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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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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南航

三十六、南航

這是一首六〇年代最流行的慶賀春節唱片,當然,道白裡的「麗真」是一位歌星,不是我的學生「麗真」,不過這兩個同音字,倒使我又一次湧出眼淚。
歌聲之前,有一句道白說:
「其實,我是柏楊的讀者!」
「點到名字的,到前邊集合。」
「那麼師生是作掩護的外衣了,柏楊吸收你加入什麼組織?只要你從實招供,我們可以免除你的罪刑。」
「教你人避雨,沒教你行李避雨!」
當這個耳語開始流傳時,政治監獄才剛剛破土,而火燒島既遠在天邊,落成也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難友們認為對這種「外島管訓」的惡運,不必憂慮。
從此,麗真很久不再來看我,我認為這原是人情冷暖,對一個叛亂犯而言並不足驚奇,除了心裡有一點點惆悵外,也就迅速的自行化解。可是,那一年的除夕,看守所播音室在播出感訓教材之餘,忽然播出一首祝福春節的歌:
然而,「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第二年,耳語傳來,政治監獄已經蓋好,政治犯集中管理,勢在必行,唯一的希望是,名單上最好沒有自己。有一天,看守所所長跟政戰官突然來到大操場,集合全體外役政治犯,說是有要事宣佈。當大家集合後,所長說:
我對這個年輕軍官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但是,三、四個月後,當他發現他對外役有絕大的處分https://m.hetubook.com.com權力時,態度開始轉變,最初不過氣勢傲慢,後來行動逐漸兇暴。這時候,他到押房視察,用手試探五花大綁的結實程度。我們坐在地上,他則不斷故意用膝蓋碰撞我們的面頰。就在當晚,幾架探照燈的巨光投射到院子,我們被帶出押房,兩人一雙的走上警備司令部的鎮暴車,車隊浩浩蕩蕩在黑暗中向北奔馳,天亮的時候,抵達基隆碼頭,被趕鴨子似的趕到登陸艇的甲板上。登陸艇重新裝備過,新的鐵欄杆,新的鍊條。荷槍實彈的憲兵在四周戒備,我們被重重包圍,坐在甲板上,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藍天。雖然沒有誰告訴我們駛往哪裡,但是,人人心裡明白,目的地是火燒島。彷彿為了防備北京派出軍艦或潛艇營救這一批重刑的政治犯,天上有飛機巡邏,海上有驅逐艇護航,我從沒有想到,我們的身價竟如此重要。
「你們的關係不簡單,如果不是組織上的關係,他到這步田地,你不可能還藉著送飯的名義和他取得聯繫!」
「如果真的沒有組織上的關係,你最好以後少來!」
「我是不是可以借一張椅子到外面,我喜歡樹下看書。」
麗真回答不出一句話,軍官忽然換了一種緩和的口氣:
「我舅舅也在裡面!」
林水泉一直擁有的豪放笑容收了回去,連那些年和-圖-書輕憲兵的眼光,都被這一聲響亮的耳光吸引,而迅速流露出同情。當雨勢停住,大家又被驅回甲板,憲兵們分別上來檢查捆綁的繩索。一個年輕憲兵塞一支煙到我口袋裡,低聲說:
然而,有一次,當麗真接見過之後,轉身要回家時,兩個警備司令部的武裝人員把她攔住,押解到軍法處。她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被嚇得路都走不穩,結果一位軍官問她:
五分之四都被點到名字,我也在其中之列,留在台北繼續當外役的美夢破滅了。所長叫我們回去拿行李,然後被魚貫的送回原來被告區的押房,而且立刻鎖上房門。一會功夫,憲兵隊逐個房間點名,每人上了五花大綁,兩個人綁在一起。這對享受一年有餘自由生活的外役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平常笑臉相待的看守所班長,一個個變成另一副神情。尤其一個叫楊蔚的少尉監獄官,岡山中學畢業,考上軍法學校,被派到看守所工作,他長得相當清秀,而且對外役也和顏悅色。有一次,他到圖書室,很有禮貌的問:
「大年初一頭一天,家家戶戶過新年!」
「他跟你什麼關係?你說他是你老師,你讀什麼學校時的老師?」
自我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就從一個「被告」身份,變成正式「人犯」,不過仍暫時羈押軍法處看守所,並沒有解送到監獄服刑。忽然有一天,我https://m.hetubook.com.com被調出押房,充當「外役」。「外役」的意義,就是可以在院子裡自由走動,接受監獄官或班長指定的工作,晚上則仍然關入押房,這是一般人犯所盼望的差事。現在,我被調到看守所圖書室工作,更是外役們所期望的福地,所以心情很快就獲得不少紓解。我把行李搬到外役區押房,從此可以自由自在的從押房走到圖書室,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覺。圖書室還有一位外役丘延亮,原是台灣大學人類考古學系的高材生,他的姐姐是蔣中正的兒媳婦、國防大學校長蔣緯國將軍的妻子。丘延亮在學校組織了一個讀書會,暗中傳閱從日本駐華大使館利用外交郵件進口的左傾書刊。他是被逮捕學生群中判得最輕的一位,只判五年。事實上,他坐了兩年半,也就是在我被調到圖書室的次年,就被保釋出獄。
「他是我老師,現在孤苦無依,只有我照顧!」
麗真帶著汗淋淋的身子,快步離開軍法處大門。回到家後,當天晚上,她的夫婿陳體康先生從鐵路局下班回來,帶來消息說:管區警員特別去找他,警告他管管老婆,不要再亂闖是非之地。
麗真這時候除了哭啼外,不知道說什麼話好。軍官說:
囚犯在牢房中的地位,決定於有沒有外來接濟,每星期三的接見日,丘延亮在中央信託局任處長的父親,都派司機送來菜飯和*圖*書,所以情緒愉快。我被收押初期,每星期同樣也都有特別烹製的飲食送來,辦完離婚手續後,就再也沒有了。這時,只剩下陳麗真一個女孩子未把我遺忘,每星期都提著菜籃飯盒,從台北到景美軍法處探監。
麗真突然之間怔住,軍官用一種洞燭其奸的眼神盯著她。
「柏楊是叛亂犯、國家的敵人,你為什麼給他送飯?」
「說呀!」
前排右前方的一個憲兵也正在檢查一個政治犯的繩索,低聲告訴遞給我煙的他的同伴說:
中途,忽然一陣大雨,憲兵中一個姓年的指揮官准許我們到官艙前布棚下躲雨。曾經當過台北市議員的難友林水泉先生,躲雨時拖著他的行李,那位正在蛻變自己的監獄官楊蔚,這時候跳起來,在他臉上猛摔一個耳光,大喝說:
我在圖書室當外役,前後有一年多的時間,這是監獄生涯中最最愉快的一段日子。從被囚禁的人擠人狹窄囚房,突然轉移到可以興之所至的在院子裡走動的另一個世界,那種情境簡直像夢幻一樣。外役人犯和押房人犯有天壤之別,外役區除圖書室之外,還有洗衣工廠和縫衣工廠。現在我和丘延亮坐擁一、兩千本圖書,而其中有一套就是《資治通鑑》,使我開始著手寫獄中第一部著作——《中國歷史年表》。
「聽說你是柏楊,剛才那個打人的王八蛋,他不過是個少尉。你想抽煙時,就喊報告說捆綁太緊和_圖_書,我會下來檢查,就把煙帶給你。」
麗真回答說:
不久,大家都感覺出來,一種耳語正在憲兵隊中輕輕的傳遞,有些年輕憲兵更低低的咒罵。顯然的,憲兵與押解我們的警備部隊,正迅速增高敵意,反而使我擔心他們會發生衝突。幸好這個航程時間不長,第二天下午,登陸艇駛進火燒島港口。
於是,一九六八年,蔣家班發動了「文化消毒」運動,開始明目張膽的逮捕文化界的敗類,我恰恰首當其衝,成為被消毒的第一名。接著就是在火燒島建造政治監獄,使這項消毒行動得以毫無限制的擴大範圍。
「各位聽眾好,我是『麗真』,向你們大家拜個新年!」
看守所圖書室這段時日,是平生最寧靜的日子之一,假設坐牢可以這樣坐下去的話,十二年也無所謂。可是,在我調到圖書室後不久,難友中就流傳一項耳語說:政府在火燒島上正興建一座新式的政治犯監獄,囚禁日漸增多的政治犯。耳語又說,美軍預備把儲存在日本沖繩的毒氣,運到台灣儲存。國防部官員曾經陪同美軍官員到山區視察,勘查儲存場所,因而對獲得美國支持的信心大增,認為美國的友誼牢不可破,永不會拋棄我們,把毒氣遷儲台灣,就是顯明的保證。這使蔣家父子精神煥發,決心整頓「復興基地革命陣營」中日漸自由化、也就是日漸失控的大眾傳播工具,以迎接新的戰鬥形勢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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