年寫作協會會員不斷組團作環島訪問,這在當時是一個石破天驚的行動。而更石破天驚的是,還組團分別訪問金門和馬祖兩個軍事重地,每一次都由救國團出面向海軍總部申請一艘登陸艇,由海總在坦克艙搭起床鋪,這不是一個普通民間團體所可以辦得到的。
這時,朋友們開始譏笑說:
當時全國本來只有一個文藝團體——中國文藝協會,可是它一開始就被少數幾個人把持,不肯放手,於是引起了窩裡反,以馮放民、劉心皇、王臨泰三位先生為首的一群作家,宣告脫離,在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支持下,成立了「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真正領導人是救國團文教組組長包遵彭和副組長楊群奮,我則是負實際工作責任的總幹事。擔任總幹事最大的好處是,使我認識了五〇年代大多數作家。
明華父母最後接納了我們,不過,二老的接納,並不表示二老的學生也接納。前面提到的《自由中國》編輯傅正先生,是倪老先生在武漢大學任教時的學生,傅正這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娶他的師妹。大概是結婚之後的第二個月,他衝到臨江街的家,我剛把茶奉上,他就開始辱罵。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